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粤剧排场的类型及其核心传承要素
2020-02-27杨迪
杨 迪
(广东开放大学文化传播与设计学院,广东广州510000)
粤剧排场是指由固定的角色行当、锣鼓点、音乐、唱腔、曲牌、身段、舞台调度组合而成,用来表现特定的情节或情境的表演片段。它所表现的情节或情境是程式化的,一般来说具有普遍的借鉴价值,通常可以被用于多个相同或相似的戏剧场面,但也有些是专戏专用。1962 年《粤剧传统排场集》将排场分为文行、武行、丑行三种,书中所列排场类型名称却不够准确,如果按照主演行当进行分类,小武主演的“十奏”排场、武生与小武主演的“献美”排场、丑行主演的“抢大仔”排场等不合行当的排场就不应该被纳入“文行排场”之中。而且,因为粤剧排场中未必只有一个主要角色,如“杀妻”(包括“杀奸妻”和“杀忠妻”)排场,扮演夫妻二人的两位演员需要紧密配合才可以完成演出,所以使用“行当”的概念对排场进行区分是不够科学的。《粤剧史》中,将排场分为通用排场、文行排场、武行排场三类。这种分类的优点是,注意到了有些排场属于通用排场,但是因为其中收入太多武功程式,准确来说并不能算作排场。总之,之前的研究中对于粤剧排场的分类都比较粗糙,存在着划分标准及其内容不清的问题。
站在粤剧传承的角度来看,应该根据排场所表现的情景性质和核心传承要素进行分类。所谓的情景性质,就是剧情情节、文武场次;核心传承要素,则是由戏曲的唱、念、做、打在排场中所占比例及其重要程度来确定。由此,粤剧排场的类型可分为文场排场、武场排场和通用型排场三种类型,其中又有不同的核心传承要素。
文场排场,通常表现一些日常生活和宫闱生活的情节和场景,多使用于文戏,其核心传承内容是唱腔、念白和身段。武场排场,通常表现战争或武打的情节和场景,有时也因为主演有较为复杂的武功技巧动作而划分为武场,多使用于武戏,其核心传承内容是唱念和武打程式套路。除了以上两种排场,还有极少数排场适用的场景较多,并不以文、武场为限,所以称为通用型排场。文场排场和武场排场都有自己不同的表现形式,通过对它们的整理,我们可以将排场更好地运用在粤剧剧目编演和粤剧教学之中。如属于文场排场的有:点翰、考文试、逼宫、游花园、摆酒定席、望月楼、月楼赏雪、打仔、哭灵、拦路告状、击鼓升堂、一滚三猋、闹公堂、拜寿、唱拜堂歌、睇相、拜月、献美、窥妆、凤仪亭、表忠、搜诏、骂曹、抛绣球、伏马、三击掌、别窑、回窑、大登殿、猜心事、西河会妻等;属于武场的排场有考武试、投军、比武、起兵祭旗、点将、偷营劫寨、借兵、会宴、回朝搬兵、大战、夜战、水战、三战、斩三帅、打三山、困谷口、过山、过桥、打虎、打擂台、打和尚、打闭门、乱府、献剑(献刀)、送嫂、挂印封金、推墙填井、单刀会、鬼担担、表功、沙滩会、碰碑、救弟、罪子、卖酒、取金刀、狮子楼、打店、醉打金刚等;通用排场有排朝、洗马、配马、大凌迟、自刎、投河、自缢、斩带、问情由。我们可对这三种类型的排场及其核心传承要素进行分析。
一、文场排场及其核心传承要素
文场排场一般使用在文戏之中,但是并不排除在新编剧目里借用在武戏中,因为戏曲剧目一般文武相结合,很难对文、武戏做严格地划分,只能根据文、武场占有的比例进行大概区分。在文场排场中,最典型的特征是以唱、念、身段的表演为主。一般来说,唱的内容有两种,一种是叙事,一种是抒情。叙事唱腔主要是辅助人物叙述剧情而用,如《拜月》排场,该排场出自传统粤剧《吕布与貂蝉》,讲述的是东汉末年,由于太师董卓专权,司徒王允整日在家闷闷不乐,被府上歌姬貂蝉看见。貂蝉受王允大恩,为了帮助王允排忧解难,便在后花园烧香拜月。这个排场没有什么特殊的技艺展示,貂蝉拜月时的唱腔主要叙述了自己的身世与烦恼,也成为了粤剧中许多深闺女子角色拜月时的程式。
(梅香摆香案,点香烛。)
貂蝉:月里嫦娥在上,待貂蝉跪拜呵!
(慢板唱)忙躬身礼上苍双膝跪下,请嫦娥与月老细听端详。都只为那奸贼横行霸道,毒小帝占君妻扰乱朝纲。因此上到花台把香来降,望神灵显法力保佑尘凡。一来是保江山雪佞诛奸,二来是救生灵免受灾殃,拜罢了众神圣抽身站起,抽身站起,又听得谯楼上二更鼓扬。(1)
《拜月》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文场排场,在粤剧中经常有小姐在后花园拜月求姻缘的场景,花旦需要陈述背景故事和人物的烦恼,然后许下愿望,一般来说,这个排场需要由梅香和花旦配合演出。在《吕布与貂蝉》的《拜月》中,貂蝉仅陈二愿,但是在很多剧目借用中,花旦先说出两个愿望,由于害羞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愿是“成就佳偶”,这时候,梅香就会帮花旦说出这个心愿,然后花旦许下第三个愿望。《拜月》排场中的唱腔内容通常都按照这个模式进行编写。
除了叙事性的唱腔,还有抒情性的唱腔,这部分唱腔通常是人物情绪的宣泄。如《长亭别》《抢大仔》《闹公堂》《十奏》《教子》《割肱疗亲》等排场中都有大段的抒情唱腔。以出自粤剧传统戏《大红袍》的《十奏》排场为例,其《十奏》唱段就是武生演员学习的素材。该排场表现的是忠臣海瑞在金殿为民请命的情节,剧中海瑞抬着棺材上殿意为“死谏”连奏十本,产生了非常有节奏感的唱段,特别是奏第五本到第十本之时,要求演员的演唱一气呵成:
海瑞:听了!(接唱)第五本奏严嵩奸人重用,容党羽施爪牙罪恶重重。第六本奏严嵩欲谋一统,调回了张志伯还把爵封。(介)第七本奏严嵩全无惊恐,他府茅那款式俱仿皇宫。(介)第八本奏严嵩不知轻重,视民众如草芥自私不公。(介)第九本奏严嵩党徒日众,拥戴着他自身欺侮九重。(介)第十本奏严嵩横行举动,他有心谋皇位罪实难容。(快中板)为臣爱国心常痛,嫉恶如仇怒冲冲,惟望吾主休迷懵,快些降罪杀严嵩。(1)
这段唱腔表现了一位忠臣的嫉恶如仇,在表演时,需要在每一奏搭配锣鼓做手,增强“十奏”时的气势。粤剧文武生任剑辉(1913-1989)(2)就以表演这个排场闻名剧坛。
除了以上所论述的唱腔,文场排场中,念白也是核心传承要素的一种。戏曲行内向来都有“千斤话白四两唱”的传统,在粤剧排场中也不例外。如《隔帐纱》《读家书》《逼仔上马》《绑子》《上枷锁》都是有着精彩念白的文场排场。以《读家书》排场为例,《读家书》排场出自传统粤剧《金叶菊》,讲述“周贵显带书童周贵方回家,准备命他抚琴唱曲,给母亲周淑英解闷。林月娥将一封家书缝在周贵方所穿衣裳背后,嘱咐他到京城交与周淑英,告知家中变故”[1]400。《读家书》排场就表现了周淑英取出周贵方身上的家书直到读完这封信的过程,中间最感人的部分就是读家书的26 句念白。
(书童奉剪刀上,淑英在贵方衣背剪下书函介)周淑英:待奴一观。(两槌)打开书信来观看,月娇拜上妹红妆。当日花园把菊赏,谁知祸起在萧墙。姐随翁姑回家往,中途遇着那贼强。将我公公来踢死,受伤吐血丧黄梁。婆媳流落寒窑上,产下娇儿名贵方。夫君求名京都往,多感贤妹结鸾凰。奸贼云光真凶悍,梅花涧上杀夫亡。夫魂不息回家往,婆婆吓死在当堂。家道贫穷无钱葬,迫于无奈卖儿郎。(1)
这个念白原版26 句,全部需要用官话表演,演员需要配合念白表现出得知噩耗之后的悲痛,粤剧男班时期的花旦千里驹(1886-1936)(3)就以擅演《金叶菊》一剧而为人称道。
另外,还有一部分文场排场以身段为核心传承内容,这部分排场的唱、念都非常少,有时候甚至没有唱念,但是却以虚拟的身段表演来塑造人物。如《双映美》排场,其表演就以身段为主,排场内容主要表现“两姐妹到荷花池采莲,水中倒映两个美丽的少女。恰遇两位少年公子出游,姐姐与其中一位公子相互产生爱慕之情,被妹妹发现后含羞下场”[1]410。这个排场以花旦表演为主,中间有很多身段如拗腰、碎步、企单边等,表现了划船、赏花、采莲等虚拟程式,我们可以从孙颂文口述的《双映美》排场中得见一二。
(【闹舟】牌子)
大小姐月娇、二小姐婉儿、二梅香自杂边摇船上。大、小两小姐分别作采莲表演。二小姐发现近船头处一枝独秀,俏步上前欲摘。大小姐拖住妹衣袖,哑关目,意指这花离我近,由我来摘。接着拉山、一洗面、二洗面、三洗面后即转手执勾反腰,逆单边至花旁,坐脚美人架以左手勾莲。一勾、二勾、三勾,拗腰作站不稳状。二小姐忙扶住。二人表演淌浪,互相扎架作嗅花状。(1)
从这段表演的描述可见,二位花旦演员主要是以虚拟的程式来表演两位少女采莲的过程,利用身段动作模拟了摘花、嗅花、摇船等场景。这也是文场排场表现游园场景时常见的一种方法,在做这些身段动作的时候,二位演员需要根据表演的节奏共同“扎架”(即粤剧的亮相)以凸显美感。总的来说,文场排场的核心传承内容为唱腔、念白和身段,虽然在上文所举例的排场中,每个例子只突出了其中的一个方面,这是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三种核心传承内容的表现形式。
二、武场排场及其核心传承要素
武场排场一般运用在武戏中,其中包含有大量的武功程式以及相关的舞台调度,这是武场排场的核心传承要素。在武场排场中,有些排场含有丰富的功架和对打套路,根据人数可以分为单人武功表演、双人武功表演、一人对多人武功表演和群体性武功表演。
单人武功排场有《偷营劫寨》《推墙填井》《打虎》《战场写血书》等。如《偷营劫寨》排场,也是单人武功表演,这个排场是粤剧武行各行当都必学的单人表演武场排场,内容主要表现交战一方的主帅潜入敌营,杀死巡夜更夫,刺探军情,准备内接外应大破敌营。扮演主角的演员身段要轻,跟斗功夫要好,才能完成排场所规定的“乘夜偷营”的情景。
双人武功表演又可以分为双人配合型和双人对打型。如双人配合表演的《过山》排场,这个排场表现的是夫妻二人被仇家追杀,二人涉险攀过高山逃跑的场景。两位演员需要在表演中模拟出各种高山的险状,所以有多种特技表演,比如“冇手半边月”“高台大翻”“单脚”“探海”“起虎尾”等。相对于如《过山》《过桥》一类双人配合的武功排场,较为多见的是双人对打武功排场,如《比武》《撑渡》《请酒擒奸》《打店》《救驾》等。以《比武》排场为例,《比武》排场源自传统粤剧《狄青三取珍珠旗》中“怒斩黄天化”一折,叙述“宋仁宗命令狄青与黄天化在校场比武,以决高下”[1]375,中间“比武”的情节如下。
皇帝:上马比武。
(【冲头】上马,【单槌】度打大战【长锣鼓】孖公仔入场。)
皇帝:龙争虎斗哋!
(【帅牌】,开边,孖公仔出,【长锣鼓单槌】度打靶子,黄天化败入场。【长锣鼓三槌】,狄青车身关目拉山。)(1)
从这个排场的动作提示来看,中间的一些武功对打是演员之间“度”的,比如“度打大战”“度打靶子”,其他排场中还会出现“二人比武打手桥”“度打手桥”等,都是要求演员根据粤剧的武功程式和自身条件去设计动作。这体现了这部分武场排场的灵活性。另外,还有一些武场排场属于一人对多人的武功排场,如《困谷口》《杀四门》《困寺》《狮子楼》《打闭门》《乱府》等,这些排场都表现了英雄被围困的场景,在一些情况下可以互相借用。
除了以上三种武功排场,群体性武功排场的代表有《起兵祭旗》《大战》《水战》《考武试》等。这部分排场除了对打程式之外,其核心传承内容还有舞台调度,因为这些排场中演员人数较多,所以如果使用传统的表演程式表现两军交战、誓师校场的场景,需要高超的舞台调度技巧。以《起兵祭旗》排场为例,这个排场主要表现大将出征前的场景。
(元帅手持两杯酒,奠酒落地介,再用双手拿起中间一杯酒,奠酒下地。车身望衣边,再车身望什边,车身转回正面。)
手下:喔呵!
元帅:三军威勇,将帅如龙。人来带马!
(堂旦带马,元帅上马。“走南蛇”排场,【雁儿落】牌子。)
元帅(笑白):喊也好,咿也好。呵呵!哈哈!
(车身,齐入场)(1)
从资料中可见,这个排场除了主帅,还有堂旦、手下若干人,当元帅说“人来带马”后,舞台提示为“走南蛇排场”(4),实际上这不是一个排场,而是一个粤剧舞台调度的专用名词,表示了演员们排队呈蛇形在舞台上快速移动。这种走动方式一方面可以展现大军开拨或者行军布阵的场景,另一方面可以显得人数众多,表达“三军威勇”的气势。
另外,还有一些武场排场运用在战争场景中,却以唱念为主,武功为辅。如《碰碑》《骂曹》《骂罗》等,都是以唱念为主的武场排场。这类武场排场一般表现英雄人物的豪情壮志,可以在表现武戏伸张正义的情节时借用。由于前面对唱功排场已有详细分析,在此不再赘述。
三、通用型排场及其核心传承要素
通用型排场的使用并不分文、武场,其核心传承要素是可依据剧情调整改变的单人表演,以及多种剧情通用的,无实指意义的群体表演。其中,“排朝”是群体性表演,表现文武官员上朝觐见皇帝的情景,只要是有宫廷场景的剧目中都可以使用。“洗马”“配马”“自刎”“投河”“自缢”都是个人表演,情节较为简单,但是可以根据演员的创造力进行扩展。“洗马”“配马”通常使用在将军出征之前,但是在一些文戏中也可以使用,如《打洞结拜》。“自刎”“投河”“自缢”一类自杀性排场通常表现剧中人或“因为忠孝节义观念的驱使,或者因为备受欺凌,走投无路而选择自尽”[1]378。在表演自杀排场之前,演员通常要用唱腔和念白表达自己临死之前的心情,或者回忆前情往事。以孙颂文、陈荣佳口述的“自缢”排场为例。
(【冲头】,林月娥上。)
林月娥:(哭相思唱下句)害得与我家散人离呀!(滚花)为着奸贼良心丧,害我爹爹一命亡,奴今悬梁把命丧,(解腰带欲挂上树, 因树高挂不上跌下,一看二看,见大石搬石至树下,站上石将腰带搭上树。接唱【滚花下句】)唉!舍了残生报爹娘。(1)
如上,除了“自缢”的过程之外,前面的唱念、关目都是可以根据剧情需要和演员自身条件设计的。《问情由》排场主要表现询问、查问的场面。传统剧目中的《问情由》排场通常接在《坐大石》排场之后,表现员外救助落魄秀才之后询问其家世的情景,在实际运用中,只要是搭救了落难之人,施救者都要询问落难人的身世,这种表演程式就是《问情由》。《大凌迟》排场,顾名思义,表现了古代犯人受凌迟之刑的场景。这个排场在表演时需要配合【雁儿落】牌子,表现犯人受刑的惨状。因为内容太过于残酷,所以逐渐被淘汰。现在舞台上如果有这种情节,都会做暗场处理。
综上所述,根据情景性质和核心传承要素,粤剧排场可以分为文场排场、武场排场和通用型排场三种类型,每一类排场又可以根据唱腔、念白、身段、武功等核心传承要素进行区分。在文场排场中,核心传承要素是以唱、念、身段的表演为主;武场排场一般运用在武戏中,其中核心传承要素指的是大量的武功程式以及相关的舞台调度;通用型排场的使用并不分文、武场,其核心传承要素是可依据剧情调整改变的单人表演,以及多种剧情通用的,无实指意义的群体表演。需要注意的是,以上分类并不是绝对的,根据不同作品所要表现的情节,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实际运用中,所谓的“文场”和“武场”排场并不是泾渭分明不可互相借用的,之所以对排场进行分类并分析其核心传承要素,是为了更好地掌握粤剧排场的整体情况,在今后的粤剧剧目创作和粤剧传承中更好地发挥作用。
注释
(1)中国戏剧家协会广东分会、广东省文化局戏曲研究室编《粤剧传统排场集》,内部交流,1962 年,第107 页。
(2)任剑辉,原名任丽初,又名任婉仪,广东南海西樵人,著名粤剧文武生。代表作有《帝女花》《紫钗记》《李后主》等。
(3)千里驹,男,原名区家驹,字仲吾,广东顺德人,著名粤剧花旦,有“花旦王”之称。代表作品有《金叶菊》《三娘教子》《燕子楼》《再生缘》等。
(4)“走南蛇”:舞台调度专用名词。过程如下:一队演员(人数不限,以偶数为基础)从杂边上场,他们在舞台上以走圆台的步伐,成八字形线路调度。再由衣边入场,这时整队演员用最快的速度,在舞台后面由衣边跑步到杂边,重新按照原来队列次序在杂边上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