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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与不变的哲学:与谢野晶子的战争思想解析
——以“满蒙之旅”为中心

2020-02-26解传博

关键词:人道主义战争思想

解传博

(中山大学南方学院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970;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970)

一、引言

日本的近代史即是一段战争史。与谢野晶子作为跨越日本明治、大正、昭和三个时期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教育家,可谓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其文学中也充斥着对战争的复杂情感。从1904年创作的诗歌《弟弟,你不要去死!》(《明星》1904.9)中对战争的厌恶,转变到1932年的《日本国民晨之歌》(《国民新闻》1932)中对战争高度的赞扬。这种矛盾的态度,使得她常常被贴上“思想变节”的标签。学界大多学者认为其进入昭和时代后,战争思想由“反战”到“主战”这一转变的契机是1928年与丈夫共同赴中国满洲①满蒙地区为中国的东北及内蒙古部分地区。和内蒙古地区的旅行。

“满蒙之旅契机论”较早的提出者为美国学者斯蒂夫·罗伯森[1]。之后日本学者香内信子[2]、渡边澄子[3]、太田登[4],中国学者张晓宁[5]等人,都在相关论文中将“满蒙之旅”看作晶子思想转变的契机。比如:

忠君爱国思想主导的晶子言行之外,导致晶子晚年蜕变的契机,还应包括她和丈夫第二次海外旅行——满蒙之行。一般说来,一次海外旅行不足以颠覆一个人的思想,但第一次欧洲之旅的结果是造就了一位近代著名社会评论家与谢野晶子,无独有偶,第二次满蒙之行则催生了一个晚节不保的极端国家主义者与谢野晶子[5]。

而日本学者吉田启子则在《与谢野晶子的战争言说》一文中对“满蒙之旅契机论”提出了质疑,他不认为“满蒙之旅”为其思想转变的契机。“这并不是思想层面的事”[6],而是“随着时局的改变而变化的见解”[6],即将其归结为“现实主义”。

当然,以上观点提出的前提是《弟弟,你不要死!》的确为反战诗,才有“反战”到“主战”的转变。但是,该诗是否为“反战诗”仍有争议②在第三部分中详细论述。。

张晓宁在1995年《与谢野晶子及其反战诗》一文中评论说,“这首诗不但是一支骨肉手足至亲至爱的抒情乐曲,更是一首反对战争、热爱和平的时代之歌。”[7]这篇文章的标题本身也表明了作者对这首诗的认识。10多年后,张晓宁在《与谢野晶子的战争观》一文中重复了同样的观点:“诗歌中洋溢着‘反对战争、爱好和平’的思想;洋溢着一种超越个人命运的广义上的人类爱……”[5]她认为该诗的确为“反战”诗。

但是,坂野润治指出“与其说是反战诗,倒不如说是厌战诗。”[8]“并没有表明违反国家的立场已成为定论”[9]。笔者也认为,与谢野晶子“只不过是通过厌战情绪来表现反战思想”[10]。于华、王光红认为,这首诗“只是一首真情流露的‘心声’诗作,甚至算不上厌战诗”[11]。

纵观晶子的作品,其思想果真具有明确的分水岭,前期为反战,后期为主战吗?如若前期是反战,那么从反战到后期“主战”的转变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如若前期的作品不能定性为反战诗,那造成前后诗风存在差异,使人们对其产生误解,对其冠以“思想变节”之名的原因究竟为何?下面针对上述问题逐一讨论。

二、“满蒙之旅”契机之辩

南满洲铁路股份有限公司(简称满铁)是1906年至1945年间在满洲设立的一家特殊的日本公司,是日本在满洲进行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侵略活动的指挥中心。他们每年都会招待学者、教育者、艺术家等到满蒙地区参观学习,“意欲通过对邻国自然和社会生活的解读,促进与支那、满蒙和本国顺利的交流”[12]。当然,这也已成为“满铁”对日本国内进行宣传的重要战略。与谢野晶子夫妇在1928年5月到6月的四十余天里受邀周游了南北满洲①这次旅行主要到达中国东北部的大连、齐齐哈尔、哈尔滨、长春、抚顺等地。和内蒙古。回国后出版了单行本《满蒙游记》②与谢野晶子、与谢野铁干《满蒙游记》大阪屋号书店,1930年。。文中洋洋洒洒记录了旅途中的风情,也伴有其对这个一衣带水国度的真实感受。

第一次踏上中国国土的与谢野夫妇,也首次来到了当年弟弟参加的日俄战争的战场——旅顺。白玉山③日俄战争结束后,在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东乡平八郎和陆军第三军军长乃木希典的倡议下,殖民当局决定在白玉山顶修建“表忠塔”,以表彰在日俄战争中为天皇效忠的官兵。上屹立着218尺的圆筒形白色的表忠塔,但塔尖上设立的巨大的炮弹是“无情的装饰”[12]42。“死者所希望的是永远的和平,炮弹代表的是敌意、憎恶、兵火残忍的威力。”[12]43在这里只能看到“恶俗的军人趣味”[12]43文中力透纸背地表达了对战争的态度。

从奉天回程中,又一次到了旅顺,受到伊藤博文的次子伊藤真一的接待,参观东鸡冠山④这里保存了较完整的日俄战争遗址,而且还有新建的全国唯一的日俄战争陈列馆,馆内采用讲解、实物展示等多种形式,以丰富翔实的资料,深刻揭露了帝国主义侵华罪行。望台炮台是日俄争夺旅顺的最后战场。1905年元旦,日军攻占望台炮台,宣告日俄旅顺陆战结束。炮台的废墟。“牢固的炮台内部,像走廊一样延伸,随处可见的透光的洞,是我军的重炮被破坏的痕迹。”[12]240“跨过黄金山⑤旅顺口要塞。,海风渐强,伴有白色浓雾,连绵不断地吹过山端,使人联想到战时炮烟缭绕的悲壮场景。”[12]240

进入了昭和时代(1926—1989年),满洲事变、上海事变相继发生,军国主义、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滋生蔓延。人们认为晶子也开始站在战胜国的立场上深入强化了军国主义思想。因此发表了大量沉醉于胜利喜悦与鼓舞士气的作品。这其中,达到歌颂战争的诗歌是《日本国民晨之歌》(《国民新闻》1932)。歌中这样吟咏:

ああ、大御代の凛々しさよ

人の心は目覚めたり

責任感に燃ゆる世ぞ

「誠」一つに勇む世ぞ(与谢野晶子,1980:444)

译为中文是,“啊,天皇的勇猛,唤醒人心。这是一个点燃责任感的年代,一个唯有忠诚勇猛向前的年代。”

该文与之前《弟弟,你不要去死!》中对天皇的态度大相径庭。因此,诸多学者认为这是满蒙之旅归国后的思想转变①第一部分中已作论述。。但正如该节前面举出,与谢野晶子在《满蒙游记》中记述的是,联想到战争带来的满目疮痍“悲壮场景”时仍旧是喟然叹息。可见,其创作初衷是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的。如若这次旅行的确带来思想转变,游记中不可能没有体现。再者,游记作于1928年,该诗作于1932年,时间间隔过长,不可能是导致其思想转变的直接要因。当然笔者认为其思想是否真正转变了仍为悬念②第四部分中详细论述。。

三、“反战”之辩

转变,即有前后的变化及矛盾所在。但是,关于《弟弟,你不要去死!》一诗的分析,笔者已在论文《女性主义视野中的与谢野晶子反战诗研究》[10]中做了分析并认为,前后作诗的出发点并无二致,因此不多赘述。

这里想举出一些新的论据。

“晶子高度讴歌反战的作品《弟弟,你不要去死!》曾受到大町桂月非议,现在的诗风为何变得如此保守化。对于这样的言论,她的丈夫与谢野宽苦笑着回答到:‘晶子从来没有作过反战和反政府的诗。至于《弟弟,你不要死!》这首诗,是从对挚爱的弟弟受死的困扰和对骨肉至亲的真情出发而创作的。前后具有一致性。’”[13]并且,与谢野宽认为,“晶子是根植于大地,具有现实主义的女性”[13]350。

关于晶子的思想转向,这里想着重举出的是,大东亚战争时给作为海军大尉出征的四儿子作的诗“水軍の大尉となりて我が四郎み軍に往く猛く戰へ”[14],译为汉语是“我家昱四郎,海军新大尉,从军赴沙场,勇猛去作战。”这里的确和当年给弟弟写的诗《弟弟,你不要去死!》的口吻截然相反。

但对于这件事,与谢野晶子的长子与谢野光论述,创作《弟弟,你不要去死!》时“母亲与舅舅还都是二十多岁,因此是抱着一种弟弟如果死去会很困惑的心情创作的诗,所以,赋予其反战主义这样的思想的确困难,只是将女性的情感,姐姐对弟弟的亲情吟咏出来而已”[15]。

至于短歌《勇猛作战》,“作为母亲,也是饱含泪水的,‘难得出征,那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应战’某种角度说这也是亲情。死去的话当然会苦恼,但也要抑制这种情感,作为人母,不能在出征的孩子面前流泪,只能说‘勇敢前行’才创作出来这样的歌”[15]27。

换言之,两首诗虽然用词不同,但把家人送上战场的心情并没有改变。因此,可以说在满蒙之旅前后,与谢野晶子的忠君爱国思想始终如一,诗歌创作的真情一以贯之。其作品也不能简单定义为“反战”。

但根据前后几首诗的对比,其诗风的确存在差异。那这背后的思想根源又是什么呢?

四、变与不变的哲学

关于这一转变,上笙一郎也指出,“这并不出乎意料,也不唐突。这无非是晶子持有的明治国家主义在不同时代和状况下的一种表现”[16]。国内的晶子研究者张晓宁认为,这是“明治人的不彻底性,又回到怪圈里”了。

从晶子关于战争的思想言论可以看出,她对战争的思想认识体系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她支持日本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赞美日本军人的思想出发点是基于她作为一个典型明治人的国家主义思想;她反对战争的思想根基又来自于她头脑中的人道主义思想;在大正时代活跃进行的社会评论中,她的反对封建主义和男尊女卑、提倡男女平等、女性自立、女性参政的思想,又来自于她的民主主义的思想认识。总之,她头脑中各种思想都存在过,甚至能同时包容相互矛盾的思想[17]。

丸山真男在《日本的思想》一书中指出,关于文学和政治的大的变动,“无疑是基于满洲国的建设,日本对华大陆政策的发展和与那段历史相联系的日中战争的全面扩大”[18]导致的。“满洲事变以后,成千上万善意的知识分子,最终热衷于法西斯主义”[19]“对于与自己意图不符的‘现实’,不知不觉构建一些理论将其合理化正当化以问心无愧”。丸山认为,这是知识分子特有的弱点。“无法忍受自己的立场和既定的事实之间紧张的关系时,就会从自我出发去填补这个鸿沟”这样的知识分子也大有人在[18]105。这也正能解释晶子前后言论的不一致性。倒不如说,这是战时大多知识分子共通的问题。因此,其有这样的言论也合乎情理。

另外,与谢野晶子从小熟读日本古典文学,而其中不乏对中国传统哲学的引用。她的思想也受到中国文化的深远影响。中国《易经》有几个要点——不易、变易、交易、简易。所谓“不易”,有个东西是不变的,永远不生不死,根本的东西没有变过;所谓“变易”,就是变易生死,会变化的,宇宙万有一切现象有生有灭,随时变化,没有不变的东西。简言之,即为“变与不变”的辩证统一。道家的哲学思想也是辩证法的思想,即矛盾对立面可以相互转化。或许与谢野晶子也深谙此道,正如丸野弥高所说,“在晶子的思想里蕴藏着‘佛教无常观里的万物流转的思想’‘自我发展主义’及‘观察各种思想并进行批判’三个特征。”[20]

李炜认为,晶子是“‘流动’的战争观和‘凝固’不变的天皇尊崇观的相互叠加与彼此影响下”,“从‘反战’变为‘主战’”的[21]。这里的观点与笔者的不谋而合。其所说的“流动”即为“变”,“凝固”即为“不变”。但有一点值得指摘的是,其文中用的词为从“反战”到“主战”表明,承认之前的作品为反战。但笔者已经在第三节中阐述,晶子前期的作品并非“反战”。自然也就不存在“反战”到“主战”的转变。笔者认为这只是诗风即创作风格的转变——从对战争的厌恶到对战争的高扬。但这种变化中又孕育着其自身不变的哲学思想,即“人道主义”精神。也可以说,这是作为一位文学家的真实创作。

与谢野晶子也曾言说过对“人”尊重,“我反对让人类从属于神这种堕落的言论。人类谁也不属于,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他就是他本身。于是,他是拥有其生存的必要机构——国家的。国家是从属于人类而存在的。”[22]“不是有了国家才有人,而是有了个人才有国家,国家只不过是为个人生活提供便捷的机构。”[23]“国家和政府必须妥善调节人道主义的理想和人类的名声之间的关系。”[24]

我的理想是人道主义,这是一种让人类在爱、正义、自由、平等、理性、劳动中,不断革新,共建更健全的生活并享受其中的理想。换言之,文化主义就是人道主义的精神,民主主义就是人道主义的姿态[24]450-451。

另外,2014年7月11日,据日本共同通信社报道,歌人与谢野晶子未发表的歌在东京都首次公开。是用毛笔在扇子上写的,内容如下:秋風やいくさ初まり港なるたゞの船さへ見て悲しけれ:这里写出了对中日战争激化状况忧虑的心情。中日战争打到了上海,这样的背景下,晶子预见会征用民间客船与商船的事态,其心情通过“悲凉”一词可见一斑。

该和歌公开后,经日本文艺学常任理事入江春行鉴定,确认为本人的笔迹。入江春行指出:在击败中国舆论盛行期间,吟咏悲凉的和歌应该不会发表吧。乍一看也是歌颂军国主义的歌,但深层的思想仍然暗示反对战争。根据没有发表这一事实,可见当时的政府和媒体的态度。与此同时,也表明了晶子的态度。虽然用词与口吻不同,但作品深层所蕴含的对“人性”的尊重仍然没有改变。也就是以人为本的“人道主义”精神。

住友阳文在《皇国日本的民主政治个人创造的思想史》的第七章中,这样论述与谢野晶子对待国家的态度,“对于与谢野来说,‘是日本人’在重新创造历史方面,是极为重要的身份象征。因此,对于她来说,爱国心是决不能轻视的精神。”[24]220按照住友阳文的观点,在“民族主义/爱国心”这一框架内,与谢野晶子属于后者。但是,与谢野晶子的爱国心与基于“人性”的“人道主义”并非背道而驰。

五、结语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对于与谢野晶子战争思想的评述,与其说“思想变节”,倒不如说,其晚年作品的创作风格更倾向于社会舆论,朝着理性、成熟且中庸的方向转变了。“满蒙之旅”或许让其进一步认清了战争的实质。与谢野晶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创作风格也在不断地改变,从初登文坛时文风的鲜丽与大胆,到晚年的折中与中庸。但是,其“人道主义”精神却贯穿文学生涯始终。对待战争的言论,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说,始终都是饱含真情。在社会大背景下导致的创作风格的“变”,与蕴藏在其思想深处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不变”,构成了与谢野晶子的辩证统一战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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