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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以降社会文化变迁与陈文龙形象嬗变

2020-02-28欧俊勇

关键词:文龙陈氏

欧俊勇

(闽南师范大学 闽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陈文龙(1232~1277),南宋兴化人,字君贲,一字德刚,又字志忠,别号如心。咸淳四年(1268年),陈文龙第一人进士及第。初名子龙,后宋度宗赐名为“文龙”。德祐元年(1275年),官至参知政事。宋端宗即位,再次被授予参知政事之职,曾担任闽广宣抚使。元军攻破兴化后陈文龙被俘,被押解到杭州。景炎二年(1277年),绝食饿死,葬于杭州西湖,谥“忠肃”。人物形象的嬗变与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陈文龙形象在宋元明清时期不断演进。这一过程折射出不同历史时期国家与地方社会互动关系,以及福建地方士绅知识积累与文化创造。前人对陈文龙的研究成果颇丰,主要集中在:其一,对陈文龙殉身爱国精神的阐释,认为“陈文龙一家以民族和国家大义为重,以身殉国,可歌可泣”[1];其二,考证陈文龙作为民间信仰“水部尚书”形象的形成机制[2](P686-690)。但是,以往成果缺乏对其形象进行长时段的分析。本文试图以此为切入点,探索陈文龙形象演进的轨迹和嬗变的原因,以此揭示陈文龙形象嬗变的社会文化因素。

一、宋元时期:忠臣的追忆与文士的风采

宋代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南移客观上促进了南方的开发和发展,尤其是闽地的开发,更是进入一个飞速发展的时期,“文教科举一跃甲于东南,在各个文化学术领域都有突出成就”[3](P8),福建已经在王朝文化版图中占据重要一席。佐竹靖彦认为,随着经济的发展,闽地文化也发生着深刻的变迁,“早在北宋初期就开始的领先全国的科举及第者急速增加的趋势及南宋时期朱子学的发展则更使该地区成为了儒学和儒教文化的中心地。”[4](P358)福建学子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与中央王朝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特别是宋季社会动乱中,产生了以陈文龙为代表的一大批忠臣义士。因此,宋人在塑造陈文龙形象时,往往将其还原到宋季社会动乱的背景中,在“大历史”叙事中突出其忠臣形象。

一是忠贞义彰。儒家历来注重气节,不仅将其作为道德操守和行为准则,更是一种道德评判标准。陆秀夫在《劝陈文龙书》中也痛斥“朝者退,野者隐”的行径,赞其“身死不足惜,国事不可为,为可恨也”的气节[5](P4-5)。宋室将倾,陈文龙保持了气节,拒绝投降。兵败之后,“与贼辩骂,缚至行在,病死,终不屈”[6](P170)。南宋《昭忠录》生动再现了陈氏形象:

元兵进攻,文龙遣其将设伏,捷于囊山寺前。帅大怒,合兵水陆并进,先执其姻家许自,使致书诱降。文龙复焚书斩使。铁骑四合围城,文龙拒之。战不克,城陷被执。逼其降,不屈。咸凌挫之,文龙自指曰:“满腹子节义文章,汝曹还忍相逼耶?”众皆义之,乃执以如燕。在道数辱骂送骑,行至临安而卒[7](P31b)。

城破之际,陈文龙拒绝元兵诱降。城破后陈文龙自负满腹节义文章,不可降敌,詈骂元兵,终不屈志,足见其忠贞气节。

二是刚正谏臣。陈文龙历任监察御史,行“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辨,小事则奏弹”之职,也给宋人留下刚正不阿,敢于直言的言官形象。《襄阳始末》载:

察官陈文龙上疏云云,且曰:夫担人言汹汹,所幸众言纷纷,古今所恃以立国与天地间者,独有此一派。言派犹活,国脉其有瘳乎,欲行求言,皆谬论也。”既而免言职,未几又有上书乞师相临边者,御批并不能从云[8](P312)。

在南宋时人眼中,陈文龙的形象是一位不畏权势,敢于据理力争,而又不折不挠的言官,即使因进言而遭免职,也不放弃,“又有上书乞师相临边者”。《昭忠录》也刻画了陈文龙不满贾世道推行公田改革给浙西百姓带来的困苦,“在台抗疏力争”,且“辞旨剀切”,这些彰显出陈文龙形象忠义直言的非凡气度[7](P31b)。故此,元代《忠义集》评曰:“类田烦谏疏,相嗔俄嗾逐”[9](P4b)。

三是力疾孤臣。宋末的乱世生态给了文人更多参与军事活动的空间,他们悲壮的经历跟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陈文龙组织同乡、同族抗元,书写了可歌可泣的故事,但是孤木难支,最终兵败。宋人郑钺《哭陈丞相次被执原韵》云:“大厦将倾一木支,登陴恸哭志难移。螳螂怒臂当车日,精卫衔沙塞海时。梦里忽惊元主朔,军中犹卓宋家旗。孤臣万死原无恨,独怪山翁总不知。”[10](P755)诗人将陈文龙比喻为支撑宋室之独木,并用螳臂当车、精卫填海的典故来描绘陈文龙矢志不移的努力,其“孤臣”形象跃然纸上。陈文龙自我形象构建也如此,其《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云:“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定难移。自经沟渎非吾志,臣死封疆是此时。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树防旗。一门百指沦胥尽,唯有丹衷天地知。”在这首带有诀别诗中,陈文龙的自我形象充满悲慨色彩,他决意以身殉国,却无人可懂。以身殉国成为宋代知识分子孤独而又悲壮的文化选择。宋刘埙《赠陈文龙》诗中感慨:“无路叫阍空短气,有人卧辙欲沾巾。南归僮马凄凉甚,添得忧时鬓似银。”[11](P402)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足见陈文龙力疾孤臣之形象。

陈文龙素负才名。咸淳四年,宋度宗策试进土,陈文龙一举夺魁,他文采斐然,并且获得了宋度宗的御笔赐名。《昭忠录》载:“文龙有文章负气节,理宗朝为太学生,名子龙,咸淳戊辰,度宗初试进士,对策称旨,擢第一,御笔改今名。”[13](P31b)正史对于“御笔改名”的原因所述不详,以“子龙”易名“文龙”或与文学才华有关。咸淳《临安志》录宋度宗《赐陈文龙已下》云:“通骏先猷在急贤,精微历历参前圣。天圣得人占上瑞,缅怀丰芑无穷泽。广廷亲册叻今年,忠谠洋洋著大篇。太平宴士秩初筵,久远功名尚勉旃。”[12](P442-443)皇帝赐诗多有勉励之意,但“洋洋著大篇”之誉却反映了陈氏的文学才华。林子长笺解《论学绳尺》录陈文龙《理本国华如何论》附存考官批语:“有学问,有见识,有议论,有文藻。反覆转折不费斧凿,健笔也心之精神,四字也有本祖。”[13](P55a)可见,陈文龙在文学上造诣极高,才华横溢。值得注意的是,宋元时人在塑造陈文龙文士形象时,总是将文章与气节结合起来,以表现文如其人的形象。

陈文龙形象的塑造还包括“人神感应”的策略。作为宋季忠臣与文士的代表,陈文龙还具有人神感应的能力,以此来揭示人物的神秘性,并应验人物的命运。宋时托名邵雍所纂辑的《梦林玄解·神鬼敕命追摄》记录了陈文龙发梦得到太学土地神支持的故事:

宋陈文龙初在文学累试不入格。一夕,梦太学土地岳侯请交代,自调必死于学。既而廷对第一,仕路显达。后端宗移跸福州。复充闽广宣抚使。元兵入境,招降使者两至,文龙皆斩之。既而,林华等执文龙,欲降之。文龙指其腹曰:此皆气节文章也!卒不屈,俘系至杭,不食。谒岳飞庙大恸,即夕死庙中,谥“忠肃”,乃符前梦云[14](P41b)。

这个故事除了梦占情节外,整体内容与宋代文献史料出入不大。梦占的情节在为陈文龙悲壮命运的必然性提供解释,陈文龙的殉国行为被诠释为早期违背岳侯嘱托得以取士显达的必然结果。这种神秘色彩似乎为后来陈文龙的神明形象塑造提供了机会。

宋元时期文献确立了陈文龙的忠臣和文士形象,两种形象是互为补充,都强调了其忠义的精神内核。尽管玄学文献从梦占的角度讲述了陈文龙殉国的神秘色彩,但是必须意识到这种叙事模式虽增加陈文龙形象的神秘感,但其精神核心仍是忠义。讨论宋元时期陈文龙形象,不能回避福建本土文化发展的客观事实,闽地的经济文化发展,使得闽地知识分子有了更为广阔的活动空间,他们走向更大的历史舞台,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在一起,成为国家正统文化叙事图像中的主角,正如陈支平所讲:“这时期,福建本土的传统文化继续深化与巩固,同时也更为广泛地向外拓展和传播。”[13](P8)

二、明代:忠孝家族的建构与祀神的形成

明代,福建的家族制度有了长足的发展,统治阶级和理学家们越来越多注意到宣传孝悌、亲亲等伦理观点,对于维护社会秩序具有重要的意义[15](P17)。这一时期,福建的家族组织逐渐完善,理学观念得以深耕。陈文龙的形象也随着发生演变,不再局限于陈文龙个人形象的塑造,而是建构了以陈文龙为中心的家族群体形象,并且将“忠义”形象转化为“忠孝”形象。同时,在福建地方士绅的推动下,陈文龙进入了国家祀神系统中,成为福建地区的正统神灵之一。

首先,塑造陈文龙母亲的形象。明人显然在文献整理中得到宋人文献的启发,陈文龙的忠臣文士形象继续得以补充完善,其明显的标志就是进一步融入了孝道,刻画了陈母的形象,呈现陈母对陈文龙的影响。明本《重刊兴化府志》载:

元帅唆都往来谕意,且以母老子幼感动之。文龙曰:“宋无失德,三宫北狩,二邸深人瘴烟,何必穷兵至此?我家世受国恩,万万无降理。母老且死;先皇三子岐分南北,我子何足关念!”情词慷慨。唆都愀然改容,乃械系送杭州。文龙去兴化即不食,至杭饿死。其母系福州尼寺中,病甚,亦不肯服药,左右视之泣下。母曰:“吾与吾儿同死,又何恨哉!”亦死。众叹日:“有斯母,宜有是儿。”为收瘗之[16](P1110)。

本传记叙事梗概与宋人描述大致相同,但是显然刻画得更为详细,增加了陈母的情节,借用旁人“有斯母,宜有是儿”的评价进一步说明陈氏一家的忠孝。陈母形象的出现,更是丰富了陈文龙所在家族的忠孝形象。陈献章《题宋状元陈文龙画像》云:“文章甲天下,气节愧当时。公母亦滂母,千秋名共驰。”[17](P526)陈氏母子的忠孝是明人塑造陈文龙形象的一大进步。

其次,塑造陈瓒形象。忠义家族形象的出现,还在于刻画陈文龙之叔陈瓒形象来完成相互建构。宋元文献所录陈俊卿、陈瓒信息不多。为了丰富家族叙事,明人以陈文龙为中心,对陈瓒的形象进行刻画,将陈氏家族塑造成为忠孝文化的象征。明代文献多将陈文龙、陈瓒合传或并传。如《八闽通志》就采用并传的方式,先叙陈文龙,后叙陈瓒,并对陈瓒承陈文龙之志募民抗元做了描绘:

陈瓒字琴(瑟)玉。宓之孙。少有志节。德祐中,布衣诣阙,上攻守之策,不报。景炎丙子,竭家财航海,助张世杰赡军。世杰奇其才,欲奏以官,不受。元人既执文龙以去,就命林华为守,瓒阴部署宾客,募民义诛华,复其城。端宗除瓒知军事,且令乘胜与世杰犄角,复福、泉二州。会唆都兵至,瓒力不支,被执,欲使降,瓒曰:“汝知守城不降,曰文龙者吾侄也。吾家世忠义,岂向胡狗求活耶?”唆都大怒,车裂以殉。张世杰上其事,赠兵部侍郎,谥“忠武”。子若水,张世杰辟督府架阁[18](P715)。

陈瓒的家世甚为完整,宋季动乱,陈瓒先是慷慨赡军,又组织义民抗元,最后独力难支,为元兵所擒车裂殉国。传记中“吾家世忠义”的描述则是陈氏一族忠义精神的体现。文后又附其子陈若水的简单信息,更是进一步揭示陈氏宗族前赴后继,勇赴国难的群体形象。

最后,塑造祀神形象。明代对陈文龙形象刻画的演进还在于其祀神形象的出现。陈文龙因其忠孝而成为祀神,揭示了明王朝对其人臣功德楷模的认同。《明武宗实录》载:

正德三年三月癸亥,命兴化府立祠祀宋陈瓒、陈文龙叔侄。文龙,宋咸淳状元。为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以广州乱克闽广宣抚大使,开阃兴化,制大旗,书其上曰:“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出入前导,以矢无他意。后林华以城降元,文龙被执,唆都等往来诱胁,不为动。过杭庙谒岳武穆,大恸不食而死。瓒,文龙之从父也,以布衣召募义勇三千人,攻杀林华,复兴化,献馘于朝,遂命为兴化同知。战守备。至元将攻围日急,力屈。唆都执而欲降之,骂曰:“吾家世忠义,宁能从尔胡狗求活邪?”唆都大怒,车裂以殉。至是,福建左参政熊达、大理寺评事徐元稔,各疏请立祠以表其忠。礼部议覆,上曰:“文龙叔侄在宋季,死节忠义可嘉,其立祠,令有司春秋致祭[19](P571-572)。

正德年间,福建左参政熊达、大理寺评事徐元稔因为感念陈文龙、陈瓒的忠节,向朝廷上疏“请立祠以表其忠”,最终兴化府立祠祀陈氏叔侄,享春秋致祭。实际上,据《明史·诸神祠》所载,宪宗时民间就已经开始祭祀宋末忠臣义士,“崖山祀张世杰、陆秀夫”,及至明孝宗,“福州祀陈文龙,兴化祀陈瓒”。可见,熊达、徐元稔可能是顺应民意,向朝廷上疏请立祠而已。

实际上,福建士绅在陈文龙祀神形象转化中扮演着重要的作用。莆田人徐元稔是这一过程的主导者。《莆阳玉湖陈氏家乘》所录徐元稔《祠祭录》一文更是揭示同籍因素积极作用:“臣谨按:陈文龙、陈瓒俱系福建新华府莆田县人……臣生长其乡,义不容默,如蒙准奏,乞敕该部行下所司,于郡城内外爽垲去处照江万里事例锡之祠祭。”[20](P308)可见,徐氏以其家乡所见所感,义不容辞奏请朝廷建祠立祀陈氏叔侄,其中同籍情感尤为重要。另一个推动陈文龙立祠祭祀的是另一位莆田籍进士黄相。《皇明疏钞》黄相《请庙祀二忠疏》一文,依文章内容推断,黄疏应在徐疏之后,黄疏充分肯定了徐疏的内容,认为立祠祭祀陈文龙具有重要的教化作用:“其裨益风化,夫岂细故哉? ”[21](P3658)

概而言之,明人对陈文龙形象的塑造过程中,一方面,重视忠孝家族的建构,以陈文龙为中心塑造了陈氏家族的群体形象。陈母和陈瓒形象的完善,进一步凸显了陈氏家族忠孝传家的家风,这与明代福建地区家族文化的发展以及理学的盛行有关;另一方面,民间已经开始祭祀陈文龙,这与莆田籍士绅的努力分不开,陈文龙形象进一步演进成为国家祀神的形象。

三、清代:历史小说的交融与多元形象的出现

在明人的基础上,陈文龙形象在清代也进一步嬗变,最明显的轨迹就是走向世俗化和多元性。一方面,随着清代通俗文学勃兴,陈文龙抗元的历史也成为小说的主要题材和情节。另一方面,海上贸易的繁荣也促使陈文龙的忠义祀神形象演变为海神形象。

首先,小说人物形象的出现。最为典型的是陈文龙抗元故事成为历史小说的重要题材,多种版本的历史小说借鉴了正史的内容进行演绎,进一步描绘了陈文龙忠义的形象。从史学文献进入小说演义,使得陈文龙形象再次发生了变化。欧阳健《历史小说史》认为:“明人既已构建了与正史平行的庞大演义系列,取材相同的演义之间又经历了不同风格和旨趣的竞争,留给清人的空间已经不多了。他们对历史小说最重要的贡献,首先是通过修订、新编、评点等加工手段。”[22](P305)考究清代陈文龙题材小说,基本继承了明代小说的历史演义叙事模式,并在前人史料中汲取养分进行演绎。

陈文龙形象最早出现的小说是雍正年间吕安世所撰的《二十四史通俗演义》,其第三十三回“康王构仗名将偏安半壁”就提到“陈文龙既死节,文龙之侄陈瓒,起兵复兴化军”[23](P322),并没有做深入的人物刻画,其情节取材自《宋史》。真正较大着墨的陈氏小说形象的是晚清陈墨涛《海上魂》(又称《文天祥传奇》)。是书约成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24](P1467),其第九回“天祥聚兵雩都县,时赏大战赣州城”写道:

哪里晓得这林华正是王积翁一流人物,他领了兵马出城来,并不屯守要路,却一直迎上元人军前来投降,便反作了元兵的向导,引他到城下来围城。

陈文龙得知了,只气得怒火冲天,便跑上敌楼大叫道:“背国的贼子,快快出来见我!”那林华却躲在元人军中不敢出来。陈文龙正在叫骂之际,忽听得城中大乱起来,人民号呼震天,四处逃走。陈文龙心知有变,连忙下城楼来看时,原来是兴化城中又出了一个王刚中的对手,是通判曹澄孙偷开了北门,迎元兵入城。当下,陈文龙刚走入市中,早遇着元兵,登时被他执去了。那阿楼罕入城安民之后,便把陈文龙上了囚笼,械送往杭州去。陈文龙却从这日起便一粒饭不入口,饿了七八日,到半路上便浩魄悠悠,忠魂杳杳,一命归阴去了,不提[25](P96)。

这些情节基本来自历史文献,但在人物刻画上更为形象,陈文龙嫉恶如仇的情性跃然纸上,看到叛徒领军围城,陈文龙“只气得怒火冲天”,在城楼詈骂叛徒。而对于被执情况,小说则进一步演绎,“陈文龙刚走入市中,早遇着元兵,登时被他执去了”。这些情节描写则是史料未曾描述的。陈文龙形象在小说中得以演绎,说明陈文龙的忠义形象已经为民众所接受和熟知。民国以后,陈文龙形象在小说中更是频繁出现,如蔡东藩的《宋史演义》、许慕羲的《宋代宫闱史》、李逸侯的《宋代十八朝艳史演义》等等。

其次,理学名家形象的出现。存世文献似乎难以证明陈文龙与理学师承之间的关系,但是清代理学家李清馥《闽中理学渊源考》一书中,却将陈文龙纳入其中,所录《忠肃陈君贲先生文龙》一文也不述陈文龙理学思想渊源,仅仅提到“(陈文龙)高祖宋卿与丞相俊卿为初从兄弟。陈氏至俊卿始大公,濡染先训,立志殖学”等寥寥数语[26](P6a),难以证明陈文龙与理学之渊源。考《闽中理学渊源考》原名《闽中师友渊源考》,检阅是书其他人物传记,也不尽详考理学渊源,《闽中理学渊源考》更像如本书序言所说“汇集诸家之传,综其要者而纂录”的闽中传记集。李清馥将陈文龙塑造为理学名家形象,其原因大致也在于陈文龙忠义气节合乎了理学的道德标准,加之在文学上造诣颇深,很符合李清馥心中理学名家的形象。

最后,水部尚书神明形象的出现。林国平分析了福州水尚书陈文龙信仰的演变过程、产生机制和民俗活动,指出陈文龙信仰的产生是官方“伦理教化的目的”与民间“实用功利性”动机相结合的结果;至于“水部尚书”的形象由来,林国平提出了“民众私谥”的观点[2](P686-690),兹不缀言。新近,笔者又发现清人朱应镐辑《楹联新话》史料一则,予以补证:

福州南台有水部尚书庙,祀宋陈忠肃公文龙。公以大魁官参政,出守兴化,为元兵所执,不食死。事迹具《宋史》本传。后成海神。明永乐间封今号。国朝册封琉球,例迎公像供使舟,赐御书匾额。柱镌林文忠手书联云:“节镇守乡邦,纵景炎残局难支,一代忠贞垂史传;英灵昭海澨,与信国隆名并峙,十洲清宴仗神庥。”又林勿村中丞鸿年联云:“移孝作忠,季世独持气运;成仁取义,斯人不负科名。”按:元代职官,惟魏、晋、宋、齐、梁、陈、隋有水部郎,北魏、北齐、唐、宋有水部郎中。其官,晋统于屯田尚书;宋、齐、梁、陈、北齐、北魏统于水部尚书;唐、宋统于工部尚书,并无水部尚书之名。且公生时已参知政事,身后降封尚书,亦未协事理。后之册使,宜疏请釐正焉[27](P422)。

朱应镐显然注意到福州南台有水部尚书庙中林则徐、林鸿年所撰对联内容的不同,进而对“水部尚书”的庙号产生疑虑,其按语通过对历朝水部尚书的官职进行考证,认为宋代不设水部尚书职,因此“公生时已参知政事,身后降封尚书”存在与史不符的情况,对于“后之册使”事,则“宜疏请釐正”。朱应镐显然是从史学考证的方法进行分析,自然无法理解其中矛盾之处。实际上,朱应镐忽略了民众在造神过程中的能动性和功利性。正如王铭铭所言:“民间宗教及其组织在区域中的存在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是作为一个为不同的社会阶层所共享的体系存在的;另一方面,它在不同社会阶层的眼中具有不同的意义。”[28](P172)

陈文龙形象在清代具有多样性的特征。历史小说将陈文龙与辅宋抗元的历史记忆联系在一起,继续表现陈氏的忠孝义节;福建学人在追溯理学道统时,又将陈文龙塑造成为理学名家,反映了作为忠义代表的神明在民众的接受过程中再一次发生转化兼有海神职能,这与16世纪以后海上贸易的繁荣存在诸多的联系。

综上所述,宋元以降,陈文龙形象不断发生嬗变。在“大历史”传统中,陈文龙一直作为忠义人物的象征,符合儒家伦理的价值判断;在“小历史”传统中,陈文龙从国家祀神向民间水神形象嬗变。这深刻反映了士绅阶层所推行教化不断被普通民众所接受。闽地文化的变迁,使得陈文龙形象在不同时代的文化场域中具有不同的意义。陈文龙个案的研究,提醒我们在文学接受研究中不仅仅要关注长时段历史进程的变化,更应该关注到受众群体和传播媒介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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