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阁藏北朝墓志》词语考释九则

席 兰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叶炜、刘秀峰主编的《墨香阁藏北朝墓志》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出版的墓志类图书。其所收墓志材料新、拓片精，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书中有一些词语未被《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大词典》）收录或者词语的部分语义未在《大词典》中列出。笔者从书中整理出了九个词语，结合《大词典》和其他训诂材料对其进行考释，或可为墓志文献释读和汉语史词汇研究与整理提供一定的帮助。

一、御己

北魏《李叔胤妻崔宾媛墓志》：“年十有八，嫔于李氏，御己卑冲，接事撝顺。”[1]14

“御己”一词，《大词典》未收。在所举墓志文中，“御己卑冲”与“接事撝顺”都属于主谓结构，“御己”与“接事”相对，属于述宾结构。相近词语“御人”有“驾驭他人”的意思，《汉书·张汤传》：“禹志在奉公孤立，而汤舞知以御人。”[2]4428且“御”有驾驭义，《说文》：“御，使马也。”[3]74“御己”，引申义为“约束自己”。

墓志文献中曾有用例。东魏《李宪墓志》：“周于御己，达于从政。”[4]330《大唐故文林郎新喻县丞胡府君墓志铭》：“惟君谦光以御己，和敬以接类，藴藉文义，优游宴赏。”[5]26唐《大周故中大夫行司礼寺恭陵署令袁府君墓志铭并序》：“御己调俗，弱而能强。”[6]传世文献也有用例。《后汉书·皇后纪序》：“虽御己有度，而防闲未笃，故孝章以下，渐用色授，恩隆好合，遂忘淄蠹。”[7]50又有《全梁文》卷七十二：“世子以枝叶之庆，藩守浙河，下襜风举，升席治立，含静台以御己，垂简蕙以振俗，郡富名山，岩多灵寺，故胜业愈高，清心弥往，每游践必训。”[8]806

二、玉闰

东魏《任详墓志》：“自起家从宦，佐命勤王，典郡牧州，拥旄佩玺，善始令终，金声玉闰。”[1]34

“玉闰”一词，《大词典》未收。《东魏赠代郡太守程哲造像碑》：“金声玉润，贞节常在。”“金声玉润”与“金声玉闰”相似，仅一字之差；而“闰”，通“润”，表“滋润”义。那么，“玉闰”即“玉润”，“比喻美德”。《大唐故和州香林府长史张府君墓志铭并序》：“惟君积德，猗嗟淑令，玉润金箱，松贞风劲。”[5]115《大唐故王君墓志铭并序》：“藴金箱以待振，怀玉闰以舒光。”[5]430这两句中“玉闰”、“玉润”分别与“金箱”相对、连用。北齐《叱列延庆妻尔朱元静墓志》：“似苞金响，如含玉闰。”[4]417《唐故赵府君墓志铭并序》：“夫徳含玉润，禀秀质于崐峰。”[5]435这两句中“如含玉闰”与“德含玉润”相似。因此，在“比喻美德”这个义项上，“玉闰”即“玉润”。

墓志文献中比较常见。北魏《元怿墓志》：“响振金声，比德玉闰。”[9]321《陶蛮朗墓志》：“祖世清淳，金温玉闰，莫不器齐瑚琏，位邻鼒鼐，司掌百僚，辅弼千乘。”[10]438《大唐卫州故司马王善通墓志铭并序》：“玉闰金钢，冠军开府。”[5]406《陈宣帝夫人施氏墓志》：“载诞临贺王叔敖、沅陵王叔兴、宁远公主，并桂馥兰芬，金锵玉闰。”[10]552

三、妙简

西魏《元颢墓志》：“公弱冠应选，为东宫直阁，驱勤在公，妙简帝心，蒙敕引为西台直后、本官员外散骑侍郎。”[1]44

“妙简”一词，《大词典》释为“精选”，书证有《后汉书·儒林传序》：“时樊准、徐防并陈敦学之宜，又言儒职多非其人，于是制诏公卿妙简其选。”[2]5370《大词典》释义就其例证是没有问题的，但用在所举墓志文中着实不妥。南唐《故昭容吉氏墓志》：“用能妙简皇心，光膺盛典。”[11]“帝心”与“皇心”同义，为“皇帝的心意”义。“妙简帝心”，解释为精选皇帝的心意，语义不通，应是动补结构，即“妙简于帝心”，表示“由皇帝精选”的意思，引申义为“被皇帝从心里认可”。

墓志文献中多有用例，《辽王邻墓志》：“谋合神胜，妙简帝心。”[12]《唐曲建泰墓志》：“畴咨帝念，致网罗于百夫；妙简天心，佥让公于千杰。”[13]唐《李君墓志铭》：“君以妙简黄中，频参对日之辨。”其他文献有宋何得之《天香》：“官在中都，斑参玉笋，妙简帝心应久。”

四、衣巾

东魏《张琼墓志》：“家承礼让，世袭衣巾。”[1]72“衣巾”一词，《大词典》释为“借指秀才的资格和待遇”，书证有清李渔《怜香伴·随车》：“当初只因娘子没正经，惹出那场大祸，革去了我的衣巾，如今才挣得一件青袍上身，又不要去招灾惹祸。”[2]12534按此义明朝时已见。《明故郡庠生员裴子敬墓志铭》：“招之不赴，准以衣巾家居。”《张琼墓志》：“公侯继袭，将相连门，于晋则有大夫张老，在汉赵王张耳，君及其后也。”[1]72张琼祖先将相连门，而其自己做官兼文武，《大词典》释义用在这里实为不恰当，应该为“将相的资格和待遇”义。

五、清澜

北齐《张彦墓志》：“若夫崇基峻峙，清澜远注，郁乎共分天并构，濞焉与纪地争流。”[1]136

“清澜”一词，《大词典》未收。与其字序颠倒的一个词“澜清”，《大词典》释为“清澄如水”，仅有一书证，即《梁书·刘遵传》：“其孝友淳深，立身贞固，内含玉润，外表澜清。”[2]8199《齐淮阳王府长兼行参军张君墓志铭》：“宏根攸树，琼枝蔚而独高；洪源既启，清澜注而不竭。”“清澜注而不竭”与“清澜远注”相似。诗句有唐骆宾王《秋晨同淄川毛司马秋九咏·秋雁》：“何当同顾影，刷羽泛清澜。”还有唐刘禹锡《终南秋雪》：“偏宜曲江上，倒影入清澜。”传世文献有《晋书·郭璞传》：“陵扶摇而竦翮，挥清澜以濯鳞。”[14]《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引谢灵运《山居赋》：“洪涛满则曾石没，清澜减则沉沙显。”《艺文类聚》卷三六《人部二十》：“扬素波以濯足，溯清澜以荡思。”[15]995-996以上传世文献用例，“清澜”皆即“清水”义。但墓志用例字面义为“清远的水流”，实则用的是其引申义，意为“荣耀而绵长的家世”。墓志文献还有梁《故永阳敬太妃墓志铭》：“清澜悠邈，其仪尚矣，龙光迭照，风流世祀。”[4]30隋《姬威墓志》：“本系轩皇，寔为农正，崇基与削成并峻，清澜随委壑俱远。”[10]570《唐故平阳路夫人墓志铭并序》：“夫昌原海镜，湛玉液之清澜；灵趾山巍，郁仞金之迥构。”[5]546

六、僮稚

北周《崔宣靖墓志》：“以名公子，早有令闻，身在僮稚，频为公府征召。”[1]198

“僮稚”一词，《大词典》未收。元《河中张公墓志铭》：“而君亦明慧俊发，虽在童稚，已有成人之风。”“虽在童稚”与所示例句“身在僮稚”相似。而“僮”，《说文》：“僮，未冠也。”[3]310并且同“童”，书证有《左传·哀公十一年》：“公为与其嬖僮汪锜乘，皆死皆殡。”[2]1681再有《段注》：“今人童仆字作僮，以此为僮子（幼童）字，盖经典皆汉以后所改。”[16]408由此“僮稚”与“童稚”同义。墓志文献有北魏《元钦墓志》：“齿在僮稚，亚为献文所衿；未及弱冠，偏蒙高祖流爱。”[9]382隋《裴子休墓志》：孝敬之风，影于童稚，雍睦之道，着自闺闾[10]372。

除了“幼小”义，“僮稚”还有“孩童”的意思，文献有宋黄庭坚《迎醇甫夫妇》：“策马得行休更秣，已令僮稚割生刍。”宋刘过《寄竹隐先生孙应时》：“三年川桃李，遗爱及僮稚。”宋孙平仲《韩太夫城》：“牛羊任所适，僮稚更不喧。”

七、德德

北周《张闼墓志》：“德德相近，长延日久。”[1]196

“德德”一词，《大词典》未收。语本《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2]1094“德德”便由“以德报德”割裂而成，表示“用恩惠来报答恩惠”。

墓志文献有《唐故卫前副将游骑将军试太仆卿兼勾当作坊务贾府君墓志铭》：“孙男德德，并孝贯天心。”《唐故陇西李氏墓志文并序》：“韦府君姿性劲峻，神用恬乂，自三世文行德德，冠绝一时。”[5]2464清山西乡宁县《关帝庙碑记》：“卫人物者是三□神之德德显明也，巍巍之乎俨□。”

八、蹈德

隋《李君妻崔芷蘩墓志》：“祖挺，光州史君，蹈德履仁，誉动蕃岳。”[1]204

“蹈德”一词，《大词典》释为：“谓以歌舞褒扬德政”，仅有一书证，即《后汉书·班固传下》：“下舞上歌，蹈德咏仁。”[2]14497“以歌舞褒扬德政”义用在所举墓志文中，实为不恰当。清陆心源《唐文拾遗》：“蹈德无怠，率礼不违。”“蹈德”与“率礼”相对。“率礼”，《大词典》释为“遵循礼法”[2]2128，属于述宾结构，因此“蹈德”同为述宾结构，同时“蹈”也有“遵循”义。《三国志·魏志·高堂隆传》：“夫灾变之发，皆所以明教诫也，惟率礼脩德，可以胜之。”[17]293“率礼”与“脩德”连用，那么“脩德”的“德”与“蹈德”的“德”同义，为“德行”义。“‘蹈’与‘德’连用成‘遵循道德规范’义。”

墓志文献中也多见。《魏故侍中太尉公冀州刺史广平王墓铭》：“祖重华迭曜，握天镜以临万国；考蹈德齐礼，总三事以调四气。”[4]219《唐故骁骑尉张君墓志铭并序》：“淳深敬养，蹈德恭仁，用舍不违，功最流伍，授骁骑尉。”[5]486《有唐故东平吕府君夫人霍氏合祔墓志铭并序》：“公资忠践孝，蹈德栖仁。”[5]1900其他文献，有明陶安《咏凫山》：“笃生哲人，蹈德有严。”《晋书·列传》第四章：“蹈德冲素，思心清远。”[14]199《宋书》卷九十五：“方将蹈德履信，被艺袭文，增修业统，作规于后，勤施恰于三方，惠和雍于北狄。”

九、墙岸

隋《齐士干墓志》：“瓌姿美志，墙岸淹雅，优游艺业，博洽多能，享年弗与，人爵未副。”[1]242

“墙岸”一词，《大词典》释为“堤岸”。书证仅有一例，即郑观应《盛世危言·旱潦》：“根株盘结，沙石化为土壤，松脆变而坚凝，墙岸益坚，堤防愈固。”[2]10415上文所举墓志文中的“墙岸”，显非“堤岸”义。东晋《陆玩别传》：“玩器量淹雅。”[2]7808宋陆游《南唐书·陈乔传》：“乔风度淹雅，小心守法度。”[2]7808从这两句话可以看出，“淹雅”一般与表示“气量，风度”义的词语搭配，那么“墙岸”与“器量”“风度”同义。为了更准确解释“墙岸”的意思，笔者发现两句相似的话。《晋书·列传》第六十二章：“天骨疏朗，墙岸高嶷。”[14]晋袁宏《三国名臣序赞》：“天骨疏朗，墙宇高嶷。”[2]10415两两对应，“墙岸”与“墙宇”仅一字之差，应同义。“墙宇”，《大词典》释为“喻风范，气度”[2]10415。因此，“墙岸”表示“风范，气度”义。

墓志文献中常见。《大唐故永王府录事参军卢府君墓志铭并序》：“器公之墙岸绵邈，重公之阀阅清华。”[5]1710《大唐故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君墓志并序》：“惟公器宇严峻，墙岸夷邈，珠角奇征，山庭异表，夙挺公侯之望，早驰将帅之能。”[5]291《大唐故朝散大夫登州司马赵府君墓志铭并序》：“墙岸崇深，器宇宏邈。”[5]1535

挖掘墓志文献中的新词语或新语义，并进行详细准确的考释，是正确解读墓志文献内容的基础与前提。对墓志文献的释读，使我们意识到汉语词汇的演变是微妙而有规律的。墓志文献，是汉语史词汇研究者、辞书编撰者做好汉语史词汇的整理与研究工作的宝贵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