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与胡塞尔“生活世界”思想的同与异新论
——兼谈“生活世界”的六个层次
2020-02-26钟远征高原
钟远征 高原
(郑州大学 哲学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马克思与胡塞尔是19世纪以来两位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虽然生活于不同的时代,也面临着不尽相同的时代危机,但他们都深深感受到了人的“生活世界”受到了巨大的挑战,并建立起各自的哲学理论体系以试图指引人们重新找回丢失掉的生活世界。“尽管西方现当代哲学派系庞杂,各派理论互不相同,但那些最有影响的哲学家大都以不同方式,在不同程度上把转向现实生活当作其理论的出发点或归宿。”[1]261在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生活世界的丢失主要体现在垄断资本主义下生活世界被资本、生产关系等种种经济现象所遮蔽,以及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不断激化的阶级矛盾对于生活世界空间的挤压,尤其是对于无产阶级生活世界空间的挤压。而在胡塞尔生活的时代,生活世界的丢失主要在于近代以来的科学危机造成的人们失去了其价值信念和生活意义,虚无主义与相对主义盛行,科学知识也失去了其在生活世界中的基础。面临生活世界丢失的时代危机,马克思和胡塞尔都痛感过往作为纯粹形而上学的哲学的无能为力。形而上学自身已经脱离了生活世界,它并不能指引人们找回丢失掉的生活世界。不论对于马克思还是胡塞尔而言,他们都试图发展出一种建立在生活世界基础上的哲学理论,找到一条能够让人们通向生活世界的理论路径。
一、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
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工人阶级生活处境的理论关怀,马克思展开了其关于“生活世界”问题的思考,这些思考初见于马克思博士论文阶段,并在其自身哲学思想的发展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指出,只有现实的、感性的个体生命才属于“此岸世界”,才能够成为一切真理的基础,哲学也必须从个体生命的自我意识出发才能够找到其理解并解释世界的基础。由于受到黑格尔哲学的影响,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阶段关于生活世界相关问题的思考难免带有唯心主义的性质,但其对于哲学与世界关系问题的一些基本观点却已经展开了其构建过程。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清醒地认识到了黑格尔哲学乃至整个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本质,并对其理论基础的实在性与现实性展开了理论批判。此时,马克思已经不再认为理性可以成为现实世界的本质基础,而是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感性的现实世界才是理性以及一切由理性出发构建的人类知识的基础。在马克思看来,费尔巴哈的哲学仍然存在着对于类本质的先验预设,因而它必然会造成生活世界与理念世界的二分与对立,无法真正使哲学研究奠基在现实的生活世界的基础之上。当然,马克思虽然否认人的类本质,却并不否认人是类存在物,“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2]57,每个个体的人都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展开生产实践,也都要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构建起一个属人的生活世界。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通过对实践概念的引入,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开始具有了一定的生成性,生活世界成为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发展变化着的生活世界。哲学的任务不仅在于解释世界,更在于改变世界,真理问题也不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成了一个实践问题,“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2]139,生活世界中的一切都是在实践的推动下不断生成变化着。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分析了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对以往的唯心主义历史观展开批判,建立起了真正科学的唯物史观,而马克思对于生活世界的哲学反思正是奠基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之中[3]。马克思认为,当时的德国哲学家并没有将德国的哲学与德国的现实联系起来,他们进行的哲学批判已经脱离了哲学批判所必须依赖的现实基础与物质环境。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这些以青年黑格尔派为主要代表的德国哲学家们仍然深受黑格尔唯心主义哲学的影响,仍然将意识而非存在作为是第一性的。“老年黑格尔派认为,只要把一切都归入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他们就理解了一切。青年黑格尔派则硬说一切都包含宗教观念或者宣布一切都是神学上的东西。”[2]144存在构成了人们的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是在实践活动中展开的历史过程,而意识只是对这一过程的观念表象。在生活世界中,现实的个人是社会历史的首要前提,具有物质性、社会性和生成性,把人与动物区分开来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现实的个人对其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而这也是对物质生活自身的生产,生产自身在这里被生产了出来,一切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也被生产了出来。
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首次提出了生活世界中个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其中自由人的联合体的论断以及共产主义的相关论述,是马克思生活世界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共产党宣言》阐明了共产主义的概念、特征及其他相关理论,并对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政党展开了论述,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必然性进行了论证。于是,《共产党宣言》为生活世界树立起了其最高发展目标,并重点揭示了其中的阶级关系与阶级斗争问题,尤其展现出了对无产阶级自身发展的理论关怀。
在《资本论》第一卷正式发表以前,马克思完成了他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在这本经济学著作中,马克思对他的劳动价值理论进行了系统的阐明,给剩余价值学说的真正创立打下了理论基础。这本著作对于马克思生活世界理论的意义还在于,它探讨了在生活世界中商品的二重性以及商品生产中劳动的二重性,并明确阐发了商品的拜物教理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生产关系进行了深刻分析,揭示了资产阶级在商品生产过程中如何借助于剩余价值对无产阶级进行剥削,批判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盛行的拜物教以及商品社会对人的异化。《资本论》中有关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体现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世界中经济问题尤其是资本问题的关注,也体现了其对于用哲学思想来指引生活世界不断发展的信心。
19世纪中叶以后,随着欧洲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逐步进入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开始变得更加尖锐。各国无产阶级政党的相继建立,尤其是第一国际的建立,使欧洲工人运动也走向了新的发展阶段,马克思、恩格斯也亲自参加到了工人运动的领导工作当中。马克思主义开始作为最高理论来推动无产阶级革命,并在这一过程中与蒲鲁东主义和巴枯宁主义展开论战。与此同时,马克思、恩格斯对工人运动的历史经验进行了积极的总结,并积极撰写著作对工人运动进行理论指导。尤其是1871年巴黎公社运动失败以后,马克思、恩格斯积极写作了《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法兰西内战》等一些文章,总结工人运动失败的经验教训,着重探讨了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过渡的问题,相关探讨在后来的《哥达纲领批判》中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哥达纲领批判》对过渡时期的观点进行了科学的阐明,明确提出了共产主义社会发展的两个阶段的理论,对共产主义社会的特征进行了描述,这些无不是马克思有关生活世界的更加成熟的理论观点。
从博士论文时期带有唯心主义性质的生活世界观点,到《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生活世界思想的真正发端,再经过《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向生活世界思想引入实践概念,到《德意志意识形态》建立起科学唯物史观的生活世界思想,到《共产党宣言》通过阶级斗争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社会的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生活世界理想,再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及《资本论》中有关生活世界中的经济学原理的详细论述,尤其是关于劳动价值理论、剩余价值学说的相关论述,标志着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的基本成熟,在随后的对工人运动和革命实践的理论总结中,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得以走向了它最终的成熟。马克思的生活世界理论有着一个不断丰富、不断深化、不断转向更多具体问题的发展过程,在看待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时,我们应当有一个历史的眼光,但我们仍然可以对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有一个整体上的把握。
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具有显著的实践倾向,是以“现实的人”为主体的不断生成着的“生活世界”思想。“生活”“实践”和“现实的人”等“生活世界”的相关范畴在马克思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是马克思哲学体系架构必不可少的理论素材,而“生活世界”则可以作为马克思哲学的某种总体性范畴[4]。马克思的整个哲学体系饱含着对于“生活世界”的理论关怀,他说,“哲学非常懂得生活”[5]123。在马克思那里,哲学的研究对象包括作为认识主体的“人”和作为认识对象的“世界”,而“人”与“世界”的关系就在于人“生活”在世界当中。生活世界是现实的人“通过实践改造现存生活,实现自由发展的世界”[6]。实际上,不仅仅是马克思哲学,任何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哲学都应当而且应当首先关注于属于它们那个时代的“生活世界”,马克思哲学作为一种彰显革命精神、充满实践力量的,为当时全世界无产阶级博取未来的哲学,就更加不能离开对于当时时代背景下的生活世界的理论关怀。
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思想
胡塞尔对于“生活世界”的理论探讨集中在其哲学思考的晚期阶段,“生活世界”思想是胡塞尔对于其现象学理论的重要转向和发展,是他晚年给予现象学的第一主题[7]2。“生活世界”的引入使胡塞尔的现象学有了更多的理论可能性,为其现象学理论赋予了全新的人文精神与实践倾向。
在晚年的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是我们安身立命于其中的世界,是可以被我们真切地经验到的世界,是在科学理论产生之前就直接被给予我们的世界。在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中,世界不是像在语言哲学当中那样被符号化了的世界,也不是已经对主体和客体进行了严格界分的认识论意义上的世界,更不是任何已经被人的理性加工过了的世界,而是人与世界浑然未分的人生活于其中的那个原初世界。
在胡塞尔看来,生活世界实际上是一切科学理论的根基,脱离了生活世界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知识能够产生出来,生活世界确保了科学理论的真实性和有效性,并赋予科学理论以意义。近代以来的科学危机也恰恰在于科学试图脱离生活世界而独立发展,因而也就失去了它在生活世界中的根基,失去了其自身存在的意义,最终必将导向虚无主义。因此,摆脱近代以来科学危机的迫切需要促使我们不得不回到生活世界当中去,让我们的一切科学研究乃至一切思维方式都重新植根于生活世界的土壤之上。在胡塞尔看来,我们似乎有着克服近代科学危机的另一条路径,即通过先验还原的方式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客观生活世界还原为纯粹的先验现象,从外在于我们的客观性转变为内在于我们的主观性,进而消除掉科学理论与外在于我们的客观生活直接之间的严格界限,也是胡塞尔作为一个现象学的开创者所更为擅长的一种方式。就此而言,在胡塞尔那里也就有了两种生活世界,一种是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生活世界,一种是作为先验现象的生活世界。
显然对胡塞尔而言,他更为看重的是经过先验还原以后的作为纯粹先验现象的生活世界。从自然态度来看,生活世界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世界和世界对象是作为某种客观的、自在存在的,即作为自身与意识无关而存在着的东西而有效”[8]4,但在先验现象学那里却绝非如此。先验现象学认为,自然态度下的生活世界只是一种信仰,或者说仅仅是一种理论预设,而这种生活世界是否具有真正的自明性是值得怀疑的,“自然的客观的世界生活,只是构成着世界的先验生活的一种特殊方式”[9]213。于是,胡塞尔对有关生活世界的自然态度进行了悬搁,先不去考虑有关世界的存在性问题,这使得进一步的先验还原有了其可能性的基础。胡塞尔进行这种先验还原,其目的在于研究世界和意识之间的先验关联,以进行能够彻底摆脱以往哲学有关世界的预先存在性的成见的哲学研究,而“一旦进入先验哲学的领域之中,作为具体生物的人及其‘生活世界’立即遭到排除”[10]138。在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整体理论架构中,生活世界的悬搁虽然是逻辑上在先的,但生活世界的重要性在胡塞尔看来却仅仅在于它与先验意识或世界意识所具有的相关性,这种相关性在某种意义上使得生活世界成了纯粹现象本身,并进入到人的先验主体性当中,“从而完全超越于所有至今为止的生活经验之上”[11]340。借助于意向性的中介作用,生活世界得以与先验主体性连接,先验主体性也通过这种中介作用得以完成对于生活世界的构建。具体而言,各种基本的意向性借助于意向性活动的边缘构成域,先天地构成为我们而存在的意义世界,生活世界的可能性正是建立在这种自明的意向结构的边缘构成域的基础之上。意向结构的边缘构成域有着一种将生活世界显现给我们的能力,它代表着一种将生活世界从潜在变为现实的可能性,胡塞尔将其称为“权能性”。而所谓先验还原,就是将生活世界中被我们体验到的事物还原到这种“权能性”当中,从而剔除掉意识中一切偶然的、经验的和现实的成分,最终将意识还原为纯粹意识[12]94。
抛却胡塞尔本人对于“生活世界”的理论阐发,我们对其“生活世界”有着自己的理解。首先,我们认为,胡塞尔“生活世界”是一种对于欧洲近代科学危机的哲学层面的理论对抗,是近代科学危机以来“两种文化”的对立中属于人文一方的重要理论成果。其次,对于胡塞尔自身现象学理论的发展而言,“生活世界”提供了一种实践哲学的意向,这也成了胡塞尔现象学理论的某种最终定论。实际上,胡塞尔对于意向性的认识经历过两次大的转变。他最初认为意向性就是意识的本质关系,它只是作为一种关系存在,不具有任何的实体性或功能性;而后,胡塞尔开始认为意向性本质上是先验意识自己产生自己的一种功能;到了“生活世界”理论阶段,胡塞尔最终认定意向性是包含有我极和对象极的具有实在性的“生命”。“意向性”是胡塞尔现象学中最为核心的一个概念,从胡塞尔对这一概念具体阐发的变化中我们可以显著地观察到一个由“虚”向“实”的倾向性,这使得胡塞尔现象学最终走向了带有实践意向的“生活世界”理论。
三、马克思与胡塞尔“生活世界”思想的同与异
在对马克思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思想分别作出介绍以后,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两人对于“生活世界”的哲学思考存在着诸多的同与异。不同于以往一些专家学者主要从使哲学研究回归生活世界的角度来阐发两人“生活世界”思想的相同之处,从使哲学回归生活世界的原因和路径的不同来比较它们的不同之处,笔者认为,两种“生活世界”思想的根本的相同之处在于它们都是时代精神的精华,都立足于解决他们各自的时代危机,而根本的不同则在于不同时代背景下哲学时代任务的不同以及两人在一些基本哲学观点上的对立。
从18世纪上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欧洲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开始由工场手工业转向机器化大生产,资本主义的发展在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推动下来到了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在此背景下,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生产力获得了大幅提升,机器工业和雇佣劳动成了社会生产的重要依托,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开始取得绝对的统治性地位,作为统治阶级的资产阶级越来越有能力掌控起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命运,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也日趋完善,但这也导致了周期性的经济危机以及资本主义社会内部阶级矛盾的不断加剧。马克思认为,经济危机产生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而克服经济危机的根本途径则在于彻底推翻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资本对于剩余价值的追求会必然地引发周期性的金融危机。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是相伴而生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存在内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体,二者之间的阶级斗争有着自始至终的一贯性。在这一阶级斗争的早期阶段,无产阶级采取的斗争形式多是自发和分散的,但随着无产阶级自身的不断成熟、无产阶级队伍的不断壮大以及阶级矛盾的不断激化,无产阶级为自身树立起了明确的政治目标,并作为一股新的、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从“生活世界”理论的角度出发,我们可以对上述过程进行如下解读: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资产阶级出于对剩余价值的追求越发地压缩了无产阶级“生活世界”的空间,甚至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种种经济现象完全遮蔽掉无产阶级的“生活世界”,使他们沦为仅仅是工业化大生产的工具。正是出于上述原因,马克思才试图发展出自己的“生活世界”理论,才试图要为无产阶级革命建立起理论基础,让无产阶级能够为自身争取过去丢失掉的“生活世界”。当然,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同样是对他那个时代的时代危机进行理论应对的一种方式,这也是两人生活世界理论的一个共通之处。在19世纪的下半叶,工具理性在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人们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在工业革命以后的一百年间发生了根本转变,人们早已深切地体会和认识到科技进步给社会生产力发展带来的重要影响,但“科学至上”给人类社会发展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最终达到了一个不得不对其进行认真梳理和着手解决的历史阈值,人的形而上学性决定了其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科技发展对于生活意义的驱除[13]。在此背景之下,哲学研究的目标从建立起一个系统的形而上学观念体系转向了研究人们的生活世界,而胡塞尔现象学正是这一转向的某种具体表现形式。
应该认识到,马克思和胡塞尔所面临的时代危机的具体内容是不同的,他们对于时代危机进行理论应对的具体方式也是不同的。与马克思试图解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到特定阶段以后所必然带来的经济危机以及阶级矛盾的不断激化不同,胡塞尔主要试图解决的问题是欧洲近代科学的危机,即科技发展给人的信仰、主体认同、生存意义等内在价值领域带来的挑战。对于阶级矛盾激化的时代危机的解决最终要诉诸实践,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方式彻底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建立起无产阶级政权。因此,马克思哲学必然要作为一种理论基础对现实世界中的无产阶级革命产生真正的指导价值,马克思哲学的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也要通过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获得体现,它必然要从一种哲学理论转化成为整个阶级的革命力量。与之不同的是,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的对象只能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人而非某个阶级整体,它只能对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从现象学的角度进行梳理和引导以解除人们的价值困境,而无法产生出某种强大的社会实践力量。虽然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是在他的晚年才正式提出,这显然已经是胡塞尔向其意向性理论中不断加入实践意向的结果,但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的实践特征在理论强度上却仍然远远弱于马克思。马克思更为关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种种经济现象对无产阶级生活世界的遮蔽,更加关注于无产阶级对于生活世界的脱离及其回归路径,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是相伴而生的,被种种经济现象遮蔽掉的不仅仅是无产阶级的生活世界,也包括资产阶级自身的生活世界,因而马克思实际上是要为全人类找回丢失掉的生活世界,并最终实现每个人在其生活世界中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因此,就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的最终目的而言,其理论对象与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又是同一的。
马克思并非像胡塞尔那样从一个抽象的、脱离于生活世界的意向性结构出发来重新回到生活世界,而是从生活世界本身出发去寻找一个更为注重人类生活的、更为本真的生活世界,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就其理论出发点而论就“天然地”更加接近于人们的生活世界。从根本上讲,马克思与胡塞尔“生活世界”思想的差异是唯物主义同唯心主义之间的差异:马克思的哲学是唯物主义的,其“生活世界”思想的出发点与落脚点都是人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胡塞尔的哲学是唯心主义的,其“生活世界”思想的出发点是具有客观实在性的现实的生活世界,而落脚点却是作为纯粹先验现象的生活世界,现实生活世界更像是其现象学的一个理论工具。
马克思与胡塞尔对意识的不同理解和认识是两人“生活世界”思想一个重大差异。马克思认为,意识是物质世界经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之后的产物,因而物质是第一性的,意识则是第二性的。意识是客观世界的主观映像,它能动地反映和创造世界,但这种能动性会受到客观世界和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而在胡塞尔看来,世界作为意识的关联总体而存在的,具有先验主体性的意识构造了一切客体的意义,并确保了其存在的有效性。意识的本质在于意向性,在于意识与对象物之间的意向关系。显然,马克思对于意识的理解更具历史性与现实性,胡塞尔的意识概念更具能动性,而两人对于物质与意识之间关系的理解则是完全相反的。更具有历史性与现实性的意识概念决定了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也更加接近于历史的、现实的生活世界,在这里,意识借助于实践真实地作用于生活世界;意识概念更具有能动性决定了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从人的意识出发,通过一条间接的、“曲折”的路径通向生活世界;对于物质与意识关系完全相反的理解,决定了两人的“生活世界”思想分别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分别是在物质世界中借助于实践中不断发展着的和被意识所构造出来的。
马克思哲学中的人的意识已经超越了纯粹现象的界限,它能够实现对于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的认识,人们能够基于这种在意识中把握到的事物的本质及其规律性,根据其现实需要,将对象进行观念化的处理,以形成关于改造世界的目的和蓝图,并通过对实践的指导,将人的目的和计划付诸实践来改造世界。因此,在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中,理论知识与生活世界是合而为一的,生活世界在理论知识的指导下不断生成和发展。但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是前科学的,生活世界中并没有任何理论知识的存在空间,它“在一切科学确立的东西之前,不论是生理学、心理学还是社会学等科学确立的东西之前”[14]107,它是最为原始的感性世界与文化历史世界复合在一起的产物,在时间上先在于科学世界。不仅如此,生活世界也在逻辑上先在于科学世界,因为科学世界中的抽象概念皆是由生活世界的感性直观中抽象而来。正是由于生活世界相对于科学世界在时间上和逻辑上的先在性,生活世界在所有文化和民族中都普遍存在,但科学世界则不尽然。相比较而言,马克思的生活世界与科学世界是一体的,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与科学世界则在一定程度上是分立的;马克思的生活世界与科学世界在时间上和逻辑上同时存在,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在时间上和逻辑上都先于科学世界;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体,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则更加强调原始的感性世界。
马克思和胡塞尔都认同生活世界的历史性,但两人对于历史的理解却是不同的。马克思对于生活世界历史性的认识主要体现在他的唯物史观当中,其核心观点是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遵循其固有的客观规律,社会生产力和社会经济的发展是一切重要历史事件发生的动力和根源。胡塞尔对于历史有着他独特的理解,他把历史解释为意向生命的时间,而作为一个普遍的境域的生活世界则是生命体验的意义的历史基础。在《作为严格科学的哲学》一书中,胡塞尔又把历史具体化为现代性的形成,认为现代生活世界中的构造需要被历史地加以研究,而对现代理性的理解也必须基于对传统哲学的彻底的历史反思。
马克思强调生活世界中的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胡塞尔强调生活世界中人的主体间性。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哲学中,生产力是改造自然的物质力量,生产关系则是将生产力的诸要素结合到一起的社会形式。生产力和生产关系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要素,它们之间的矛盾运动决定了社会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一切社会关系都由生产关系决定,而人的本质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之所以将社会关系作为人的本质规定性,是因为他认为每个个人都必须与他人结成一定的关系后才能够劳动,才能够进行物质生活资料的创造,社会关系对于劳动起着决定性作用。因此,马克思本质上是从劳动和物质生活资料生产的角度来强调生活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胡塞尔对于生活世界中人的主体间性的研究显然体现了他与马克思截然不同的理论旨趣。简而言之,主体间性问题是指我如何超越自身能够经验的自我来设想他我,胡塞尔采用“共现”和“类推把握”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他指出,通过“共现”和“类推把握”,我遇到了另一个主体的对象与经验流,“我的世界”面对“他的世界”,对另一个人的世界的经验使我与他人进入了一个生活的共同体。
胡塞尔在其哲学思想的晚期将“生活世界”思想作为一种理论定论提了出来,似乎这一切都源自一位天才的先验唯心主义哲学家在决定将其哲学转向生活世界之后进行的精致的理论构思。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马克思本人虽然从未明确提出过“生活世界”的概念,但“生活世界”思想却贯穿于他哲学思想发展的始终。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它有着一个向真理不断逼近的过程,这一发展过程使得生活世界的本来面目越来越多地向人们显现出来,通往生活世界的理论道路也变得愈加清晰,他的“生活世界”思想从实践出发,又在实践的推动下走向成熟。
四、“生活世界”的六个层次
通过对马克思与胡塞尔“生活世界”思想的比较研究,我们可以看出,两人不仅从不同角度出发研究生活世界,他们对生活世界的谈论也是在不同的层次上进行的。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涉及的生活世界层次包括经过先验还原后已经在人的先验主体性之中的第一层次的生活世界,以及作为最为原始的感性世界与文化历史世界的复合产物的第二层次的生活世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马克思实践观点下的“生活世界”思想涉及的生活世界层次从一开始就更高一筹,它不仅包括感性世界和文化历史世界,还囊括了人的理性和实践,从而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但马克思的生活世界层次不止于此,它还包括被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种种经济现象所遮蔽,并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阶级斗争的存在而被压缩了的生活世界,以及经过无产阶级革命以后,社会主义社会中被人民群众在很大程度上重新找回了的生活世界。当然,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中生活世界的最后一个层次和阶段应当是共产主义社会下的生活世界。在这一生活世界当中,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人们的科学文化水平和道德水准获得了极大提升,人们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成为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于是,我们找到了生活世界的六个层次,分别是:人的先验主体性中的生活世界、包括人的原始感性和文化历史因素的前科学的生活世界、加入了人的理性和实践因素因而内涵获得了极大丰富的生活世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被遮蔽和压缩了的生活世界、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在很大程度上被重新找回的生活世界以及作为最高价值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中的生活世界。从整体上来看,生活世界的这六个层次存在着一个从纯粹的、抽象的理论奠基到指导人类社会实践再到描绘人类文明的理想未来的发展过程,因而有着一种层层递进的关系。虽然这里“生活世界”的六个层次仅仅是从马克思与胡塞尔两位20世纪伟大哲学家的“生活世界”思想的比较研究中得出的,其适用的时间跨度也仅限于现代哲学,但显然对生活世界这六个层次的划分揭示了“生活世界”理论的一般发展规律,因而也就具有了很强的一般代表性。
五、结语
胡塞尔在现代西方哲学中首次明确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对现代西方哲学向生活世界的回归有着深远的影响。但事实上,马克思对生活世界的关注和研究不仅在时间上早于胡塞尔,在内涵上也更丰富,更加接近于被人们真实经历着的生活世界,对人们的现实生活实践更具有理论指导价值,因而也构成了理解和阐释马克思实践概念的全新视域[3]。从总体上讲,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是前科学、前意义和前人类社会的,其理论的终点是要找回近代科学危机以来人们在其日常生活中丧失掉的意义世界,用其现象学理论为科学知识奠定哲学基础,并在谈论到主体间性问题时与人类社会关系产生了些许关联。实际上,即使是在胡塞尔“生活世界”理论终点处,其生活世界的层次仍未达到马克思的包含科学知识、生活意义以及社会关系等要素在内的仅仅作为其“生活世界”思想起点的生活世界层次。而马克思又从这一内涵极为丰富的“生活世界”思想的起点出发,在现实社会实践的推动下不断地对其进行完善和发展,并最终导向了作为其最高理想阶段的共产主义社会的生活世界。哲学不能距离生活世界太远,因为当距离太远时哲学就会沦为无根之学,哲学必须不断地从生活世界中汲取养分;哲学也不能距离生活世界太近,因为距离太近就会使哲学失去其一般性和普遍性,沦为像具体科学那样处理具体问题的一门学科,从而也就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不论是马克思还是胡塞尔,他们的哲学都没有像以往的纯粹形而上学那样完全脱离于生活世界,他们的哲学都紧紧围绕着生活世界展开,尽管它们不论是在层次还是维度上都存在着重大差异,尽管马克思的“生活世界”思想因其实践倾向显然有着更强的对于社会实践的理论指导价值。一言以蔽之,哲学不仅要解释世界,更要改变世界,胡塞尔的“生活世界”理论更多地被用来解释世界,但马克思“生活世界”思想的目的却在于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