解救“巫术”下的女孩

查理·坎贝尔

贾斯蒂丝（化名）今年7岁。她痴迷于《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公主，会唱这部电影的热门主题曲《随它吧》并熟记每一句歌词。她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后文统称巴新）首都莫尔兹比港的监护人家中。每天早上，她收集落在家中后院里的鸡蛋花，用一根花茎从中间把雪白的花瓣串起来，把它们编成胸针。贾斯蒂丝爱笑，笑起来非常灿烂。

难以想象竟有人认为这个小女孩是邪恶的象征。在2017年11月，贾斯蒂丝家乡的村民就认为她是一个女巫，一群暴徒把她关起来折磨了5天。他们捆住她的手腕脚腕，把她吊起来，要用火烤过的大砍刀剥她的皮。他们说她用黑魔法夺去了另一个小孩的生命，咆哮着让她撤回咒语。

古老宗教萌生恶意

“他们来到我家里，带着一把大刀，然后放到火里，烫我的脚，想杀死我。”贾斯蒂丝平静地说。

最终，贾斯蒂丝被巴新部落基金会解救。这是位于莫尔兹比港的一个非政府组织，为巴新最偏远地区的居民提供教育、医疗和人道主义援助。这个机构的运营主管是露丝·基萨姆，她一生都在抗击与巫术相关的暴行，这些暴行正在日渐摧毁这个拥有800万人口的西南太平洋国家。由于要照料生病的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妹，基萨姆被迫从法学院辍学，之后便成为一名社区公益活动人士。后来，基萨姆成为贾斯蒂丝的合法监护人。从巴新神秘的高原地区逃出来以后，贾斯蒂丝就在首都住下了。

没有一个孩子应该亲口描述这种令人发指的残暴行为。但基萨姆认为，贾斯蒂丝只有通过讲述自己的痛苦经历才能与之和解。“我们要发声，引起关注，因为越来越多像她这样的孩子正在涌向我们的机构。”基萨姆说。她的工作使其获得了“2018年西太平洋杰出女性奖”。

在整个太平洋地区，尤其是巴新，人们普遍相信巫术。巴新地处澳大利亚以北海岸，由新几内亚东半部和600余座其他岛屿构成。80%的巴新人住在偏远的村庄，没有电、自来水和医疗。他们的巫术源自一种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民间宗教，大部分内容其实是无害的。猎人们打獵时，会往弓箭上涂抹亡故亲人身上的肌腱，相信亲人的亡灵将使箭头指向回家的路。感冒和其他小病被视为善变的亡灵在捣鬼。

但在巴新，“女巫”被绞死的现象激增。地区发展的不均衡导致越来越多的人背井离乡寻找工作。如果没有德高望重的村长和历史悠久的部落司法制度来解决巫术指控问题，莽夫暴行就会愈发肆无忌惮。巴新多数地区缺乏教育制度和医疗系统，因此当死亡或疾病突然降临时—这些灾祸愈加频发。因为垃圾食品和毒品导致糖尿病和艾滋病等此前不为这里所知的疾病高发，愤怒的暴徒常常去寻找替罪羊。他们到处说：“给我1000基那（约合300美元），我就告诉你谁是巫师。”

社交媒体助纣为虐

受害者几乎全是脆弱的女性—单亲妈妈、寡妇、体弱或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联合国曾统计过，巴新每年发生200起“女巫”被害事件。当地公益活动人士估计，多达5万人因巫术指控被赶出家门。但巫术太隐蔽，这些群体所处位置又太偏远，专家说绝大多数巫术迫害事件其实不为人所知。“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巴新大学政治科学讲师、前新闻记者吉杰·米利说，“媒体对此报道得太少。”

社交媒体加剧了这一问题，突然兴起的智能手机和脸书等平台给发展中世界带来了困扰，巴新网民的戒备也低。在这里，对女巫“嫌疑犯”的指控以疯狂的速度传播。有一次，一名女子被指是女巫，她被救出并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却在那里遭到袭击迫害，就因为脸书上泛滥的文章让她被认出来了。

对此，脸书表示：为了给用户营造安全的环境，该公司请教了解特定文化的专家、非政府组织和政府官员。脸书一名发言人说：“我们严肃对待关于暴力和人身伤害的威胁，并会在第一时间清除相关内容。”这名发言人还强调，脸书在2019年第一季度已经移除了400万篇含有仇恨言论的帖子。

“你们要杀她就杀吧”

贾斯蒂丝的苦难在暴徒到来之前就开始了。2013年，当她还是个婴儿时，在巴新第二大城市芒特哈根，有一个孩子莫名去世，民众指控贾斯蒂丝的母亲为女巫，人们扒去她的衣服，用砍刀伤害她，最终将她活活烧死。数百人目睹了这个可怕的场景，它就发生在一座教堂对面，而基萨姆的父亲曾是这座教堂的牧师。

母亲被杀害后，贾斯蒂丝被托付给一个叔叔，他住在100英里外的土库三达村。关于她母亲命运的传言也随她而来，贾斯蒂丝一直被视作弃儿。她的一个表妹南茜生病了，南茜的哥哥们直接怪罪于贾斯蒂丝。叔叔害怕自己的孩子受牵连，就把贾斯蒂丝留在咆哮的暴徒手中，自己离开了。叔叔告诉这群人，“你们要杀她就杀吧”。也许他自己也或多或少地相信这些谣言。

这群人把贾斯蒂丝绑起来，开始折磨她。他们认为她偷走并吃掉了南茜的心，于是向她吼叫，叫她“把南茜的心还给她”。整个过程中，南茜躺在一旁呻吟。当这群暴徒残害贾斯蒂丝时，南茜似乎好受一点：当他们停下来时，她似乎会更难受。直到今天，比起那群暴徒，贾斯蒂丝对她的表妹、曾经的朋友南茜更加怀恨在心，她说南茜为了引起关注一直在装病。“她说我拿走了她的心，但她是个骗子。”贾斯蒂丝忿忿地说。

贾斯蒂丝一直被折磨到次日凌晨五点。之后，他们又把她绑了5天，并在此期间观察南茜的状况。如果南茜病情恶化或死亡，那么贾斯蒂丝的生命也将就此终结。这件事情传到了基萨姆耳中，她当时正坐在莫尔兹比港的办公桌旁。

基萨姆此前曾救助过贾斯蒂丝村里的其他巫术受害者，在当地很出名，村民曾砍倒大树阻止救人的她逃走。她单独奔赴该村将十分危险，所以她的同事、来自美国爱荷华州的传教士安东·卢茨前去与贾斯蒂丝的施害者见面。卢茨对暴徒们说，如果他们不将贾斯蒂丝放了，他就把军队和警察叫来。

卢茨把贾斯蒂丝解救了出来，带她去几个村镇以外与基萨姆见面。为了确保那群暴徒没有跟上来，他们夜里在土路上开车驶过了三个省。贾斯蒂丝身上伤痕累累，一坐下就会感到刺骨的痛。最终，他们来到当地的一条飞机跑道，登上了飞往莫尔兹比港的航班。贾斯蒂丝问基萨姆：“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吗？”基萨姆回答：“当然可以。”

贾斯蒂丝遭到的人身伤害包括膝盖处一条几乎贯穿整条左腿的刀疤，还有身上多处一级烧伤。由于巴新医疗条件差，基萨姆只能用最简单的“土办法”——往伤口上涂抹油和蜜。如今，贾斯蒂丝腿上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精神上的创伤也仍未愈合。几个月来，贾斯蒂丝一直黏在基萨姆身边，一有陌生人靠近，她就害怕地躲起来。即便被解救数月后，贾斯蒂丝还是习惯挨训，否则就不舒服，她还会故意做出出格的行为，刺激监护人惩罚她，而且会一再试探其他人的忍耐限度。基萨姆解释说，贾斯蒂丝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她所在的村庄没有警察来保护她。基萨姆有很多当警察的兄弟和外甥。有一次他们来家里做客，贾斯蒂丝仔细打量着他们笔挺的制服和锃亮的枪。基萨姆告诉她：“现在你有自己的专属警察了，再也不会发生坏事了。”慢慢地，贾斯蒂丝开始有了安全感。

多年来，基萨姆救助过很多孩子，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收养贾斯蒂丝，因为正是她帮助贾斯蒂丝追回母亲烧焦的遗骸并为其举办了体面的葬礼。在救助贾斯蒂丝后，基金会找到其亲生父亲，但他迅速宣布放弃对贾斯蒂丝的一切抚养权，因为他担心那样也会让自己染上“霉運”。

如今，贾斯蒂丝看上去就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之前，由于村子里没有学校，所以她连巴新当地的通用语托克皮辛语都不会讲。一年以后，她已经能说写英语，很快成为班上的尖子生。当然，未来还有许多挑战，其中一个就是，贾斯蒂丝至今没有完全了解其母亲的遭遇，但她终将面对这件事。巴新没有任何青少年心理咨询师，于是基金会准备送她去邻国澳大利亚接受心理治疗。

保留传统还是挑战信仰

基萨姆现在的任务就是防止出现更多像贾斯蒂丝这样的受害者。2013年贾斯蒂丝母亲的遭遇促使巴新议会采取措施严厉打击与巫术相关的暴力事件。议会重新认定谋杀可判死刑，并废除了存在争议的《1971年巫术法案》，该法案曾允许杀人犯将巫术指控作为合法辩护理由。2011年至2019年5月在任的巴新总理彼得·奥尼尔称巫术是“彻头彻尾的垃圾”，相信巫术的人是“人生失败所以责怪别人的懦夫”。

但关于巫术的刑事诉讼依然很少。时至今日，尽管贾斯蒂丝从照片上辨认出了施暴者，但依然没有人为她遭受的折磨负责。公益活动人士说，政府为提高公众对巫术的认识而拨出了约300万美元的专项资金，但这笔钱都被无端挥霍掉了。这些活动人士坚称，解决性别暴力等社会痼疾和改善医疗条件都需要外国援助。

许多工作都留待部落基金会这样的非政府组织来完成，但这样只能减少与此相关的暴力事件，并不能从根本上推翻民众对巫术的信仰。救助和遣返不是可持续的解决方案，而且基萨姆发现，贬低人们对神秘力量的信仰往往适得其反，因为这种文化根深蒂固：她曾经试图向一位文盲母亲解释，她的孩子死于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医学现象—急性婴儿死亡综合征，而非村里老人所说的——前天晚上那只邪恶乌鸦带走了孩子的灵魂，这太难了。“当我们反对这种信仰时，就会遭遇强烈的抗拒。”基萨姆说。

因此，尽管基金会要告诉村民患疾病的真正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让他们懂得尊重法律和人权。遗传学研究显示，在过去5万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新几内亚岛民与世隔绝，独立进化，因此保留他们独特的文化和传统十分必要。但这不应与保护社会弱势群体相冲突。基萨姆说：“巴新可以是人类学研究的天堂，也可能成为愚昧的地狱，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贾斯蒂丝已经在地狱走过一遭，不应再有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