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许国:中国核物理学家
2020-02-28郭兆甄
郭兆甄
一个响亮的名字传遍世界
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中国爆炸了第一颗原子弹。这一震惊世界的消息,使得美国白宫的首脑们惊慌失措。他们开始感觉到自己在世界的霸权地位受到挑战。更何况,这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比美国科学家的预测提前了五年,比苏联最高领导人赫鲁哓夫讲的早了十多年。
上帝给了中国什么法宝?中国人竟然不怕美国前几任总统要用原子武器攻击的威胁。现在,那种威胁像撞在喜马拉雅山的崖壁上,反弹出回波,拍响了白宫之墙,就像扇了对方一记耳光。
约翰逊总统愣怔了半天,终于醒悟:从这一天起,世界的态势将要发生变化。无论如何,贫穷的中国能如此迅速地掌握强大的核武器,足以显示其强大的生命力。而美国前国务卿杜勒斯的预言“赤色中国不过是很快就会消逝的暂时现象”也已彻底破产。
与此同时,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地震监测仪都检测到了中国的震波,而且,都断定其震源是中国西北部的罗布泊。
罗布泊震撼了全世界。全世界都在猜测中国人一
在火药的故乡,是谁造出了让上帝都怕触摸的核火?谁是创造当代中国这一伟大奇迹的科学群体的灵魂人物?
世界物理学界自然想到了他——王淦昌。
王淦昌是什么样的中国人?
美籍华人、物理学家馮平观在20年后著文回忆当年西方人对于此事的反应:“原子弹爆炸突然打破了罗布泊上空的沉默。淦昌师的大名出现在西方报章上,他被认为是中国的奥本海默,是原子计划的总领导人。《纽约时报》上还刊出了他的长篇传略,说他以前在杜布纳做过粒子物理研究,发现了反西格玛负超子,并任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副所长,回国后从事原子弹研究工作,不久就成功了云云。西方人按他们自己的经验,认为要知此事底细,就得找出个奥本海默来。找到了就心满意足,于是就一知半解地不再研究了。”
他们不明白,了解了王淦昌,就如同了解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的英雄史诗,就能更深入地了解新中国。
是的,他搭起了中国近代物理的长桥——
第一个为抗日战争讲授“军事物理”。
第一个在中国讲授原子核物理,叩响原子核物理神秘的大门。
第一个绘制原子弹构造图,向浙大的爱国师生阐述原子弹及其原理。
当时听课的学生,后来有不少人成为我国的第一代原子弹专家。
他,影响着中国几代物理学家。学生们无不称颂他是我国物理学界的一大尊师。
严师出高徒。学生们都知道,要想获得科学成就,就必须像他们的尊师一样,倾注毕生精力。就连在“两弹”的研制工作中立下了卓著功勋的邓稼先,也从不敢在老教授面前怠慢事业。他甚至忙得扣错了衣扣.急匆匆地跑到研究室门外和老教授合影。历史曾留下了这样一个画面:身材魁梧的邓稼先教授,衣摆高低不齐地肃立在王淦昌教授身旁……
先知先觉者为师。中国人向来有尊师的美德。李政道教授虽然只在流亡中的浙江大学物理系就读了一年多的时间,但他在国外功成名就之际,仍不忘王教授的滴水之恩。为此,他在王淦昌教授八十大寿前夕,写了一篇祝寿的科学论文,并在序言里写道:
王淦昌教授对核物理学和粒子物理学有几项重大贡献,包括∑—反西格玛负超子的发现。他一直受到世界科学界的高度尊重,在中国物理学的发展上,以及对几代物理学家的教育培养上,他所起的作用已是不争的事实。
但是,人的美德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由民族优良的文化传统养成的。这位受到国际科学界高度尊重的科学家的性格——他的崇高形象大都由祖国的苦难铸炼而成。
首届清华学子
1925年秋天,北京清华大学校园里迎来了一位青年学子。他身材瘦削,步态从容,目光中流露出自豪欣喜之情。进得校园,只见林木堆绿,掩映着科学馆;花草铺彩,环绕着幽静的图书馆。宏伟的大礼堂、壮丽的体育馆雄立于蓝天之下,使人感到力的凝聚和力的律动。这位青年环视幽静肃穆的校园后,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心里默念道:清华学堂,清华学堂!你是我的清华天堂啊!
这位青年便是来自锦绣江南的王淦昌。
在清华园里,科学馆、图书馆是王淦昌最常去的地方。他在课堂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两馆度过。据说,他连星期天的晚上也想在科学馆或图书馆里过夜,直到主管教授或管理人员来赶他走,他还请求延长几分钟。
科学馆和图书馆里陈列的不仅仅是当代科技成果的展览和科技资料,任何摆在那里的东西都是历史的创造,是历史的遗产,是前人架设的桥梁。正是在这两馆里,王淦昌认识到世界科学的“英雄时代”!
从化学元素周期表到贝努利原理
清华大学的化学实验室里,王淦昌对一切都有极大的兴趣。奇异的化学反应现象,深深地吸引着他。玻璃搅棒、玻璃试管和烧杯,在他看来,就像是魔杖、神杯、仙笛,不仅能营造出魔幻的世界,还能发出动听的仙乐。这一切,都吸引着他入迷地去做物质生成的种种实验,乃至忘却时间。
王淦昌在大学一年级时,有一天有人因记不起门捷列夫化学元素周期表中一个元素的位数,急得在路上叩额自问,不慎撞上了王淦昌,王淦昌当即笑着说出那一常被人忽略的元素的位数。近旁的几位同学甚为诧异,都好奇地考问他,见他都能敏捷回答,索性请他背,他居然能倒背如流,同学们连连鼓掌叫好,足见他对化学已热爱到熟知其根须的程度。
当时主管科学馆的叶企孙教授对王淦昌的表现也赞叹不已。叶企孙教授尤其赞赏他做实验时的动手能力和专注力。叶教授认为,这两方面的特质,是大才必备的要素。
谁都知道,叶企孙教授一向严格把握时间,首次的例外是对王淦昌。那一次,当同学们都准时离开实验室后,王淦昌还在专注地做着实验。叶企孙教授本想提醒一句,但发现王淦昌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试管和烧杯,叶企孙教授怕他一走神操作失慎引起爆燃,便默立门口提心吊胆地审视着,直到实验过程安全完成才长吁一口气。叶教授抬腕看表,已过午饭时间半个小时了,便不想惊扰他,转身要走,忽听到王淦昌说话,立即止步。
其实,王淦昌是在对着试管自言自语:“啊,真是太有趣了!”
“如此说来,你已看到物质运动的美了。”叶教授情不自禁接口道。
王淦昌忙转身,向叶教授深鞠躬。
叶教授提醒他午饭时间已过,叫他快去“合作社”买饭吃。
王淦昌常常因为迷恋实验室迟去个把小时,只能买个馒头啃,就一点残汤喝。有时,碰上铁将军把门,便只好省一餐饭钱了。
因此,曾有人问叶企孙教授,你这个科学馆馆主一向严格限制实验室的使用时间,为何偏爱王淦昌呢?
叶教授当然有理由偏爱勤奋的王淦昌。反过来说,王淦昌是幸运的。因为他有一位贤明的导师。这位天才的中国物理学大师亲手创建了清华大学物理系,并担任系主任多年,而且成为大名鼎鼎的清华园的科学馆馆主,主宰着那个科学王国。
现实条件限制着我国现代物理学的先驱们,叶企孙教授只能尽力培养清华大学物理系学子。他采用启发式教学,每一堂课都能触燃学生们的才思。他甚至用一堂普通物理课,就把王淦昌从化学王国引渡到了物理世界中去。
在那堂课上,叶企孙教授做了一个物理演示。他将一根约10厘米长的麦秆的一头破开几片,做成漏斗状,再将一粒豌豆投进漏斗,然后在另一头吹风,结果豌豆既不掉进管里去,也不会被吹走。演示完之后,他问学生们这是什么现象。王淦昌等人只觉得教授做的物理演示好玩,有趣,没料到教授会这样问,就都愣住了,说不出什么来。冷场好一会儿后,大家都用目光互相探询,教授也笑眼闪闪地看着每一张脸。结果,还是王淦昌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来说:“这是关于流体力学的一个原理,叫贝努利原理。”
“对!”叶企孙教授惊喜地连拍讲台一角,“说下去,说下去。”王淦昌进一步说明后,同学们无不钦佩他才学过人,叶企孙教授更是高兴,夸他物理概念清晰,回答问题机敏而准确。
从此,叶企孙教授更加重视王淦昌,也更为关注他的学业。那堂课后,他即对王淦昌说:“今后,你在学习上遇到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去办公室找我,或者去敲我家的门。”
但凡伟大的导师,都是最贤明的向导。叶企孙教授给王淦昌指明了做人做学问的道路,修行就全在他自己了。三年级临近期满的一天,教授暗示他,将另有贤明引领他前进,直到大学毕业。
不久,就有叶企孙教授要出国度假的传闻,那么,会是谁替代这位尊师呢?同学们忧心忡忡,生怕由哪位史密斯先生来教授四年级课程。当时的清华大学教师,有半数是美国人。他们之中,有的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的是应聘而来的中学教员,学术水平远不如留美归来任教的中国学者。但是,他们都享有特殊待遇,月薪高于中国籍教授近10倍,住宅也最好,在北院,号称“美国地”,而中国教授,只能蜗居在破旧的古月堂。一天,王淦昌和一位同学去叶教授家,问他谁将执教四年级。
教授笑眼闪闪地问他们,知道“康普顿一吴效应”吗?
他们回答,略知一二。
于是,叶教授介绍了这位后来对王淦昌影响深远的天才物理学家—吴有训。
吴有训教授是江西高安县人。1920年,毕业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翌年,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师从康普顿教授。1923年,康普顿教授请吴有训一道研究X射线散射谱。康普顿教授发表康普顿X射线散射效应后不久,遭到了杜安等著名学者的强烈反对。吴有训便用实验证明康普顿效应的普遍性,并证明杜安等人的观点是错误的,有力地维护了康氏效应,使其在“普遍性”的航道上顺利行驶,登上光辉的陆岸……
因此,国内有人称那個效应为“康普顿一吴效应”。
叶企孙教授在赞扬吴先生是个了不起的物理学家时,吴先生正在南京中央大学教学生吹玻璃管呢。
1928年8月,叶企孙教授陪同吴有训教授来到了四年级教室。王淦昌惊诧不已,他和同学们仰慕已久的物理天才吴先生,原来是个精瘦的身着长衫头戴礼帽的眼镜先生。这位大名鼎鼎的物理学家的开场白,居然像汽车修理厂师傅对其开门弟子那样讲话。
他说:“实验物理的学习,要从使用螺丝刀开始!”
“我不明白。”一位同学悄声问王淦昌,“他是用这些工具去维修康普顿‘小船的吗?”
吴有训“作坊”里的高徒
然而,王淦昌却很敬佩吴有训教授。吴教授生于1897年4月,足足比他年长10岁,仅论年龄,就不愧为毕业班全体学生的师长。但是,吴教授从不摆架子,更未给人“师道尊严”的感觉。他经常穿一身粗布工作服,拎个工具箱未上课,讲完理论课,就进实验室教他们动手做实验,让人觉得实验室变成了吴有训作坊。
吴先生几乎每上一课,都要讲述一位科学家的故事。王淦昌感悟到,先生不仅教大家做学问,也教大家做人。
理论课如此,实验课亦然。吴先生做起实验来,确实与心灵手巧的工厂师傅毫无二致。当你看到他用锯子和斧头加工木材做起X光装置护栏时,你会以为他是个走村串乡的木匠;但他一用煤气或氧气火焰拔制石英丝,安装康普顿静电计时,他就是你心目中的玻璃器皿厂高级技工了。事实上,吴先生确实手把手地教大家掌握了烧玻璃的火候和吹玻璃的技术。据说,为了提高“实验技术”,他二度赴美,跟康普顿教授学艺。
吴先生当然也在实验课里讲康普顿。一天,当有人问起他如何维护康普顿效应的船时,他笑道,如果康普顿先生的船当真有破绽,那也用不着我去修理。康普顿本人就是个能工巧匠。有个乡镇小厂的厂主看到他制备的烧杯和试管后,曾想高薪聘请他当高级技师,他开玩笑要那个厂主出价后,说:“先生,您买不起世界的,而我那个试管,可是能容纳一个小宇宙呢。”他讲了这个小故事,即要求学生们选修工学院和化学系的课,要求大家学会制图、车钳工工艺,研究电工学、化学热力学。他说,康普顿教授正是精于那些学科,才能成为实验大师。
吴有训先生的实验课,给王淦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吴有训》一文中写道:“吴有训教授还十分重视用实验演示来帮助学生理解讲课的内容。”他和他的学友们至今难以忘记,吴先生在课堂上拉一根长绳子,通过吊在长绳下的8个大号电池的相继摆动演示,帮助他们理解“振动与共振”的情景。
日后,当犹太裔著名物理学家迈特内教授看到王淦昌巧手做实验设备,当皮埃尔·居里夫妇看到钱三强吹玻璃试管的高超技艺时,都不由得称赞他们高超的实验技术。当他们得知他俩都是康普顿效应维护者吴有训的门生时,就更加赞叹不已了。
吴有训先生从1928年8月到1929年夏,只教了王淦昌一年多的时间,但这期间的师生情谊,对王淦昌的影响却是难以估量的。吴有训先生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王淦昌在理论上有很高的悟性,更有一股披坚执锐的钻研劲头。王淦昌做起实验来,也是心灵手巧,严肃认真,周到细致,不放过一点细节,就连做实验记录,都一丝不苟。人们如此评价王淦昌:“吴有训作坊里的高徒。”
于是,这位以慧眼识才著称的物理学界泰斗,决定用“通过实验接受近代物理学”的方式培养王淦昌。在王淦昌毕业时,吴有训邀他留校做实验与教学的助手,并且要他做一项重要的课题实验,使他渐渐崭露物理天才的华光。
一份优秀的实验报告
王淦昌毕业前一年,二女儿出生,起名为王韫明。而王淦昌因为专注于学业,无暇顾及家庭生活。对于家庭,他像个粗心的园丁,种了树,却忘了看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及至1930年大儿子出世,他也顾不上。妻子吴月琴多么希望丈夫毕业后能作为家庭的主要支柱,陪伴她养育儿女,但她这时已经了解了丈夫的志趣。这位贤淑的江南秀女只能抑制渴望,带着三个儿女,默默地生活。
正是莲荷满池、绿柳成荫的夏季,清华大学物理系首届大学生毕业了。四年的寒窗苦读终于结出丰硕成果。王淦昌郑重接过方形博士帽,听完校长的训话后,被吴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吴老师告诉他系里需要人才,他自己亦缺少助手,决定将他留下来当助教。尽管王淦昌渴望出国留学,但对校方的决定,尤其是尊师吴老师的信任,他不能违背。初出茅庐的他,只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他决心继续跟着吴老师学习,做研究工作。
不久,王淦昌从吴教授那里接受一项新的科研题目,即“清华园周围氡气的强度及每天的变化”。这个题目涉及气象知识和实验方法,当时在国内尚无人涉猎。 初冬的北京气温已降至零摄氏度以下,枯草凝着寒霜,湖面结着薄冰,清华园地处郊外就更冷了。王淦昌每天冒着严寒在室外重复着架线、绕线、观察、记录的实验,既繁琐枯燥,又需要有敏捷而熟练的技巧,有时手指冻得僵硬也仍然坚持着。为了观测云的形状和性质,他还背熟了许多农谚及歌谣。一次,夜晚熄灯就寝之后,他仍默念那些气象谚语,禁不住念出了声。
同寝室的另一同事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以为他梦呓,忙起身推他,待开灯一看,却见他瞪大双眼根本未睡,还在思考那个课题呢。此事传到了吴教授的耳朵里,他深表赞赏。
这样艰苦的科学实验从1930年初冬持续到1931年初春,共进行了6个月,王淦昌经受住了6个月的严峻考验,得出了北平上空大气放射性,写出了清华大学第一篇实验报告形式的优秀论文——《北平上空大气层的放射性》。
就在写出论文的那个夏天,王淦昌考取了江苏省公费留学资格。这都得益于叶企孙、吴有训两位教授的引导和安排,给他铺开了通向德国留学的路。
王淦昌在省城应试后,回家乡常熟走亲访友,为出国做准备。大哥舜昌这时已在县城建造了一处单家独院,一幢二层洋楼立在花团锦簇之中。兄弟仨虽已分家,但大哥一如既往地关心着小弟家的生活,每月资助吴月琴和三个侄儿女30块光洋,又为刚出生的侄儿起名为王懋基。大哥对淦昌,更是寄予厚望,劝他离乡前,去游虞山,再看一看那山上的铁琴铜剑。
大哥说:“你这一去,遠离乡土,在东洋人面前别忘了你是中国人。尤其是故乡的文化典籍、名人掌故,多知道一点好,跟人家交谈起来,不会缺少资本,也可使自己和故乡的亲情不断。”
大哥还说,我们常熟的文化名人多,就是外省外地的人,也来此地写书作画,清代《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就曾在这里研墨写书……大哥说得津津有味,王淦昌听得如痴如醉。是夜,大哥又说了些关怀的话,便返回自己家中。
屋里静下来后,王淦昌望着刚刚从厨房洗罢手出来又奶孩子的妻子,心里不禁涌动一股难言的情绪,这时的他,才23岁,还醉心于学业,尚未懂得如何做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只问妻子,你带三个孩子,累不?
妻子不说累,只柔声道,我心甘情愿。他想到,但凡为人母,都这般心甘情愿地以全部的爱哺育后代。惟其如此,母亲是人间最伟大的人。
王淦昌对妻子的爱中多了几分敬重。是夜,他与妻子彻夜长谈。吴月琴轻叹一声,说,你放心走吧。
翌日,王淦昌去枫塘湾拜谒列祖列宗和父母的灵位,又去了趟外婆家,便乘上乌篷船,在咿呀咿呀的橹声中,缓缓远去。
达列母的遗憾
王淦昌正式就读柏林大学之前,先到哥廷根学习半年。他是向他的导师迈特内提出申请获准后才来的,因为他初到柏林大学这所世界一流大学,担心自己的理论知识跟不上实验工作的需要,迫切需要学习。况且他的导师叶企孙应邀在那里作学术演讲,介绍中国的物理教学与研究活动的状况,这对他是一个绝好的学习机会。
一天傍晚,叶企孙教授和王淦昌在威廉·韦伯街散步,两人一边观赏教授们豪华的住宅,一边谈论当时最热门的物理课题。当讲到给哥廷根带来自由风气的美国富豪学者的几则趣闻时,教授驻足望着他,问道:“美国学者自称他们是与哥伦布航向相反的英雄,那么,你呢?”
王淦昌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师的问题,但他心里却明白他来欧洲这一科学活动中心的目的,也是要发现一片科学的新陆地。
“你也要当英雄,要在当代科学前沿占领一席之地。”叶企孙教授鼓励他。
1930年,王淦昌来到德国柏林大学。本来是要求做盖革的研究生,但盖革已有四名研究生,于是才改做迈特内的研究生。
迈特内是柏林大学第一位女教授,蜚声世界物理学界。她是一位追求人生至高目标、志向不移的犹太裔女子。任何传统羁绊,都不能阻止她闯进只有男生课椅的大学课堂。因为,她要做犹太民族登上科学圣殿的第一个巾帼。爱因斯坦曾称她是“我们的居里夫人”,并认为“她的天赋高于居里夫人”。
但倘若这位深受爱因斯坦赞美的犹太裔教授日后能以实际行动支持王淦昌,如果王淦昌关于校验玻特某种强辐射的实验诉求,不被她的偏执拒绝,那么,师生俩的这段历史,将是科学史上辉煌的一页。
就在这年,王淦昌先后两次在柏林大学校本部参加了意义深远的物理讨论会,知道玻特及其学生贝克尔以前做过一个实验,用放射性钋所放出的α粒子轰击轻元素硼和铍,发现了很强的贯穿辐射,它能穿透10厘米厚的铅而强度减弱得很少,他们把这种辐射解释为γ辐射(波长极短的电磁波)。这一奇异现象引起了科学家们的重视,他们重复做这个试验,得出了同样的结果,他们证明玻特一贝克尔辐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射线组成的。王淦昌先后两次在讨论会上听了科斯
特斯有关这一问题的报告后,他反复思考:γ辐射果真具有那么强的贯穿能力么?值得怀疑。他想,玻特在实验中用的探测器是计数器,如果改用云雾室做探测器重复玻特的实验,是会弄清这种贯穿辐射的性质的。
讨论会后,他匆匆出门,跳上一辆顺路马车,请求车夫频频加鞭直奔达列姆小镇。到了导师府第庭院后,他才想起导师也去参加了讨论会,迈特内教授回来后,请他进屋,坐在书房里听他陈述他对玻特及其他学者实验结果的歧见。
迈特内一边听一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笑。王淦昌敏锐地感觉到导师认为他是痴人说梦。从这位犹太才女的眼神里,他读懂这样的意思:你来柏林不到半年,还没有足够的资格去怀疑玻特等大师们的理论与实验呢。
但是强烈的好奇心,使王淦昌鼓起勇气。他明知玻特是当时的物理巨人,但他还要像顽童那样,想看看这座大山背后真实的物理现象。
他问:“教授,您从1922年起就进行γ射线性质的研究,您大概不会认为玻特与贝克尔的发现,仅仅是硬γ射线吧?”
“我想,其他人的实验也已证实,玻特一贝克尔的辐射,至少有一部分是由高能量的γ射线组成的。”迈特内不以为然地回答。
王淦昌敏锐的思维,却还紧紧抓住所谓的“硬γ射线”和“高能量的γ射线”现象,想探究这种特异现象的性质。
他说,巨人往往看不见其背后的东西,也对他身影下的东西熟视无睹。
“那么,王,你想怎样发现巨人身影下的宝藏呢?”迈特内下意识地垂眼看一看衣服上闪烁的胸针。
王淦昌说:“玻特在实验中用的探测器是计数器,我想,如果改用云雾室做探测器,重复做玻特的实验,会弄清那种硬辐射的性质。”
“重复?”迈特内摇摇头。
这位已步入“知天命”之年的著名物理学家,似乎已知一切而对此项实验兴趣索然。或者,她不屑于重复玻特的实验?她漫不经心地捻着绿宝石胸针,如同随随便便摸一枚普通的纽扣,并不觉得宝贵。当她笑着摇摇头时,王淦昌只好带着他的建议告辞。
回到住处,王淦昌仍在想,想多年来科学家们关于不带电粒子的推测,想卢瑟福1920年的一个预言……他浮想联翩,想到半夜,仿佛望见微风拂动树冠时,树上露出半熟的圣果。那棵神树离他不远,它火一般地燃烧着,立在明黄的坡顶上。于是,他第二次去向迈特内陈述己见,要求借用师兄菲利普的云雾室,重复玻特一贝克尔实验。他认为每种物质都有其特定的量,用硬射线或高能量射线来解释玻特一贝克尔以及其他同类试验的结果说不通,他恳求道:“请允许我用一用菲利普的云雾室……”
这一次,迈特内像圣母那样,微笑着打量他:“你很聪明,何必重复他人的试验呢?自己开辟新路吧,那样,你会到达另一座山峰。”“不不,”王淦昌力图把他的计划讲得清楚些,“我不是要重复玻特的试验,而是要用另一种手段、另一种方法实验。如果这样,将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我认为,那种现象不是强Υ射线,不是的。物质的极端现象,意味着那不是原物质的重复现象,那是另一种物质,是比γ射线穿透力更强的物质。”固执的迈特内瞥他一眼,即收敛笑容。乌云,终于遮蔽了初露的天才的晨光。
1931年,约里奥·居里夫妇利用他们自己的强大的α射线源研究了这个奇异的射线。他们用电离室测量它的强度,以石蜡做屏蔽层放置在铍源与测量装置之间,发现计数器的计数大大增加,证实铍和硼发出的辐射能从石蜡中打出很多质子来,并且用威尔逊云雾室拍摄了质子的径迹,证明质子的能量很大,γ辐射能量就更大,达到50兆电子伏。他们把这种现象解释为γ辐射效应,并在1932年1月18日发表了简短的实验报告。一个月后,剑桥大学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查德威克看到了这个报告,他怀疑γ辐射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能量,就用线性放大器对质子所产生的脉冲进行逐个测量,并将它们和电子所产生的脉冲分开,他发现质子的数量太多,与当时关于γ射线的理论不符。他深信铍源放射出来的是一种新奇的辐射。经过几天紧张的工作,证明这种粒子是一种质量和质子相近的中性粒子,后称中子。他认为这个粒子是原子核的主要组成部分。为此,查德威克获得了1935年的诺贝尔物理奖。
对此,《王淦昌先生传略》的作者不无感慨地写道:“许多人为约里奥·居里夫妇与科学最高荣誉擦身而过深表惋惜。其实,令人惋惜的不止他们两个,如果迈特内当时考虑了王淦昌的建议和要求,以王淦昌对实验物理学的孜孜以求,对前沿课题的直觉和敏锐,凭借迈特内杰出的实验才能、丰富的经验,谁能说中子的发现,这个开创了原子核物理学新时期的重大事件,这项诺贝尔奖不会成为对迈特内和年轻的中国学者王淦昌创造性合作的褒奖呢?”
乘着小船流亡的教授们
1934年4月,王淦昌学成归国。7月,叶企孙教授推荐他去山东大学任教。1936年,应浙江大学竺可桢校长的聘请,王淦昌到浙江大学物理系任教授。时年29岁的王淦昌,被浙大师生们亲切地称为“Baby Professor”。
在浙大任教的王淦昌一心扑在教学和研究上,每天都去庆春街那幢深绿色的号称阳明馆的楼房讲课,或带领学生做实验。他常对学生们说,没有实验研究,中国的物理学就很难达到国际水平,更难取得物理学的领先成果。浙大的图书馆藏书较丰富,世界各国物理學家的著作或理论期刊比较齐备,在国内堪称一流。王淦昌一头扎进图书馆,埋头阅读德文、英文的各类物理期刊,摘录其中有关章节整理成卡片,以备教学研究之需。在经费紧张、条件欠佳的情况下,他带领学生动手做实验仪器。搞一个云雾室,没有橡皮膜,就找一具破球胆代替;没有空气压缩机,就用手工打气筒,逐步搞出了一套颇具规模的实验设备。
1937年7月7日夜,日本侵略者的铁蹄踏进我华北大地。中共中央向全国人民发出呼吁,团结起来,抵抗日本侵略者。
王淦昌和所有爱国知识分子一样,在家中难以安坐。他走上街头宣传抗日,鼓励大家捐钱捐物。
动员了别人,自己能捐多少呢?他心中没底。谁知深明大义的吴月琴,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包银圆拿出来,说是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足有十斤重呢。同时,还撸下自己的金手镯,摘下金耳环,一并放在那堆银圆上。
王淦昌深受感动道:“这是侬结婚时戴的,怎舍得呀?”吴月琴叹口气道:“眼看国家都快保不住了,还有哈舍不得呀?只要侬活着,儿女都活着,有国有家,比啥都珍贵啊!”
战争的烟云从上海飘向杭州,一日数次的空袭警报,不仅使浙大的师生失去宝贵的课时,也使王淦昌等一大批中国当代科学的开拓者陷入困境,他们不得不开始流亡生活。
这是一个令人咬牙切齿的岁月。
浙大师生从1937年11月11日起,分三路乘船逆钱塘江流亡。
四天后,他们到达建德,即开启图书仪器箱,17日开始上课。
建德是位于富春江西岸的一座小县城。1000多名师生分散租住民宅,多数学生共宿于当地中心小学校舍。教室分别设于林场、天主堂、孔庙等处,全校师生上下课来往于市街,使得小城变得拥挤而热闹。
恰在动荡时刻,王淦昌的二儿子在建德出生了。
他的前三个儿女出生时,他都在外求学,这回,他终于能守在妻子身旁了。
但建德也不安宁。德基才出生四周,日本鬼子侵占杭州,愈加频繁的空袭警报,紧催浙大搬迁去金华。
又一次搬迁开始了。
教授们拖儿带女流亡,多有不便,又担心敌机追踪轰炸,造成伤亡,个个焦虑万分。而王淦昌家又添了个未满月的幼婴,他愁,妻子更愁。不过,吴月琴生性内秀,甚是贤淑,即便心有千思万虑,也不给丈夫添半点愁苦。如此,更使王淦昌难过。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最爱助人为乐的束星北主动向他提出,暂将两家孩子带到湘乡其夫人姐姐家避难。王淦昌极信赖这位理论物理学家,决定托他带走二女儿韫明、大儿子懋基。王淦昌和妻子含泪送走了爱子、爱女,怀着离愁别恨,与何增禄、朱福蚪和系主任张绍忠等四家人,租用邮船上路,经兰溪驶向金华。
小邮船上的四家人中,王淦昌算是最强壮的劳力,一应麻烦事务,他皆承揽,既操劳,又操心。为便于疏散人员和躲避日机轰炸扫射,他常提醒船工尽可能贴岸行驶。
但日机穷追不舍,浙大师生不得不改由他途去常山。
由于小邮船还得前往金华,不能掉头载这四家人,王淦昌只好和两位教授四处奔波,四处寻求,终于租到另一艘小船。
老天似乎有意掩护逃难的人们,天空布满乌云,垂下层层云幛。这样的天气,敌机不敢低空来侵扰,但人们的心仍悬着,就连未涉世事的孩子们,也知道日本鬼子的飞机比要人命的鬼还可恶。王淦昌的小儿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常常啼哭,给这艘小船平添了几许焦愁。
天黑时分,船终于行到兰溪。孩子们都饿了,大人们也已饥肠辘辘。
战乱年间,兵匪出没无常,兰溪镇关门闭户一片萧条景象。五位教授上街寻找食物,仅留张绍忠夫人及孩子看守船舱。一盏昏暗的油纸灯吊在头顶,悠悠忽忽如闪动的鬼火。谁料风吹船摇,在不停的颠簸摇荡之中,油灯引燃船篷着起火来。火焰迅速蔓延,情况十分危急。恰巧王淦昌购食归来,立即跳进舱内奋力掀去席棚,扑灭余火,才免除一场火灾。舱内财物未受损失,张夫人的双手却被烧伤。王淦昌又送她去医院包扎。当上岸的人们陆续归来并得知这惊险一幕后,无不为王淦昌危难之时的镇定、勇敢而赞叹,几位同事的感激之情也溢于言表。
翌日,船刚傍岸,“油挑子”又来轰炸,饥肠辘辘的四家人连忙钻进防空洞。
空袭过后,王淦昌劝大家先回船歇息,他独自上街寻购食品。不久,他果然购得一桶香糯粽,乐呵呵地扛上船。已经饿了一天多的孩子们高兴得欢叫蹦跳,顾不得洗手,就抓来剥开叶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有人报,衢州站被赶急逃亡的火车狠心落下,站台上人山人海,走不了。学校在那儿贴出告示,要求师生们去江山设法上火车。去?怎么去法?这苦难的四家人,有刚过而立之年者,也有出生才个把月的婴孩。苦赶陆路,负累多,麻烦事也多,假如在路上遇到劫匪,恐怕在劫难逃,还是请小船续航,等到了常山上岸,再换乘汽车去江山。
这时船工已上岸,他们在一个小酒馆里喝酒。动员船工续航的事,自然由年轻体健的王淦昌去做。他便去邮政所附近寻找他们,果然,他们正在那条小街的酒店里喝酒。船工们虽然识字不多,却也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知道同生死共患难的要义,说得出“同舟共濟”这个成语。他们欣然答应了王淦昌的请求,却不知,这小船载着一个民族的天才。
物理系张绍忠、束星北、王淦昌、朱福蚪教授四家老小合乘的船,费尽周折,从兰溪到衢州,经常山到江山,直至年底才到达江西吉安。
吉安,其实难安。
短暂的寒假匆匆过去,2月中旬,吉安乡村师范和吉安中学都要陆续开学。浙大不得不再次搬迁。王淦昌等人也不得不随学校搬迁,逆赣江南行,到20公里开外的泰和去。
还是四家人同船,船载着教授们忧国忧民的情思逆浪行驶。
船傍岸了,先期到泰和找房子的胡刚复院长,接过他们抛去的缆绳,浙江大学便系在泰和的铺桩上了。
全校师生一到泰和,即开学,科研与实验也同时进行。为了弥补逃难途中流失的时光,老师们都加大了授课量,实验课也相应增加,师生无一不主动自觉地延长教学课时。
茅草盖起的大学
1938年8月,鬼子进占安徽的大官湖、宿松一带,接着将魔爪伸进了江西中部。8月中旬,浙大开始了第五次搬迁,向着广西的宜山进发。
第五次搬迁,比起前四次来,山遥路远不打紧,偏又多一灾害紧咬着众多学生不放——蚊蝇多。学生们由于部分行李未到,不能挂帐就寝,通宵被蚊虫叮咬,许多人染上疟疾,打起摆子,却仍咬着牙,坚持上课。
所谓的课堂,皆是空空洞洞的大茅草房,无桌子、板凳,教授站着讲课,学生站着听课,个个身前斜挂一小块顶腹的小木薄板做记录。人们说,流亡中的浙大学生,是身挂课桌读书的,殊不知,那站立的求学者中,还有不少打摆子的学生。当时教与学所遭遇的艰难困苦,远不是当今学子想象得到的。
原来偏僻冷清的宜山,突然变成各方难民的避难所,热闹起来。但随之而来的药品匮乏、物价飞涨,使浙大师生的生活更为艰苦了。病倒的学生渐多,住满了小小的宜山医院,以致只能送进重病号。不久,连重病号也只能在医院临时搭起的露天竹寮就医。
浙大的教授,爱学生如亲生子女,出生于中医药世家的王淦昌更是如此。他常常—下课就去医院探视病号,有时刚从医院回到住地,正要与家人吃饭,听闻又有重病的学生被抬去医院,他立即撂下碗筷。束星北说他比跑警报还快。
一天,王淦昌到宜山医院看病,听说化学系的一位学生患面部丹毒,病情危急恐怕难以治愈。王淦昌忧心如焚,虽然他与该生并不熟悉,但秉着教师的职责,回到学校后,他立即找校医商量,设法购进些好药,挽救该生的生命。尽管战时经济困难,校医周医生仍然通过特殊渠道从香港购进一种磺胺新药百浪多息针剂,注射数次后该生终于痊愈。这位学生便是化学系的钱人元。
得知王先生如此关心他,钱人元十分感激,出院后多次去他家里拜望。考虑到钱人元病后气虚体弱需要补充营养,王淦昌就让妻子做点可口的饭菜请他吃。饭桌上,王淦昌亲切地和他拉家常。得知他在三年级时,选读过张绍忠老师的电磁学,对物理有浓厚的兴趣,又了解到他经济拮据,王淦昌便慷慨解囊相助,使这位在垂危中复苏的年轻人从体质到心灵上都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除了疾病的威胁外,浙大师生在衣、食、住方面都存在着困难。费巩教授在致竺校长的信中写道:“膳食简单、粗劣,数月不知肉味,宿舍阴暗潮湿,每逢下雨,床帐皆湿。”但师生们以苦为乐,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团结奋进的精神随处可见。冬天将临时,学生们的行李未运到,教师们就尽可能地帮助学生渡过难关。王淦昌把他的呢子大衣也送给学生御寒。而那件大衣是在他出国前,叶企孙教授送给他的。
眼泪不能洗刷苦难,也不能清除国仇家恨,活着就要奋斗,在奋斗中活着,是人生之大快乐。浙大师生以笑声送走疲惫的1938年,以希望迎接1939年。迎新同乐晚会上,一位主持节目的教授说:“各位,这个节日,我没有什么礼物送给大家,只有几顶大草帽送给你们。”他指指茅草屋顶,全场捧腹大笑。
岂料,没过几天,这十多间茅屋也被日本侵略者的飞机炸毁了!
宜山记住,那118枚炸弹
浙大从杭州搬迁以来,一直被日机追踪轰炸,他们似乎要灭绝这所大学。师生们到宜山没几天,鬼子的侦察机就在龙江上空盘旋。
日机先是掠空而过,佯装着去炸贵阳,待宜山麻痹了,即进行闪电式轰炸。殊不知,宜山早有准备,在各个山头设警报站,发现日机时,山顶便升起红灯笼,人们立即疏散,或钻进岩洞,或躲到龙江岩岸下面。
空袭警报频频,浙大师生只好分散进大洞小洞里去上课。若是上大课,可容纳上千人的白龙洞便是最安全也最宽敞的大课堂。宜山的溶洞石窟,成了师生们天然的避难所。
1939年2月5日,日机突临宜山上空,实施狂轰滥炸。当时许多师生正在白龙洞课间休息,望见18架日机对标营一带投掷炸弹和燃烧弹,他们眼看着学校驻地的茅屋宿舍、礼堂、教室、厨房、办公室等中弹起火,耳听着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边数数,数到118枚时,标营一带已丧于火海。
所幸的是,浙大师生并无伤亡,但100多名学生除了身上的穿戴,全部用品皆毁于火海之中。教授们又一次展开募捐活动,捐助他们的学生。学生之间也互爱互助,无不深含同窗之谊、手足之情。
王淦昌一家连夫人的结婚戒指都捐献给抗日将士了。多次捐献,教授们的家里已所剩无几。当得知有个学生尚无盖被时,王淦昌便把家里正在用的一床新被抱去给那位学生用。
1939年11月,鬼子攻陷南宁,离宜山只有咫尺之遥。在其魔爪即将伸向宜山喀斯特溶洞之际,浙大被迫再次搬迁!
搬迁!搬迁1刚开启的仪器箱,又得关上;刚闪现的希望,又被乌云遮盖。探索先进科技课题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被侵略者的铁蹄踏破!
万般无奈之下,王淦昌只得将愤怒留在溶洞里,留在宜山陡峭的崖壁上,留给咆哮的龙江,钻进云贵高原的崇山峻岭,前往遵义城。
王淦昌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之一,教课任务比较重。为了巩固自己的理论物理基础,王淦昌主动把全部基础课程教了一遍。他除了开热学和近代物理外,还为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开物理化学课。
1942年秋,王淦昌为了培养核物理的研究力量,決定在浙大开设原子核物理课。在大学开设核物理课,这在国内尚属首创。没有教材,他就将长期积累的资料整理出来,自己编写教材,内容包括该学科正在研究的问题,即30年代末40年代初物理学界积极研究的问题,例如把魏茨泽克和贝特于1938年、1939年建立的解释恒星能源的碳氮循环也纳入教材中。后来发现1947年贝特著的《核物理理论基础》一书所涉及的内容,和王淦昌1942年自编教材的内容非常接近,王淦昌渊博的学识和教学能力由此可见一斑。
湄潭的叹息
然而,这位物理大师的生活却是清贫的。一家七口,靠着他微薄的月薪度日,常常捉襟见肘,一旦上街,总掩不住囊中的羞涩。好在夫人吴月琴善理家务,还会开荒种菜喂鸡养鸭,时常能在鸭棚鸡棚里,掏出几个尚温热的鸭蛋或鸡蛋,给家人带来几分惊喜。
家里最有趣的事,是牧羊。先是儿女们在屋后的山上轮流养,养出乐趣来了,便教做父亲的也体验体验“上帝与羊同在”的快乐与自由。
因此,湄潭街上,常有一位先生,牵着一只山羊,悠哉游哉地走过一个个铺面,折向西街,过小桥,上双修寺去。
街上的人,多数不认识这位先生,当街的屠户,甚至不把他当作教书先生看,以为他是落难至湄潭谋生的穷秀才,与乞丐相差无几,因此私下鄙薄他,说这人的穿戴,还没白山羊那张毛皮值钱。
人们不知,那牧羊者,非寻常之辈,他正是能给湄潭留下美好回忆的实验物理学家王淦昌教授。多年以后,当湄潭人得知,多少个中科院院士、哪位大学校长、哪个诺贝尔奖获得者曾就学于湄潭,曾在离湄潭仅15公里的永兴场第一次叩响物理学圣殿的大门,他们也许想不到,为那些天才学者“搭桥”的导师,正是这个牧羊人。
1942年到1945年,在湄潭召开的一年一度中国物理年会上,王淦昌作了《原子核力场》《用化学方法研究宇宙线及原子物理之展望》《关于介子的人工产生》,以及《中子的放射性》《关于初级宇宙线的本能》《基本粒子的五维理论和质子的质量》(与程开甲合作)等数篇学术报告,还在报刊上发表了多篇学术文章。王淦昌和浙大师生们高水平的学术活动,深受英国科学史学家李约瑟教授的称赞,有报道称:“李約瑟氏返英述职,颇称道浙大学术研究之励进,谓可以媲美牛津、剑桥而无愧。”
李约瑟不知,当时的浙大,科研环境远不如剑桥,实验条件和教学设备较之更差。他们在陋室中、在破庙里没有电灯照明,没有电炉加温,只能用“皮老虎”鼓风,用废旧汽车引擎发电,用酒精或木炭代替汽油,甚至要在烈日下借用日光做实验。
有一次,夕阳衔山,静寂的林边,归鸦也已落巢,炊烟都爬出农户瓦顶了,羊却等不见主人,只好独自下山过桥,回南门外的家去。
见羊独自回来,却不见先生回家,不知先生是忘了辰光呢,还是因肺痨咯血半道上走不动了,吴月琴甚为焦虑,便派大女儿和大儿子去双修寺找他。
原来,今天图书室来了几大摞国外期刊。二战中的邮路常因战祸梗阻,外国期刊到了我国,还得七躲八躲鬼子的膏药旗,走了年把才到了湄潭。王淦昌一见这些东西就爱不释手,他不顾管理人员还未登记造册,便急着翻开来看。他要看看外国同行这些年,是否还在寻觅“中微子”那个物理美人的芳踪,他想知道外国科学家中,有哪个幸运者俘获到“中微子”这个冷艳的、孤芳自赏而又能自由飞越任何时空的天仙。那天才有何俘获她的妙法?他一头栽进文献资料难以自拔。
儿女们找到他时,他正捂嘴轻咳,在办理借读手续。此时双修寺里已点上桐油灯了。
吴月琴见他到家,嗔道:“羊都知道回家了,侬啥搞的嘛?”
他自知做错了事,只能报以一笑。
为了渡过难关,教师中有人做起了小本生意,有的到附近中学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有的卖字画,甚至还有人摆香烟摊。一日,一位好心的同事得到一个治肺病的偏方,马上送给患有肺病的王淦昌,恰巧遇见王淦昌一家人在吃饭,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素食淡饭,走进王淦昌的卧室,见墙角堆满了《物理评论》等中外期刊及学生们的试卷本册。生活如此清苦淡泊,条件如此简陋,还要昼夜不停地钻研学问,同事禁不住唏嘘感叹一番,同时向王淦昌建议道,我们合伙做点小本生意吧。此地中药材便宜,贩到内地加工成药,可从中获一点小利,多少能缓解—下燃眉之急。
王淦昌当即谢绝了这位同事的建议。
他没有时间去哀叹生活困苦,也没有时间去做生意跑买卖,他更舍不得丢下他正苦心追求的基本粒子家族中最神奇的美神——中微子的研究,他正在寻求捕获它的新方案。这是他未完成的梦,七八年前,他将它失落在德国的柏林,如今,他要寻找回来……
一天,王淦昌授课归来颇感疲劳,卧床之后随手翻阅一本新到的美国《物理评论》。读完哈尔彭有关探测中微子实验的文章后,他灵光一闪,禁不住喊道:“不,不应是这样!”灵感如振翼的小天使向他飞来!此后,他连续阅读了尽可能搜集到的有关这一类问题的文章,经过反复思索,终于写出一篇辉煌的论文。
王淦昌的《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一文于1941年10月1日寄往美国的《物理评论》杂志,1942年1月即刊出.1942年6月,美国物理学家阿伦在《物理学评论》上发表了《一个中微子存在实验证据》的实验报告。在报告的引言中,他坦言是依据王淦昌的建议做这一实验的,尽管实验结果与理论预测有一定出入,但这一实验还是引起了国际物理学界的注意。
1943年后,王淦昌不满足阿伦的实验结果,仍锲而不舍地思考探测中微子的问题。此后,他又在《物理学评论》上发表了《建议探测中微子的几种方法》,并一直在寻找新的实验途径。
《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一文,吸引了全世界物理学家的注意,他们将目光投向了中国,注意到了在这个昔日被称作“东亚病夫”的国家,这个被侵略者的炮火震荡得日夜不宁的“东方剑桥”,有像王淦昌这样优秀的科学家,他们在饥饿与战乱的袭扰下,仍能孜孜以求地钻研科学,并为之做出卓越的贡献。仅1943年到1947年间,王淦昌就在国内外学术刊物上发表了10篇论文,其中实验方面的有8篇,几乎都与核物理有关。
偏僻的湄潭山镇经常云遮雾绕,阴雨绵绵,难得见到几个爽朗的晴天。
一天,天气阴沉闷热,云幛都快垂到了地面,湄江水也翻起了浊浪。面容憔悴的王淦昌匆匆上街,想给病中的小女儿买半斤猪肝煲粥喝。那屠户顶瞧不起他,把眼一翻:“你女儿病了关我啥事?”王淦昌被气得无言以对时,屠户便很可怜他似的,斜着眼说:“把你那只白山羊卖给我,我割一块羊肝送你!”王淦昌一路无话,回到家中,照常临窗写论文。
再度杨帆出海
1945年8月,抗战胜利的喜悦如浪潮席卷了湄潭山镇。
八年离乱,浙大六次西迁。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大举搬迁,定在1946年的5月7日正式回杭,分期分批,水、陆交通各行其道。学校里的期刊、实验仪器都已装箱捆扎完毕,只等启程运走。到了6月份,天气渐渐转热,各系师生已陆陆续续返杭,尚有少部分年轻教师未离去,他们在空空荡荡的楼内晃来晃去。王淦昌见了,为年轻人荒废时间而惋惜。他是个爱惜时间如生命的人。于是他决定利用这个把月的时间,给青年助教讲电动力学理论课,使年轻人不仅学到了有用的知识,更领会了作为一名教师应有的责任感。
回校后不久,全国选派12名教授和研究人员赴美从事科学研究,浙大仅有两个名额,其中一个就是王淦昌。已届不惑之年的王淦昌再度扬帆出海。
他从祖国的废墟上走向美国。海风还未吹散他身上的硝烟气味,太平洋雨水尚未洗净战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王淦昌的心境,如同他的千疮百孔的祖国大地一样,满布侵略者留下的创伤。但心灵上的创伤,并未阻碍王淦昌在科学探索中的脚步。他要抓住良机,打开美国的科学宝库,识辨前沿课题的径迹。他要利用第一流的实验设备,做一些在国内无条件做的课题研究。
王淦昌所做的论文题目是“海平面上的介子衰变”。关于宇宙线中介子衰变的研究,王淦昌在国内就做了尝试。U介子蜕变为电子与中微子的情形引起他极大的关注。赴美前,王淦昌慎重考察分析了自己这一时期的想法和工作,重新确定了研究介子衰变的方案。他接受了布罗德的意见,搞多极云雾室,并采用高压气体的吸收方法,不到一年时间,得到了初步成果。
王淦昌在國外的成就传到国内,使关心他的人们感到兴奋。
1949年1月,王淦昌再次学成回国。1950年2月,王淦昌受钱三强邀请北上赴京,共同组建中国科学院,为实现“科学报国”的宏愿而奋斗。
东皇城根的回忆
东皇城根42号小院,是新中国近代物理研究所的驻地。
1950年5月,地处东皇城根的一座普通大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这座大院的门关闭了一年多,门上没有牌子,乍来北京的外地游客压根儿不知道它是个什么去处。即使是久居北京的人也会因时间的推移而将它遗忘。
但是,东皇城根是有记忆的。
这一天,当那两扇大门重新打开时,小院的历史便踏进新起的一行。
这一行是从改造实验设备,自己动手制造实验仪器开始的。
自此,东皇城根这座小院热闹起来。每天车辆进进出出,钢铁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经过细心挑拣,那些废旧的实验器材,凡能修理的都留下修理并继续使用,实在残破不堪的就先拉去“库存”。难怪王淦昌说,寻找器材是一件乐事。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在近代物理所广为流传的趣事。
彭桓武教授为了寻找旧的元器件,曾独自一人到天桥逛街。那时,他还未婚,生活起居、服饰外貌都不讲究。况且时值三年自然灾害,物资奇缺物价又高,他耐不住饥饿,买了几根高价油条,一边吃一边东瞅瞅西望望。忽然肩头落下一只大手,随即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走,跟我走一趟。”原来,派出所的民警怀疑他是小偷,尾随跟踪了他大半天。他反复申辩也不行,只好当着民警的面打电话,直到近代物理所派人过去,才算解除了这一误会。
一天,王淦昌问他的得力助手忻贤杰,动手自建实验室有何感觉。那位天才青年说:“像燕子衔泥筑巢,每天都有要飞的感觉。”
现在,他们无一不展开憧憬的翅膀。
“勤奋的人乐于进取,天才精于选取。”王淦昌说,“选材与取材,都得根据特殊需要抉择。缺什么,寻觅什么。可用的,即便再破旧,也比无用的宝贝有价值。价值在于能用,且能用出新意来。”
因此,他们依然自己挑拣废旧物品。骑车上下班途中,凡见有价值的东西,他们或用以物换物的方式换取,或自掏腰包从商店买进。偶尔得个意外,大家都乐,比上树掏得鸟蛋的孩童还要开心。
在中美大较量的战场
1950年6月25日,朝鲜爆发全面内战。美国为了维护其在亚洲的霸权地位,推行侵略政策,立即出兵干涉。7月,美国地面部队进入朝鲜。联合国安理会通过决议,组成包括美国等16个国家在内的“联合国军”,由美陆军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任总司令,朝鲜内战从此转化为国际战争。
1952年4月的一天,中国科学院党组副书记丁瓒约见时任物理所副所长王淦昌,对他说:“据志愿军方面消息,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使用了一种炮弹,威力很大,他们怀疑是原子炮。上级命令中国科学院派人到朝鲜战场上实地考察,院里决定派你去,你有什么考虑吗?”
王淦昌亳不犹豫:“好,我去!”
去,不需要什么理由,保家卫国,人人有责;不去,才需要理由。
出发日期和路线需要保密,他只能对家人说,出趟差。妻子吴月琴又像先前那样要为他准备行装,叮嘱他勿太劳累,勿吃生冷东西,勿自个儿走夜路,感到累时就歇会儿。他像个孩子似的乖乖听着,然后摸摸她的脸蛋,学着儿女们的口气说,记住啦,好妈妈你放心。
一同去的人也要保密。他先和日坛医院的吴桓兴教授走,而后与所里的实习研究员林传骝和通讯兵部的小常同志同行。虽然同在一趟北去的列车上,彼此却不知自己的旅伴是谁,到了指定地点一会面,都忍俊不禁,你保密我保密,彼此彼此。
那时的丹东车站堆满了军用物资,装卸军用物品的军民都带枪,附近的林园里蹲着高射炮,楼顶也架起高射机关枪。据说,丹东的少先队员也学会对空射击了。
王淦昌和吴桓兴下了车就换上志愿军军装。他俩面对风纪镜一站,都笑了,仿佛回到了十八九岁的年纪。
吴桓兴问:“照张相如何?”
“好!”王淦昌立即摆好姿势。
于是,一个大科学家以军人的雄姿,永远地留影在祖国边镇的军营里。
日落后,列车载着他们夜行,过鸭绿江,到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新义州。一眼望去,偌大一座城内,到处是断壁残垣,弹坑密密麻麻,竟无一座完整的楼房平屋,人也少见。美机残酷轰炸的罪证,到处可见。
再往前行,得换乘吉普车。不久,进入战区,公路上布满弹坑,吉普车在颠簸中不断绕弯儿行驶,车常跳,人便也常被弹起,头部不时撞上顶篷。王淦昌紧抱着探测仪器,无论自身被怎样磕磕碰碰,都不让怀中的“宝贝”受半点儿委屈。
司机笑着喊:“车子要跳舞了!”
行程虽然艰险,公路两侧却有好景观:无数辆被打翻的美军坦克、装甲兵车、大炮,横陈荒野,有的倾覆于路边排水沟,有的仰躺在稻田里,有的弯垂着炮管瘫在枯树旁,有的被烧得只剩下“SA”,首字母U不见了。
王淦昌头一次看到这般场景,大为感慨:“志愿军能把美国军队打成这个样,真是厉害!真是了不起呀!”
“这就是美国!”吴桓兴指着破坦克笑。
此时,朝鲜战争已打了两年,侵朝美军遭到重刨。骄狂的麦克阿瑟以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创下过许多指挥艺术的成就,如今坐镇东京,便能轻而易举占领全朝鲜,乃至亚洲,最后达到称霸全球的目的。他低估了新中国领导人的胆识和谋略,没料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如此快速进军朝鲜。连续五个大战役,美国招架不住了,便向我方发出了谈和的信息。但他们却一边打着谈和的幌子,一边不断增兵,向我方发动一次又一次的攻势。
夏季攻势被粉碎。
秋季攻势也被粉碎。
敌人转而又从美国调来一批“王牌飞行员”和“空中英雄”投入朝鲜战场,进行“空中封锁”。美军向朝鲜的土地上扔了成千上万吨的炸弹,招数用尽,便发出核威胁。
毛泽东不怕,说美军不认输,就再打—万年。他不信美国原子弹能把地球炸碎。
然而,战争是残酷的。
王淦昌和吴桓兴走向战争了,临近战场,进入了危险地域。还能完全掌握制空权的美军,不时出动飞机对志愿军车辆追踪轰炸、扫射。司机聪敏,听到嗡嗡声,即停车,美机见美式吉普停在自家的坦克旁,掠空而过,生怕炸伤了“自己人”。司机骗过敌机,即快速开进,隐入山影中。
他们首先到达志愿军后勤部卫生部。在那里王淦昌与分别前去的林传骝、吴桓兴以及年轻的小常同志会合。在异国相识,又为一个共同的特殊任务而集合在一起,自然格外兴奋。在后勤部休息几日后,继续赶路,吉普车大都选择在夜间行驶,经过100多公里的艰苦奔驰,终于到达了志愿军司令部。司令部设在一个很大的山洞里,洞内非常潮湿。代司令员、政委邓华和副政委、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将军亲切接见了他们。王淦昌等汇报了国内的准备工作以及此行的工作打算,首长们也介绍了前线的战况,并说了些勉励他们的话。
探测工作是艰苦而细致的。
为了获得准确的数据资料,王淦昌等人希望深入到炮火激战的最前线去,司令部不批准,说那里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司令部要对他们的生命负完全责任。不得已,他们只好就地开展工作。王淦昌打开仪器测试,发现便携式盖革计数器不能工作,几乎完全失灵。他禁不住心脏怦怦直跳,心想这下可糟了,如果仪器失灵,岂不白来一趟?
好在他有丰富的经验,经仔细检查,发现是洞中潮湿的缘故,便拿出去到太阳下晾晒,最终恢复了正常工作。王淦昌用盖革计数器对从前线带回的弹片进行反复测量,没有发现计数率有明显增加的现象,基本是处于当地水平。他判断这些弹片不会是原子弹的散裂物。由于原子弹爆炸时温度比太阳表面高,弹片瞬息气化,绝不可能留下碎片,看来,美军可能用了杀伤力很大的飞浪弹。他们据此向志愿军首长汇报了自己的分析结论之后,还向司令部的首长和基层部队指战员作了原子弹结构、爆炸原理及其效应的报告,并带着仪器当场演示。
一次休战期间,前线一位首长请他们到他的战区参观,王淦昌看到瘫在那一战区的美军坦克更多,也被砸得更破更烂,甚为赞叹志愿军将士们的勇猛。他问一位正在就着凉开水吃炒面的四川籍战士:“小同志,你们是怎样打翻这些坦克的?”战士嘴里正嚼着炒面,赶忙吞下,一抹嘴,站起来行礼:“报告首长,我不晓得他龟儿子啥搞的,见到我们就吓趴了!”大家听了忍俊不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半天喘不上气来。
王淦昌激动得看看小战士,又看了一眼美军的破坦克,心里说,美国,你碰上中国人民的英雄儿女,撞破头了。
几个月后,王淦昌一行顺利回国。由于他任务完成出色,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授予他“抗美援朝纪念章”。
罗布泊的震波
1956年9月,王淦昌作为中国代表,前往莫斯科参加社会主义国家联合原子核研究所成立会议。会后,他留在该所驻地杜布纳当研究员。
1959年6月,赫鲁晓夫集团将中苏在意识形态上的分歧带到国家关系上,背信弃义,单方面撕毁了两国业已达成的各项协定,1960年8月,又将在中国工作的各个领域的援华专家撤走。
外国人因此断言,中国离开别国的帮助,20年内造不出原子弹。也许,永远走不出核威胁的魔影。
对此,毛泽东主席做出严正回答:“要下决心搞尖端技术。赫鲁晓夫不给我们尖端技术,很好!如果给了,这个账是很难还的。”
聂荣臻元帅指出,靠人靠不住,也靠不起,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本国科学家身上。
因此,二机部领导想到了王淦昌。
二机部领导写信给周恩来总理,要求调王淦昌回国参与并主持原子弹研制工作。
1960年年底,王淦昌离开杜布纳,从莫斯科乘车回国。
1961年3月,二机部副部长刘杰、钱三强来电话邀请他面谈一件急事。
刘杰和钱三强向他传达党中央的决定:请他到研制原子弹的核武器研究九所担任技术领导工作,并将在青海高原从事“两弹”攻关任务。
他毫不犹豫放下正在研究的课题,说:“我愿以身许国!”
王淦昌从此走进一个陌生的领域。因为要保密,他改名王京。王京的名字不上报纸,只偶尔出现在标明“不可倒置”的仪器箱上。
从此,我国一大批像他这样的世界著名科学家,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变成外界用任何探测仪都难找到其径迹的“湮没星”,似乎只有地震探测仪才能检测到这个科学群体生命的波动。
第一次震波发自北京燕山的长城脚下。
那时,我国的第一个爆轰物理试验场设在这里。试验场是个半沙漠地带,又是风口,有条宽阔的季节河河床。无风时,河床像巨蟒的僵尸,暴雨一来,洪波急如奔雷,惊涛裂岸。雨过河干,烈日暴晒的沙砾,可烫焦青蛙肚皮。一旦来暴风,飞沙走石能把卡车铁板上的护漆打花刷掉,并将他们的帐篷掀到半空。冬季到来时,风冻僵了,沙暴死了,爆轰物理学家却来了。
在长城脚下,王淦昌把试验场当作课堂,把课堂当作试验场,他既给青年人讲课,又常向他们请教各种問题,一条路走不通,他提出走另一条路,并且通过爆轰试验诊断各种方案。一方面做到物理实验与理论设计的吻合,一方面又以精确的数据去修正理论设计。
三年困难时期,旱灾闹得最狠,烈日高悬,赤地千里,连续三年,颗粒无收。
这三年,是中国知识分子最悲壮也最辉煌的三年。他们的开拓精神、艰苦奋斗精神、团结协作精神、无私奉献精神,受到党中央和全国人民的高度重视与珍爱。
那时,周总理和邓颖超也按粮食定量生活,因此,每当科学家们云集在西花厅开会到深夜,总理就出钱请大家吃夜宵,每桌一大盆白菜豆腐肉片汤,四碟江苏风味小菜,每人二两饭或二两馒头。饭后,由秘书收粮票不收钱。一次,周总理委托陈毅和聂荣臻两位元帅召集自然科学家会议,王淦昌等科学家步入会场时惊讶地发现,会场原来是宴会厅。两位元帅呵呵一笑,对大家说:“总理得知各位也受饥荒,生怕各位身体衰弱,委托我们召集这个会议,会议主题只有一个:吃肉!”
科学家们既感到意外,又感到酸楚。毛主席和中央领导们都戒荤了呀,为何单单给我们举办一个吃肉的会?古今中外,何曾有哪一个国家专为科学家举办以吃肉为主旨的餐会呵!
他们相邀入席时,周总理来了。总理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向大家致意后说:“这个会,只请大家来补补营养,希望大家都吃好吃饱,请!”随后便请钱学森、钱三强坐在他身旁。他给同席的科学家夹菜后,即和两位元帅出席敬酒。
陈毅来到王淦昌席前,抱拳问:“教授同志,你那个东西什么时候响呀?”
因为保密,王淦昌只是笑着点点头。
陈毅便意味深长地笑道:“各位,我陈毅可是指望你们撑腰呵,你们搞响了,我这个外长说话才硬,才响亮哩!”
党中央为了科学家们的健康,还多次安排他们去疗养院休养。当王淦昌等几位科学家到达广东从化温泉疗养院时,他们万没想到,朱老总、陈老总、聂老总已在那儿迎候王淦昌多时。陈毅元帅一见面就笑着问:“教授同志,那个东西几时响呀?一年?两年?那么三年吧?”
王淦昌只能回答:“快了,快了,我们在加快研制进程呵!”
中国历史终于迈进了1964年10月16日这一天,并在15时掀动核宝库的门铃。强光一闪,地动山摇.冲击波奔雷似的追随热辐射去摧毁方圆几十公里荒滩上的效应物。那些效应物仿佛历史陈列的帝国列强百年侵华史的罪证、罪犯,在瞬间的闪击下,化作齑粉,灰飞烟灭。爆炸的原子弹以其熔铁化石无坚不摧的磅礴威势,显示了中华民族强大的凝聚力和爆发力。铁塔汽化了,只留下几根弯曲扭结的钢筋伏在地面,而巨大的磨菇红云却仍然翻腾着烈焰浓烟隆隆升腾,向漠野投下30平方公里的阴影,宛若突然怒耸而起的庞然大物。
这个威猛的大物,就是中国魂!
人们崇拜伟大,但这伟大的业绩却是人们创造的。人们歌领辉煌,而这比1000颗太阳还亮的火球,正是出于中国人富于创造的双手。
张爱萍将军一望见蘑菇云怒耸而起,兴奋万分,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大声向周总理报告:“总理,爆炸成功了!”
对讲机在他的座位前,一根红线连着北京,连着中南海西花厅,那是周总理的办公室。
总理守着那台直通试验基地的对讲机三天了。
将军的话响着。但是,总理不忙回话。3秒钟里,世界仿佛进入伟大的静穆之中。
周总理冷静地问:“是核爆,还是化爆?”
恰好,王淦昌就坐在将军身旁,将军转而问他。
這位物理大师,以他童稚般的欢笑回答:“是核爆,您瞧,它多美,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