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葛译本对原文本语言意识形态的弱化
2020-02-26薛雨
薛雨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近年来,对《浮躁》葛浩文译本的研究吸引了不少学者的关注。梁根顺[1]对《浮躁》英译本中文化语词翻译的忠实维度进行论述,发现目标语文本通过二次创作、重写、转换等策略再现了原语文本的内容。班荣学等[2]对《浮躁》英译本中乡土文学文化翻译的归化与异化进行个案分析,发现译文中归化与异化、直译和意译所达到的翻译效果基本一致,对“心理剖析”“明示-推理”的内在规律进行了深入阐释。姬卫敏[3]以奈达的读者反应论为理论支撑,对《浮躁》及其英译本中的文化差异和读者反应进行研究,发现译者既需关照目标语读者,又要保持原文风格,以期促进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孙一博等[4]从跨文化的角度分析《浮躁》英译本中的文化误读,发现在心理文化、语言文化、物质文化等方面都会产生误读,因此提出归化转译、异化处理的策略。孙立盎等对贾平凹作品的“可译性”进行研究,从叙事模式、文化精神、人性探究等方面论述了贾平凹作品的独特性与普适性,进而使其能够跨越民族、文化障碍,成为热译的焦点之一[5-6],但从语言意识形态角度分析《浮躁》英译本的研究较少。
语言意识形态是语言人类学的新领域,是关于语言构成和语言使用的合理性及合法性的一系列语言信仰,其超越传统的语言能指-所指关系,将文化传统、地方民俗、情感、政治等社会因素涵盖到语言研究中,使理论研究贴近现实生活,适应时代变化和社会变迁,更具动态性和生命力。语言意识形态包括三方面内容。第一,关于语言内部结构的信仰,即对语音、语法、词汇的深入剖析,尤其是文字使用的规范及相关规定;第二,关于语言外部环境的信仰,探讨语言文字所隐含的情感、政治、文化传统、地方民俗等社会因素;第三,关于语言内部结构和语言外部环境并融的社会实践的信仰,语言意识形态具有二重性,既是语言实践的载体,又是言语实践的结果,直接涉及“元语言”和“元语用”[7]。语言意识形态具有社会功能,在中国语言战略选择问题上,其作为隐性的语言政策,影响人们的语言观,决定一个国家语言政策的制定[8]。在大众媒体的研究中,语言和语言使用反映意识形态,又作用于意识形态,二者相互影响制约;话语是意识形态的工具,话语使用中隐含的意识形态影响语篇的理解和接受,如何使用话语影响受众的意识形态是语篇分析的目的之一[9]。
综上所述,意识形态操纵语言形态,语言实践牵制意识形态的意义表达,在文学作品英译本中,鉴于意识形态的操纵,传统文化、地方民俗、情感等社会因素出现弱化,译文无法优于原文。本研究拟从语言意识形态角度出发,选取《浮躁》及葛浩文英译本中歌谣、人物对话、叙述语篇等为研究对象,从语言形态、文化传统、地方民俗、情感、政治等方面分析葛氏译本对《浮躁》原文本意识形态因素的弱化问题。
一、歌谣中的语言意识形态
船工谣是《浮躁》中为数不多的歌谣形式之一。船工谣又称船工号子,多为船工即兴编词,是“劳者歌其事”的真实写照。《浮躁》中出现两次不同的船工谣,但已失去元功能。第十一章金狗去田中正家订婚,和福运发生肢体冲突后,韩文举将一切看到眼里,唱起年轻时的船工谣。文中用“一眼一眼”“一口一口朝河里唾沫”等表达了韩文举对金狗的忿恨不满,及对现实残酷生活的无可奈何,但在译文中只用“spied him from the ferry landing,spit into the river”,并没有生动逼真地刻画出韩文举的神情,语言意识形态出现弱化。
原文1:不远的渡口上,韩文举在一眼一眼看着金狗,一口一口朝河里吐唾沫。唱起了早已遗忘,忽又记起的年轻时候所唱的船工谣:
没奈何,走州河
……
水贼绑票抛深潭
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10]107
译文 1:A Boatman Song
Han Wenju,who spied him from the ferry landing,spit into the river,then began singing a boatman song from his youth,which suddenly came back to him after all these years:
What can we do but sail the Zhou River,
...
Kidnapped by pirates,who drown us in lakes,
Cut open fish bellies to find our remains?[11]157
船工谣原文中,“手把篙,腿哆嗦”“纤锯身,石割脚”“眼流泪,口唱歌”(限于篇幅,本研究在引用《浮躁》原文本及葛浩文译本时,省略了部分内容)将船工劳作的凄惨景象活生生地刻画出来,“龙王争来那个阎王夺”“厘局、船霸是催命鬼”“水贼绑票抛深潭要寻尸首那个鱼腹剥”描述船工在州河船上谋生劳作中时刻冒着生命危险的艰辛与不易。本段歌谣结构较为工整,对仗特征明显,由三段构成,每段由四句话组成,均为3字词+3字词或7字词、8字词,运用重复的修辞方式,读起来琅琅上口,将中国船工谣的文化精髓展现出来。译文中,则明显少了船工谣应有的气势,只是忠实呈现原文信息。
在神话中,龙王是水里统领水族的王,掌管兴云降雨[12]841,船工谣原文中“龙王”用作借代,代指州河出船时遇到暴雨天气等危及船工生命的自然灾害;而译文中的“dragon king”则成为施为者,意指直接夺取船工生命的存在,明显具有贬义,属于对原文中传统文化意识形态元素的误读。佛教中,阎王指管地狱的神,中国民间传说中也借以比喻极其严厉或极凶恶的人[12]1508。原文中的“阎王”一词即刻让读者联想到死神来了,船工生命岌岌可危;而译文中“King of Hell”并没有做英文注解,译者对宗教意识形态进行了弱化,很难达到原文所刻画的效果。催命鬼指阴间催人快死的鬼[12]224。原文中“催命鬼”为汉语中极其形象的表述方式,衬托“厘局”“船霸”的残忍冷血及其一味压榨船工以求获利的唯利是图,对当政者是一种无情的讽刺;译文仅用“claiming our lives”难以折射出社会现状,政治等意识形态元素出现缺失。水贼,即水盗,见杜甫《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原文中“水贼”是极具时代、地域特色的词汇,会让读者联系到唐宋朝代身着古装的水盗,脑海中浮现出船上打打杀杀的画面;译文中“pirate”意为 one who commits or practices piracy(robbery on the high seas)[13]941,指代海盗释义,明显偏离原文信息,特有的传统文化意识形态出现误译。凄惶,指悲伤不安,担惊受怕。原文中的“凄惶”侧重描述船工州河出排时的心情,勾勒出船工生活的艰辛不易,实为生活的无奈之举,表达了船工的愁苦心境;译文“worries”意为担忧,并不能囊括汉语中“凄惶”所包含的意义,弱化了源语文本的语言意识形态因素。
综上所述,汉语及英语的语言形态在船工谣原文及译文中留下深刻痕迹,显示了中英两种语言的语言特征,但在译文中,对船工谣的结构及其凸显的传统文化、宗教、政治等元素都无法原汁原味呈现出来,弱化或规避了原语言中的意识形态因素。
二、人物对话中的文化意识形态
人物对话是《浮躁》中最常见的语言形式。如第二十五章金狗得知福运猎熊死亡后,与小水的对话。
原文2:说完,就昏厥过去。众人忙将她抱到炕上灌浆……小水却止了哭,对着坐在身边的金狗说:“金狗叔,让蔡大安走吧,咱不要那二百元钱,这是福运的命呀,这也是我的命呀!”
金狗生气地说:“小水,你怎能说这话,你是听一些人的胡议论了吗?你怎么能相信什么命不命的?!”
……
金狗说:“你是跑腿的,你回去对田中正和田有善说,这事要不处理好,谁也不会答应的!”[10]278
译文 2:At this she swooned dead away.They piked her up,laid her out on the kang,and gave her some water...Water girl,who by now had stopped crying,said to Golden Dog,beside her,"Let him go,Uncle Golden Dog.I don't want his two hundred yuan,because what happened represents not only Fuyun's bitter fate,but mine as well!"
"Water girl,don't talk crazy.Have you been listening to the nonsense people have been spouting?How can an intelligent woman be taken in by that fatalistic talk?"
...
"Okay,messenger boy.You can run back and tell Tian Zhongzheng and Tian Youshan that we won't let go until this matter is taken care of properly!""Don't you fell any shame at all?"[11]396-397
一般情况下,汉语重人称(Personal),常用人称主语表达意思,旨在表达“什么人怎么样了”,从人物主体出发阐述客观事物,或叙述人物本身的状态或活动;英语常用物作主语,即物称(Impersonal),具有表述客观、结构严谨、语气柔和等优点,通常用于书面语中,如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中[14]。
在上述原文的对话中,出现“你”“咱”“你们”“我”等主语17次,物称4次,无主语2次。“咱”作为主语,拉近小水、金狗、韩文举等人的心理距离,在福运出事后,大家能站到一起,支持、鼓励小水勇敢面对生活;在金狗和蔡大安的对话中,突出主语“你们”,是对蔡大安、田中正等一伙人丑恶嘴脸本质的斥责及无情批判。蔡大安极力反驳,试图摆脱自己的罪状,用“你是有知识的人,你想想,我是什么嘴脸,我能吃到熊掌吗?”来回应金狗,原文主语的突出及其表意功能刻画得淋漓尽致。英译中,“you”“we”“I”等主语出现了13 次,“what”“that”“it”“fate”“matter”等抽象名词及无生命的物称作主语出现8次,谓语为表示人物举止及活动的动词,非人称充当主语出现了多次,重点叙述“什么事发生在什么人身上”,“what happened represents not only Fuyun's bitter fate”,凸显不幸发生在福运身上,“What makes you think I'll have a chance to taste those bear paws?”则强调貌似源于金狗的客观原因,使其误解蔡大安。以物称主语“it”为例,使句子具有物称倾向,汉语中没有此类语言使用,在“won't it occur to you that you might as well be eating Fuyun”中,it为先行词,代替宾语“you might as well be eating Fuyun”,在“it's our job to struggle against fate”中,it用作虚义词,真正主语为难以解释清楚的现象“to struggle against fate”。
在传统文化中,“命”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指迷信的人认为生死、贫富和一切遭遇都是生来注定的[12]917。《孟子·尽心上》提出“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论语·尧曰》认为命是可知的,《易经》为占卜之书,可预知命运。诸如“命”的论述不胜枚举,大有说不尽、参不透之意。译文中“Fate,bitter fate,fatalistic talk” 意 为 “The will or principle or determining cause”[13]456,指代“一种心愿、原则或确定原因”,无法涵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命”,弱化了传统文化意识形态。草菅人命,意为把人命看得和野草一样,指任意残杀人民[12]130。原文中草菅人命为成语典故,指田中正、蔡大安等人滥用手中职权,无视生命,残害人命的恶行;译文“you don't give a damn about the people”则无法达意,无法传递原文典型的成语意义形态。灌浆,陕西方言词汇,指喝浆水(酸菜汁水),在中国民间认为浆水可去乏解忧,祛毒消暑;原文中小水受到刺激后,出现昏厥,众人便给她灌浆水以解困厄;译文“gave her some water”,指代喝水,显然属于忽略方言及地域文化意识形态的误译。嘴脸,指面貌,地道的汉语表述,多含贬义,原文中明显具有自嘲意义,实为蔡大安推脱责任的说辞;译文中没有出现相应翻译,属于语言意识形态的明显缺失。
在人物对话中,原文及译文分别凸显出人称、物称的语言特点,但缺失原文中传统文化、方言、成语典故等语言形式所表现的意识形态,对原语言使用所承载的信息未能完全表征。
三、叙述语篇中的意识形态分析
葛浩文译本对《浮躁》原文本语言意识形态的弱化还体现在叙述语篇的翻译上。《浮躁》开篇第一章描写了商州山水,原文及译文如下。
原文3: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镇街在河的北岸,长虫的尻子,没深没浅地,长,……背河的这面街房,却故意不连贯,三家五家了隔有一巷,黑幽幽的,将一阶石级直垂河边,日里月里水的波光闪现其上,恍惚间如是铁的环链。[10]1
译文3:The Zhou River flows to Crossroads Township following the curves of the mountains all the way to the end,where it waters an average-sized basin...The houses on the northern bank of the river are separated according to a design that has lanes running between every three or four of them and steps leading down to the riverbank,giving the vague impression of metal chains when the flagstones reflect the light from the sun or the moon.[11]1
原文对两岔镇的地理位置及房屋建筑进行了简要介绍,有小句交错、结构流散、形散神聚、意义突出、层次分明等篇章特点,包括大量整句及零句,组成流水句,句子形式多样,复杂多变,以“意”役形,文气连贯,注重功能、意义。按照表意功能及成句形式,该语篇包含6个关系句,39个小句。对地理位置的叙述“州河流至两岔镇,两岸多山,山曲水亦曲,曲到极处,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该句包括五个小句,主语分别为名词“州河”“两岸”“山”,表示施事、地点,形容词“曲”及无主语句“便窝出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盆地”,主语形式多样,时有时无,没有严格的要求。对建筑物的介绍,在“屋舍皆高瘦,却讲究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二道接檐,滚槽瓦当,脊顶耸起白灰勾勒而两角斜斜飞翘,俨然是翼于水上的形势”句中,形容词“高瘦”、动词“讲究”“吊”“耸”、名词“瓦当”、词组“接檐”“飞翘”充当谓语,主谓结构呈现灵活性、多样性等特点,不受形态的限制。该语篇很少用到关联词,词序安排及助词使用决定词语之间的语法关系,其次序排列一般按照时间顺序和逻辑关系,如“山崖的某一处,清水沁出,聚坑为潭,镇民们就以打通节关的长竹接流,直穿墙到达锅上,用时将竹竿向里捅捅,不用则抽抽,是山地用自来水最早的地方”。该句采用小句、流水句分层描述,具有“句首开放、句尾伸缩”的特点。
译文语篇结构完整,句子主次分明,层次明晰,紧凑有致,句子复杂而不流散,运用关系词、连接词、介词、现在分词等,如where,whose,when,and,giving等词,注重显性接应,连接形式多样,丰富灵活。短语、从句、并列成分、附加成分均可构成句子的不同成分,按照一定的连接方式,形成“句首封闭、句尾开放”的“参天大树”。以“The houses on the northern bank of the river are separated according to a design that has lanes running between every three or four of them and steps leading down to the riverbank,giving the vague impression ofmetalchainswhen the flagstones reflect the light from the sun or the moon”为例,以主句“The houses are separated”为中心,扩展定语从句“a design that has lanes”,现在分词结构“running”“leading”“giving”,并列成分“lanes and steps”等,形成规范的末端重量句子,实现以形达意、以法统形的英语篇章。译文中对“不大不小”“没深没浅”“七折八折”等四字词处理为与其词义基本对等的单词或句子,但缺少汉语特色;“门脑”“节关”“捅捅”“抽抽”“斜斜飞翘”等词,英译难以体现方言的精髓,在传播汉语及特色方言上明显逊色很多。原文对商州山水的描写具有《山海经》和《水经注》的语言特征,时而伴有商州方言,语言极富灵动美,将商州山水刻画得栩栩如生,使读者犹如身临其境[15],译文中很难构建或感触这种意境。
原作及译著都体现自己的语言特色,在叙事语篇中,原文堪称“散”到极致,“意”在字里行间,是典型的汉语表述方式,凸显了汉语的意蕴和精髓。译文则难以呈现出原文的水平及境界,译者对原文意识形态尽可能采用规避策略,对作品中意识形态、情感、地域方言等翻译始终留白。
四、结语
《浮躁》英译本对歌谣、人物对话、叙述语篇的翻译明显存在语言意识形态缺失或弱化现象,无法超越原文或优于原文。究其原因,大致有两个方面。第一,译者的翻译理念及风格。葛浩文是美国知名的汉学家,被誉为“公认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将忠实视作翻译活动的第一准则,但译者也坦言,为了增强译本的可读性及目标语读者的可接受性,在翻译过程中始终“遵守译入语主流文化规范的归化式译法”,根据具体文本语境进行改写、增减,正如译者本人所言,对原文进行“大胆组合、变形与再创造,删除不译或根据具体语境变通意译”。在葛浩文的翻译中,赞助人留下了较深的痕迹,在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的条件下,译文被“美化”,因为赞助人最终追求的是商品价值及商业效益,译者因此对源语文本中的意识形态元素采取弱化处理或规避。第二,中西文化差异导致译者对源语文本语言意识形态元素的误读与误译现象。误读是指在文化接触中,人们受制于自身的思维方式及文化传统,将异域文化的多样性处理成与本土文化同质的对等转译,以偏概全地将一种特征视作它的整体性。误译是通过比较译文与原文或译作与译作之间,探讨翻译中缺失或增添的信息,在翻译实践中,文化信息分布受行为习俗、语言文化、心理活动等因素影响,语言文化因素是最根本的构成之一。对语言的误译即对文化的误译,译者处于特定的社会中,译者行为集民族历史、传统文化、意识形态等特征,是民族文化的体现,因而在《浮躁》英译本中,源语文本中的方言民俗、地域文化、宗教、政治等语言意识形态出现缺失或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