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19世纪末英国大规模海军建设的推动因素
2020-02-28杜平
杜 平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北京 100048)
在18、19世纪,英国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并凭借其海军力量建立起庞大的帝国。马汉在谈及拿破仑时,曾对英国的海军做了如此评价:“这些远航的饱经风霜的(英国)船只,是(法国)光辉陆军从未看到过的,站在它和统治世界之间。”[1]3在英国人长久以来的普遍观念中,制海权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和不可能丢掉的东西,[1]45因此,在维多利亚时代中期(19世纪70—80年代),除政治人物和军事人员外,较少有人关注海军建设和海军战略,涉及海军的任何事情都被认为是深奥和无趣的,是专家的事情,正如约翰·F·比勒在其专著《格莱斯顿-迪斯累利时代的英国海军政策,1866-1880》中所说:“整体而言,海军事务……在维多利亚中期并不占据重要地位。”[2]237但是,这种情况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发生了变化,1889年英国出台了一个大规模的海军建造方案《海军防御法案》。①该法案确立了英国海军建设的“两强标准”,即指英国的海军实力至少应等于其他两个国家②海军实力之和。该法案的出台,拉开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大规模海军建设的序幕。
可见,在19世纪后期,英国的海军建设经历了一个由相对不受重视到开始进行大规模建设的调整,那么推动这一调整即推动19世纪末英国进行大规模海军建设的因素有哪些?本文将对这一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大规模海军建设是新帝国主义兴起背景下英国对外扩张的需要
所谓“新帝国主义”,主要指19世纪后期新旧帝国主义工业强国争夺和瓜分殖民地、抢占原料和商品销售市场,尤其是对非洲进行掠夺性瓜分。“新帝国主义”的兴起,经济的需要是主要动因。这时,欧美主要资本主义强国相继完成了工业革命,并开始第二次工业革命,市场和原材料问题变得越来越急迫。对英国而言,在欧洲大陆上抵制其商品的保护性关税的征收、美国和德国的贸易竞争、法国和俄国在其扩张的殖民帝国内针对英国所设的关税壁垒,都迫使英国去为贸易寻找新的出口;而且,19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早期英国国内市场的普遍萧条,进一步加剧了敌对关税和外国竞争所带来的“噩梦”,伴随着“贸易跟随军旗”的口号,[1]11殖民地和贸易的扩张成为英国帝国主义扩张背后有力的推动力量。除经济动因外,盎格鲁撒克逊民族的“命定说”和把西方文明带到世界“落后”地区的“历史的光辉使命”说,也是推动帝国主义国家积极扩张的思想动因,1897年12月3日,英国殖民地大臣张伯伦在一次公开讲话中说:“我们相信帝国的伟大。我们不害怕他的扩张。我们认为,一个国家就像一个人,应该拥有伟大的责任和伟大的义务。”[1]11
英国的帝国主义扩张不可避免的导致和其他大国的冲突,因为他们也正在寻找新的市场。在这场争夺中,除了老牌殖民帝国英、法、俄以外,德国、美国、意大利和亚洲国家日本都积极参与其中。纵观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国际上的风云变幻,英布战争、美西战争、日俄战争以及一系列国家间的危机和冲突,可以这样说,1880年以后的国际关系史在很大程度上等同于帝国主义者们的冲突历史。
那么如何在日渐激烈的帝国主义争夺中取胜呢?马汉的海权论给出了一份答案。在19世纪末,美国海军史学家马汉在他的《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一1783》《海权对法兰西革命与帝国的影响,1793一1812》《海权与1812年战争的关系》以及《海军战略》等著作中,在对17、18世纪重商主义和帝国主义时期英、法、德、日等国的历史研究的基础上,提出“海洋霸权优于大陆霸权”的观点。马汉提出,“海权对世界历史的进程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谁控制了海洋,谁才能控制世界”,“为了争取和保持海权,就必须拥有强大的海上实力,具体地讲就是拥有强大的海军舰队、商船队以及能控制战略要地的海军基地”,“……对任何一个渴望在未来的政治和贸易中获得他应得的那部分的国家,海军扩张是必须的,因为事件的进展是为大国准备的”。
马汉的海权学说不仅在美国广为流传,还迅速传遍全球,获得帝国主义列强的青睐,在英国更是产生了“类似于哥白尼在天文学领域所产生的影响”。[1]46包括英国在内各国纷纷重视海军建设,掀起了持久的海上军备竞赛的热潮。
二、大规模海军建设是英帝国防御的亟需
19世纪后期,由于工业革命的开展导致的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英国的经济优势和军事霸权都遭到新兴帝国的挑战。在经济方面,英国丧失工业霸主地位,逐渐被其他国家赶上,并在19世纪末出现了工商业的衰退期。例如,从70年代开始,英国在世界制造业产品中所占比例急剧下降。[3]621到了20世纪初,英国合成染料的国内市场被德国人占去80%,电力工业和机械制造业等也落到了美、德等国之后。在军事方面,随着马汉海权理论的提出,各国认识到一支强大的海军对于国家兴衰的重要性,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法、德、俄等国陆续开始发展海军力量,而此时期英国海军的状况是令人担忧的,奥斯卡·帕克斯在《英国战舰,1860-1950》中用“维多利亚时期海军的黑暗时代”来描述19世纪70、80年代的英国海军,并哀叹,1880年的英国战舰“甚至不能称为一强标准”。[4]2321888年,陆军参谋学院教官约翰·莫里斯上校在观看海军演习后也认为:“英国舰队以其现在的实力,根本不能保护我国海岸和贸易的安全,甚至不能抵抗一支外国舰队的进攻。……我们的家园和粮食供给安全都处于危险之中,我们的海军不够强大。”[5]203可见,法德等国海军实力的增强给一直以来以海军威慑世界的英国带来了巨大压力。而且,80年代末英国的竞争对手法俄两国的日益接近,英国海军很可能面临两国海军的共同威胁,这直接导致了英国海军建设的两强标准的提出;在维系殖民帝国方面,随着19世纪后期殖民地经济的发展和军事实力的增强,各自治领、殖民地的独立和分裂倾向日益严重,而且,如前所述,随着其他帝国主义国家经济、军事实力的崛起,他们也在积极扩张,对英国庞大的殖民帝国虎视眈眈。总之,在19世纪末英帝国开始呈现相对衰落的趋向,帝国的防御问题凸现。
当英国人开始关注防务问题之初,首先是考虑陆军改革,但英国著名战略家约翰·柯隆布提出:“国防问题的重点并非步枪的品质,而是国力的分配能否配合国家目标。英国的国防问题与欧陆国家完全不同,大英帝国是一个殖民帝国,有三种不同而又互相关联的防卫要求必须加以协调,那就是岛国的本身、帝国的海上交通线、海外殖民地,而尤其是印度,……(在这种情况下)除非英国海军惨败并丧失其对本国海域的控制,否则不可能面临大规模入侵的危险。而且若真是如此,则也已无入侵之必要。”[6]16这一观念也成为“蓝水学派”(Blue Water School)的辩论基础。政治家查尔斯·迪尔克爵士也在国会演讲中强调,英帝国防御最重要的是制海权,一支强大的海军不但保障英国的国内自由,而且决定了“我国在世界上的地位”。[7]429此外,包括菲利普·科洛姆、约翰·科洛姆、朱利安·诺克斯·劳顿等人在内的海军战略家和海军史学家们,也从历史和战略的角度阐述海权的重要性。[8]69他们的理论学说构成了英国“蓝水学派”的基本教义:第一,海军是英帝国赖以存在的基础,是帝国防御的核心力量;第二,只要英国海军掌握制海权,保证交通线畅通,任何对英国的入侵都不可能成功。第三,如果英国的海军被彻底打败,丧失本土海域的制海权,敌人不用出兵占领,英国就会不战而降。这些观点得到海权主义者和海军部的支持,成为英国帝国防御中海军战略的理论基础。海军中将菲利普·科洛姆认为,海洋战略的唯一目标就是获得制海权,没有绝对的制海权,就无法保证海上交通线和海外殖民地的安全,他的名言是“我们帝国的边疆就是敌人的海岸线”。[9]20第一海军大臣约翰·费希尔则将这种理论发挥到极致:“海军是第一道、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第无限道防线,如果海军不是最强,再强大的陆军也无济于事。如果海军被打败,我们担心的不是入侵,而是饥饿。”[1]65
从这个角度看,19世纪末英国大规模海军建设是英帝国防御的亟需。这也是英国当局在宣传大海军建设时所强调的理由,“帝国海军是防御必须的关键力量”这一论调占据政府海军扩张宣传百分之九十的内容。[1]13
三、工业革命所引发的造船技术的大变革是重要推动因素
在19世纪中期以前,几乎没有任何技术上的发展有可能威胁到英国对海洋的统治,军舰设计上的进步实际上停滞了超过两百年,船只枪炮和战略战术几乎和它们在十七世纪时差不多。但是,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展,蒸汽动力,螺旋桨,实心炮弹及铁、钢等新技术和材料开始用于军舰的建造,整个造船业在19世纪后期经历了一个快速而巨大的变化。
以军舰的武器为例,在19世纪50年代,英舰勇气号上安装的8英寸、4又四分之三吨的滑膛前装炮已是英国海军最强大的武器,但仅仅三十年后,1885年下水的一艘军舰上装载的已是16又二分之一英寸110又二分之一吨的后膛重炮。[1]5武器的快速发展和进攻能力的增强,迫使军舰的防御能力也要不断的增强,曾经叱咤海洋的光裸木船军舰变得过时,各国开始尝试对木船安装装甲板进行保护。伴随着武器的改进,装甲也经历了一个快速的发展,装甲的厚度从50年代的4又二分之一到5英寸增加到70年代的14英寸,“这就是极限——再多铁,就没有船能够浮在水面上”。[1]6但是,由于枪炮的威力仍然在增加,制造者开始尝试通过改变装甲的材料来加强其防护力,从19世纪70年代到90年,短短20年间,装甲的材料经历了镀刚的复合装甲、全钢装甲、镍钢合金的哈维装甲和克虏伯钢板的快速发展。
此外,在这一时期,军舰的速度和航行半径都有着快速的增加。军舰的速度从19世纪中期的14节(英里/小时),发展到世纪末的17.5-18.5节。军舰的排水量从勇气号的9000吨增加到19世纪末最高能达到14,000-16,000吨,这就意味着煤炭装载量和航行半径的相应大幅增加。[1]6
19世纪后期造船技术的发展速度如此之快,一艘船可能在他报废之前就变得过时,像18世纪英国著名的旗舰“成功号”在其四十岁时仍处于威力“全盛”时期的情况是不可能再出现的。莱尔德·克洛斯在评价1856年以来军舰惊人的发展速度时说:如果只一艘1896年英国小型炮艇“树神号”和1850年海上的所有战舰对抗,她必然能够完全不受伤害的摧毁他们。而且这种发展速度在未来甚至会更快,燃油的应用有可能引起军舰设计的根本变革,同时,潜水艇的成功研制正在改变着海军的战术。1896年12月29日,每日电讯报做出了这样的质问:“谁知道这个海洋上的铁时代还将持续多长时间,或者,不久以后,……所有装甲变得无用,我们将从五金的时代跌倒,可能会出现使用电能的铝或橡胶的船,能下潜两倍的深度,能在云中翱翔。”[1]6-7
造船业的这种快速发展给了19世纪末海军军备竞赛一个巨大的推动力。正如一位海军作家所说:只要有一年没能跟上科学的发展,一个大帝国就可能被摧毁。所以,只要一个大国采用了新技术,其他国家就必须紧跟其后。而这给了英国很大压力,从特拉法加到铁甲舰时代,英国的海军优势一直是建立在它木船的压倒性数量上,这些木船已经服役了六十年或更多的时间,但到19世纪后期,甚至最新式的军舰也正走在过时的路上,英国要想不作为的维持海军领先地位已变得不可能。英国必须小心仔细的观察着外国的新设计,当外国新的装甲舰建造计划威胁到自身实力时,就必须随时对自身军舰建造的计划做出适当的调整。
四、从海军建设中获益的国内多个阶层是重要推动力量
19世纪末开始的英国大海军建设使国内的工业及很多社会阶层受益,这些力量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政府的决策,是推动英国海军建设持续进行的重要力量。
19世纪后期,随着美、德等国在世界市场上的成功崛起,英国的基础工业受到严峻挑战。以钢铁业为例,大约从1880年起,德国钢铁商品已经在国际市场上与英国展开竞争,在90年代,德国出口到英国的钢铁商品成倍增加,而在这十年里,英国的钢铁工业好像已经停止扩张,英国的钢产量也在1886年和1893年分别被美国和德国超过。因此,英国钢铁行业的大企业家热切的争取军舰和其他海军材料的订购以抵消损失。[10]111,239
从80年代末开始的海军大规模建设没有让他们失望,1896年3月13日,《铁煤贸易评论报》在讨论《斯宾塞方案》(系1894年出台的大规模海军建造方案)对工业产生的影响时说:“海军部和政府现在进行着的强有力的军舰建设对钢铁工业有着巨大的重要性。海军工程的花费比其他几乎所有的工程都要高得多。1894年,在帝国造船厂完成的一级战列舰船壳所用材料的平均开支是每吨27英镑,而据我们从钢铁行业所了解到的,其产品的平均价格一般将可能不会超过每吨6英镑。”1902年2月14日,该报又评论道:“通过我们的海军发展,没有比钢铁工业获得更直接和更多的好处了。”此外,与海军建设紧密相关的煤、造船、武器军备、工程贸易等行业也从大海军建设中获得了巨大的好处,“对国家的钢铁工业和许多辅助贸易而言”,海军部“是一位公平的教母”。[1]24
公司的高效益给股东们带来丰厚的红利,这些股东中有军政官员、商人、银行家甚至各阶层的教会人员,他们对推动英国海军建设发挥了重要作用。
当时英国许多著名的军政官员在军备企业中拥有大量的股份,或者本身就是企业董事或董事长。在维克斯公司1904的股份分红名单上,有三位陆军上将和五位海军上将,还有总数超过300人的政府官员。[11]124军备工业的政治影响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被这些官员股东们所增强的。
海军建设还给大量的劳动者提供了工作机会。“军舰建设对劳工意味着面包”,因为没有什么造船材料必须从国外购买,制造一艘大军舰,有多种行业的大量贸易和公司参与其中。所以,用于军舰建设上的大量开支被以报酬的形式支付给造船工人、工程师、钢铁工人和煤炭矿工等,建造一艘主力舰能给2000人两年或三年的全职工作,大约值得上20艘普通规模的货船。据查尔斯·贝尔斯福德在1897年的统计:通过计算那些和军舰建设有关的人数,有超过一百万的人与军舰的建设有利害关系。[1]30这个估算,还尚不包括工人的受抚养的家属,也不包括从中直接或间接获利的各种行业的零售商和批发商们。这些人的生计随当地军备贸易的状况而会马上发生相对应的变化。
这样的情况直接导致了两个结果:第一,如果政府突然停止海军建设,将会影响到太多既得利益者的利益,会使大量工人失去工作,这必将导致社会的动荡甚至是革命,这是政府所不愿意看到的。第二,军备行业所在行政区的选民们选举的自然就是支持海军扩张的议员。例如,代表贝尔法斯特的是哈兰德和沃尔夫重工业公司的Q.W.沃尔夫,代表桑德兰地区的是古尔利上校和威廉·多克斯福德,代表泰恩赛德的盖茨黑德选区的是威廉·阿伦,后三者本身就是船舶工程公司的领导。[1]31正如1902年4月26的每日快报(Daily Express)上所说,造船厂的全体选民在众议院比在海军部本身发挥了更大的影响。[1]32
这些和军备相关的制造商们还有一张王牌,即将商业赢利和爱国主义巧妙的契合在一起。在19世纪80年代,他们提出这样一种观点:造船业和机械工业是英国增强海军实力和维护海权的重要支持,在战争爆发时,帝国的安全依赖于军备公司是否具有快速扩大生产的能力,所以维持军备业的日常运转是政府的职责。[1]38这一观点也得到英国当局的认同,1895—1902年间主持内阁“防御委员会”的德文希尔公爵称:“国家需要考虑的事情没有比维持大的军备制造企业的繁荣和高效率更重要的了。”[1]38
此外,海军建设的获利者们还利用舆论工具给政府施加压力。当军备等相关工业不景气时,国内往往会出现对帝国海军实力的担忧。1884年出现了一场工业衰退,其中铁、钢和造船等有大量基本开支的工业部门,受害最厉害。在这种情况下,军备业的新闻喉舌积极为海军担忧造势,要求大量增加军舰的建设。例如伦敦贸易议事会的刊物就一直在竭力鼓吹一只强大的舰队是贸易和帝国发展的先决条件。年度记录(the Annual Register)对此做出了简洁中肯的评论:“……报纸上的呐喊即使不是全部,也有大部分是海军部的专业顾问们的工作,他们受到了大造船公司很大程度上的帮助。”[1]34这种对海军实力的担忧在1892-1893年又发生过一次,这时造船工业同样在经历衰退。
可见,从海军建设中直接或间接的获益者涵盖了国内多个行业、多种贸易和多个阶层的人,这些力量通过种种方式影响着政府的决策,是推动英国海军建设进行的重要力量。
总之,19世纪末英国的大规模海军建设,是国内外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它是新帝国主义下英国对外扩张的需要,也是英帝国防御的亟需。工业革命所引发的造船业的革命和从大海军建设中获益的国内多个阶层,也是推动英国海军建设持续进行的重要因素。
注释:
①关于《海军防御法案》的具体内容,可参见:Jon Tetsuro Sumida,In Defence of Naval Supremacy:Finance,Technology and British Naval Policy,1889-1914,p.13.
②当时暗指法国和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