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带灯”及“萤火”意象的象征意义
2020-02-26黄晓璐
黄晓璐
(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陕西宝鸡 721013)
在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三位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之中,一定意义上讲,贾平凹的文学艺术天分较高。作为一位才子型作家,贾平凹凭借自己的勤奋、高产、优质,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作品辨识度和卓异风格。而2012年出版的《带灯》这部小说,写得既深刻厚重,又唯美飘逸。小说中作家的意象思维、哲学思维等充分展现着其创作智慧和才情。遗憾的是,许多研究者仅从“维稳”“民生”等角度解读《带灯》,没有揭示出文本深层的寓意与复杂性。如郭婷婷[1]将贾平凹小说的辉煌归结为“是他能坚持关注和书写当代社会现实”;龚道臻[2]“从‘维稳’与上访角度切入”,表示“对于整部小说本身而言,无论是情节组织还是人物形象塑造,无论是叙述语调还是语言风格,都看不出任何突破以往的痕迹”。但文学研究是一门尽量抵达作家创作思想的艺术。小说中的“带灯”“萤火”意象是耐人寻味的,是有一定的象征意蕴的。
所谓象征,即以象征(彰显)义。本意是指“借助于某一具体事物的外在特征,寄寓艺术家某种深邃的思想,或表达某种富有特殊意义的事理的艺术手法。象征的本体意义和象征意义之间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通过艺术家对本体事物特征的突出描绘,会使艺术欣赏者产生由此及彼的联想,从而领悟到艺术家所要表达的含义”[3]。众所周知,贾平凹对作品艺术“境界”的追求是一贯的。作家曾跟禅师学禅,回来手书条幅贴在书房:“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4]如同美国作家哈维纳·里克特所说,“一个人绝不会随意为自己选择一种象征,看来是内心深处的某种需要使它自然而然产生的”[5]。“题目是一部小说的名字,它往往包含着对小说来讲最为重要的信息,并以最凝练的形式把这些信息传达给读者,引领读者准确地理解作品,正确地评价人物。题目的这种特殊地位和关键作用,使它常常被小说家用来强化作品的象征性。”[6]小说《带灯》中的“带灯”恰好体现了作家一直追寻并追求的作品境界与佛性,如果单单作为人物的传记则将文本看小了。《带灯》最初定为《萤》,就表明了两个意象的关联性。“带灯”和“萤火”都是小说中的典型意象,只是“带灯”二字包含着贾平凹更深广美好的社会人生寄托,即美好的人性。带灯是“寄托作者政治理想的人物,她身上同样具有作家审美理想的表达”,而“萤火”则是“带灯”意象衍生出的新意象。
一、人生使命感的找寻
中国由传统社会(农耕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化的过程史,其实是一部悲壮的历史,有着切肤之痛,这种转变是必然的,不管是时代的驱赶,还是国家的发展,抑或是人们的精神需要,它不仅要求人的自觉,还需要一代一代的人来推动。作为个体的人,不仅需要看清形势,更需要明白如何做,这是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临的两大难题,即“在哪里”“如何去”的问题。作为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时代新人,在面对这种转变时产生“盲动”感是必然的。之所以说是盲动,是因为“带灯”对时代转变的抗拒是天性使然,是无意识的,当然结果也是悲剧的。
小说中,高速公路修进了秦岭——这是一个工业时代的讯号。人们要富裕,工业要发展,经济开发提上日程。华阳坪的大矿区是樱镇人打工的地方,这里因此变得热闹起来,但热闹就意味着不平静。樱镇人成功阻止了高速公路的修进,他们为保住樱镇的传统风水而自豪,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耐人寻味的皮虱飞来。在“带灯”眼里,虱子是可恶的,她处处提防着它们,提出灭虱倡议。但其实,这是一场传统与现代的较量,更是一种主动与盲动的较量。作为叙事者,贾平凹却是相当清晰的,他用如椽之笔,用生活流叙事手段,精细地写出了带灯以及周边人群肉体的挣扎和精神的突围过程,从而让“带灯”意象具有了一定的价值引领性。带灯行动的失败,直指最后的悲剧,从而在最大程度上对这场中国式“盲动”给出了强烈的反讽效果。在这场悲剧里,带灯无疑就是推动樱镇发展过程的核心人物。如果说柳青《创业史》中的梁生宝是作者在中国特定年代里有意塑造的英雄人物,带领着“盲动”且不知所措的村人走向理想的生活,那么贾平凹《带灯》里的带灯则是作家有意塑造的女神形象。这位“女神”并非英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身上寄寓着作家更为复杂的人生经验与问题意识,并映射着更为复杂的社会现实。这是一种继承,更是一种迈步,是陕西几代作家对中国现世社会的准确把握,以及由此所体现出来的一种自觉的社会人生使命感。然而在一个“铁屋子”里,清醒的人占少数,甚至处于劣势,面对历史传统、现世权威,“带灯们”的力量必然是弱小的,甚至会自我怀疑,小说在一开始便能预见到一场悲壮的结局,“带灯们”能否为着光明与美好坚持奋斗到最后,同样需要执着的信仰和坚定的人生使命感。
带灯,顾名思义,自带光源,自我温暖。带灯的原名叫萤,她干净整洁,美丽漂亮,是从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男职工路过她的房间总会扭头看一眼——这不是觊觎或窥视,而是基于人类驱光的一种本性,如同晚上提灯走路的盲人,在暗夜里用自己的光照亮行人的去路,对于“迷途”的行人来说,这种光亮是一种需求。她在樱镇郁郁寡欢,特立独行,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作为负责维稳的干部,她原来只想把自己的一份工作做好。但是,在与截访(维稳)对象深层次交流的时候,她发现了行政危机,发现了基层乡镇的诸多问题。诸如大多数干部的尸位素餐不作为,甚至胡作非为,他们不是为民谋福祉,反而与民争利。她开始自发地而不是自觉地走进人民,尽最大可能为人们排忧解难。在樱镇底层人民的心目中,最开始“带灯”是以“对手”身份出现的,后来随着情节的进展,大家认识到了带灯的善良、多情,认识到了她与其他干部的不同,开始放下戒心,将她视为朋友。
在暗夜里,一点点光明都会是那么珍贵。作家笔下,樱镇黑漆漆的,没有光明,缺乏温暖。带灯无疑就是暗夜里那自带小灯的萤火虫,犹如冰心笔下提着小桔灯的人,为夜里的行人驱逐不安与恐惧。但是,这种灯或者这种光的光源又在哪里?仅靠带灯人性中自带的那一点光是远远不够的,是无法持续下去的。所以作家无疑在这里提出了一个人性回归的问题,也就是人类集体的善的复兴问题。
“萤火”是小说的第二个典型意象。“萤火”意谓星星之火。作家在思考光源问题的同时,又一次将视野拉向力量——小的力量和大的力量的找寻问题。众所周知,一只萤火虫的光亮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见的。但是一群萤火虫,成千上万只萤火虫的光亮却是不可小觑的。小说的启蒙意义就在这里。作家在塑造带灯形象的时候,煞费苦心。带灯从县镇干部中来,情形看得较分明,反戈一击,往往能击中要害。樱镇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缩影,它的问题其实一定意义上就是中国问题。要改变基层这种不良现状,力量在哪里?一方面当然在内部,内部刮骨疗毒,壮士断腕,要有一批为了民众和国家前途敢于牺牲的人们,带灯无疑是上上人选。另一方面,当然是以元天亮为代表的更高一层的手握权力的行政干部们(尤其是有家园情结的),当然可能期望还会更高。关涉到国家顶层设计,自上而下摧枯拉朽。“带灯”等“天亮”,“带灯们”等的就是这些更加强大的力量和光芒!
正是基于这种对光源和力量的双重认识,在小说里,作家才有意赋予“带灯”这只萤火虫一种责任,一种使命亦或是一种早已注定的命运。而带灯真正意识到这种使命是在和马副镇长执行计生工作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家农户给一位已生产过两名女孩的妇女做结扎手术,因为还没有生男孩,一家人一直在逃避计划生育。在农村,如果哪一户人家没有生男孩则会被村人看不起,因此当马副镇长和带灯他们来的时候,那妇女的婆婆就拼命磕头,公公则拿头撞树,希望能放过他们。这无疑是可悲的,更是矛盾的:人类被创造的文化禁锢了自身。血腥的场面使带灯内心疑惑、纠结:于上是政策执行,于下是本要守护的百姓,处境两难。作家巧妙地设计了一只萤火虫从带灯眼前飞过,那盏自带光亮的萤火使她顿悟了自己的使命,那盏只有在黑暗中才能被大家看到的萤火,在这里便成为了带灯的精神内置。“萤突然想:啊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7]14从此以后萤便让大家叫她带灯,这正是她对自我使命的一种认识与认同。作家给她取名带灯,其一是用萤火虫做更贴切的象喻,从而更方便读者做萤火与带灯两者间意蕴的转换;其二是隐喻带灯周围那种黑暗病态的社会现状;其三意在突出萤火的微小及其存在的价值,这也是作家在努力引导的一种价值认知。作为政府官员,带灯用心地体味和理解他人的生活,所以心里会有不忍,这是爱民的仁善之心。樱镇的人调侃镇政府是牛粪堆,带灯是那牛粪上的鲜花。“她说:牛粪堆上的花鲜艳么!”[7]16在这里作者不仅是在加深对萤火的使命的赋予,即越阴暗的地方也就越渴望光明和温暖,更重要的是体现出带灯对这一使命的认同态度,从侧面也展示出其甘愿如灯盏般自我燃烧的喻意。
使命确认后,作者将这萤火的光落入各种力量的角逐中,我们会发现带灯在进行一场孤单的战斗。贾平凹把萤火作为带灯精神的内核,同时也借此塑造了带灯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的需求,即一种精神的依托。带灯第一次梦到元天亮,是在村干部选举事件后,带灯烛见了选举事件中的瞒和骗,对那种理想的田园乡村世界第一次产生了失落感,而“梦”也可以作为一条去追踪带灯精神世界线索的隐喻。对带灯来说,元天亮意味着高空的光亮,更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与残酷的现实世界进行角逐的力量源泉,是她的光源所在。更进一步说,元天亮作为更高层的政府官员,代表着国家更高层的方向,带灯对元天亮的等待与依托便是对国家顶层的信仰。正因如此,她的内心才能充满战斗力量,才能在黑暗中用坚定的步伐行走。樱镇的村干部选举事件,使带灯感到无奈与焦虑,她学会了抽烟,也开始了和元天亮的“短信”倾诉,这“二十七条信则直接寄予了作家的乡村政治理想”[8],而对于带灯这一“人”本身,更像是一种内心的修行与人生境界的探寻。但是,从未出现的元天亮后来也未如期出现,实则也根本不需出现,那是处于底层的人民向上仰望的一种美好愿望和等待,而文本中的这种虚无的等待,正构成了现世的焦灼。
二、关系网眼、力量与被撕裂者的象征体
从整部小说的叙事过程可以看出,作家意在将樱镇这种“生活流”看作一张大网,带灯即为网眼,通过这一窗口揭示出樱镇关系环境的复杂性。我们知道所谓的“生活流”是一种客观性的存在,是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中极其琐碎、偶然的,不带有生活客观规律性事物的细节性呈现。文本中带灯作为综治办主任,是民众与政府的连接点,在上与下之间作为沟通点,会触碰到多层利益关系,如同在一张大网上不断挣扎,周旋。
小说对这张“网”的叙述用墨很多。第一次写到带灯看到这张网:“在那里看蜘蛛网却突然看到网上有了一只蜘蛛。这蜘蛛不是以前那只黑蜘蛛,它身子有些褐红,背上还有白色的图案,图案竟然像是一张人脸。带灯先是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蜘蛛,蜘蛛背上怎么会有人脸的图案呢?她本来要叫唤竹子来看的,但她没有叫唤竹子,再仔细看那蜘蛛时就已经不害怕了,反倒觉得这是不是元天亮传来的信息呢?她将一支纸烟点着插在地上,她说:如果真是元天亮来看我,这纸烟的烟就端端往上长吧,而人面蜘蛛就爬到树上去吧。果然烟一条线抽到空中,蜘蛛也顺着树爬到枝叶里不见了。”[7]58相信读者不仅注意到了这张网,更会惊叹于这只被异化的蜘蛛,这两者无疑是极具艺术高度的象征物,我们可以从多个角度来分析其意义。可以把这张网看作是樱镇这片土地上五行八作的人的生活关系网:樱镇作为庞大中国改革进程中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一个改革的样品,城乡矛盾,干群矛盾,发展和停滞,改革和维稳,希望和失望,都可以在樱镇这个地方看到。带灯作为发现这张网的人,用的是“他者”的眼光,把樱镇的处境看得清楚明白。她在樱镇生活的过程中,便如同那只“萤火虫”一样已经是这网上的一员,成为作家笔下透视樱镇整个关系网的网眼,不论是在工作职责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她都无法逃脱。她是作为一种枢纽而存在的,四面周旋,救赎、抵抗,可更多的,还是因面对的问题之艰巨,“鬼魂”流窜之多,受苦群众之庞大,自身力量之弱小而带来的无奈。
文本中带灯感叹元天亮能够不惑心智地走出来,有更多的权利为人民做主,她对元天亮的等待正是对一种拯救力量的等待。人面蜘蛛象征着强大的力量,是主宰者,有时候甚至是一种冷眼旁观者(很多问题被遮蔽),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指引了带灯,因此带灯与这种强大力量又存在着某种连接,如同与元天亮的关系一样,是一种未知的等待。可樱镇的未来在哪里?中国的未来在哪里?那股强大的支撑力量又在哪里呢?作者将这只微弱“萤火虫”放入这漩涡般的生活流中,把这数不尽的焦灼与呼唤最大化。作家的意图在于通过带灯这一力量对樱镇施加影响,从而努力使其朝着一种理想化的方向改变。在生活中,作家给带灯赋予着萤火虫般卑微的智慧形态,在人群中幽默地生活,感受樱镇的淳朴;但在工作中,只能如博弈般化身为改革的战士,身体力行,孤独,睿智,她想救百姓们于水火之中,但正如一只萤火般只带有微弱的光芒,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也构成了作家的另外一个象征,即对拯救底层人民的呼唤。
《带灯》作为一部对“中国官场最为鲜活而真实的揭示和批判”的作品,其中也涉及到上访这一敏感话题,之所以敏感是因为在处理问题时往往会触及其中复杂的利益群体。带灯是综治办的主任,专门负责拦截上访者,是法律与纠纷中间特殊的调和机构,因此她的作为注定会受到多方关系的撕裂,在这里带灯作为一个被撕裂者的载体出现。陈小岔的赔偿事件显然是地痞无赖行为,但领导却一再退让给钱了事,在上访类型中是带灯感到最为生气与愤怒的一类。在另外一些上访事件中,带灯更多的是看到了上访者所面对的欺压与不公以及自身的无力解决,他们只能诉求政府,然而也被作为上访分子时时刻刻紧盯着、防备着、打压着,被樱镇的领导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而带灯的做法是,调查原委,在最大程度上给予补偿。文中“王后生”一类的上访者,是一种上访的变异,是民众对底层领导信任的缺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国家基层干部的问题,带灯对他的行为在最后发生了不同的看法。这三类上访者使带灯体味到农民的“庞杂混乱,肆虐无信”,让她在深深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中感到问题的艰巨性。这也从侧面展露出中国乡镇上访的原因。作者曾借带灯之口说:“以前的不法治的时候,老百姓过日子……,现在讲究起法制了……,不该维护的也就胡搅蛮缠着。”[7]39这其实只是一个客观原因。带灯对上访事件的处理,显然表明了作者的态度,真正造成事件恶化的主观原因是像樱镇马副镇长等那样鱼肉百姓的领导,以及领导的决策问题、底层农民的发展问题。作家这里意在书写一种被遮蔽掉的政治问题,即上层政府领导在不作为的、腐败的基层领导的瞒和骗中无法触及的政治问题。作家从带灯这一视角讲述这个问题,用萤火虫这种微不足道的光亮做其精神力量的映射,对樱镇这张巨大的关系网在最大程度上进行暴露,这种暴露更多的不是为增加讽刺意味,而是出于“火焰向上,泪流向下”的仁善之心,意在提醒国家在做好顶层设计的同时也要清理基层的“腐草”。而带灯注定成为这个过程中多种力量角逐中的被撕裂者和悲壮的牺牲者。
三、精神之塔的破碎与重建
文学即人学。作家在叙写樱镇(中国农村)面对现代化发展浪潮席卷中国的田园版图时,想要表达的是人们对曾经想要守护的家园从一种期待变为一场盲目的利益的争夺与瓜分,最具痛感的是人们丝毫无法察觉出往日农村中农民的淳朴、憨厚、老实、真诚、天真、善良的精神之塔正在走向破碎,变成了唯利是图的麻木感。贾平凹面对这一情景,试图让带灯站在史的角度上进行预判与警示,在这里读者最能感受到一种“铁屋子”里的气闷,与作家呐喊的声音。
所谓精神的形成,是在长时间里一种强烈坚毅且复杂的内心情感的传达,然时代的驱赶已将这种情感变得稀薄。在平常的日子里带灯喜欢看完新闻联播再看看天气预报,带灯说天气就是天意。竹子第一次听说,但两人始终不懂天气和人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在这里贾平凹表达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将自然灾害与人性的湮灭相影射。人们在喧闹中寻找财路,带灯却为此不安。唯一令她欣喜的是在建厂的时候发现了石刻文物,证实了县志上记载樱镇是个驿站的事,带灯欣喜若狂,却被施工的人认为有病。这是截然不同的价值观,更代表了一种盲动的只以金钱为目的的现代化眼光。带灯设想把驿站遗址保护并修复起来,在一定程度上是想重建那个未受现代化进程侵染的樱镇和理想中的樱镇,可是施工的人觉得这样一来就得损失已长时间投出的金钱,因此私自炸毁石刻,这让带灯非常恼怒,却终究是无可奈何。这种充满着疑惑的开发究竟会好吗?其实“带灯的困惑就是贾平凹的困惑”,贾平凹虽然热情呼唤现代文明的浪潮,然其内心的担忧是无可避免的:“历史进步是否会带来人们道德的下降和虚浮之风的繁衍呢?诚挚的人情是否只适合应用于闭塞的自然环境呢?社会朝现代的推移是否会导致古老而美好的伦理观念的解体呢,或趋实尚利世风的萌发呢?”[9]贾平凹在提出命题的同时,也在试图作出回答。大工厂建造的同时,难缠的上访户李志云被人工降雨的臭弹给砸傻了,带灯去找气象站的人说明情况,气象站的人让出份证明才给赔偿,可陆主任却觉得太麻烦了,况且李志云是个老上访户,“傻了就不会上访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人感到震颤和内心的悲凉,可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在暗夜里行走,人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贾平凹传达的带灯精神亦是“一次螳臂挡车的抗争”。“带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女神”形象,那种深深的自我使命感,以及自我牺牲精神,在这场悲壮的发展史中的悲剧命运,如螳臂挡车,是一场信仰坚持的破碎,其悲剧性在于美好事物被撕毁后的惋惜和阵痛,作家写出了精神疼痛感。这种疼痛,不仅是如带灯般在底层拼搏的“星星之火”的,更是作家在时代里感知到的。作家用“萤火虫”所映照的坚毅力量震撼人的心灵,同时也将文本的情感与矛盾推向了最高点。“死亡和血腥笼罩樱镇的各个村落,无边的暗夜吞噬着点点荧光。州河上游连续暴雨,大水四个小时后到县境。带灯和竹子赶到南河村,联络了村长后,雨就稀里哗啦的下起来了,地上的水潭越积越深,村长把大家叫起来抗灾”[7]265,可还是抵不过四天四夜的瓢泼大雨,死亡失踪人员十二人。灾情过后马副镇长要向上级汇报情况,可是为了政绩和仕途,他自欺欺人:“柏林坪寨的康实义不是算失踪吗?东石碌村的刘重消息不确定,雷击的触电的不在洪灾范围,要上报死人就只能上报死了马八锅和她孙女,咱们还要大张旗鼓地宣传马八锅同志。之所以报那么多失踪,失踪是不能定生死的。或者人外出打工了,或者走了远方亲戚,只要过了这一段时间,以后即便是人已经死了还会再有人过问吗?”[7]274最后只汇报了两个人,还被宣传是抗灾英雄,而那些死去的亡魂就在马副镇长的瞒和骗中离开了樱镇,作为家属的生者也未得到一丝慰籍和应有的补偿。天地万物承载着人类的生存,而人类却自取灭亡。带灯给元天亮写的信中说:“天灾是上天和人的激烈对话,沟通和协商。”[7]276贾平凹将自然灾难作为人性湮灭的象征,这种“天人相应”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在其多部作品中均有体现,进而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写作模式。在《带灯》的结尾处,作者更是运用这一写作模式将人性的“沉沦”与灾难的警示相对照,在这种庞大思想框架的笼罩下,读者更易于体察出一种个体的无力感、压抑感与沉痛感,进而引发起情感与内心的双向震动与思考。文本中写道:因为建大工厂需要大量供沙,本来为了樱镇的安宁,镇长只允许一人开沙场,可是换布走通了上面的领导,因此樱镇就有了两家沙场。为了争夺各自的利益,往日里祥和宁静的樱镇出现了一起特大恶性斗殴事件,换布用钢管把元老三的眼珠打了出来。事后马副镇长极力想要推脱责任,拒绝让元老三在镇医院救治,因延误救治时间而致死。元家兄弟和拉布、换布兄弟之间的战争就此拉开,其他村人则在躁动着的气氛中充当看客,无人劝说。乔虎被挑了懒筋,元黑眼断了双腿,元老四头上肩上多处受伤,昏迷不醒,元老五肠子流了出来,带灯和竹子因劝架受了伤。马副镇长的 “瞒”和“骗”终于兜不住事件的严重性,县上的调查组来到樱镇调查这件恶性打架事件,给相关干部给予行政处分,结果是带灯降了两级,并撤销综治办主任一职,而马副镇长却只进行了书面检讨。处分过后,镇政府又回到了从前的平静。带灯的二十四个老伙计合伙给带灯和竹子做了揽饭安慰她们,这一夜她们睡在一起,带灯和竹子身上也就有了虱子,再没洗掉过。带灯深深被樱镇淳朴和善良的风气所打动,而这次斗殴事件却因大工厂的到来让人们为了利益而忘记人性,其精神之塔的破碎也是对带灯所追求的精神的冲塌。而对整个斗殴事件的戏谑式的处理结果,是“政治伦理的困境与美学理想的终结,她的神性和虚幻性以及最后的悲剧命运恰恰增加了作品的悲剧性,全面提升了小说的批判力度”[10]。
人类将自己的精神之塔亲手撕毁,注定会用另一种方式救赎与重建,伟大的人类命运史也在这样的破碎与重建之中更迭前进,世世代代的作家都想尽一切办法将之完整地展示出来,提醒后代不要再重蹈覆辙。这种提醒同样是一场“螳臂挡车的抗争”,不过令人感到敬佩的是那种“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作家在《带灯》的最后部分上演了一场史的碎裂,让人们在思考其背后深层原因时也在呼唤人类人性精神的回归与重建。而这种深刻且阔大的义的彰显,是通过萤火虫的象征来完成的。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人类过往中的淳朴、善良、乐天、无邪是原本就有的,文中的“萤火意象”便是那燎原的星火。带灯的病越来越严重,患上了夜游症,每晚和疯子像约定好了一样一起跑着在找寻什么,可又找不到,都垂头丧气地甩着手,天快亮时带灯便会回到家里。逝去的精神家园再也无法找回,带灯所患的夜游症其实还是一种“梦”,在西方心理学中,这是人对自己受到创伤后的心灵进行自我疗愈的过程;在中国佛学文化中,是对个人精神境界的建构与修行。这种修行随着樱镇里流传的萤火虫而终结,暗黑的夜里,是几万十几万的萤火虫,如灿烂星河,带灯伸手去捉,萤火虫却落了她全身,竹子看着,带灯如佛一样。至此带灯结束了在全文中的修行过程,完成了最后境界的升华,是带着佛性的慈悲和宽容,神性的善良与淳朴,更是对内心信仰的坚持。在这茫茫夜里,什么时候天才明亮作者没写,却特意标明了是在夜晚,带灯和马副镇长、书记、镇长,还有白仁宝在一起谈话,一片祥和,那些死亡和迫害恍然如梦。作家将一切的愤怒和肮脏在最后化为一片清明,带灯的身心都受到了莫大的伤害,最后依然选择了宽恕,小小的萤火积聚力量照亮黑夜,给人以希望和信仰。当然,贾平凹最后的处理不仅使全文指向对现世的批判、讽刺、警醒、呼唤与焦灼,使带灯完成人生境界的修行,更重要的在于让那萤火的光照亮未来。读《带灯》如与一智者促膝长谈,作家用其仁慈和包容,给人以希望,让人经过痛,所剩的不是恨,而是善;在书的最后,他用最简短的文字将万千的愤怒归于平息。这种平息体现了贾平凹所追求的“人”的至高境界,即为“神性”,它包含着爱、光明与美好。
四、结语
古往今来,抒写美好人性的作品有很多,作家们从未停止对这一主题的描写。贾平凹的《带灯》同样以人性为主题,小说中“带灯”身上所散发着的光芒,犹如暗夜里飞舞的萤火,好像随时都会熄灭,但却凭一丝希望的光亮彻夜燃烧,那如丝线般的柔韧和坚强始终萦绕在读者心中,难以挥去。与此同时,读者也会被作者的那份感伤触动,更多了一份仁慈之心。正如贾平凹所说:“或许或许,我突然想,我的命运就是佛桌边燃烧的红蜡,火焰向上,泪流向下。”[7]350小说中的“带灯”(人)意象与“萤火”意象共同作为淳朴善美的人性缩影,独特而又生动。作家从“带灯”的生存环境、精神遭遇等视角展开描写,通过她裸裎了转型时代基层社会复杂混乱的局面。而文中的“带灯”无疑就是人间的萤火,她燃烧自己,照亮他人。这种燃烧在我们来看无疑是悲剧的,但这一精神却是悲壮崇高的。小说中尽管“带灯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还是选择了奔向善良与光明,可以说“带灯”与“萤火”这种渺小又充满人性力量的形象无疑是至真至美的、洋溢着神性美的典型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