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楚简与屈赋中鸟类意象异同初探
2020-02-26刘雪沛
刘雪沛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 贵州贵阳 550000)
近代以来,学者越来越多地注意到鸟类意象背后所反映的独特的楚文化内涵,对于屈赋中鸟类意象的探究也愈加深入。而上博楚简中含有大量珍贵的战国楚地文献,其中也有多处与鸟类相关的内容。本文就上博楚简与屈赋中的鸟类意象进行比较分析,以期探究鸟类意象在楚地的内涵风貌,以及进一步论述屈赋对上博楚简(八)四篇早期楚辞体作品中鸟类意象的继承与发展。
一、屈赋之于上博楚简鸟类意象
《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中出现的鸟类意象共有23次,涉及鸟的种类14种。屈赋中有关鸟类意象的句子共有45处,涉及到不同的鸟类有29种。从鸟类意象的相关文句中来看,楚地楚人具有既源远流长而又个性鲜明的鸟文化。
屈赋对于上博楚简中的鸟类意象有相承一面,也有相异之处。首先,最明显的在于恶鸟意象出现频率的增加。屈赋中恶鸟意象列举如下:
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离骚》)[1](P33)
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离骚》)[1](P33)
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离骚》)[1](P39)
乱日: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九章·涉江》)[1](P131)
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九章·怀沙》)[1](P143)
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卜居》)[1](P178)
以上鸟类意象在上博楚简中也有部分涉及,比较发现,在上博楚简中,以善鸟身份出现的鸟类,如“鸠”“燕”“鹊”“雀”,在屈赋中则转化为恶鸟的意象。以“鸠”为例,在《诗》中总共出现“鸠”11次,除了《氓》中以“鸠”勿食桑葚来告诫女“无与士耽”[3],借“鸣鸠”刺幽王政教狭小宛然外,其余都是以善鸟的形象出现,而上文所举两例实质上是比兴手法的运用,诗文中“鸠”本身并不具备恶鸟内涵。在上博楚简中论及《鸤鸠》一篇,则是对“鸠”特性“其义一兮,心如结也”[2](P29)的强调,也就是说“鸠”在上博楚简中仍是以善鸟的形象出现。而屈赋中,诗人对“鸠”的态度则转化为厌恶其佻巧,认为其言语多变而无要实,不可信用。不仅是“鸠”,其它的鸟类也经历了从善鸟到恶鸟的转变。同时屈赋强烈表达了对许多鸟类丑恶特性的憎恶,如鸩、鹈鴂、鸡鹜、凫等。
其次,神鸟意象从以神性为主到以人性为主,普通鸟类意象所蕴含的情感色彩也更为浓厚。在上博楚简中,无论是“征虫飞鸟,受物于天”,[2](P514)还是上文所言的神话中的鸟类,这些都是带有神性色彩的鸟类意象。而在屈赋中,神鸟则具有拟人化的特点。如果说上博楚简中的凤鸟意象为“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4]的祈祷寓意,那么在屈赋中凤鸟鸾皇则新增人性美善的意味。“鸾皇为余先戎兮,雷师告余以未具”[1](P28)以“鸾皇”喻仁智之士;“鸾鸟凤皇,日以远兮”[1](P131)借鸾鸟凤皇以兴贤臣难进易退;“凤皇在笯”以凤凰喻圣人困厄。普通鸟类也具有拟人化色彩,如以鸷鸟喻忠正之士,以苍鸟群飞喻将帅勇猛。并且屈原对恶鸟的愤慨之情显见,言鸩为谗佞贼害,鸠为轻佻巧利,鹈鴂先鸣为小人得志,燕雀乌鹊为谗佞多口妄鸣,鸡鹜翔舞为小人丑态。屈原也借鸟类意象以自喻,这在之前的先秦相关的鸟类文献中也是少见的。“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1](P136)用鸟飞返乡的特性来抒发自己对于故国的思念,“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1](P139)用以自喻,表达自己水土虽易而志向不变的坚守。
二、屈赋之于上博楚简(八)中的楚辞类作品
上博楚简(八)其中《李颂》《兰赋》《有皇将起》《鹠鷅》四篇文献,曹锦炎先生将其归为楚辞体作品,强调:“皆不见于今本《楚辞》,从体裁和句式看,也比今本各篇显得更具原始性。”[5]四篇楚辞体作品中与鸟类意象相关有四处,就写作内容与手法而言,可以看出屈赋对于早期楚辞体作品的传承。内容上“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2](P668)一句,取凤凰与众鸟各得其所之意。屈赋中,有对于其含义的借用,如“孔雀盈园,畜鸾皇只。鹍鸿群晨,杂鹙鸧只”[1](P224),表明禽鸟各司其职,各有节度。另屈赋中也存在反用其意的文句,如“鸟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1](P65)“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1](P131)“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1](P143)善鸟与恶鸟的错位,圣贤困厄而谗佞小人洋洋自得。在写作手法上,屈赋的对比手法在早期楚辞体作品中也有显现。《李颂》中“凤鸟之所集,竢时而作兮”[2](P665)与“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2](P668)形成对比,用众鸟的敬畏态度突出凤鸟不同于凡俗的特点。屈赋中进一步用恶鸟意象来与善鸟意象相比较,对比色彩更为强烈。如“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1](P178)将仁智忠正之士比作凤凰一类,谗佞辩捷之人比作鸡鹜一类畅叫扬疾的鸟儿,更凸显贤者的无奈与小人的丑态。除对比外还有铺陈手法的传承。《鹠鷅》一篇陈述鹠鷅“欲衣而恶枲”“不织而欲衣”的恶行,描摹出鹠鷅这一恶鸟形象。屈赋中铺陈手法更进一步,注重对于鸟类特征的描绘,鸟类意象融入整个文本之中,与诗句情感融为一体,形成一个交织紧密的鸟类意象网络。
在情感与思想内容上,两者也有相承和发展之处。首先,慕鸿鹄以高翔的殷切之心的相承。《有皇将起》一篇曹锦炎先生认为:“从内容上看,诗人系楚国上层知识分子,因担任教育贵族子弟的保傅之职,有感而作。”[6](P271)其中首句“有凰将起今兮,惠(助)余教保子今兮。”[2](P681)李晓梅认为:“本句以凤凰就要起飞作喻,寓意‘保子’即将长成。”[7](P75)文中以“有凰将起”起兴,期冀贵族子弟可以如凤凰一般圣贤仁智。屈赋中屈原将对于贵族子弟成才的期盼扩大至家国强盛的不朽情怀之中,求同志者共同光大楚国“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1](P29)。其次,从《李颂》中对时机的强调转化为屈赋中对于生不逢时的哀叹。《李颂》中言“凤鸟栖息于桐树,等待时机起飞”[7](P65)凤鸟为“饮食则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大康宁”的神鸟,而世道荆棘繁杂,凤鸟只有等待盛世以翱翔。较之《李颂》,屈原更具有百折不挠的精神和努力去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的毅力,让“鸾皇为余先戎兮”可无奈“雷师告余以未具”,羡慕“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可最终只有楚国谗佞众多而自己所愿不得的寥落。最后,情感上由《鹠鷅》中对不劳而获之人的斥责到屈赋中对谗佞小人的憎恶。鹠鷅不劳动却羽毛光鲜依旧,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小人洋洋得意的丑态,上承《诗·硕鼠》中不劳而获之徒,而下接楚国中得寸进尺的上层贵族。屈赋中借恶鸟意象将小人的恶行描绘地淋漓尽致。面对丑恶小人的猖狂,屈原高呼“将与鸡鹜争食乎?”以抒发愤懑之情,以警醒世人。
三、屈赋鸟类意象文化内涵转变原因
(一)由楚国的民族组合与楚文化发展进程中的特殊性所引起。南蛮、华夏、东夷,这些都是生活在楚国的民族。要强调的是“凤皇,是北方华夏诸氏族所崇拜的主要图腾;龙,则主要是南方少数民族氏族所崇拜的图腾。”[8]同时,姜亮夫先生说过:“而在民间之异族始终为南楚社会之主人,绝大多数基本成员尚保存其氏族社会遗习,未尝全部接受宗法制度,故楚统治者,虽向往学习中原文化,而未能从根本上解除旧习,其在朝君臣,仍习于蛮夷文明,而不自讳。”[9]也就是说,屈原虽属于以凤鸟为主要崇拜对象的楚氏族,但其杂处在这些南方民族之中,所以就不免受到龙图腾崇拜因素的影响,因此造成了楚氏族对凤鸟的崇拜依旧,而对于其它的鸟类则没有太多的信仰因素的现象。就历史发展进程而言,楚民族在殷商时期主要接受的是中原物质文化方面的影响而意识形态上较少,相应楚人就缺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玄鸟尊崇思想。《楚辞文化背景研究》一书中也论及楚文化在其发展过程中缺少奴隶社会文化的积淀,存在一个文化的缺环,这文化的缺环就带来了楚人宗法意识的薄弱和封建礼教观念的缺少。[10](P8)再加上到春秋之后,周道寖坏,那些远古的图腾在楚人心中也就逐渐失去了它所包含的意义,更多的只是远古意识的残留与世代相传的敬畏。因此,屈赋中恶鸟意象的大量涌现也就不足为怪。这一点在早期楚辞体作品中就有所体现,《李颂》“凤鸟之所集,竢时而作兮”与“谓群众鸟,敬而勿集兮”两句已经鲜明的显示出在先民观念中充分尊重凤鸟神性而众鸟落为凡品的现象。
(二)楚人与楚地神话因素的浓郁和神仙思想的盛行。屈赋中描写了大量令人目不暇接的神话故事与神话人物,神话色彩浓厚。但在此,我们有必要讨论一下宗教与神话的区别:“宗教起源于人们面对令人困惑的自然力和社会力而产生的软弱无力之感;而神话则起源于人类智慧对理解和说明周围现实的基本需求。”[10](P77)也就是说原始的神话所表达的是先民对现实生活真实的认识和情感,而并不包含之后的种种附会。由于楚文化与北方文化交流较少,屈原得以继承原始先民最初的神话精神,少附会而结合社会实情,表达自身对不同鸟类意象的认识和情感。加上楚人有好飘渺、优美的审美倾向,凤鸟的形象就十分符合楚人的审美,如战国楚地帛画《人物龙凤图》和湖北江陵马山的蟠龙飞凤花卉纹绣中的凤鸟就是极其灵动纤巧的,楚人自然以之喻圣贤仁智之士。而燕雀乌鹊之流呕哑嘲哳之音不堪入耳,自然以之比喻谗佞小人。另一方面,在屈赋中凤鸟之所以尊崇,恶鸟之所以大量出现,或许还有神仙思想的影响。在楚地出土帛画中,龙凤似乎具有引导作用,而这是神仙思想的一大特性。以之联系屈子,我们知道,屈原最大的理想就是为楚王为楚国开拓前路,屈原受神仙思想的影响,将自己和一众贤才比作凤鸟。而在屈子失志之时,神仙思想中凤鸟自由遨游的特性又引起了屈原的向往,凤鸟就是他想要摆脱现实束缚,像神仙一样来往自由的精神寄托,而普通鸟类的肉体凡胎又怎能承担屈原祈盼高翔的灵魂。因此,楚人与楚地神话因素的浓郁和神仙思想的盛行造成屈赋中善鸟意象尤其是凤鸟意象更为尊崇的同时以大量恶鸟意象暗喻小人的现象。
(三)在当下环境中屈原个人情感抒发的需要。在贾谊的《吊屈原赋》中论述屈原所处的社会环境:“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鸮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11]屈原坚持合纵政策并促使楚怀王成为联盟的领袖,这是屈原平生最荣耀的时刻。而之后楚国贵族政治的没落,谗佞小人的挑拨,两次悲剧性的流放,这些都是屈原失志时所面临的客观现实。相似的社会环境在《诗》中虽同样出现,而在北方文化土壤的孕育下所生成的是委婉的讽谏艺术,那些诗人或因自身处于上位阶层而无法强烈表达,或本就是无权无势的下位者只能无奈哀叹。屈原则不同,楚人特有的奔放性格和其曾经拥有的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巅峰的荣耀,在经历了本不应经历的寥落伶仃之后,激愤之词自然喷薄而出。所以,善鸟意象虽好,但屈原也需要借恶鸟意象来痛快淋漓地抨击邪恶。同时,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强烈反差,使屈原多借善鸟与恶鸟两种意象的对立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无奈与矛盾斗争,表达对贤者有志无时、小人瓦釜雷鸣之世道的谴责,也造就屈赋中对立冲突的美学特征。
综上所述,屈赋之于上博楚简中的鸟类意象有相承也有发展,其中最为显著的是在继承之前鸟类意象相关内涵的基础上,将恶鸟意象的内涵进一步推进,而后开拟楚辞中“善鸟”与“恶禽”意象大量对比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