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源时间”的视域下探察《蒂迈欧篇》中的永恒
2020-02-27王敏
王 敏
(兰州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蒂迈欧篇》开篇伊始,柏拉图就借克里提亚的口气讲述了整个宇宙的演变过程,从他的叙事理路当中可以概括出,这一过程总体而言遵循着一个理念论:宇宙生成的原型→永恒→时间→原型(最高理念)。但是当人们开始思考“什么是时间?什么是永恒?”这个问题时,就必然会在哲学思辩上陷入两难的境地。因为“永恒”通常已经潜在地追问和理解“时间”背景,反之亦然,因为人们思考的方式已经被“物理时间”固化了,想要更好地理解柏拉图的时间与永恒的定义及其关系,就要跳出“物理学时间”的局限,追寻被其掩盖和遮蔽了“本源的时间”并在其视域下,探察柏拉图对永恒超越时间的定义。
一、由创世神话引发的难题:时间与永恒的循环定义
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们对时间问题极为关注,总体而言,他们是在研究宇宙本源问题的语境下来考察 “时间”范畴的。正如柏拉图从宇宙灵魂的精神性的运动转向天宇中可见天体的物理性运动时,“时间”与“永恒”便进入了他的宇宙论的视域。
当造生了它的父亲看到他——一座为永恒诸神而造的神龛——活生生地运动起来,十分喜悦;因为喜悦他就思忖着把这个摹本造的更像那原型。……因此,他改变主意,制造一个运动着的永恒的影像,于是他在整饬天宇的时候,为留止于一的永恒造了依数运行的永恒影像,这个影像我们称之为时间。……这些时间的生成形式模仿永恒性,并且依照数的法则旋转。①
柏拉图的这段文字中对时间进行了论述:时间和天体一同产生;一同产生便会一同消失;时间是根据具有永恒本质的原型造出来的,它尽可能与原型相像;“他创造了太阳,月亮,以及被称作行星的那五颗星辰,称之为“漂泊者”,用来确定和保持时间方面的数。”
柏拉图认为时间与宇宙同一瞬间生成,一起被创造,他把宇宙间中规则运动的星辰视作“天体时钟”,这些宇宙中的“漫游者”在天空中循环运动,天是按照永恒的模型建构的,意在使之尽可能与永恒相似。但是这个美丽的创世神话褪下浪漫的外衣之后,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理性的诘难:(1)在宇宙存在之前不存在任何时间, 这就意味着宇宙始终存在。(2)创造宇宙的神是不变的,因为柏拉图说过“神是永远停留在自己单一的既定形之中”的,这就意味着神与世界的关系也是不的,如果神创造世界,他必须永远在创造;如果说他创造完成,那么他与世界的关系必然发生变化。这个矛盾的根源就在于将时间理解为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而将永恒的理解为非时间的永恒。因为人们经常说,永恒是某种脱离了永恒的规定性的,与时间无关的东西,而时间又是脱离了永恒的不恒定的东西,这仿佛是一个只能说废话的怪圈。[1]
既然以这种仅仅被领会为“非时间性”的“永恒”来规定“时间”是毫无意义的,那就是说,在《蒂迈欧篇》中,我们不应该将“时间”定义为“永恒的一个运动着的影像”。如果说“时间”是“永恒的一个运动着的影像”无异于在重复其“理念论”的基本的存在论上的区分:“永恒”是模型,“时间”是其影像,正如“理念”是模型,“宇宙”是其影像。
这个后果的根源在于上述思考方式实际上是由于我们现代的人一直沿用从古希腊就开始显露端倪的“物理学时间”所局限。海德格尔说:整个西方哲学史成为一部遗忘的存在史。由此可知,正是因为对本源时间的这种掩盖和遗忘,形而上学才一再把存在者错当作存在本身而遗忘了存在,才会忽略了时间的“本源”,忽略了时间的“存在”,而将时间作为一个“存在者”。因此,想要确定“时间”与“永恒”的关系,对本源时间的重新追溯,具有紧迫而重要的意义,或许我们从中可以寻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二、“本源时间”何以被遮蔽
前苏格拉底时期的思想家们都往往以分析世界本源为切入点来思考问题,这一时期的思想可以恰当地被称为“自然学”或者“物理学”,那些思想家们则可以被称为“自然学家”或者“物理学家”(Physiker),因为他们关注和面对对象就是physis。“physis”在古希腊人那里最初是指:“出于自身的绽开,从自身涌现出来的东西。这里,绽开者之绽开(存在),涌现者之涌现(存在)不是被当作自明的、理所当然的存在,而是被当作有时机的存在,它在此是有其时机的:太阳得其时机而升降,苍弯在其时机而展现,野兽出没也有其机缘,而所谓的时机或机缘正是时间性的到时,也就是本源的时间。②
但是早期“物理学”一开始就并没有停留于这种“physis”中,专注在对万物之“本源”的不懈追问中:为什么涌现者会涌现?也就是说,“物理学”所追问的不是作为绽开及其涌现的“physis”本身,而是“physis”的本源,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指出的那样“为什么将追溯到作为最后者的概念,而原因和始基就是第一个为什么?”因此,这个对最后者的追问就隐含了“physis”作为绽开或者涌现的持留是自明的和恒常的,它好像总是在场的,从而遮蔽了一个首先需要迫问的根本问题:绽开者是如何绽开的?[2]因此,“存在”在这里就成为仅仅通过这种现成的、自在的运动过程去领会的自在存在着的“时间”中的现象性存在,从而构成了后世沿用的“物理学”的时间观念。根据自在而现成的运动过程去领会时间,使得物理学时间与运动密不可分,时间就是运动的主宰,世界万物在时间中生生不息,此消彼长。这种遮蔽了本源时间而把它总放在空间的运动形式中的时间观念早在希腊时期就初见端倪,查阅早期的神话、诗歌和悲剧,时间的形象是一个和主神宙斯可以互换的强大主宰者,它的出现处于神谱和宇宙起源论的开端,有时候就是宙斯的形象,统治万物众生,旭日东升,潮涨潮落,植物生长,动物交配这些都在“时间’之神的掌控下,赫拉克利特说“时间是一个玩游戏的儿童,儿童掌控着王权”。可见他也继承了这一传统看法,在宇宙中,时间带来了变化和运动,万物因时间的到来而产生,又随时间的流逝而消亡,宇宙才因此而生生不息,源远流长。然而,将时间作为运动和变化的促动力量予以保持,也让这种初衷是要确立稳定与统一的世界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泥潭。“我们走进又不走进同一条河流”,万物是它自身又不是它自身。赫拉克利特所导致的危机可能是物理学的时间观念必然陷入困境的最早的表露。③
之后,巴门尼德不仅因为排除运动变化和时间而建立了一个在他看来“本真存在”的本质世界,而且实际上给予了这个世界以一种“非时间的永恒”的性质。巴门尼德对本质世界的规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后来哲学家们的思维方式。巴门尼德“存在”概念的提出,意味着“物理学”向“形而上学”过渡,形而上学虽然拒斥了物理学世界,但并没有改变物理学的追问方式,因为传统的形而上学追问的问题就是“存在者为什么总是存在?”却不会去追问“非存在者为什么无存在?”巴门尼德认为“非存在者不存在,且不能被思想。”这就给了存在一种潜在的规定,即存在者的存在是不证自明的,它似乎是无时机的,事先给定的,就在那里的存在者。所以从根本上说,形而上学是以遗忘本源时间为前提的,也就是承认了物理学的时间。
于是当形而上学试图对“永恒”作出进一步规定时,我们发现它是“非时间的”或“超时间的”,并且仅此而己。但形而上学的这种“非”或“超”是以认同物理学和物理学的时间为前提的,对它来说,时间就是物理学时间,只是它认同物理学时间并不意味着它接受物理学时间。相反,它恰恰要把这种物理学时间排斥到自己的领域之外,换言之,物理学时间及其支配的世界是什么,形而上学自身就不是什么。因此毫不奇怪,从一开始受到物理学规定的形而上学就和物理学一样对于“本源的时间”毫无意识,“永恒性”被规定为“非时间性”,于是,“永恒”与“时间”就无可挽回地陷入了一种循环定义之中。正是这种对本源时间的掩盖,使得长久以来我们总是陷入到一种肤浅的对立思维中:永恒和时间是单纯的相互否定。
三、“本源时间”视域下的永恒——最高理念
柏拉图对于计量时间的意义的考虑显示出“本源的时间”在他那里的有意或者无意的觉醒。所谓计量时间,也就是根据某种运动的事物,即“天体时钟”来确定时间,而柏拉图的根本目的是根据这个依照完满的原型创造的时间计量器来调整人自身的生存活动,人之所以要通过确定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生存,就是因为人自身的生存是时间性的,人是有死的存在,不是永恒常在的我存在,具有“时机”的限制。这里可以认为柏拉图对于时间与人的生存之间的关联有充分的自觉,或者说对于时间以及星体运动的“数”对于人的生存的意义有充分的自觉。柏拉图晚年受困于“物理——宇宙”学说,他的理念论被社会和科学这两大经验论阻住了统照一切的去路,在感觉经验的世界里,不仅具有占有者空间方位的形式,也具有着无法占据的时间绵延形式,柏拉图的解决办法是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引入他的创世神话论中,这种将时间的数与空间的方位进行结合的方式,给柏拉图的带有神秘色彩的形而上学观,披上了一层科学的外衣。《蒂迈欧篇》中,柏拉图用各种不同的行星轨道来辨别“日”“月”“年”,他是把它们当作测量时间的标准或尺度而非时间之流。他给了古代神话一种科学思维,这和他把创造者视为一种“原因”而非人格化的主宰是相辅相成的,在柏拉图看来,通过反思星体运动的数,人们还应该沉思、计算和校正他自身的思想。他认为天体的循环与人世的循环之间有一种对应,尽管他说道只有人类理智中的神圣的因素近似于并且能够遵循天体运动的量度。他认为永恒的东西是自身完满的,无需原因的,但是这生生不息的世界作为对“永恒”的模仿,是需要原因的,原因使这个世界的变化有秩序,而“理念”的认知就是这个世界运动的原因,“人”之所以要借助“科学”来使得世界有序,源于创造者把“时间”纳入了“空间”的范围之内,变化是“数”与“时间”的结合。
天体的循环是无限的,始终能够达致圆满,因为它所遵循的原型是完满的,而人的生命的循环是有限的,因为它遵循的是原型的摹本,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从不结合,人的一切都被规定了一定的时间长度,所以柏拉图强调要观察这些“命定属己的时间以及所谓的‘适当的时机’。他认为某个事情应该在某些个时间里去做,不要错过正当的时机,无论是对城邦里儿童的教育,还是对死亡的正确态度。这种“时机”,不是长存于空间中的“时间”因为‘适当的时机’,而是一种真正回归了时间本体的“瞬间”,它打破了化在空间中的时间,搅乱了空间的秩序,是真正的同时与亲历的时间。“花开是出于自身的绽开,是从自身涌现出来的东西”。在人生恰到时机的自身的绽开时,就是时间的存在时,人生的意义就在此时显现,这意义在模仿天体的原型,隐含了最高的理念。就象其他度量的标准一样内在于个体的生命时间和日常活动之中,也必然蕴涵某种有关存在与永恒的本性的东西——理念。同样的,因为理念的存在是永恒的,造物主按照自身的完满把世界安排妥当之后,按照着那始终统一的永恒性创造出一个依据“数”的规律而运动的永恒形象——“时间”。二者在此种本源意义上,才是真正相互规定的,并非在物理意义上。
《蒂迈欧篇》避开了《巴门尼德篇》所解释的那个陷阱,即, “理念”是具有与其摹本相同的物理特性的实体,只是其形式更完美而已。因为,人作为一种“智性的生物(noetonzoon)”本身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呼吸着的、四处运动的生物。《蒂迈欧篇》最后一部分就解释理性如何使物质条件为这些智性的目标服务,智性生物被理念设定了一个带有普遍性的框架,尽管可能终其一生与这个框架作斗争,但终究逃不出这种必然性,也就是“永恒”,这一“非时间的永恒被称为“永恒”的经典定义。显然,柏拉图只是想强调,如果“理念”只被作为标准而非别的什么东西,那么它应该具有必不可少的“永恒”的意义,绝不服从于时间性的判断,包括现在时态的判断。理念“不随时间而变老或变少”蕴涵了理念对于变化的绝对的排斥,也就是说“长久”与“绵延”和理念的存在毫不相干,理念的“永恒性”并非单纯绵延的事非在所有时间的绵延,也非超越时间界限的绵延:所以《蒂迈欧篇》进一步规定之止于一 并声称:所谓‘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等等,实际上只有说‘现在是’才是恰当的……总的说来它们也不属于以生成为原因的处于运动状态的那些感性事物”[3]应该说,正是这两个规定道出了柏拉图的“永恒”概念的本质。
四、小结
在《蒂迈欧篇》中,柏拉图对于“永恒”与“时间”之间的对比有一种明确的意识,因为尽管他将“永恒”同时应用于生成的宇宙和作为生成的宇宙之模型的“理智的生物”或“生物的理念”,但他称前者不可能是“完满地永恒的”。因此,理念的永恒与宇宙的永恒或(即时间)是有区别的。但是这种区别是基于他后期已经成熟的形而上学体系对时间的排斥,这种排斥却恰恰是由于其认同了“物理学”时间而掩盖和遗忘了本源时间。因此,想要确定“时间”与“永恒”的关系,对本源时间的重新追溯,具有紧迫而重要的意义。当我们在本源时间观的视域下重新审视柏拉图的创世神话时,发现柏拉图的天体只不过是神用来实现对“时间”的量度而已,有了时间之后,与最高理念相似的摹本(宇宙这一生命体)就被创造了出来,摹本在时间中,理念被现实生活中的万事万物所模仿,人们依照“天体时钟”反思并调整日常生活,却从中发现了“永恒”。
注释:
①本文在引用《蒂迈欧》段落方面,主要引用了王晓朝教授的译作,该引文出自王晓朝.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的288页(D-B)。
②该观点出自黄裕生《时间与永值—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年版,第一章问题的提出,第2-3页。
③参考叶秀山《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出版,一书中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