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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俗共赏刹那永恒
——谈蕉风俳谐的庶民情怀

2020-02-26齐金玲

吉林化工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俳句芭蕉阶层

齐金玲

(吉林化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吉林 吉林 132022)

日本江户时代,随着由商人、手工业者、中下级武士构成的町人阶层的不断发展壮大,反映民众生活、思想情感的文学创作应运而生,诞生了一批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1-2]。在诗歌方面,尤以“俳圣”松尾芭蕉开创的蕉风俳谐诗派获得了空前的成功[3-5],在活字印刷术不甚发达的时代,通过其门人及再传弟子的不懈抄录、积极传播和对文献的妥善保管,芭蕉翁的一千余首俳句得以流传,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以“古池や蛙飞びこむ水の音”(古池蛙跃水声响)为代表的不少佳句至今脍炙人口,以《奥の细道》为代表的俳谐纪行集更是成为至今不断再版的不朽经典。在日本,仅松尾芭蕉一人的句石、句碑(刻有其俳句的石头、石碑)就达到三百余处,遍布其生前行止,成为全世界俳谐爱好者的“朝拜”胜地。

一、时代主流:民生发展

经历了民不聊生的战国时代和统一复苏的安土桃山时代,稳定发展是民心所向,几代德川幕府将军顺应民意,休养生息,发展经济,促成了商业、手工业的日趋繁荣,也促成了市井文明的蓬勃发展。当时的日本,在文化上,除了作为“上层建筑”的神道教思想仍占主流地位外,“士为知己者死”的武士道精神也成为时代高扬的旗帜,随着活字印刷术的发展,当时源自中国的宋明理学、禅宗和老庄等等儒释道思想以及文学著作、艺术理论在东渡人士的积极传播下,从贵族阶层日趋“下沉”到町人阶层,为贫瘠的日本文化输入了新鲜的血液,小说、净琉璃、茶道、花道、浮世绘等各领域的新派艺术家竞放光芒,诗人群体大量涌现,诗歌也从格律众多的“和歌”逐渐发展到了格律相对单一、易学难精的“俳谐连歌”阶段,松尾芭蕉及其俳谐艺术便在时代的大潮中应运而生了。经历了孤高淡雅的“贞门派”、滑稽俚俗的“谈林派”两个风格迥异的师门的艺术滋养,他始终没能提出任何领先于同时代的艺术创见,也不具备中国士大夫那种大气磅礴、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更没有摆脱对汉文化的依赖,而是采取了折中主义,在艺术上极力摆脱低级趣味,在思想上迎合了庶民阶层“一期一会”、“刹那永恒”式的“物哀”情结[6],表现了广阔的生活图景,在当时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

二、创作题材:庶民生活

俳谐连歌由发句(五-七-五音节)和接句(七-七音节)组成,注重韵律,通过诗人铿锵有力的朗读和吟唱给听众以美的启迪,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除极特殊情况外,发句中必含“季语”和“切字”,自正冈子规始,俳句(即发句)的艺术价值得到肯定和大力倡导,而接句则逐渐消失于历史舞台。俳句作为世界上最短的格律诗,其创作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却十分艰苦,是作者在对平民生活中遇到的各种现象细心观察、体悟的基础上,反复酝酿的产物。“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者有之;“文思如泉涌,一夜数十首”者有之;对手稿反复修改者有之;与门人切磋琢磨、集思广益者有之(《三册子》和《去来抄》)[7]。

不同于后世的一些诗人的大胆“破格”,信马由缰,芭蕉翁熟稔町人阶层对“游戏规则”的心理期待,苦心孤诣,恪守格律。后世日本学者对其脍炙人口的佳句和美学造诣已有了极为深刻的解读[8],中国学者亦大多从东方美学和中日比较文学[9-12]的角度阐述了蕉风俳谐与唐诗宋词意境的区别和联系,也探讨了中华文明对日本诗坛的深刻影响[13-16]。

实际上,芭蕉翁存世的破格句(后世亦称为川柳诗)虽寥寥无几,亦有可观之处,例如:

朝夜さを誰まつしまぞ片心

(笔者译:朝思暮想谁能解,奥州松岛萦我心)

这句诗大概作于元禄元年左右(1688-1689),收于后人辑录的《桃舐集》中,表现了诗人在策划奥州小道之旅时,对松岛风光的无限憧憬。本诗韵脚单纯,朗朗上口(读作:asa yosa o/tare matsushima zo/katagokoro),诗人辗转难寐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由于是直抒胸臆(诗人抓住了刹那间的内心感受),想必季语便是可有可无的了。

又比如:

月花もなくて酒のむ独り哉

(笔者译:花月均不见,独酌情何堪)

这句诗作于元禄二年(1689),是一首题画诗,相对于前句,韵脚更为灵活(读作:tsuki hana mo/nakute sake nomu/hitori kana)。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花、月、酒”三者时常相伴,是诗歌的永恒母题,酿出了无数佳作,但此刻芭蕉翁所欣赏的画作中,画中的独酌者并无花、月相伴,诗人并没有拘泥于画作中人物情态的描摹,而是点破了画家之意,弦外之音,写出了画中人(其实很可能是画家本人)的心态,使读者不禁联想到“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寂寥心境。此句情意交融,耐人寻味,富于视听美,由于仅对画作题诗,自然也不必刻意强加季语。

纵观芭蕉翁的千余首句作,不难发现,其创作题材之广泛,视角之敏锐,已触及了当时町人阶层的几乎全部生活图景,比如:季节时令(四季风情、春雨、五月雨、冬雨、冬寒、初雪、七夕、新年、年末)、自然美景(牵牛花、梅、菊、樱、月、岚、山、岛、河、海、星)、世俗人情(赏花、寂寞、静寂、奇怪、爱恋、危险、贫穷、离别、重逢、隐居、旅行、祝辞、讲座、信仰、风俗、衰老、追悼、画赞、西行、师徒、幽玄)、造化万物(鱼、蛙、猿、猫、蝉、鹰、鹤、萤火虫、乌鸦、鹌鹑、食物、青色、白色、芥末)等等,不胜枚举,皆入蕉翁之诗。

除了少数脍炙人口的佳作外,芭蕉翁的一些冷门作品也同样值得玩味,比如表现鹰的诗句,如:

鷹ひとつ見付けてうれしいらご崎

(笔者译:伊良湖崎雄鹰现,我与爱徒终相见)

贞亨四年(1687),芭蕉及弟子越智越人开启了奥州小道之前的最后一次旅行,其行止概况和俳谐作品辑录于《笈之小文》中,旅行的第一站,便是拜访因罪流放到保美两年的爱徒坪井杜国。在太平洋海岸伊良湖崎再度与爱徒重逢后,芭蕉咏出此句,之后杜国与之结伴而行。白居易有“十月鹰出笼,草枯稚兔肥”之句,鹰本有孤高、肃杀的意象,芭蕉在此把鹰作为冬季的季语,以鹰喻人,抒发了对弟子的思慕之情。此外,芭蕉还吟诵出:

いらご崎似るものもなし鷹の声

(笔者译:伊良湖崎鹰声扬,我与爱徒诉衷肠)

夢よりも現の鷹ぞ頼もしき

(笔者译:梦中之鹰已成真,梦中之人信赖深)

在见到杜国之前,芭蕉翁曾梦见了伊良湖崎的鹰,鹰无疑是杜国的化身,芭蕉翁与孤独困苦的爱徒久别重逢,梦想成真,自然喜出望外,佳句频出,但也因此,造成了后世学者对芭蕉翁性取向的争议,这几句也可看作对当时町人阶层男风盛行现象的曲折反映。后来,爱徒英年早逝,芭蕉翁痛心疾首,身体健康更是每况愈下。元禄4年秋,其写下最后一首咏鹰诗:

鷹の目も今や暮れぬと鳴く鶉

(笔者译:鹰眼闪闪暮色近,鹌鹑咕咕鸣凄厉)

鹌鹑是鹰等猛禽的好饵食,傍晚时分,太阳即将下山,鹌鹑从草丛中爬了出来,鹰的眼睛紧盯着猎物,在出手的刹那,鹌鹑咕咕地叫了起来。芭蕉翁的俳句,就像一个相机快门,捕捉到了暮色迫近时转瞬即逝的一个自然图景,鹌鹑究竟命运究竟如何,引人联想唏嘘。然而,此时的鹰,是否仍是诗人朝思暮想的矫健伶俐的爱徒呢?见仁见智。

三、俳谐宗旨:以人为本

在晚年的芭蕉看来,其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是“不易流行”美学观。笔者曾对其借鉴汉诗的“拿来主义”手法和朴素唯物主义美学理念进行了一定的解读[17-18]。不难发现,芭蕉翁各时期俳句的表现手法和关注重点虽有所变化,但其创作的诚意从未改变,如果将其俳句比喻为一个人,那么:汉学是胎,风雅是骨,格律是皮,通俗是肉,侘寂是脉,物哀是心。在芭蕉眼中,俳谐是对民众心灵和生活状态的深刻关照,是对转瞬即逝或永恒再现的自然之美和精神之美的捕捉和提炼。

在芭蕉的诗句中,对普罗大众的关怀从未缺席,比如:

关注贫寒人家的诗句:

なに喰うて小家は秋の柳陰

(笔者译:柳荫露秋意,贫家何所依)

展现下级武士的诗句:

もののふの大根苦き話哉

(笔者译:听君一席话,萝卜般辛辣)

表现贫苦旅途的诗句:

蚤虱馬の尿する枕もと

(笔者译:跳蚤虱子咬,枕头浇马尿)

表现生活场景的诗句:

煤掃は己が棚つる大工かな

(笔者译:木匠搭架子,助我扫房子)

なまぐさし小菜葱が上の鮠の腸

(笔者译:腐臭鮠鱼肠,粘在水草上)

表现农民劳作的诗句:

鞍壺に小坊主乗るや大根引

(笔者译:大人拔萝卜,孩童马鞍坐)

这些诗句,无不展示了其广阔的创作视野和悲悯的平民视角,而其晚年的游历生涯,更为其开启一代元禄诗风、成为庶民情怀“代言人”奠定了坚实基础。

四、结 语

纵观芭蕉翁的创作生涯,除其青少年时期曾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做伴读书童)外,扎实的汉文化底蕴和丰富的社会阅历为其俳谐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而其不懈提倡的所谓“风雅之诚、高悟归俗、不易流行、造化随顺、侘寂、幽玄、纤细、轻”等艺术理念和写作风格无不印证了其对“思无邪”的苦心孤诣和对“雅俗共赏”诗境的艺术自觉,通过一唱三叹的“五-七-五”发句和“七-七”接句将町人阶层“刹那即永恒”的“物哀”情结进行具象化呈现,“留贞门之风骨、存谈林之戏谑”,通过不断扬弃,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精彩瞬间,在“碎片化”阅读甚嚣尘上的今天,更以其余韵悠长的文体给读者以无尽的美的享受,并使普罗大众的自然意识和生命意识得以不断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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