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荒诞反击荒谬
2020-02-26冯敏
摘要:同样是20世纪经历过战火纷飞的作家,日本作家太宰治和法国作家加缪揭露社会荒谬、叩问人性,都塑造了无法真正融入世界的主人公形象。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与加缪《局外人》里的默尔索都遇到过相似的困境。尽管如此,由于作家视角和时代背景的不同,大庭叶藏与默尔索是以不同的方式来反抗世界。但即使以不同方式对峙,他们都是在保护内心最纯真的天地。
关键词:大庭叶藏 边缘人 默尔索 局外人
第二次世界大战规模空前、时问漫长。作为战败国的日本,政治、经济、社会秩序陷入混乱,人们精神失衡、心理虚脱。在这种内心荒芜、自私伪善的社会里,太宰治《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以自我破坏的方式抵抗这荒谬世界,以此希望人们能对现世进行思考。而作为战胜国,法罔在一片废墟中再次崛起。现代工业文明给人们带来了优越的物质生活,然而虚无、孤独却统治着人们的思想。在加缪《局外人》中,主人公默尔索与社会格格不入,他以他的方式生存,以“冷漠”反抗社会,维护自己的尊严。某种意义上讲,太宰治《人间失格》下的“边缘人”大庭叶藏与加缪《局外人》中游离社会之外的默尔索有相似点,然而南于作者视角与时代背景的不同,两者又存在着不同之处。
一、世间规划条框之外的人
作为一名富家少爷,大庭叶藏提前了解到市民社会的虚伪性和陈规旧习的束缚,故他放弃追逐公认的世俗价值。南此,叶藏一直认为他是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而这种心理追溯到他在乡下老家的生活。严苛、不近人情的旧式大家庭环境并不适合叶藏这种懦弱且敏感的人。他对家最直接的恐惧来源于饭桌上近乎机械的吃饭动作及难以下咽的食物。这样,从叶藏孩提时代起,因对尴尬的氛围不堪忍受,他成了搞笑高手。可即使得到了家人的赞许或认同,叶藏依然是孤独的,而伴随孤独的就是叶藏的日益恐惧和不断逃离。这种“他者”心理一直延续到青年时期离家求学。集体的生活更加艰难,叶藏丝毫没有高中生的蓬勃朝气。他一直对人群厌恶,对集体排斥。即使有两位与他交往过的人,可一个拆穿了他故意逗笑取悦大家的举动,一个给所有的交往只带来了痛楚。在世人编织的关系网中,叶藏始终不断彷徨。后来,“他者”心理又出现到与女人的交往中。叶藏对女性的感觉一直是矛盾的。他一边以如履薄冰的心情与她们打交道,一边同情并依恋她们。良子的出现原本能救赎叶藏,却反而将他推入更绝望的深渊。叶藏因为女性的柔情曾渴望融人生活,但最后,他还是被生生地按在旁观者的位置不动。“即使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去爱别人的能力”,这句话是叶藏用来形容自己的友情,但笔者认为拿来剖析他与女性之间的关系也极其贴切。大庭叶藏是个“边缘人”,不仅因为他对人类有莫名的恐惧,还由于他对世间所谓的“常态”一窍不通。
与富家少爷大庭叶藏不同,默尔索在芸芸众生中十分普通:一位平凡的职工,有朋友有戀人,但他却被视作这个社会的“局外人”。首先,他对生活抱无所谓的态度。在亲情上,他对母亲的去世表现得毫无悲伤之情。这在世人眼里极为不正常,默尔索就因此被冠上“不孝”的罪名,成为局外之人。在爱情上,玛丽不止一次地问他是否爱她,默尔索十分坦诚地说“不爱”并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觉得结婚这件事无关紧要。这种对爱情与婚娴的态度与寻常人截然不同。故此,在这一方面,默尔索与大众也存在着一条鸿沟。在友情上,默尔索对是否做雷蒙朋友的反应是都可以,故他与雷蒙成了朋友。或许在他们自己看来,他们有真诚的友谊,但在外人眼里,与靠女人生活的男人做朋友是件堕落的事情,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朋友。由于默尔索与这样被世人嗤之以鼻的人交往,他又再次贴上“局外人”的标签。在工作中,默尔索显得十分“不思进取”,当老板向他提供去巴黎大展宏图的机会时,默尔索认为这种优越的生活可有可无,且不想改变现状。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人都雄心勃勃,都想功成名就,而默尔索无所谓的态度与这个“理想”背道而驰,他又一次与大众分离。其次,默尔索否认了基督教神学。在警察局里,预审法官近乎疯狂地想让默尔索在十字架前忏悔,但默尔索拒绝了,即使最后同意,其内心仍不信仰上帝。默尔索对基督教神学的否定让人觉得他的灵魂冥顽不化。同样是罪犯,正常的犯人会求得上帝的宽恕,默尔索却对此不以为然,而这又是一道鸿沟。
如此虚伪的世间百态若真是这个世界被大众所接受的正确规则,那么大庭叶藏与默尔索就是世间规划条框之外的人,他们始终不懂如何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二、“求助”被漠视的痛苦
《人间失格》的大庭叶藏并不是生来就同执和绝望,他追求过信任和温情,但这种追求到最后却总是换来更多的失望。由于从小独处,故不善与人交往,叶藏渴望受到外界的爱护以及信任,然而一直得不到回应。这在三个方面得以体现。第一,叶藏与常子在镰仓的殉情事件使叶藏的父亲认为其行为有辱家门,故强硬地断绝所有联系,“比目鱼”也判若两人。刚出看守室不久的叶藏急需要关怀,家人却给了他重重一击——直接扫地出门。人心何其凉薄,家庭从未给叶藏带来温暖。第二,朋友崛木的背叛。当初叶藏会和崛木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崛木能够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人群之间,帮助他解决人际交往的难题。在叶藏还有点钱时,崛木带他去吃喝玩乐,而身无分文时,崛木开始对他不闻不问。崛木前后的态度变化反映出了人性的自私。虽然叶藏对崛木的依赖不外乎自己人际方面的需要,但不能忽视崛木是难得他愿意亲近的人,而崛木的嘲讽冷漠无疑让没有家人的他更加心灰意冷。第三,妻子良子的遭遇,并且这对叶藏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导致他再也无法翻身。良子是个天真纯洁的女人,是“信赖的天才”。然而这样善良的人却被邻居侵犯:在叶藏看来,这仿佛是世界的轰然倒塌。相较于身体侵犯,他更痛心于妻子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被人玷污。这个世界还有一点“真”吗?他最后一个稍微可以汲取点温暖和安慰的源泉也被污染。
《局外人》中,如果说前半部分默尔索不想理解这个世界或者希望被理解,那么后半部分就明显表现出入狱后的默尔索发H{呼唤、试图寻求理解,但未得到回应。世界的默然让默尔索深刻明白他与法庭、社会的鸿沟。他的这种意识来自两个方面。其一,默尔索竭力向律师解释他的天性,即生理因素常常干扰感情,以致他无法体会到母亲安葬的意义。然而,即使默尔索说明了自己的生理情况,并斩钉截铁地表示不愿意妈妈死去,律师仍是不满意。默尔索很想挽留,希望得到律师的同情,也希望得到他通情达理的辩护。然而从律师的行为中,默尔索就了然他的辩解毫无用处。其二,在法庭上,律师和检察官对默尔索的罪行谈论得热火朝天,他很想插进去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是这种呼唤没有得到回应。“我的命运由他们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默尔索虽是这个案件的核心,却一直被排除在外,只能任由检察官说他是如何罪不可赦,以及他的灵魂是如何空虚无物。之后,庭长给了默尔索发言的机会,但他为自己行为所做的解释只换来了哄堂大笑。终于,这场审判在“局内人”的操作下宣布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将默尔索斩首示众。
三、人物产生的荒诞感
《人间失格》与《局外人》都是以第一人称来叙写故事,让读者站在主人公的角度感知“自己”的心理,审视外面的世界。因此,当主人公的行为或外界给予他们的回应与现在人们普遍的感受大相径庭时,荒诞感便油然而生。
在《人间失格》中,道化是大庭叶藏精神研究很重要的一个方面。道化即扮丑角去取乐他人,它是叶藏在意识到自己与他人与众不同、格格不入时想到的一个招数。叶藏每天插科打诨、扮丑搞笑,他展示在外的似乎是天真有趣的面孔,其实面具背后掩藏着一个疲惫颓唐的灵魂。当叶藏从一个假装搞笑到习惯道化,愈加浓厚的悲哀在读者心中升腾,可又无能为力。叶藏即使惧怕人类,但仍选择用道化表現虚假的自己、掩饰内心的不安,来维持与人类的一缕联系,这是他的生存之道。而这种以滑稽的姿态逗乐别人来生活生存的方式本身就给了读者很大的荒诞感。
《局外人》一开始就采用陌生化效果,使读者以旁观者的角度观照默尔索的人生。同时又使用第一人称,将读者置于主人公平等的位置,以“局外人”的身份进入生活。读者的荒诞感在最后一部分集中爆发。默尔索明明是因为枪杀一位阿拉伯人而被捕入狱,无论是为他辩护的律师还是法官,却总要将他安葬母亲的表现牵扯进来,这是一种荒谬。预审法官对基督的信仰已达到极端的地步,他认为所有人都信仰上帝,甚至能因默尔索的不相信而失去自己生活的意义。他的愚昧、狭隘在读者看来是另一种荒谬。最大的荒谬来自对默尔索的审判。未开庭前的法庭热闹得仿佛是个社交聚会,全无应有的肃穆。后来,整场审讯几乎全部围绕着默尔索埋葬母亲的事件而非杀人本身。并且检察官妄白定下了默尔索是怀着杀人犯的心埋葬母亲的结论,妄白评论默尔索的灵魂一无是处。虽是被告人,但默尔索从未进入这个角色,他像是个“局外人”目睹了自己被判死刑,这在读者眼里仿佛是看了场荒诞剧,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四、自虐与冷漠的对峙
虽然大庭叶藏与默尔索都游离于世俗之外,不被普遍的社会法则所接受,都曾面临过寻求理解、帮助而被漠视的局面,也都因自己或是别人的态度而令读者产生荒诞感,但对这个使他们不满的世界所采取的反抗方式其实是不同的。
《人间失格》中的大庭叶藏是以白虐、示弱的反抗方式来向这伪善荒谬的社会发出控诉。其人生一直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撕扯,而在这个痛苦过程中,他完成了自我认知:“我过的是耻辱的一生”——“我终丧失了为人的资格”。即使之前是以极其滑稽卑微的姿态努力融入社会,但叶藏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其不安和恐惧的克服和超越。为了使自己显得不与这个世界那么格格不入,他的真实人格与扮演的社会人格始终在抗争。然而现实是被推向更惨烈的深渊。他希望用死亡摆脱痛苦,结果害死常子而自己得救;渴望和静子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却被童言童语所伤;终于和良子开启幸福的人生,结果妻子被玷污。到最后,叶藏发现,原来自己不懈追求的纯真最容易被玷污,也最难以保全。终于,他对这个世俗社会彻底绝望,他宁愿沉溺于香烟、药物、酒精中,也不愿沉沦于庸俗荒谬的世界。他用堕落和叛逆的方式对公认的处世态度投以巨大的讽刺。他不容于世,也无法屈服于人世生存法则,于是发出呐喊:“我已经完完全全不再是一个人了。”这个呼喊是对功利、伪善的彻底决裂,以毁灭自己来挣脱世界的极端决绝。日本无赖派的另一个作家坂口安吾在《堕落论》中写道:“不是因为战败而堕落,而是因为是‘人才会堕落;正因为活着才会堕落,必须通过彻底的堕落来发现和挽救自我。”于是,太宰治借大庭叶藏的“叛逆”来唤醒人们重塑精神。
对待荒谬,加缪一直推崇反抗的态度,他在《反抗者》中就明确提出了“我反抗,故我存在”。于《局外人》里,默尔索的反抗意识萌芽在被判死刑之后的思考。回到监狱后的默尔索发现审判结果的武断荒谬,于是想过以上诉来抗争,但后来他放弃了。面对死亡,他已能做到以理性平和的态度去抵抗。何为反抗者?加缪的回答是:一个说“不”的人。在神父主动来找默尔索之前,默尔索已经四次拒绝接待。拒绝神父可以说是拒绝上帝,拒绝几乎所有人的信仰。默尔索之所以深陷囹圄,是因为说了“不”。若是在审讯的过程中,为了能继续活下去而网滑一点,结局必然不会是这样。可默尔索拒绝做一切违背心愿的事,宁死也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反抗外界对自己无止境的侵害。默尔索拒绝了那么多有利于自己的东西,表面看似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他对人生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很有把握。他已接受了这场不公正的审判,成为这个荒谬社会的“局外人”,但再不能抛弃尊严,变成自己命运的“局外人”。当死亡临近,默尔索感到的不是快要走出生命的恐惧,而是一种洒脱,甚至是幸福。从始至终,默尔索一直坚守着内心的原则,生活的正义和真理,没有什么能逼迫他,死神亦是。面对世界的荒谬秩序,默尔索淡定白若,同时又不懈抵抗。虽然他冷漠的反抗一步步将其推向坟墓,但赢得了永恒的精神自由,完成了自我拯救。
无论是“局外人”默尔索还是“边缘人”大庭叶藏,他们都是不被当时社会所包容的对象。都看到世界真相的他们虽然以不同的方式生存,但面对强大的世俗外力,其结果都是去保护内心最纯真的天地。这个世界是荒谬的,但在这荒谬的处境中人们是可以自由选择的。坚持正义、尊严,抑或信任、本真,困境、束缚、人言人语始终阻碍着人们,但仍要不断地反抗,即便是用生命。
参考文献:
[1]雷婧.探寻绝望背后的精神力量[D].广州外语外贸大学,2016.
[2]太宰治.人间失格[M]杨伟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3]加缪.局外人[M]柳鸣九泽.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作者:冯敏,江苏师范大学在读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