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商丘方言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

2020-02-26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商丘构式消极

丁 可

(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语言研究所 上海 200234)

“X得够够的”是商丘方言中表达说话者的消极情绪几近达到极限的特殊用法,它常常出现在人们为一直做某事而痛苦地抱怨时,语义对象是自身感受,语义程度是极高的,语用效果也是极尽夸张来强调。例如:

(1)我看这书看得够够的!(我看这本书看得受不了了)

例(1)这句体现了商丘方言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的两个特点——其一是程度范畴锁定在感受上,而非评价:程度范畴是人类语言表达中重要的认知范畴之一,其在汉语中的表达形式十分丰富[1],是“人类对事物、行为或性状发展变化状况等客观程度因素进行描写、说明、评价的主观手段集合(蔡丽2012)”对商丘方言“X得够够的”而言,高程度的语义范畴限定在感受上,如例(1)便是说话人在抒发感受,并不是对于书内容好坏的程度作出评价;其二是说话人借助该构式所表达的感受一定是消极或负面的:例(1)中说话人抒发的感受一定是他由于种种原因而感到极度不适或近乎崩溃的,也许是长期进行“看”这个动作致使,也许是因为“看”的重复令人不想再看,甚至可能是因为书本内容的不适合。

“够”字本身表示“充足”“满足”之意,现代汉语中的搭配组合常是“够朋友”“够义气”“够热闹”等积极、正面类的。“够够的”本应更进一步地说明量的客观,而商丘方言“X得够够的”却表示“不好的过头了”,与“X得受不了”同真值义,这是说话人为了避免违背合作原则,优先选择肯定形式的认知模式使然。即商丘方言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不包含否定形式却表达否定意义,不能让人从构式成分预测整体意义[2],因而具有典型的构式特征,符合Goldberg构式理论的基本观点。

河南商丘方言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尚未见到相关研究成果,值得探讨。以下所列方言例句中,不是本字的,加下划线“___”标示,意思明确的不再翻译。

一、构件分析

(一)变项“X”。已知商丘方言“X得够够的”表示“述语主体对长期从事某工作、忍受某不良事态和重复进行某单一动作的极度厌恶”,从语义依存关系来看,该构式的事件关系为当事关系,语义依附标记为程度标记,且“X得够够的”中只包含一个变项,继而可得作为前提的变项“X”需满足[+强动作性][+弱态度性][+由感知主体发出][+可忍受]这几个语义特征。

1.绝对能进入构式的。a1.阶段性动作动词:教(小孩)、哄(人)、练习(口语)、结婚、回家、出国等。例如:

(2)我每个星期都得去教思哲,真是教得够够的!(我每周都要去教思哲,我真是教够了!)

(3)我天天练习口语,练得够够的了!(我每天练习口语,已经练得受不了了!)

(4)结婚可真麻烦!我真是结得够够的!(结婚真是好麻烦!我真是被结婚折磨得不行了!)

以上都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完成的、行为性很强的动作词。它们进入构式中,或凸显“长期义”,表示感知主体因长期深陷该单一动作行为中而感到身心疲惫、备受折磨,如例(4)中“结婚”一般仅经历一次,且是一段时间内都需要操办的事情,因此说话人是表明自己不想再继续该过程了;或凸显“重复义”,如例句中的“教”和“练”都是较短期持续的动词,是某一阶段下短暂多次进行的,构式将一段段持续的状态转换为重叠的事件点,表现事件发生频率之密集,体现主体因不断从事某一令人不悦的工作或重复某单一行为而产生的精神痛苦。

b1.短暂性动作动词:画(线)、写(字)、扇(风)、摔倒、飞、跳等。例如:

(5)生火太累了,我要举个扇得扇好长时间才管类,真是扇得够够的。(生火太累了,我要拿个扇子扇好久才行呢,真是扇得受不了了。)

(6)我滑雪摔倒摔得我够够的,再不去了。(我滑雪时摔倒的次数多得让我受不了,再也不去了。)

例(5)中划线的方言词“得”的本字是“子”,“类”是替代助词“的、得、地”和语气词“的”“呢”的方言词,之后不再赘述。构式“X得够够的”中“得”与“的”却不用“类”替代是为了体现研究对象的科学性。

短暂动词是一瞬间可以完成的,其动作性很强,进入构式后表多次发生。如例(6)中的“摔”是很短暂时间内发生的,但构式激活这一行为发生的起始点和终止点,把滑雪过程中的每一次“摔”都联结起来,通过总体扫描,识解为一组密集的动作频率,相当于延长了动作时段,描绘出主体正在以不同寻常的节奏反复忍受同一事件的状况,进而展现其极度厌烦的情绪。虽然“摔”本身就是负面的,但例(5)的中性普通动词“扇”更足以说明主体感受的不佳是短暂动词的“重复”导致的。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所说的动词不包括“夸、爱、反对、认可、同意”等态度鲜明的一般动词和心理动词。这类词都是主体可以自主选择做或不做的,因此很少有“忍耐”的意味,这违背了构式对变项[+弱态度性]和[+忍受感强]的语义特征要求。构式整体是个受限的语言环境,当他与变项“X”的意义重复或矛盾时,会增加变项进入的难度,仅在例(8)这种极特殊语境中才会出现。例如:

(7)*我打你打得够够的∕我同意你同意得够够的。

(8)俺这领导最好听人拍马屁,我天天当孙子,夸他夸得够够的。

2.通过构式压制可进入构式的。

a2.具有状态义的动词:吵、闹、懒、破、管理、负责、腌臜(商丘话中的动词义为“贬损”)等。例如:

(9)吵你都吵得够够的了,你自己还不知道死活类是不?(批评你都批评烦了,你本人还不知死活呢?)

(10)可白再叫我负责这个部门了,我负责得够够的了。(可别再让我负责这个部门了,我受够了。)

这类词项一般存在形容词义,当他们进入构式,受压制影响而自动选择动词义,这样具有了事件性特征后,变项“X”便能更恰切地与构式义相合。如例(9)的“吵”本身还可以是外部环境“很吵闹”的形容词义,若要用形容词义进入构式,应加“被”字表被动了才行,表达为“被吵得够够的”;但这里明显是指多次发出“批评人”的动作后,说话人已不想再“批评”却不得不“批评”。可见,“X得够够的”格式的限定与构式义的规约化还可以用来分化形兼动类词的词性。

b2.表被动义的短语:被亲、被害、让人揍了、叫人讽刺了等。

?被杀、被同意、被选举等。

符合构式条件的变项“X”与“被”“让”“叫”等构成词组后充当谓语,这种情况下,变项还要满足进入被动结构本身的要求才行,并且,全句主语要既是被动动作的承受者,也是“够够”的感知主体,例如“被吃”的主语不能是人,与产生“够够”感的主体不符,因此便不能进入构式。

大多数被动短语都可直接进入构式,但流行结构“被XX”类词经构式压制才可进入。比如说“杀”本是只可进行一次的行为,因而“被杀”是不会让人不耐烦的,受压制影响,“被杀得够够的”就表示“在游戏中一直被针对”的意思;“被同意”受构式压制影响不表示“被别人认可却不耐烦”,而是指说话人一直被强迫同意着某件事,这令他不悦。

Michaclis将构式压制原则明确定义为:如果一个词项与它的形态句法环境在语义上互不兼容或是出现误配,这个词项的意义就应顺应它所嵌入的构式义。[3]构式压制对变项“X”的影响正说明了判断一个词能否进入构式“X得够够的”,首先是语义要求,进而才是句法问题。

3.绝对不能进入构式的。a3.感受类形容词:冷、肿、痒、反胃、恶心等。例如:

(11)*春游让小孩疲劳得够够的。

与a2相比,“疼”“兴奋”这类词的形容词性更突出,动作性更弱,更难有语境符合。形容词本就是状态性强、动作义弱的词类,因此无论表性状还是表感受的,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评价色彩,而“X得够够的”又是绝不表评价的,因此这类词无论积极还是消极,只要稍鲜明就进入不了构式。可见,虽然“X得够够的”表消极感受,但并非所有表消极感受的词都能进入。

这一类词项中还有极个别生理动词,具有一定的游离性,处于“名-形-动”连续统里靠近形容词的一端,一般是对人和事物发生的某种变化的描述,它们会在特殊情况下受到具有事件性特征“X得够够的”的构式压制,实现从状态到事件的转移,滑向动词的一段,从而进入构式。之后,它们不再表示物体的感受和状态,而是凸显了主体在发生状态时的能动性、发展性,更具动感了,这种情况一般会增加小句,如“我减肥饿得够够的了,必须得去吃点东西了。”要注意,这里的“饿”是“保持空腹”的动作义,表明说话人厌烦了这一行为,而不是在强调自己“饿”的这一状态。

b3.性质类形容词:脏、丑、懒、贱、黑、皮、淘气、贪玩等。例如:

(12)*地脏得够够的了∕他丑得够够的了。

性质类形容词是对人和事物的某种性状进行描写的,状态性很强,也绝对不可进入构式。但商丘话中偶尔会出现例(12)类的表达,其实这是句子中间其实省略了“让我”这一动性的介词短语,完整表达应该是“地脏得让我够够的了”“他丑得让我够够的了”,这与我们研究的作补语的情况不同。首先,此时主语与“够够的”感知主体是不相符的,承受者是说话人,主语却是他者的性质;其次,失去了原构式中表现对象感受的深刻性、形状的形象性、特征的具体性[4]。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以上能进入构式里的变项以单音节为主,双音节进入构式后又大多像例(6)一样减省为单音节来说,只有小部分的双音节词受语义、语法和社会规约的限制不能改成单音节,如例(10)。

(二)常项“够够的”。“X得够够的”其中的动词“够”最初由形容词演变而来,《说文解字》讲“够,形声,从多,从句(gōu),句亦声”。意义是“多”和“句”的联结,表示“数量大到车辆等承重木板开始弯曲”,本义为“份量承载上限”,这与商丘方言“够够的”十分接近,即并不仅维持“满足”的程度,而是抽象的量度已到承载上限,不可再增。

“够”的动词义首先是“数量上的满足、足够”,如“够本”“够味”等,这时“够”指的是实际量上的足,处在认知里最低标准线的临界值上;

其次是“达到某一点或某种程度”的意思,如“够条件”“够格”等,表抽象条件的符合、满足,甚至是不会带来负面影响的情况下的过量,是处在最低标准线之上和高标准线之下的。前一种语义表达的一般是实际容积上的“够”,这里所讲的是程度上“达到”,这种抽象标准得到满足的情况与物理属性达到足量相似,是具体到抽象的泛化,它们的共同点是事物的性质都未引发质变,只要符合了标准线即可,无所谓量的过与不过,因此其强调的是“足”而不是“满”。由此可见,由“够满”到“够格”的这种语义泛化是在隐喻的机制下形成的;

“够”的第三种动词义表示“超过一定限度,无法承受下去”,如“够受”“够呛”“活够了”等。这是从一般条件、标准上的程度转化到了精神层面的过量,已然处于高标准线之上,却还未突破极端线的程度,表示主体一直维持着情感、情绪的高忍受度,有能引发消极后果的意味。

这是转喻机制下语义虚化使然,相比前两种意味的演变,此时已引发了质变,由好结果转变为坏结果,强调“量”的“满”过头了,与前两个意味仅具有相关性,运用回溯推理的方法可以验证如下:从程度高低的角度来看,前两种仅达到标准水平线和较高水平线程度的情况不符合这种超出最高限量的条件,即凡超出了则一定是达到的,反之未然。因此是由特殊转为一般的相关性;从范围上来看,是由普遍实际或具体的情况转移到特殊的精神领域上,仅用来表示某压力的过满和精神的崩溃,由是由一般到个别的转变。

不同于“够”一般只作为构词的词根出现,“够够的”以重叠形式成词,可独立使用,可在句中作补语、谓语。

(13)*贾楠结婚后没∕不做饭做得够够的。

(14)*真是非常恶心得够够的了。

(15)*是你择菜择得够够的,还是你妈择得够够的?

*心雨比你写论文写得够够的。

常项“够够的”在商丘方言的这一结构中作补语,置于表示行为或事件的词项之后,暗含消极义、否定义,强调动作的发出者的心态崩溃,因此是违背合作原则的,极少有主语是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也只是偶尔做主语。此外,该构式没有否定形式,也没有问句的形式,如例(13);也不能用程度副词、延时情况的状语或者反复性意味的词来修饰,因为该格式本就是夸张的表达手法,这类词出现在构式里会带来意义上的重复,如例(14);格式传达的是主观极限义,主观性很强,“够够的”边界很模糊,因此没有比较的形式,如例(15)。

总之,通过考察“够”的意义来源及演变可以进一步探究“够够的”自身的用法与搭配,根据“够”的形容词和动词用法,能发现他与“够够的”的关联性线索,但二者已通过形态的改变、语义上隐喻或转喻机制的演变分化为不同性质的语言成分。

二、意义分析

(一)与普通话“够够的”之区别。“够够的”一词不仅在商丘话中使用,近年普通话中也出现了三类使用情况,例如:

(16)被这些相似度很高的车型戳伤膝盖,真是够够的了!(网易,2019-11-26)

(17)“他(梅西)在巴塞罗那已经赢得够够的了。”(新华网,2015-2-24)

(18)此外,各种玛丽苏桥段的“神助攻”也是看得观众够够的。(《扬子晚报》2017-10-27)

“够够的”在以上例(16)中是作宾语使用,说明十分不认可前面所提到的行为或现象,对其表示无语和嘲讽;例(17)是作补语,表达相当“足够”和“可观”,是积极的;例(18)是谓语用法,与“观众”组合作“看”的补语,表示人的精神忍耐达到极限,消极义为主。以上三例的主语人、事或物都可以。可见普通话中这一结构甚至未达成共识、形成会意的默契,未实现规约化。

而在商丘话中,“够够的”也会有类似作宾语、谓语和补语的情况,但无论哪种,它都仅表达例(18)的意味,即不再有“无语”“讽刺”“足够”的意义,只强调说话人对某事的内心忍耐度已达极限,情绪及精神状态都已十分消极低迷,并且主语一定为具有感知能力的主体。商丘话中“够够的”最初还被用于描绘人濒临死亡时的状态,之后才慢慢虚化为心态的濒临崩溃,因此它还有特殊的谓语用法,表示说话者已被某事折磨得死去活来,例如“我真够够的了!”虽然“够够的”成分作用多样,但本文是重点围绕“X得(NP)够够的”这一补语形式的情况讨论的。

(二)构式义。在明确了构件成分之后,也要明确它的构式义。虽然构式义不能从构件成分中得到完全的预测,但是这并不代表构式义与构件成分的意义毫无关系,实际上构式义与构件成分有互动关系:一方面表现在构式义自上而下地对构件成分“X”进行选择压制;另一方面,构件成分中词汇义又自下而上地与构式义相融合。正如赵晨所说:“构式和组成构式的词有不可割裂的关系,由于构式的高度概括性,构式的意义已作为词汇信息储存在组成构式的主要词条的表征中。”

商丘方言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具有独特的语义配置方式,“够够的”所表达的消极程度既不针对话语中的谓语,也不确定针对施事或受事,指向的永远是隐含的主体的感受。

“X得够够的”往往还可表述为“真快要X死了”,其中副词“快要”便证明了“够够的”之“即将”义。从这一层面来看,“X得够够的”与作补语的“死”在意义上有相似之处,它们的主体都必须是能感受的人,都是借极限来表夸大,实际情况下如让主体继续经受所言之事给予的压力,也并不一定真的会陷入“濒临死亡”或“死亡”的境地,可见他们都表示程度高但未“崩溃”的地步,是不同于其他任何程度构式的“极度构式”,不再受“极其”等词修饰;但它们也有区别,即“X得够够的”是只表消极义的极性构式,而“X死”存在积极的极性用法,如“高兴死了”,表消极义时,受制于语言表达的美感要求,商丘方言也极少选择“X死”。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概括提取出“X得够够的”的构式义是感知主体因长期、反复进行某一动作或忍受某一事物的不良性质至极限后产生了消极的感受,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并抒发对该动作行为否定与抵触的意愿,参照例(1)及说明。

三、总结

本文基于构式语法的相关理论,对商丘方言“X得够够的”构式进行了考察,研究发现“X得够够的”作为商丘方言中的一个特殊构式表示感知主体因长期、反复进行某一动作或忍受某一事物的不良性质至极限后,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产生极度不佳和抵触的感受。

构式义与构件成分存在互动关系,表现为选择压制和语义融合:前者体现在通过扫描、凸显等认知手段对变项“X”的限制与压制上;后者体现在常项“够够的”的相关语义与整个构式义的密切关联上,即“够”经隐喻与转喻机制,由形容词“承载上限”义到“实际量的足够”“抽象标准的满足”,再到“精神意义上的过量”,最终对构式义产生影响。

消极感受极性构式“X得够够的”具有反向消极性、非现实性和主观程度性,有时表述者还会加上“啊”“呀”等语气词来进一步强调、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和情感态度,这体现了强势的语言表达功能,具有强化语义、增强语气、凸显主题、突出重点的作用。

猜你喜欢

商丘构式消极
商丘师范学院美术作品选登
商丘师范学院美术作品选登
商丘之旅
让更多企业在商丘长得大、飞得高
“不可推导性”作为标准的虚妄:兼评“修辞构式观”
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再到语法构式
让自己发光
主观性在口语构式中的非常规表达——以口语构式“V+他2+NumP”为例
家庭教育:你种的是积极树还是消极树?
强化显义与突出内涵:当代流行构式“不是所有的X都叫(是)Y”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