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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视野中的诗歌世界
——杜甫三台诗歌创作的精神价值

2020-02-27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家国杜甫情怀

陈 桃

(西南科技大学,四川绵阳 621000)

如同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般,杜甫以及杜诗的出现同样具有划时代、传世代的重要文化意义。在中国诗歌史上,杜甫被誉为“集大成者”,被后人称为“诗圣”。陈师道《后山诗话》有载苏子瞻曾曰:“子美之诗,退之之文,鲁公之书,皆集大成者也。”元杨士奇《杜律虞注序》有言:“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为诗之圣者,其杜少陵乎?”作为唐朝诗歌史上的双子星,人们常将李白和杜甫拿来对比,王握登《合刻李杜诗集序》讲道:“供奉之诗仙,拾遗之诗圣。圣可学,仙不可学。”如此高度评价,验之于杜甫,洵非虚誉。杜甫之所以成为诗圣,同他与所处时代积极的互动和困苦生活境况的磨难固然有关,但更离不开诗人自身人格、国格的不断提升与完备以及秉持的转益多师的诗学观的有力支撑。他在充满现实性和纪实性的诗歌中表现出全方位的社会观察和人生思考。饥冻虽切,仍不曾消磨其诗歌创作之笃志,执着于完美的诗意表达,将生命托付给诗歌。其诗歌被誉为“诗史”,所谓“诗史”,既含括一己一家之生存史、体验史,也折射一国一族之血泪史、兴亡史。

杜甫于宝应、广德年间流寓三台时所创作的登临游历、酬知遣怀诗歌具体地表现出其民胞物与、危言危行、浓郁的历史情节与执着的家国情怀等多重文化性格。这多重文化性格的展现高度契合现代文艺的人民性、批判性、纪实性以及实践性等内涵。对杜甫于此特定时空的诗歌作现代性精神价值的挖掘与梳理,有利于解读和呈现其中不可估量的实践意义和理论价值。如此,对于杜甫诗学研究,亦或当代文艺创作与接受,均可视为必要的补充与有益的参考。

一、“民胞物与”中的自然与人本

“民胞物与”[1]首次用于阐释杜甫的诗歌情怀是当代著名学者刘明华的论文《论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之后便被学界广泛认同和普遍接受。如若追溯“民胞物与”的滥觞之处,便是宋儒张载著《西铭》,书中讲述:“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2]63那么,杜甫的“民胞物与”情怀具体阐释便是——博爱所有人和一切物类。

(一)自然情怀

南北朝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有言:“山川之美,古来共谈。”三台县又称梓州、潼川,隶属今四川省绵阳市,位于四川盆地中偏西北部,绵阳市东南部。三台自然资源丰富,物产繁多,五光十色,客观上为杜甫的创作提供了条件,主观上也为其情感的抒发提供了载体。杜甫不仅是“读书万卷”的倡导者,更是“行万里路”的积极实践者,其一生行程数万里、萍踪遍神州。杜甫积极主动地同广博的自然界建构起了无间且友爱的关系,反过来,自然界多姿多彩的“物色生态”亦怡养杜甫之性情,催发了诗人的创作灵感,使诗歌能够得“江山之助”。与此同时,杜甫将主观深入之情感与客观从容之赏玩在这里实现了完整统一。杜甫将大量的自然景物选入诗内,并进行了详实的描摹,如为山水立传。

在以“沉郁顿挫”诗风为主脉的后期创作中,杜甫自然也不乏清新明丽之诗作。究其缘由,《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平生为幽兴,不惜马蹄遥”[3]147;《寄题将外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3]1013;《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3]1986。于杜甫的天性与审美而言,他是深爱自然、享受自然的;于胸怀而言,是一种自渡,也是一种民胞物与精神的升华。读罢直叹简易纯熟、无斧凿痕,如云在晴空、舒卷自如,信也!《白沙渡》:“水清石礧礧,沙白滩漫漫。迥然洗愁辛,多病一疏散。”[3]709在流亡困顿的生活之中,这样的吟咏表现出对自然的皈依,可视为抚慰杜甫困顿心灵的一剂良药。杜甫亦试图在自然之中求得一方立锥之地,安顿疲乏的身心,缓释几多的烦忧。通揽杜甫在三台创作的诗歌,局势动荡不稳、生活困苦潦倒的背景并没有浇灭其对自然景物吟咏的热情。山水诗、田园诗、咏物诗、节令诗等关涉自然景物的诗歌篇目不少,且情沛旨远,从这些诗歌中可以洞见杜诗中体现出的浓烈的自然情怀。而所谓自然情怀,学者孙学堂先生于《中国文学精神·唐代卷》中作如下阐释:“立身尚清、立志求远,热爱大自然、热爱淳朴生活的雅逸情操和高尚志趣。它带有回避社会纷争的超越色彩,带有关怀生命终极归趣的人本主义特征。”[4]149此间杜诗的自然情怀就表露得班班可见:

《登牛头山亭子》:“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江城孤照日,山谷远含风。”[3]990

物可引诗,亦因诗而睹态。从此间的杜诗中,得以窥见当时三台丰富的“物色生态”。

《又观打鱼》:“小鱼脱漏不可记,半死半生犹戢戢。大鱼伤损皆垂头,屈强泥沙有时立。”[3]920《冬狩行》:“肉味不足登鼎俎,何为见羁虞罗中。”[3]1056描绘的是杜甫对竭泽而渔之愚、惨酷可怜之状的控诉。生活在模糊甚至对立的人与自然关系的背景下,杜甫表现出积极且理性的对弱小之物之怜悯以及物我平等之思想,更显难能可贵。这种天人一体、物我同构、万物同亲的思想觉悟,呈现出的是一种广博的宇宙精神,真实且具体地表现出杜甫具有前瞻性的和谐生态观。为此,如果说清赏把玩是杜甫写景状物诗的外在呈现,那么,壮烈或悲惨的世界体验和人生反省便是其内在要义。此内外之兼修,结合完美,显现出非凡之气度与格调。因而,观照这类具有博大而深刻意蕴的诗作,对当下的社会可持续发展具有极为重要的警示意义和借鉴价值。

(二)人本思想

从孔子提出“仁”,到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再到荀子“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本”。不得不承认,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从历时角度看,的确是一种典型儒家人本思想的承继。然而,杜甫这种根植于对社会百姓的真切感受和具体实践标志着其人本思想的成熟。这种成熟体现在对世间苦难的担荷,而这份担荷的力量显然更是对前者思想的一种超越。这种超越助益儒家人本思想的内涵得以延展,实现以人为本脱离阶层的限制与约束。这种超越亦使杜甫的人本思想、现实关怀真正意义上具备了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使“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显然不再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可触感的圣人学说,而是一种躬体力行的实践、一份社会良知的自觉。

穷兵黩武是其所恶,铸剑为犁乃其所愿。流落梓州期间的杜甫,人本思想体现得特别彻底和坚决。《又观打鱼》:“干戈格斗尚未已,凤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3]920此诗宝应元年(763)作。诗人由渔人大规模地杀生而联及战乱中黎民广遭杀戮,深致喟叹。前半部分写竭泽而渔的残酷可怜之状,见诗人仁民爱物之心。后半部分写观鱼有感。由鱼遭急捕、龙凤潜踪以避杀机,而联想到人世干戈、暴殄天物,初无二致,发人深省。王嗣奭曰:“然作诗本意,全在干戈兵革上起,盈城盈野,见者伤心,而不知暴殄天物,其痛一也。故至诚尽人之性,即能尽物之性,一视同仁,初无二理。”[5]150《征夫》:“ 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路衢唯见哭,城市不闻歌。”[3]1045诗人选择征夫这样一个具有强烈时代烙印的人物作为触媒,通过特殊的角度,将安史之乱带给劳苦大众的深重苦难予以深刻的揭露。《苦战行》:“干戈未定失壮士,使我叹恨伤惊魂。”[3]926诗为悼念平段子璋乱而阵亡的马将军而作,诗中痛惜将军阵亡,国失良将,并忆其生前与己告别情景,表达了深沉的悼念之情。词气激荡,悲情动人。仇兆鳌曰:“《苦战行》,为将领死事而作也,痛其阵没。”[3]926

二、家国情怀中的忠君与爱国

“家国情怀”一词并非“家国”与“情怀”两个词语或者“家”“国”“情”“怀”四个语素的单纯组合,而有其广泛深刻的内涵。钱穆先生说:“有家而有国,次亦是人文化成。中国俗语连称国家,因是化家成国,家国一体,故得连称。”[6]57关于“家国同构”则可以追溯到《礼记·大学》:“古之欲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7]为此,“家国情怀”不是空泛、抽象的概念,而有其具体所指和基本内涵,即应含括仁爱之心、家国同构、共同体意识,是生命自觉和家教传承。强调通过修身正己、顾念亲情、心怀天下等路径来厚植家国情怀。“家国情怀”既与尽忠行孝、爱国思想、以民为本、天下为公等传统文化存在密切关联,又表现出对这些传统文化的勾连与超越。“家国情怀”于增强个体对家庭宗族的归属与认同、对故国山川的依恋与守护、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与承续、对家国民族的责任与担当具有巨大的时代价值和超强的生命活力。

杜甫执着的家国情怀包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出世效国抱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对现实的理性审视,“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爱国忧民的升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博大胸怀的展现。杜甫的家国情怀贯穿其整个生命周期。“‘呼苍生,忧天漏,极悲天悯人之词’俯仰皆是,‘饥溺一体之心’昭然可见。”[8]在很大程度上,熔铸人民性、家国情怀等特质的杜诗,已然凝聚成了一个具有稳定意义的文化符号。闻一多更是盛赞杜甫为我国“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9]24。

(一)忠君忧时

《对雨》:“莽莽天涯雨,江边独立时。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未敢背恩私。”[3]1034-1035时杜甫欲往阆州,适逢秋雨连绵,对雨感怀,倾吐忧国之思。诗中描写独立江边所看到的茫茫雨景以及对雨而生的种种联想,表现了诗人对边防局势的热切关注。“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一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惨怆恻怛之心跃然纸上。李因笃评《对雨》曰:“着意写‘对’字,知忧国无时休矣。”[10]尼采在《苏鲁支语录》中有言:“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书。用血写,然后你将会体会到,血便是精义。”[11]34而此期间,远离庙堂、生活困顿、年迈体衰的杜甫,便是用“血”写出一句句忠君爱民的精义。故而,自宋代以后,“一饭未尝忘君”的杜甫便成为文人、士大夫等心中忠君爱国的典范,备受推崇,进而始将其圣化。《岁暮》:“岁暮远为客,边隅还用兵。烟尘犯雪岭,鼓角动江城。天地日流血,朝廷谁请缨?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3]1067-1068广德元年(763)年底作。时杜甫在梓、阆间,欲下吴楚,拟由阆州乘船沿嘉陵江南下。诗写忧乱之情。诗中描写乱世岁暮之景,沉痛慨叹战乱依旧、请缨无人,并于寂寞中勃发济时壮心。笔力雄健,悲壮动人。早年便形成“致君尧舜上”宏愿的杜甫,面对山河破碎、民生涂炭,是渴望“请缨”的。为济时活民,乃至为国捐躯,也无所畏惧,奈何报国终无门,任凭年岁流、意志消,一片忠君忧时之血诚殷然搏动于字里行间。

(二)心怀天下

《孟子》中有言:“有肥肉,野有饿殍。”到杜甫,便咏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佳句,可见杜甫是一个儒家出世理念的积极、忠诚的实践者,这亦是古今众多学者治杜学多以儒解杜的原因所在。儒家认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杜甫却呼喊出“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3]832-833。儒家强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甫依旧“位卑未敢忘忧国”,即使“处江湖之远”。适逢其漂泊西南,喜闻王师大捷,不禁惊喜欲狂,手舞足蹈,冲口唱出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3]968诗文讲述唐军屡破史朝义兵,收复东京洛阳及河阳,伪邺郡节度使、伪恒阳节度使降,河北州郡悉平。广德元年正月,史朝义败走广阳自缢,其将田承嗣以莫州降,李怀仙以幽州降,并斩史朝义首级来献。至此河南、河北全境得以光复,为持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画上句号。是年春,身在梓州的杜甫喜闻此事,遂走笔写下这首诗篇。全诗一气流注,法极无迹,晓畅自然。诗人把备尝流离之苦、忧叹山河破碎抛掷云外,想见踏归故乡之快意,祖国统一之喜悦,真挚之情,跃然纸上,足见其浓烈之家国情怀。故而浦起龙称这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12]。本诗之所以触动历代读者之内心,“乃在于杜甫所喜,并非一己之喜,一家之喜,而是国家之喜,人民之喜,天下之喜”[13]。“杜甫的一生总为时代而泣,为百姓而歌。尽管身已要人扶,他却说拔剑拨年衰,尽管万国尽穷途,他依然艰危气益增。他以诗为笔记述其‘穷年忧黎元’,‘济时肯杀身’的一生。”[14]如果说家庭环境的濡染和儒家哲学的浸润为杜甫的家国情怀奠定了底色,还是一个量变的过程的话,那么,备尝流亡困顿的切身体验和挣扎于动乱的无名时代,对其家国情怀的最终形成和升华起了质变的影响。

三、危言危行中的批判与担当

“杜子美在困厄之中, 一饮一食, 未尝忘君, 诗人以来, 一人而已。”[15]1517从苏轼认定杜甫为古今诗人之冠,到王国维曾指出:“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16]再到冯至认为“杜甫是一个政治性最强的诗人”[17],杜甫符合儒家所谓“圣之任者”般人物,其勇于批评、敢于担当的精神与其执着的爱国主义情怀一脉相承。“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也;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也。”[18]138在专注于亲情眷念、自我完备的过程中,杜甫依旧不忘为民生之疾苦呐喊,为国家之命运忧虑。这种责任和担当,于杜甫博大之胸怀、健全之才性而言,是其核心所在,也使其人生真正达成圆满。

(一)劝勉与批判

杜甫于三台遗留的诗作中,不乏送别、赠寄友朋之作,并常常希冀贤能者力挽狂澜、拯救疮痍。《东津送韦讽摄阆州录事》嘱其廉洁奉公,善待属员:“推荐非承乏,操持必去嫌。他时如按县,不得慢陶潜。”[3]925浦起龙评曰∶“如面相赠处,字字亲切。”[13]《送陵州路使君之任》:“王室比多难,高官皆武臣……国待贤良急,君当拔擢新……疮痍府库贫。众察宜洁白,万役但平均。”[3]1031-1032诗中对前往赴任的陵州刺史寄予勤政爱民之托。诗从时事叙起,指点朝政,庆勉友人;忧国破民贫,叹一己潦倒,虽非警语奇文,却深浑老成,感人肺腑。查慎行评曰:“以史笔为诗,醒快夺目。审时地以立言,忠君爱友之诚,蔼然流露。一篇有韵之文,感事策勋,托意深厚。”[11]《又观打鱼》通过树立起自责的可行性与合理性,来嘲讽鱼肉百姓的尸位素餐之辈:“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3]920《数陪李梓州泛江,有女乐在诸舫,戏为艳曲二首赠李》:“使君自有妇,莫学野鸳鸯。”[3]997诗写李梓州女乐之盛,含规劝意,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亦可见杜甫独具一份的担荷力量。“古来君臣合,可以物理推。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其一)”;“所务谷为本……舜举十六相...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其二)”;“经纶中兴业,何代无长才。吾慕寇邓勋,济时信良哉。(其三)”(《述古》三首)[3]1020-1023诗借述古事以讽今,第一首伤贤士不遇,讽肃宗之罢斥张镐、房琯等贤才;第二首喻当时的理财者宜以农艺谷为本、市争利为末;第三首盖欲朝廷信用功臣以复太宗之业。三诗借古讽今,比兴讽谕,寄托遥深,乃诗人有为而作,集中、鲜明地体现杜甫的正色敢言。杨伦评曰:“讽切时事,皆关治要,天地间有用文章。”[19]《有感》“慎勿吞青海...大君先息战……(其二)”;“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不过行俭德,盗贼本王臣。(其三)”;“愿闻哀痛诏,端拱问疮痍。(其五)”[3]971-976;《杜诗说》:“公平日谆谆论社稷、忧时事者,大指尽此五首。”[20]5

(二)慎独与担当

杜甫在一首梓州诗《宗武生日》中写道:“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3]1477-1478从这里知道,杜甫把作诗当作是“接承家业” 的家事来对待;《客夜》“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3]931-932与(《九日登梓州城》其一)“……如今白发翁……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3]933,流露出的计拙途穷,对妻子、弟妹的思念,又叹战乱不息,关塞阻隔,归朝无望,愁思百集,感慨万端;《喜雨》:“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峥嵘群山云,交会未断绝。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3]1019喜雨却不以写雨为主要内容,而是由春旱喜雨,转而反映“巴人困军须”的严重社会问题,表现出极强的现实关怀;《薄暮》“故国见何日?高秋心苦悲。人生不再好,鬓发自成丝”[3]1036中的羁旅之愁、故国之思;《光禄坂行》“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3]925,以及(《忆昔二首》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3]1163-1165。诗人追忆当年开元盛世时,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太平之世。即使小县城便有人口万家;出门远行不必择日;贸易往来,络绎不绝;京城一派祥和,民间社会风气良好。体现杜甫浓烈的赤城之心和盛世追怀。

四、历史、宗教中的纪实与超脱

三台历史悠久,三台县南部于春秋战国时,为蜀国酋长郪王国辖地,唐时一度成为剑南东川节度使治所。唐代三教并崇, 寺观遍布宇内的乡野大都。开元年间李林甫于《唐六典》卷四中描述:“凡天下寺总五千三百五十八所, 三千二百四十五所僧, 二千一百一十三所尼。”佛寺墙壁几乎无处不画。唐代寺庙功能的多样性,使得寺庙成为公共文化娱乐的中心,除了承担宗教活动以外,更是市民春玩、秋游的去处,观摩题壁诗成为市民的一大乐趣,也使得题壁诗成为唐代民俗文化研究的重要资料。纵观杜甫在三台的诗作,众多的道观、寺庙以及前人遗迹都进入了杜甫的视野,予以描写。据统计,杜甫一生留存下来的关于佛寺的诗作约五十首,三台佛寺诗就有十余首,占五分之一,是地方佛寺诗之最,其中《上牛头寺》《上兜率寺》《谒文公上方》《题玄武禅师屋壁》等久负盛名。《题玄武禅师屋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赤日石林气,青天江海流。锡飞常近鹤,杯渡不惊鸥。似得庐山路,真随惠远游。”[3]929-930此诗宝应元年(763)作,时杜甫在梓州所辖的玄武县(今四川中江)。城东玄武山上有玄武庙,作者写此诗题于庙壁。诗中称赞壁画的轻舞飞扬之神韵及禅师之佛法仙气,将画中山水和画外人物形容得神奇不凡。除此之外,此诗更有深意。现实的无奈让置身如此真实却又空灵环境中的杜甫,顿生仰慕与追怀陶潜远离俗世而随惠远公游仙访道之念。《望兜率寺》:“树密当山径,江深隔寺门。霏霏云气重,闪闪浪花翻。不复知天大,空馀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3]993杜甫的一生以儒为主,与道亲,与佛近。早年时期接受儒家思想,中年以后,于道、佛兼收之,晚年倾心佛理之势尤为显现,欲有凭仗大乘与禅审视现实之态势。此间杜甫,客居梓州,潦倒穷困,几历佛寺,欲摆脱种种现实之烦忧,颇生皈依佛门的超脱之念。杜甫愿清心净沐,漫游其中。于此清静雅致之地,杜甫得到了须臾的超脱和恒久的向往。《谒文公上方》“野寺隐乔木,山僧高下居……庭前猛虎卧,遂得文公庐……”[3]949,此诗二句,杜甫直造寺中。可见僧房高下居,层叠错落;猛虎卧庭,为人所役,其法力神通。便于今人了解唐时佛寺的具体生活情状。《过郭代公古宅》:“磊落见异人,岂伊常情度。定策神龙后,宫中翕清廓……高咏宝剑篇,神交付冥漠。”[3]958此诗描写诗人游郭震通泉时所居故宅,追忆昔日郭震的功绩,字里行间里流露出对郭震的敬仰之情,结句以郭诗“沉埋无用”自况也!

此间杜甫的佛寺、题壁、吊古诗内容丰富,不仅有佛寺、建筑景观描写,也有对时事的记录,因此具有历史研究价值。魏晋以降,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分野日益显露,但因文学作品在创作中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具有反映时代的作用。自然,将文学作品当成一把钥匙,去开启尘封的大门,从文学作品中搜集、整理史料,成为了历史追溯、研究的有效途径之一。同时,佛教在唐代的流行和统治者的宣扬有着很大的关系,有唐一代,除了唐武宗毁佛外,大部分皇帝均在儒道释三者之间采取平衡关系,至于武则天、唐代宗等更是积极弘扬佛法,为佛教在唐代的大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支持。细读杜甫于此间关于佛寺的诗作,便于后人窥见当时佛寺的建筑形制,诗中蕴含着丰厚的佛学思想,对宗教研究也有重要贡献。

五、结语

当代香港诗人黄灿然著有《杜甫》一诗,颂赞杜甫,也是学界公认的咏杜的代表性诗篇。该诗为杜甫拍摄了几幅如许的写真:苦难的承受者、山河的讴歌者、时代的审视者。讲述杜甫以内备圣德、外在事功的方式,追求“内圣外王”的崇高理想,以反身而诚的路径塑造了人格全美和人性全善的杜甫形象。关于优秀传统文化,习近平同志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民族文化血脉”。深入梳理、具体展现杜诗中的“忧黎民”“安社稷”“济苍生”既是历史使命又契合时代潮流,亦是贯彻习近平同志系列重要讲话精神的具体体现。

杜甫作为一位文化巨擘所展现出的美善人性、家国情怀,杜诗作为珍贵文化遗产的典型代表在思想上闪烁着熠熠光芒,这些特质是理应被后世所承继和弘扬的。著名诗人公木曾说:“二流的诗人,以诗为生命;一流的诗人,以生命为诗。”杜甫正是一个以生命为诗的圣者,其诗作,可谓树立了中国古典诗歌之范式;其人格,被认领为后世文人品行之典范;其思想,堪称华夏民族传统思想之英华。诗圣杜甫那种忧国忧民无已时、君圣民安死方休的崇高人格与境界,指引着人们对精神寄托和共同的“精神家园”的寻找与建构。

杜甫以其仁爱广博之胸怀、忠君效国之大义垒砌成一座精神高峰,今人须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方可继优秀之传统,繁文艺之创作,聚民族之自信,激爱国之热忱,御外邦之陵犯,博时代之洪流,振民族之复兴。自然而然,也印证了杜诗的相关研究是历久弥新的重大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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