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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为濮阳公檄刘稹文》的文体特色研究

2020-02-26

关键词:骈文濮阳李商隐

陈 墉

陕西师范大学,陕西 西安 710119

《为濮阳公檄刘稹文》是李商隐于会昌三年代其岳父王茂元所撰写的讨伐刘稹的檄文。全文洋洋洒洒两千余字,言辞恳切,情感激昂,从多个角度劝诫刘稹,当为檄文之典范。同时,李商隐又是唐朝一位举足轻重的骈文大家,其骈文作品大都收录于《樊南文集》中。经过分析我们发现李商隐所作《为濮阳公檄刘稹文》具有明显的骈文色彩:运用四六句式、长于对偶、用典精当等。以骈文之笔作檄文,是文章的一大特色。骈文有着“形式上的自足性和体裁上的兼容性”[1](P102~109),以檄体视之,文章具有檄文的风范,而当檄文被作者骈文化时,我们亦可将其划入骈文之范畴。以骈文之笔作檄文,便成为文章的一大文体特色。

一、《为濮阳公檄刘稹文》的檄文体式

《为濮阳公檄刘稹文》首先是一篇檄文,这体现在历代书籍对于文章的收录情况中。在《李义山文集·卷第二》《全唐文·卷七百七十九》《文苑英华·卷六百四十六》等专著中均将其视为檄文。纵观全文,其檄文的基本体式也是十分明确的。

其一,较强弱而衡权势。《文心雕龙·檄移》篇云:“凡檄之大体,或述此休明,或叙彼苛虐,指天时,审人事,算强弱,角权势。”[2](P191-192)檄文的主要内容特点为:或讲述我方的美好昌明,或叙述敌方的暴政苛虐,指明天时,审视人事,比较强弱,衡量权势。在文章中,有大量举例来显示刘稹的不利,如将刘稹与赵、魏二侯进行对比:“夫赵魏二侯,于其先也,亲则父子,于其人也,职则副戎,赏罚得以相参,恩威得以相抗,义显事顺,故朝廷推而与之,”[3](P648)赵、魏两位大臣,对待长辈十分孝敬,对待部下使其才有所匹,赏罚明鉴,名声与威望并存,所以朝廷十分看重他们,这是“休明”的一方。而刘稹与两位大臣相比,“地则相近,职非副戎,赏罚未尝相参,恩威未尝相抗”,[3](P648)不仅如此,“秘丧则于义爽,拒诏则于事乖”,所以相比于赵、魏二侯,只能是“信事殊而势别矣”[3](P648),这是相反的一方。又有“计足下当恃太行九折之险,部内数州之饶,兵士尚强,仓储且足,谓得支久谋而使安”[3](P648),看似一系列的天时地利,实则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隐患,故作者言“危栽此心,自弃何速!”[3](P649)倘若刘稹拒旨抗命,朝廷发兵,则“魏、卫压其东南,晋、赵出其西北。把距投石者,数逾万计;科头戟手者,动以千群”[3](P651),而刘稹“以数州之残殍,抗百道之奇兵,比累卵而未危,寄孤根于何所”[3](P651)。强弱之比立显,权势之衡立判。

其二,以古为鉴,预测吉凶。《文心雕龙·檄移》篇云:“标蓍龟于前验,悬鞶鉴于己然。”[2](P192)用以往的事例来预兆当前事的吉凶,是古代劝谕常用的一种方法。刘稹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的侄子,作者先列刘从谏“不从逆命,翻身归国。全家受封,居韩之西,为国之屏,弃代之际,人情帖然”[3](P647),讲述其叔父对国家、朝廷的忠诚。因“不从逆命”,所以“主上深固义烈,是降优恩,盖将显足下之门,为列藩之式”[3](P647)。在这里作者强调刘从谏的忠诚,实际上是与刘稹的“失忠”对比,用刘从谏的忠诚而背惠,暗示刘稹因不义遭讨伐。在第四段开头提到“代宪四祖,文明继兴……咸逆天用人,背惠忘德。据指掌之地,谓可逃刑;倚亲戚之私,谓能取信”[3](P648),而“一旦地空家破,首裂支分,暗者不能为谋,明者固以先去”[3](P648),只能“悔而莫及,末如之何”[3](P648~649)。当时,刘稹在刘从谏去世后,秘不发丧,自领留后,文章中“倚亲戚之私”便是暗指刘稹夺权之事,最终的“地空家破,首裂支分”便是刘稹拒不从命的结果。文章结尾直言“惟鉴前代之成败,访历事之宾僚,思反道败德之难,念顺令畏威之易”。[3](P651)以前代之功过,昭今人之成败,以古为镜,成败了然。

其三,征伐叛党用檄。在古代各种文体中,檄、移和露布的文体是相近的,所以经常三者并提。关于檄与移的区别,《文心雕龙·檄移》篇云:“檄移为用,事兼文武。其在金革,则逆党用檄,顺命资移。”[2](P192)檄和移可以兼用于文教和军事,用在军事上,对叛党用檄,对归顺者用移。檄与露布的区别在于,露布主要用来传递军事捷报,一般作于战争之后;而檄文主要是用来讨伐敌方,为发起战争而正名,一般作于战争之前。另外,檄文的创作格式也大体明晰:第一部分开宗明义,阐述立论观点;第二部分以“己方述明”显“敌方苛虐”;第三部分劝谕对方,力图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在原文中,作者的立论是十分鲜明的:先言“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一去不回者良时,一失不复者机事”,[3](P646)是“开宗明义”。之后,作者用大量笔墨铺陈刘稹叔父刘从谏的忠诚,反复对比刘稹与其叔父及其他官将,意在明示刘稹必败,此为文章核心。而在最后,“在败之举,慎惟图之”,[3](P651)揭示刘稹必败的事实,劝诫其慎重考虑,是首尾呼应,点明中心。檄文的结构一目了然。

二、《为濮阳公檄刘稹文》的骈体书写

《为濮阳公檄刘稹文》亦称《为濮阳公与刘稹书》,在《樊南文集详注》中便以此名收录全文。结合李商隐的生平及创作状况,其骈文创作一直为人所称赞。于景《中国骈文通史》称其“写骈文起初师法令狐楚,后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卓然为晚唐骈文第一写手”。[4](P619)《为濮阳公与刘稹书》虽为檄文,但其所体现的骈文特点也显而易见。

其一,“四六文”句式。骈体文又称“四六文”,这也是其最明显的外在特点。李商隐在《樊南甲集》序中称自己的文集是《樊南四六》。《文心雕龙·章句》篇云:“笔句无常,而字有常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2](P310)文句的变化虽然没有定数,但是句子的长短却可以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四字句短小但不紧促,六字句偏长但不拖沓,即便有时变为三字句、五字句,也是为了适应情势的需要而加以变通。文章中有大量的四言句、六言句并举,读起来朗朗上口,如“乃眷后生,蘧乖先训,迁延朝命,迷失臣职,不思先縠之忠,将覆栾书之族”[3](P647)“丧贝跻陵,飞走之期既绝;投戈散地,灰钉之望斯穷”[3](P651)“太行之险,固不为悖者之守;数州之众,固不为邪者之徒”[3](P649)等。为避免过于整饬而流于呆板,李商隐也适度调整五言、七言的比重:“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一去不回者良时,一失不复者机事”[3](P646)“山高则祈羊自至,泉深则沈玉自来”[3](P648)“从诸侯之末,下飞狐之口,入天井之关”[3](P651)等。孙德谦《六朝丽指》言:“作骈文而全用排偶,文气易至窒塞。即对句之中亦当少加虚字,使之动宕。”[5](P8435)李商隐作骈文不拘泥于四六字句的限制而挥洒自如,各类句式错综交横,这恰恰让文章避开了骈文古板的窠臼。

其二,长于对偶。“言对为美,贵在精巧”。[2](P320)关于对偶,有四对之说:“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2](P318~319)所谓言对、事对、正对、反对是骈文中对偶选取的基本标准。这四对之中,又有难易优劣之分:“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而求,万条自昭然矣。”[2](P319)可见,事对要比言对困难,反对又要比正对出色。文章中,“智士之所寒心,谋夫之所齚舌”[3](P647)为言对,“夙沙之国,缚主之卒重生;彭宠之家,不义之侯更出”[3](P649)为事对,“将倚以为墙藩,托以为羽翼,使之谋取,使之数求”[3](P648)为正对,“暗者不能为谋,明者固以先去”[3](P648)为反对。义山文章对偶之精巧,可见一斑。

其三,用典精当。刘勰云:“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然则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2](P339)周文王在解释爻辞时,援引商高宗征伐鬼方及箕子的坚贞来说明含义,胤国国君征讨羲和引《政典》的教训,盘庚以迟任的话来训诫人民。宋代吴炯在《五总志》中谈及李商隐用典时说:“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6](P12)在《为濮阳公檄刘稹文》中,其用典也是恰到好处的。一为“山高则祈羊自至,泉深则沈玉自来”[3](P648),这句话出自《管子》,原为“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矣;渊深而不涸,则沉玉极矣”[7](P5)。意为山高而不崩颓,就有人烹羊设祭;渊深而不枯竭,就有人投玉求神。用在此处,则是规劝刘稹须礼贤下士,重义轻财,只有“己立”才能“人归”,“身正”然后“士附”。二为“政乱则勇者不为斗,德薄则贤者不为谋”[3](P648)。 原文出自《淮南子·主术训》:“下扰则政乱,民怨则德薄。政乱则贤者不为谋,德薄则勇者不为死。”[8](P289)民众不安则政局混乱,民众怨声载道则证明君主恩德不足。政局混乱则贤人明士拒绝为君主出谋划策,君主恩德浅薄则英勇之人不会为君主舍身报国。用在此处为告诫刘稹莫要一意孤行。三为“夙沙之国,缚主之卒重生;彭宠之家,不义之侯更出”。[3](P649)此处引用出自《吕氏春秋·离俗览》:“夙沙之民,自攻其君,而归神农。”[9](P1280)联系上下文,此处引用夙沙国民反叛和彭宠被家奴所灭两个事例来警醒刘稹,刘稹领地不如齐、蔡,统治时间不及李、吴,若是强行与朝廷作对,恐怕下场与夙沙国君、彭宠无异。此三处用典,皆为李商隐为服务文章主旨而引,妥帖而精当。

三、以骈文之笔作檄文的文体特色

唐代中期,以韩愈、柳宗元为首的文人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旨在打破由骈文主导的文坛风气,提倡用古文写作,韩愈更是凭借“师其意不师其辞”“惟陈言之务去”“文以明道”等主张成为古文创作大家。一时间,古文风盛,而骈文式微。“但散体文的勃兴和它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优越性,并未能使骈体文绝迹,这是因为唐、宋取士和在公牍文领域还在使用骈体”。[10](P162)逮至唐朝后期,韩愈弃世之后,古文运动便失去了领袖人物,其创作也朝着艰涩怪癖之路一去而不复返了。在这种情况下,骈文的创作转而兴发起来。“骈文的复兴是古文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而骈文之所以复兴,却又与古文运动的影响和局限有关”。[11](P163)李商隐就是在此时扬起了骈文的大旗。

关于李商隐由古入骈之缘由,有研究者认为李商隐是“身不由己”。李商隐为入幕府,跟随令狐楚学习骈文写作,而令狐楚正是依靠骈文起家得到了皇上的喜爱。李商隐在《李义山文集·樊南乙集序》中称作骈文“非平生所尊尚,应求备卒,不足以为名,至欲以塞本胜多爱我之意”[3](P217),这一言论可支持上一观点。也有研究者认为李商隐习得骈文虽为偶然,但其本人对于骈文也是十分喜爱的,如他在《樊南甲集序》中说:“仲弟圣仆,特善古文,居会昌中,进士为第一二。常表以今体规我,而未能焉休。”[3](P1713)这里的“今体”便是指代骈文,而“未能焉休”更是一语道出李商隐对骈文的爱不释手。在笔者看来,后一种更能代表李商隐对于骈文的态度。李商隐由古文转骈文,应当是一个综合因素下的结果。而留存下来的众多骈文中,艺术价值已经相当出彩。在李商隐其他用骈体写作的文章中,如《代仆射濮阳公遗表》《为张周封上杨相公启》《上河东公启》等,对偶、用典、藻饰、声律无不协调,而且还摒弃了六朝骈文一直以来存在的内容空虚和思想贫乏的特点,可以说是别具一格,正如《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评价所言:“李商隐骈偶之文,婉约雅饬,于唐人为别格。”[12]((P603)

李商隐的骈文成就证明了文章的价值,从内容结构的角度来看,用骈文之笔作檄文则打开了叙述方式的新世界。对于骈体写作的檄文到底能否归类于骈文当中,吕双伟说:“骈赋属于骈文,并不损害其赋体文学特征,如同诏、诰、诔、铭等文体一样,虽骈化时属于骈文,但仍有自己的特征。”[1](P102~109)那么同样,用骈体写作的《为濮阳公檄刘稹文》,也不影响它作为檄文的特征,而在进行文体划分时,我们也可将其归入到骈文当中进行研究。“定体则无,大体须有”。[13](P427)《为濮阳公檄刘稹文》就是一篇以檄体为基础,用骈文手法写作的文章,在保持檄文言辞激烈、劝谕敌军、以对比手法显强弱、以古今之事喻成败等特点的同时,加之骈文的艺术特征,四六句式使其语句铿锵,用典使其语义深刻,对偶使其文章整饬,从而达到审美性和实用性的统一。

清代朱鹤龄在《新编义山文集序》中评价道:“若夫《雪皇太子书》《谕刘稹檄》,则侃论正辞,有风情张日,霜气横秋之概。”[14](P312~313)《为濮阳公檄刘稹文》正是因恰到好处地吸收了檄文的内容风格和骈文的行文手笔,才展现出了与以往檄文不同的艺术特色。在檄文写作由古文向骈文演变的过程中,此篇也是具有关键意义的。而作为李商隐唯一的一篇檄文作品,也将继续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为后人所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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