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与旅游空间生产
——以叶广芩小说《青木川》为例

2020-02-26贾文昭

商洛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青木小说空间

贾文昭

(西北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国家“一带一路”战略实施以后,为国人看世界和看自己都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支撑点。现代丝绸之路建立的不仅是地理上的联系,还有文化空间的开拓与延伸,而文学与地理之间自古以来有着天然的联系。人们游山玩水,对山川风景、文物古迹、民俗民情等人文景观进行描绘,进而书写思想、情感与审美情趣,而旅游地又因为文学作品得到了渲染,能够吸引更多的游客前来参观游览。2017年3月,柬埔寨首相洪森为陕西旅游企业在柬埔寨宣传旅游产品支招时说,如果陕西旅游企业到柬埔寨推介旅游产品和线路,一定要把旅游产品与中国著名的古典小说《西游记》里的故事结合起来,因为这部小说在柬埔寨家喻户晓、人人喜爱。中国古代小说能够助力现代丝绸之路上的旅游业发展,绝非偶然现象,这与新时代旅游空间对文学的需求有关。

20世纪60年代前后,随着跨学科研究趋势的兴起,各学科开始出现了“空间转向”(the spatial turn),空间问题成为了跨学科格局的中心之一[1-2]。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是“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的前提,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令人惊异的说法,揭示出了现代社会生产范式已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3]285-295。自从地理学研究的重点从自然转向社会之后[4],各个人文学科都从本学科学理出发对旅游地空间生产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但是少有从文学角度展开此方面的研究,而文学之于地理空间生产的作用格外突出,哲学家们甚至认为,“地理学家从文学理论家那里获得的支持,比从社会理论家那里来得多”[5]。本文将《青木川》当作一个典型的旅游文化空间生产的实例,借助列斐伏尔关于空间生产的基本理论框架,从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6]三个方面分析旅游空间的多层文化构建,以期对陕西旅游资源开发与文化旅游发展提出几点建议,并借此为空间生产提供分析实例。

一、《青木川》的空间实践

空间实践(spatial practice)即日常生活中的空间生产,这是空间生产的第一个维度。特定地域空间总是承载着人们的历史情感与文化渊源,而历史文化积淀在当代人的生活中,多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来源于生活的文学作品能够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反映和表现某一特定区域的地理人文面貌,构建地域文化认同的空间,形成地区人们真情想象的共同体。《青木川》以现代学者的视角来发掘地域文化的深度与广度,在作者笔下,一方面,历史、地理、风物、习俗相互影响,呈现出历史演变规律的客观性;另一方面,地理空间不再一成不变或仅仅充当人物活动的背景,而是以动态的方式与当前话语不断进行对话,形成多向性的社会空间。

《青木川》小说情节的发展主要围绕着三条文化主线开拓空间实践:小说一开始,离休干部冯明带着女儿冯小羽和访日归来的博士钟一山,坐着长途公共汽车缓缓驶向青木川,青木川的地理特征、风土人情、历史遗迹逐渐进入读者视野。三个人物带着不同的目的来到青木川,冯明重访年轻时革命工作的地区,冯小羽要证实她对民国时期历史的猜想,钟一山一心一意只找杨贵妃。三个人物各自引领一条叙事线索,青木川多重交织的复杂社会空间徐徐拉开帷幕。

冯明曾是解放后人民解放军分派到青木川的三营教导员,负责清剿青木川的国民党残留和土匪,改革分田地。冯明在青木川的工作经历,就是一部“剿匪史”,然而他看待青木川历史的态度带有明显的局限性。不管是对“匪首”魏富堂,还是曾经在青木川开拓教育新局面的女校长,他都始终未能改变五十年以前持有的看法。他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心里清楚极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在我们这一代永远抹煞不了”[7]77。在他的眼里,魏富堂“霸占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暴乱”,是个“土匪恶霸”[7]227。当他听说“上边”正在考虑魏富堂“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滋扰”[7]228的历史功绩时,他无法接受。《青木川》肯定了冯明和他所代表的土改时代的政治逻辑,但小说也把读者的注意力投向了历史的发展与转变,不再静态地看待历史。

如果说冯明的青木川之行是重新审视一段带有争议性的近代史,那么冯小羽寻找程立雪的过程可以说是在用新历史主义的方法重新发现历史的幽谧之处[8]。新历史主义观点认为,历史也是一种叙事,历史话语中充满了断层和漏洞。冯小羽便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发现了青木川的程立雪,在破解程立雪之谜的过程中,冯小羽又发现了青木川旧日辉煌的秘密,也找到了魏富堂不同于一般土匪的原因:

通过60年前的报纸,一个女人闯进了冯小羽的视野,让她搁不下、推不开地牵挂,达到欲罢不能的程度。……女校长(谢静仪)在青木川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在某种情况下是她改变了青木川。[7]39-40

女校长谢静仪就是化名的程立雪,她曾是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北平女师大西语系毕业生,1945年随夫赴宁羌县作教育考察时被当时还是土匪的魏富堂劫走。故事讲到这里并未落入俗套,而是转向青木川的深层历史,成为魏富堂从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变成青木川的建设者的转折点。程立雪迫于土匪之威隐姓埋名留在了青木川,但是她抓住魏富堂向往现代文明生活的心理,协助魏富堂在青木川开展了前所未有的教育改革。在冯小羽的叙事里,女校长的分量甚至超出了匪首魏富堂,因为是她的教育理念改变了青木川的发展路径。冯小羽对女校长这一被隐形的女人的追查揭开了青木川被“土匪”文化所掩盖的民国文化。

钟一山的叙事虽然看起来漫不经心,实则独辟蹊径。小说借镇上干部张保国之口说:“文化是一切经济发展的奠基石,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第一要紧的就是文化!”[7]60钟一山是蜀道研究学者,他来青木川“考证杨贵妃东逃日本”之说之真伪,牵扯出历史的断代问题。历史是多向度发展的,正如文化有不同的层面。钟一山代表的是一种客观的史学,他对蜀道和杨贵妃的研究,开掘了青木川丰富而悠久的唐文化空间与青木川旅游资源的多重联系。

人类社会经验的多元性决定了空间实践形式的多样性,“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实现物质资料在空间中的重置或重构,从而创造出适合人的需要的社会空间”[9]。空间实践最终要通过话语实践来实现,将人们工作、私人生活、休闲的场所根据人类生活经验联系起来。在小说家的空间实践中,小说家们用话语摹仿和再现人类经验,同时为了赋予经验可供辨认的形状,将经验装进了虚构空间的容器,并让“生命、时代与历史的融蚀均在其中发生”[10]。青木川人经历的历史变迁填充了空间,在小说家的笔下,“日常生活在空间生产这一变化着的背景中被重新加以阐释”[11],因为空间的生产来源于社会关系的演变以及对相应文化密码的破解。对于青木川来说,其文化资源的多元异质性体现在上文分析中着力营造的三个文化空间中——土改时期文化、民国文化、唐朝史迹。

二、《青木川》的空间表征

空间表征(representations of space)指凝聚空间文化内涵的地标设计与文化符号所起的能指作用,它标示着空间里意识形态的演变,其突出特点能够代表空间的主导意识形态。曾经有理论家认为文学叙事空间“单指重构世界的空间层面”[12],然而空间并不是一个空洞的形式概念,小说叙事空间通常是一个系统有机的媒体,具有生产动能(productive agency),能够生产概念与激发想象。那么小说如何表征空间及其生产动能呢?美国小说理论家弗兰克(Joseph Frank)曾说过,在叙事进程中,过去和现在更多的是在空间上的感知[13]。法国当代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将文学作品中对空间的感知用两个概念来描述:事实性(actuality)与虚拟性(virtuality)。事实性概念指向小说书写的客观现实空间,虚拟性概念则指向小说影响现实的可能性空间[14]。《青木川》中的虚拟性在小说中并未实现,但是在小说的事实性事件中已经有所预示,并极有可能发生。虚拟性既存在于小说文本之中,也会超越文本影响现实,它虽然一时难以转化为事实性,但总在促使事物向事实性过渡:这也是一切虚构类作品存在的意义。

空间表征对于空间生产的意义重大。小说中的“富堂中学”与青木川历史上的辅堂中学(后更名为青木川中学)相重合,虚构与事实碰撞,共同呈现出富堂中学所代表的人文特质与精神高度。魏富堂的叙事成为主叙事,一方面因为民国及土改时期的历史并未远去,另一方面也因为对这段历史的重新认识能反映出青木川地区人文景观的独特性。小说对魏富堂的故事注入了浓墨重彩,不仅直接讲述了魏富堂的发家史以及土改时期遭遇的变故,还展开合理的想象,虚构了女校长谢静仪这个人物来增强其可信度。事实上,青木川的历史上是否出现过女校长这个人已经并不重要,她可能至今还只能存在于当地的民间信仰里,但是青木川拥有引进山外现代文明、教书育人、开启民智的实体建筑富堂中学。富堂中学是魏富堂“拿出当年大烟收成的七成”盖的,“愣在深山老林里弄出了一片不同凡响的建筑”[7]119,“……门口有大槐树,有宽广的门,迎着门是大礼堂,白石头立柱,巴洛克式的浮雕,高高的落地大窗。这座建筑一开青木川建筑的先河,让山里的百姓大开了眼界。如此考究的厅舍,别说在汉中,就是在西安也是少见的”[7]115。魏富堂对青木川的主要贡献都在这栋中西结合的罕见建筑里发生:建学堂、教外语、资助青年才干走出山外上大学,其功绩远远超越了一个土匪的所作所为。小说文本通过想象,还原了富堂中学里曾经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

旅游地景观因为其标志性建筑物具备了特殊的文化内涵。富堂中学对当年的学生们、现在的青木川老一辈人影响极大,其“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校训融入了“中华文化的大背景”[7]121,与重新整修的青木川中学里的标语“普及教育、振兴中华”,虽然话语相隔了六十年之久,但“内容却是一脉相承地近似”,成为中华文化“共同的内涵”[7]113,在青木川的地域文化中代代传承。同时,“富堂中学”成为了旅游名镇青木川的文化象征符号,感召着地域空间活动主体的人文理想。小说虽是虚构了由被劫督察夫人程立雪变身的女校长谢静仪,然而实指的却是魏富堂当年振兴青木川教育事业的历史功绩。文学用抽象的艺术形式凸显历史中那些被遮盖的文化空间,将之带入现代人的认识范围;否则在人为操纵的意识形态中,那“有巴洛克浮雕的中学”和“赞助家乡学子”的善举便会沦落到“只字未提”[7]174的结果,最终将湮灭于遗忘的记忆。

三、《青木川》的表征空间

文学作品中空间的表征意义主要由其表征的空间来体现。表征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指的是对空间的认知,通过人的认识、感觉和体验来表现人地关系,是空间生产的第三个维度。人们在空间实践的基础上,将自身的经历与感受投射在空间上,“使原本空洞无序的空间获得了一定的秩序和意义”[15],从而形成了地方的概念。文本中空间生产第三个维度的真正效果和意义并不在于客观再现人文地理景象,而在于描绘它“微妙的人文特质,[在于]那种能够揭示人性价值潜在层面的可能性”[16]。作家通过艺术想象与修辞,在文学作品里传达出作者或人物对“人之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的看法与态度”[15]。《青木川》中的空间不仅蕴含了作家以及她所代表的山外文化群体面对异质文化的认知,而且传达出作者对地理人文生态环境的关注。

小说开篇即是突兀的一句:“魏富堂是在1952年春天被人民政府枪毙的。”魏富堂是谁?人民政府为什么枪毙他?1952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伴随着这些疑问,与黑色暴力事件同时呈现的是春日里“山里山外明黄一片,蜜蜂嗡嗡地飞舞,太阳暖暖地照耀”[7]1的情境。叙事背景冷暖色调的强烈对比,反衬出历史变迁的谲诡和模糊性,也营造出活跃的话语空间:

半个多世纪过去,镇上有资格参与谈论的人逐渐稀少,话题便显得越发珍贵,越发不清晰。版本的演绎越来越多,甚至同一个经历者,上午和下午的叙述就不一样,一小时前和一小时后就不一样,刚才和现在就不一样,这给了青木川喜欢听故事的后生们充分的想象空间。[7]3

空间的意义与人类情感密切联系。魏富堂是青木川近代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他既不是那种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段历史在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逐渐脱离历史的常规叙事,掺杂了青木川人的社会经验与主观臆断,魏富堂的事迹在青木川人的讲述里演绎了多个版本,逐渐成为了历史之谜。追寻历史真相的主题逐渐展开,被人们有意或无意遮盖、曲解、重构的历史再一次得到重新塑造,彰显出地域空间文化的复杂性。

《青木川》的故事主线为传奇人物魏富堂在青木川的兴亡史,从土匪到青木川的建设者,魏富堂蜕变的内在驱动力是什么?小说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发挥了合理的想象。参照历史记载,魏富堂的确“着着实实跟着王三春干过几年”[7]84,率领铁血营阻击过抗日红军,对青木川人民也曾极尽压榨之能事,直到洗劫辘轳把教堂事件成为魏富堂人生的转折点。那是一次再也普通不过的打劫,然而生于粗鄙山野的魏富堂第一次见到洋神父在布置着“阳光、鲜花、白桌布、闪亮刀叉和小天使”的餐台前享用早餐,并“领教了电话、汽车、洋话的厉害”,自此萌生了对“现代文明的追求”[7]55。他因此与恶霸土匪王三春决裂,回到青木川“发展经济,扩大生产,把青木川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提高到一个历史的新高度”[7]64。

作品在史实的基础上对人性进行了深度开掘。魏富堂虽然是青木川威震一方的土匪,但在半个世纪里他积聚大量财富,为青木川引进了现代文明:美轮美奂的民国时期建筑群,西洋式正规学堂,聘校长邀名师教学,让青木川的子弟到山外上学……这些功绩泽被后人,并成为现在青木川发展经济的旅游资源。当我们只把魏富堂看成一个土匪恶霸时,可能很容易处理自己对他的情感倾向,而一旦洞悉了这一人物的复杂性,就会产生困惑,不知如何把握对这一人物的情感态度。然而正是这种由复杂性引起的困惑才更易于接近真相,动摇了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简单化的历史观。小说的结尾很有效地体现了这种矛盾的情绪:成为海外华人的魏金玉回到青木川支持家乡建设,还带着儿子回青木川给爹修坟立碑,“其实大家一进来就看到了角落里的外孙,对方酷似魏富堂的相貌让在座的老人们感到不自在。魏富堂在临死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年纪,仿佛时光绕了一个圈,大家都变了,只有魏富堂还是原来,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家”[7]271。相隔半个世纪,历史回赠了魏富堂人的价值与尊严,同时也还原了当地人民对魏富堂的恨与爱。小说通过对魏富堂这一极富争议的历史人物的深度刻画,不仅表现了人性的复杂与丰富,而且使不同的历史观念、历史兴趣产生碰撞,让历史进入现实,启迪人们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和思索地域文化空间里文化的现代内涵。诚如作家本人所说,“事物的丰富多彩体现于他们的细部,而对细部的钻研恰恰是小说家的特长”[17]。“细部”即细节,它们让空间充盈了人文气息,其内涵也就丰富起来。旅游地空间的开发亟须的就是文学细节的渲染与铺陈。

四、结语

空间实践、空间表征、表征空间以不同的方式服务于空间生产,这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它伴随有目的的社会实践出现,借助于分析可以凸显人类生活、感知、认知的空间。随着后现代社会游客对空间的认知加深,人们已经不满足于接受碎片化的信息,或者只是对历史地理做表面的观察,因此深度地挖掘历史信息,开拓深度旅游,成为文化旅游发展的新方向。对于旅游地空间生产这种较为复杂的复合性生产,我们不应继续采用被动的方式,而应根据现代生活,尤其是消费主义的特点,对空间进行系列性和多维度的操作,使之对应现代市民的多层次需求。

叶广芩曾说过,作家得把自己当作文化人。几十年来,她一边挖掘整理陕西地方历史文化资料,一边深入生活,用她的生花妙笔把陕西地方的人文地理资源演变为优秀的秦岭系列作品,并以人文主义者的情怀与现代学者的眼光赋予它们深刻的含义,展示了文学作品在构建人文空间方面的独到之处。作家2007年出版的小说《青木川》无疑就是最具代表性的这类作品。自《青木川》出版以后,青木川古镇的旅游人数激增,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到此游览观光。据不完全统计,截至2018年,青木川古镇累计接待游客151万人次,并成功入选第一批中国特色小镇和全国第一批美丽宜居小镇。正如陕西省内许多其它地区,青木川开发旅游的条件相当优越,山水秀丽、古建民居完备、自然物种多样、土特产丰富,但是当地政府曾长久苦于没有合适的渠道向外界宣传和招商引资。作为丝绸之路的起点,西安及陕西其它地区的旅游资源相当丰富,但是“开发层次较低、产品老化”[18]。在分析和建构旅游地社会空间尤其是其空间微观结构的内在人文机制方面,文学作品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这在当前“热门的”旅游地空间生产研究领域[19]应得到足够的重视。由此来看,陕西旅游业要向纵深发展文化旅游,文学作品于旅游文化空间生产的意义重大。

猜你喜欢

青木小说空间
日出青木
空间是什么?
创享空间
青木木米制陶风格探析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江城子·青木川
青木川古镇
QQ空间那点事
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