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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与断裂:加缪荒诞哲学观照下的《仁慈》

2020-02-26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7期
关键词:仁慈雅各布加缪

王 丽

(河南大学 大学外语教研部,河南 开封 475001)

托尼·莫里森(1931—2019)是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非洲裔女作家,其作品在世界范围内都享有盛誉,然而非洲裔作家的只言片语都会被理解为种族的、政治的,或是性别的,而非艺术的,或者说从来不被以一个艺术家的角度进行分析,这已成为套在非洲裔作家心头难言的枷锁。莫里森在小说《秀拉》前言中写道:“黑人是,抑或不是这样的”——一语道破非洲裔作家在文学创作以及文学批评方面的困境[1]12。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外评论界主要从三个角度对莫里森的作品进行解读。第一,莫里森和女性主义;第二,莫里森和美国黑人文学的传统;第三,莫里森和白人经典作家之间的对比研究。我国对莫里森的研究也多从性别、种族、文化、主题、叙事、审美等方面进行。而作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莫里森的创作不仅关切自己的民族、种族,更是以其高超的艺术表达、创作技巧、故事情节、语言文化体现了文学作品的世界性,从而引起世界范围读者的共鸣。本文拟从文本细读入手,以加缪荒诞哲学的视角考察托尼·莫里森的代表作《仁慈》对人与自身、他人和世界关系思考的几重意蕴。

一、《仁慈》与荒诞哲学

在《仁慈》中,雅各布的农场聚集了印第安人丽娜(Lina)、白人契约劳工威拉德和斯考利,还有黑人奴隶佛罗伦斯,成为各种底层人物聚集的避难所。他们的遭遇展现了美国底层社会的生存状况,凸显了一幅17世纪末美洲殖民地和拓荒时期的社会生活画卷。从1607年到1733年,英国在北美建立了13个殖民地,构成了殖民地特有的社会结构:社会的上层由以总督为首的大商人、大土地所有者或种植园奴隶主组成,中层为小土地所有者、小工厂主、技师和自耕农等,底层是白人契约奴和黑人奴隶。1776年7月4日,美国革命通过《独立宣言》以及由此导致的一系列立法,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国家。《独立宣言》基于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论,认为人人生而平等,人人享有不可剥夺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然而对于殖民地时期的底层人民来说,尤其是对于黑人奴隶来说,所谓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只是一纸空谈。底层人民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社会现实的残酷之间形成鲜明的对立,而毫无缘由的磨难则使人物产生巨大的荒诞感。

荒诞(absurdity)一词源于拉丁文的“absurdusm”,意为“不合曲调”(out of tune),特指音乐中的不和谐。在《新牛津英语辞典》里,荒诞是指“滑稽的和极端无理性的状态和特征”[2]7。在西方文化中,荒诞也被广泛运用于文学和哲学中,意为愚蠢和形成观念时不合逻辑的推理。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母题,自古就有志怪小说、寓言、神话等很多作品对荒诞进行表现。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有许多哲学家如亚里士多德、蒙田、培根和霍布斯等都对荒诞进行了探讨。20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人用“荒诞”来描述两次世界大战后的人类生存状况,“荒诞哲学”就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应运而生。从存在主义先驱克尔凯郭尔、尼采、胡塞尔到海德格尔、萨特,以及雅思贝尔斯、马塞尔、梅劳·庞蒂、高兹等,每一位存在主义哲学家都有自己的理论侧重和观点。其中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是“荒诞主义”的鼻祖。195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缪在其作品《局外人》《鼠疫》以及《反抗者》等作品中无不表达出他对“荒诞”的哲学思考。加缪认为,荒诞本质上是人与人、人与世界的一种联系和纽带,人一旦意识到荒诞,就永远和它联系在一起了,只有死亡才能宣告荒诞的终结。莫里森则在文学领域展开了同样的哲学思考:在小说《仁慈》中,莫里森将背景设置在17世纪80年代的美洲大陆,塑造了一个人与自身、与他人和所处世界相隔离的荒诞场景,并通过人物的坎坷命运探寻上述关系的荒诞本质,表达了生活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的人对死亡的焦虑和对自身生存状态和命运的关切。

二、人与自我的分裂

对于加缪来说,最荒诞的事情莫过于人不认识自我。“我将永远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3]18加缪将这种体验描述为:“在镜子里突然看到有陌生的人朝我们走来,或在我们自己的相册里重新见到亲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这还是荒诞。”[4]85人无法认识自我,看到镜子里和相册里貌似熟悉实则陌生的自我时,亲切与不安油然而生。

在《仁慈》中,扫罗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作为一个船长的女儿,她从小生活在海上,然而一场海难却打破了她既定的生活,将她抛弃在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两个遇难的死尸随着波浪撞击海岸的场景、沉船的残骸、寒冷的海风使这个从未上过岸的女孩感到自己被已知的世界遗弃了。正如加缪对荒诞感的描述——“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陌生的陆地生活和对海上幸福生活的记忆使她产生了巨大的荒诞感。而“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这种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3]4-5。假装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她试图通过不去回忆过去来保护自己,而想象中的双生子(Twin)成了她唯一交流、倾诉的对象。当佛罗伦斯来到这个庄园时,扫罗很高兴能结交这样一位年龄相仿的朋友,但是却受到了双生子的阻拦。双生子是她想象中的朋友,更是她分裂的自我。扫罗面对荒诞和没有人性的世界选择了将自己禁锢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她分裂的自我窃窃私语。而当她想冲破这个禁锢时,另一个自我就会百般阻挠。在这个她无法理解的世界里,扫罗将自己与外部完全隔离,同时也将自己一分为二,看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而生。

在荒诞中,人与自身是断裂和冲突的,因为他的所说和所思不一致,他得到的和他内心渴望的不一致。佛罗伦斯在寻找黑人铁匠的路上途经寡妇伊灵家,在那里受到几个白人的询问。她黝黑的皮肤使这几个白人感到十分震惊,甚至怀疑她是魔鬼的奴才。更令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她居然会说话,并且有一封女主人的信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一切使这几个白人不知所措,最后佛罗伦斯被勒令脱光衣服接受他们的审视。在他们审视的眼神中,佛罗伦斯没有看到仇恨、害怕或是厌恶,而是一种视她为异类并且得不到认可的距离。就连猪在吃食时抬眼看她的眼神都比这些人的眼神更亲近一些。在这些白人眼里,他们是不承认佛罗伦斯的人性的存在的。在他们的“凝视”下,她感到一些珍贵的东西在离她而去,她被一分为二:一方面,自己本质上与白人并无二致;另一方面,在白人的眼中只能看到动物般的自我。生活在被母亲抛弃的噩梦之中,佛罗伦斯对黑人铁匠的迷恋溢于言表,然而她却又一次被抛弃,最终使她对爱和尊重的渴望化为泡影。

对荒诞的感受一是来自人类认识能力的有限,二是源于人类丰富的想象。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受罚推石上山,但他把巨石推到山顶时却只能眼望着巨石从山顶滚落谷底。他只能如此周而复始地做着这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后现代文学如小说《变形记》以及荒诞派戏剧对荒诞的反思和表现,则不得不使人重新反思人与自身、与世界、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荒诞派戏剧以存在主义为哲学基础,否认人类生存的意义,认为人与人根本无法沟通,世界对人类是冷酷的、不可理解的,重在借荒诞的手法直接表现荒诞,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人们对人类社会绝望的情绪。而加缪则利用西西弗这一神话原型,以荒诞感为出发点对之进行全面系统化地探讨,最终将荒诞由一个概念提升到哲学的高度——“一个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释的世界也不失为一个亲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剥夺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这种放逐是无可挽回的,因为对失去故土的怀念和对天国乐土的期望被剥夺了。这种人与其生活的离异、演员与其背景的离异,正是荒诞感”[4]79。当人们重新审视自己机械的生活时,荒诞感便油然而生。然而对生命的意义和生活的本质的追问并没有结束。从荒诞感的产生开始,人们“日常的链条给打断了,心灵再也找不到衔接链条的环节了”[4]84。

三、人与人之间的隔离

在加缪看来,荒诞的本质还表现在人与人之间的隔离感——“某些日子,见到一个女人,面孔熟悉,如同几个月或几年前爱过的女人,重逢之下却把她视同陌路”[4]85。不仅爱人成为陌路,加缪笔下的人物面对至亲故去也无动于衷(1)加缪为文学史提供的典型人物就是《局外人》中的莫尔索(Meursault)。莫尔索拒不伪装自己的真实感受,在遭遇重大事件时没有表现出人们通常“应有”的样子而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由于绝对忠实于自我的感受而成为世人眼中的“局外人”。,而《仁慈》中人与人之前也呈现这样的荒诞关系。大卫·盖茨在《纽约时报》的书评《原罪》中这样写道:“《仁慈》没有《宠儿》的可怖的激情,没有《爱》英勇的独创性,但是它却有着对美国历史最深入的挖掘。深入到一个美国南部刚刚颁布法令将白人和一切其他种族的人彻底割裂开的时代,与此同时,美国北部已经开始迫害那些被认为懂巫术的人。”[5]小说对人与人之间疏离关系的刻画,进一步印证了世界的荒诞。其中黑人奴隶和奴隶主之间的敌对关系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在《仁慈》中,所有的人物之间都呈现一种隔阂和对立的关系:父母和孩子、丈夫和妻子、情人都无法逃脱互为异己的关系。

农场的女主人瑞贝卡,从未感受到父母的关爱,因为他们“彼此之间以及对待孩子都是漠不关心,把自己的热情都投入到宗教活动中了”[6]74。“已经十六岁了,她知道她的父亲会为了不再养活她而把她嫁给任何人。”[6]7正如她预料的那样,父亲把她嫁给了一个从未谋面的远在美国的男人,仅仅是因为这个求婚者反复强调他所能提供的经济补偿。尽管被尊为“先生”,农场主雅各布在幼年却是一个“邋遢的孤儿”[6]12。他一出生母亲就死了,父亲将他扔给了亲戚就不知所踪。在孤儿院长大的雅各布从小遭受着世人的白眼,没有得到过一丝父母的关爱和家庭的幸福。苦难的童年让雅各布无法抑制对孤儿和流浪者的怜悯之心。而这一“仁慈之心”使他收留了孤儿扫罗和佛罗伦斯,成就了小说中一个伊甸园般的农场。

小说的主人翁佛罗伦斯不知生父是谁,小小年纪又被母亲卖给了农场主雅各布。“卖女为奴”这一场景在小说中和佛罗伦斯的回忆中反复出现,而在她的梦中,她的母亲想告诉她什么,可是她却把眼睛挪开了。这一梦境暗示她的母亲想要解释为何将她卖掉,而佛罗伦斯却拒绝倾听,更是拒绝原谅她的母亲。在寻找黑人铁匠的路上,佛罗伦斯在一个饥寒交迫的雨夜里,敲开了村庄里唯一一家亮着灯的房子,并在这里得到了一天的食宿。如果说雅各布的农场像一个小小的伊甸园,那么这个经历使佛罗伦斯看到了“伊甸园”之外的各色人物。在这个房子里住着寡妇伊灵、她的女儿简和一个躺在篮子里病得抬不起头说不出话的小孩儿。作者通过佛罗伦斯的眼睛刻画出这几个怪诞人物的外貌和言行:寡妇伊灵身材高大,长着一双绿眼睛,身着棕色长袍,红色的头发从她的白帽子的边缘处露了出来。这些颜色的搭配给人以强烈的视觉震撼,使人感觉非常不协调。奇怪的是她们虽为母女,外表却极不相似。简的“两只眼睛像黑炭一样,并不像寡妇的眼睛”[6]107。而更为可怖的是,“她的一只眼睛向别处看去,另一只却目光直视一眨也不眨,像一头母狼的眼睛”。简尽管看起来和佛罗伦斯年龄相仿,但她的嗓音却低沉得像男人的嗓音。最使人难以理解的是寡妇伊灵每天都鞭打简的腿,用流淌的鲜血来向白人证明简不是魔鬼,她歪斜的眼睛没有魔法。当佛罗伦斯的信被白人扣留,伊灵去寻求地方治安官的帮助时,简偷偷地把佛罗伦斯放走了。分别之际,佛罗伦斯终于鼓足勇气问道:“你是魔鬼吗?”,简那“捉摸不定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笑着回答道:“是的。”[6]114她们使人难以理解的交谈、怪诞的行为、近乎可怖的外貌构成了一幅幅恐怖的画面,其中缺失的唯独是母女的亲情和家的温馨。当剧中人和局外人试图去理解这个荒诞的世界时,就感觉更加的荒诞和不可理喻。

除了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小说中所涉及的夫妻关系也相当生疏。除了上文中提到的瑞贝卡的父母彼此互不关心之外,还有两对夫妻关系也是非常疏离的。首先是在雅各布去马里兰州处理一个坏账时,他和乡绅德奥尔特加的家人一起用餐。令他感到惊奇的是这对夫妻“从来不相互对视,除了当对方在看其他地方时偷偷地扫一眼对方”[6]19。这种疏离和冷漠溢于言表,充分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其次,雅各布和瑞贝卡的关系在表面上看要比德奥尔特加夫妇的关系好,但是,他们也是缺乏沟通,无法理解对方的内心。在结婚伊始两人就无感情可言,雅各布是为了管理农场之需,所以想娶一个“不信教的育龄妇女,顺从但不奴颜婢膝,受过教育但不骄傲,独立但有教养”[3]20,而瑞贝卡正是最佳人选。妻子对于他来说只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的工具,甚至是他的财产,而“他是绝不会接受任何谴责的”[6]20。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看到瑞贝卡从船上“拿着寝具、两个箱子和一个沉重的背包挣扎着跳下梯板时,他知道了他的财富”[6]20。从此,他们就决定建立起一个工作关系——“他是不会给她任何溺爱的,就是他给了她也不会接受”[6]86。尽管是一个勤劳的主妇,作为一个没有财产的女人,她永远都是弱者,都要依靠她的丈夫。在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去之后,雅各布决定出远门做生意,夫妻的交流愈来愈少。从他们夫妻关系可以看出,囿于当时的社会规约和白人女性对丈夫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依赖,最终破坏了夫妻间的平等对话,从而导致女性失去主体意识和独立精神。

在《西西弗神话》中,加缪将情人间疏离的关系描述为:“正如有些时日,我们在一张熟悉的面孔下看到了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人恰恰是我们几月前或几年前爱过的。”[3]13在《仁慈》中,莫里森也描述了一个连情人都彼此陌生的荒诞世界。通过丽娜的描述,我们可以看出佛罗伦斯对黑人铁匠一见钟情,当丽娜提醒她说“你是他的一片叶子”时,佛罗伦斯固执地说“我是他的树”[6]61。黑人铁匠是她唯一的庇护和生命唯一的意义,然而她除了知道他是从新阿姆斯特丹来的一个自由黑人之外,对他一无所知。当雅各布新房子的门做好了之后,黑人铁匠便不辞而别。然而佛罗伦斯依然执迷不悟,痴痴地盼望铁匠的归来,直到女主人也染上天花,佛罗伦斯被派去寻找黑人铁匠,她经历了人生的又一次重要旅途。而对于这个旅途来说,重要的不是过程中她孤身一人所经历的千辛万苦和危机重重,而在于在找到铁匠并且作出她一生中第一次自己的选择以及这选择的结果。“我们谈了很多事情,并且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想要留下。……我留在这儿永远和你在一起。再也再也不和你分离。……和你在一起我的身体是愉悦的安全的有归属感的。”[6]136-7这个决定却在她心里未敢道出,因为作为一个黑人奴隶,她从未掌控过自己的命运。她和黑人铁匠交流并非在平等的主体之间进行,她只是一个聆听者,甚至无法说出自己心里如此重要的决定。正常情况下人们会说:“我们谈了很多事情,但是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可是她却用了“并且”而非“但是”,充分说明一直以来的从属地位使她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想法,这句话看似轻描淡实写,则一语道破他们之间不对等的关系。

四、人与世界的不和谐

荒诞本质是一种分离和对立,是人类存在的根本特征。“荒诞就是抱有希望的精神和使人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离。”[4]106《仁慈》展现了一个无理性的荒诞世界,然而在这个世界中,人们却试图寻找一个物质充盈、宗教自由的幸福生活。这一时期的北美处于殖民地时期,也是美国的奠基时代。早期移民怀揣着对幸福、自由、富裕和宗教自由的梦想来到这片处女地,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战争、屠杀、疾病和瘟疫。当农场主雅各布来到弗吉尼亚继承遗产,这片土地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在他的眼中,“1682年的弗吉尼亚仍是一团糟”,“在这儿,没有人可以跟得上为了上帝、国王和土地的战争”[6]11。在这样一片混乱的景象中,独自旅行一定要小心谨慎,因为一切都暴露在荒野之中。所谓荒诞,是根据存在于他的动机和等待着他的现实之间的不成比例来断定的,是根据我能抓住它的实际力量和他企图达到的目的之间的矛盾来断定的[4]84。人们期待的美好生活的美梦却被现实世界打破,荒诞感油然而生。

雅各布的农场在小说中是孤苦无依的人物的避难所,甚至有评论家认为它象征着人类的伊甸园,而伊甸园之外的世界则通过小说人物的旅途展现出来。例如小说第二章以对雅各布的旅途的描述开始:“这个男人踏着浪,小心翼翼地跨过沙滩来到岸边。迷雾和大西洋上植物腐败的臭味笼罩着海湾,使他的脚步放慢……和他所熟知的英国的雾以及他现在住的靠北的地方的雾不一样,这里的雾像是被太阳点着了一样,将世界变成密实的、炙热的金子。当人们试图穿过它时,就像在睡梦中挣扎一样。”[6]9这个雅各布眼中,“密实的、炽热的金子”般的世界正如加缪所描述的“厚实的”世界。旅途中的“迷雾”正如站在人和世界之间的荒诞本质,使人们迷失生活的方向。同时,这个世界还是“寂静的”,正如《寂静的春天》一文中的描述,世界一片死寂,毫无生机,象征着世界的无理性与残酷,对人类的存在毫无怜悯、无动于衷。

“荒诞产生于人类呼唤和世界无理性之间的对峙。”[4]94在小说中,荒诞就表现在人们对自由幸福的追求和充满苦难、死亡的沉寂的世界之间的对峙。随着殖民扩张的进一步深化,印第安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种族灭绝的大屠杀和瘟疫使印第安人的人口锐减。同时,非洲黑人作为奴隶被卖到美洲,受到种种非人的虐待。小说中印第安人丽娜的家族就被瘟疫所吞噬,黑人奴隶佛罗伦斯的母亲为了保护女儿不再受到身体的摧残而把她卖给相貌善良的雅各布,因为“在这里作为一名女性,就像一个敞开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即便结了痂,脓血还在下头”[6]163。而白人女性的未来不外乎仆人、妓女和妻子。通过这些事件,人与世界的冲突展露无遗。萨特认为,“根本的荒谬证实了一项裂痕——人类对统一的渴求与精神和自然之间的断裂;人类对永生的渴求与生存有限性之间的绝缘;人类对其构成本体的‘忧虑’和奋斗的徒劳之间的破裂;偶然、死亡、生命和真理之难以征服的多元论,以及现实的无法理解——这些就是荒谬的极端”[7]107。

随着科技的迅猛发展,人类开始质疑一些抽象的概念和超验的实体,例如宗教和上帝。工业革命不仅仅推动了社会生产力和社会结构的变化,而且使人类的生活和思想产生了巨大的改变。哥白尼通过他的划时代巨著《天体运行论》,告诉人类地球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引发了哥白尼的革命,从此撼动了教会以神为中心的宇宙学,改变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当人们再次审视世界,发现它已不再是人类的天堂。在人的眼中,世界是“厚实”的:“瞥见一块石头有多么的奇妙,都叫我们无可奈何;大自然,比如一片风景,可以根本不理会我们。一切自然美的深处都藏着某些不合人情的东西,连绵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树影,霎时间便失去了我们所赋予的幻想意义,从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遥远了。世界原始的敌意,穿越几千年,又向我们追究。”[4]85这个曾经被人类“征服”的世界以巨大的反作用力给人类以沉重的打击,面对这个没有人性的世界,人像其他动物一样无助和脆弱,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

总之,小说《仁慈》描绘了一个充满对立与分离的荒诞场景,深刻揭示出荒诞作为一种焦灼和不安的感受,表现为人与世界、人与他人和人与自身的断裂和矛盾。人被抛于世上实属偶然,当人们试图去了解和探寻这个世界时,人们不能得到更多,而是与之愈发敌对和疏离,死亡是唯一已知的事实。与此同时,无论人们遭受怎样的痛苦,这个世界都是“寂静无声”的。尽管人们彼此需要,但是从根源上人们又相互疏离。更可怕的是,在这个没有实质意义的世界里,人们不了解自己,更找不到生存的证据。然而莫里森和加缪并非要借此宣扬这样一种悲观的思想,而在于在揭露世界荒诞本质的基础上呼唤一种更加和谐的关系——只有人与他人、世界建立一种良性的、创造性的关系之后,才能找到自己内心的平静,并在荒诞之中建立自身生存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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