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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司”语源辨析

2020-02-26大泽邦由

关键词:厕所

刘 勤,大泽邦由

(1.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 610066;2. 驹泽大学 大学院,〔日本〕 东京197-0804)

一 “东司”概念及问题的提出

“东司”是禅林厕所的称谓,虽源自中国,但相关记载在中国文献中却极少,反而在日本文献中保存得更多,这也反映出中国禅宗文化对日本的深刻影响。在日语中,禅宗表示“厕所”的词汇更多,除了“东司”(とうす)以外,还有“西净”(“セイチン”)、“雪隐”(1)在日语中,“雪隐”通常说成“せっちん”(意思是“那边”),辞书中也有用假名表示的情况,如“せついん”,还被称为“せんち”(意思是“前线”)。虽然现在禅门不再使用这些称谓,但是却广泛地渗透到日本民间,成为习惯用语。(せついん、せっちん)、“后架”(こうか)、“闲所”(かんじょ)等称谓。

在禅宗文化中,厕所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是七堂伽蓝之一。原始佛教将修行斋戒的场所称之为“Sangharama”,意谓“静园”,中国音译为“僧伽蓝”,简称“伽蓝”。《慧苑华严音义》记载:“僧伽蓝,具云‘僧伽罗摩’。言僧者,众也;伽罗摩者,园也。或云众所乐住处也。”(2)〔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蓝吉富主编《禅宗全书》第96册《杂集部十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七堂伽蓝分别为:“法堂、佛殿、山门、厨库、僧堂、浴室、西净。”(3)〔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70页。西净,就是禅林之厕。

而禅林之厕又被称作“东司”。如曹洞宗道元禅师(1200-1253)在其著名的《正法眼藏》中,便称禅林之厕为“东司”,并专门辟有第五十四章“洗净”一章。此章引用了安世高所译《大比丘三千威仪经》和宗赜《禅苑清规》,对大小便的威仪方式和剪指甲、削发等洁净意义和重要性都作了论述。例如,入厕后,要用左手关上门,站着对厕槽作三个弹指,不能语笑、暴躁、高声吟咏,不能涕唾狼藉或在壁面上涂鸦等。(4)〔日〕道元著、何燕生译注《正法眼藏》,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第459-463页。这些规定体现了道元禅师的思想精髓:所谓的威仪即佛法的日常修行本身。

在七堂伽蓝中,僧堂、浴室、西净为禁语之所,不许语笑,故又总称“三默堂”(5)〔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89页。。可见,不同于世俗厕所,寺院厕所是僧人修行之地,为“众所乐往处”,故向来备受重视。同时,禅宗把厕所作为七堂伽蓝之一,说明禅宗不仅重视看经读经和祈祷仪式,还重视日常生活。

目前中日文献对“东司”一词来源的记载比较淆乱,归纳起来主要有六种认识:“东净说”“郭登说”“除秽明王说”“洛阳官署说”“东厮说”以及“东施说”。这些说法,均缺乏相关论证。不仅如此,有的出典不明,有的明显存在着谬误,有的是孤证,还有一书中杂糅多种说法而不加辨别和抉择。又可能因为有厕所忌讳的问题,所以学界也比较回避。迄今为止,还无学人对“东司”一词进行专门研究,遂导致“东司”的语源问题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解决。本文通过文献梳理和研究,以期对有关“东司”语源的各种说法进行整理、辨析和检讨。此论题的研究不仅具有语言学、宗教学方面的意义,而且还关系到禅宗文化交流和所涉文献的年代问题,从而具有文献学价值和文化价值。

二 对“东司”各种语源说的辨析

(一)“东净说”

“东净说”认为“东司”(とうす)来源于“东净”(とうちん),是东序的厕所,也是厕所的统称,“东司”就是“东净”。这种说法见载于日僧无著道忠(1653-1744)于宽保元年(1741)刊行的《禅林象器笺》,其云:

东序者知事,西序者头首,此谓两班也。犹如朝廷有文武两阶也。(“东序、西序”条)

忠曰:朝廷制有文武两班,禅林拟之,故有东西两班也。……(明极俊禅师)云:百丈已前,无主持事也。无两序之称。亦无进退之说。……丛林熟者,归西序,谓之头首,以廉于己;世法通者,归东序,谓之知事,匡持法社。左辅右弼,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加矣。(“两班”条)

东序之厕曰东净也。(“东净”条)

西序所上之厕曰西净。(“西净”条)

东净又曰东司也。或以东司为厕通名,而在西者,亦呼为东司……(“东司”条)(6)以上各条分别参见:〔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278、277-278、115、114、115页。

《禅林象器笺》所设与厕所相关的条目有“净头寮”“西净”“东净”“东司”,在职位上,主要把“净头”和“持净”作为打扫厕所的角色。《禅林象器笺》把“西净”(せいちん)和“东净”(とうちん)视为一个概念,认为西序厕所“西净”和东序的厕所均可被称为“东净”(东净是统称),而“东司”则是“东净”的别称,所以“东司”也就成为厕所的总名。也就是说,“东司”的语源是东序的“东净”(因为东净是统称,所以也包括西序的“西净”),故“东司”就是“东净”。其证据就是大慧“宗门武库”一节:

钱弋郎中访真净,说话久,欲登溷,净令行者引从西边去。钱遽云:“既是‘东司’,为什么却向西去?”净云:“多少人向东边讨?”(7)〔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115页。

钱弋郎中想去上厕所(东司),真净克文让行者引导他往西边走,钱弋郎中突然说:“既然叫‘东司’,为什么不是在东边儿,而要往西走呢?”真净克文说:“会有多少人向东?”这里就有个问题,即从《禅林象器笺》中的这段话可知,“东司”原本不应是厕所的总称,而是东边的厕所。钱弋郎中去“东司”的时候所提出的疑问,以及真净克文的回答,都是基于“东司”在东边这个前提而展开的。在此情况下,是否将“东司”解释为“厕所的总称”或解释为“西净”(西序僧人的厕所),还有待考虑。很明显,仅仅依靠这些,还很难确定“东司”的确切含义。“东司”的“东”到底是指东边还是指东序,也是不清楚的。

然而,从后述《五山十刹图》和延祐四年(1317)完成的《幻住庵清规》来看,后来“东净”“西净”确有可能分别指东边、西边的厕所。但是,将“东净”和“西净”并举的例子比“东司”出现得晚,又无法看到与“东司”对应的“西司”的例子。因此,《禅林象器笺》将“东司”解释为“东净”的别称,认为“东司”即“东净”,以“东净”(东序的厕所)、“西净”(西序的厕所)的意义为源是令人怀疑的。

(二)“郭登说”

“郭登说”认为,“东司”是厕神“郭登”之转讹。对此,《禅林象器笺》《大汉和辞典》等日本典籍都有记载。《大汉和辞典》“东司”条认为“东司”一词是由厕神“登司”转讹而来(8)〔日〕諸橋轍次《大漢和辞典(修訂版)》第6册,東京:大修館,昭和六十一年(1986年)版,第5897頁。,惜无进一步说明和证明。而且,日本佛教词典的解释大多都是基于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所以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出自《禅林象器笺》。《禅林象器笺》引明代余庭璧编的《事物异名》云:“登司,同郭登,厕神也,登主也,今人误曰登司。”但无著道忠接着否定了这种说法:“东讹作登,更随作厕神之义,转误矣。”(9)〔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116页。此外,我们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可见“郭登说”的理由是十分薄弱的。

(三)“除秽明王说”

关于这种说法,《禅宗辞典》认为,除秽明王(乌刍沙摩明王、秽迹金刚)居住在东边,所以厕所建在东边,故其所在、所司之地——厕——被称为“东司”(10)《禅宗辞典》记载:“东司,又称东净,指的是现在的厕所。因除秽明王在东,护法佑人,所以厕所主要建在东方,故称为东司。在《释名》中有‘所谓东司,是东净、西净中的东净。因为忌讳秽语,所以称之为东司、西司。’”参:〔日〕山田孝道《禪宗辭典》,東京:光融館,大正四年(1915年)版,第804頁。今查《释名》中并没有明确提到“东司”一词,不过,说到了厕的特点“秽”。《释名》“厕、溷、圊”条云:“厕,言人杂在上非一也。或曰溷,言溷浊也。或曰圊,至秽之处宜常修治使洁清也。”参:〔汉〕刘熙《释名》,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84页。,但这种说法也没有写明来源。《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引无住的《杂谈集》说:“乌刍沙摩之真言,可于东司特诵咒,此为别段之事,不动明王之垂迹,号为不净金刚。东司不净之时,鬼若有恼人之事,则彼有守护之誓也。”(11)丁福保编《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上),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7页。这段记载是直接取自《禅林象器笺》(12)〔日〕无著道忠《禅林象器笺》,第116页。。乌刍沙摩(又作乌枢沙摩、乌刍涩摩、乌刍瑟摩、乌枢瑟摩、乌素沙摩等),“Ucchusma”,意译为“不洁净”“秽迹”“火头”“火头金刚”等,有转不净为清净之德,佛教因之于厕中祭此明王。此一信仰与日本神道原初的“除秽”思想不谋而合,故大兴其道。但是,日本现在禅宗寺院等地祭祀的厕神乌刍沙摩明王,尤其是他与厕所的关系,在中国并没有得到确认,没有什么信仰根基,因此这个说法的可能性很小。

(四)“洛阳官署说”

唐代的洛阳称为东都,官署又叫“司”,所以洛阳(东都)的官署(司),被称为“东司”。如韩愈《送侯参谋赴河中幕》有:“东司绝教授,游宴以为恒。”(13)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715页。顾嗣立注云:“《新唐书》本传:‘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沈钦韩注:《摭言》‘元和二年十二月敕,东都国子监,量置学生一百员。’盖公于元和二年分教东都生,在是敕之前。其补学生,亦非一时所能集,故云绝教授也。”(14)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第717-718页。同样,白居易《再授宾客分司》也有:“分命在东司,又不劳朝谒。”(15)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第5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254-2255页。这里的“东司”,都是唐代“东都洛阳官署总称”(16)龚延明《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8页。。

一些学者据此将东司的语源溯源至唐代。如方国平说表示厕所的“东司”之语源来自“唐代设于东都洛阳的官署总称”(17)方国平《“东司”表“厕所”义的由来》,《汉字文化》2009年第5期,第71页。。《汉语大词典》也将此列为“东司”的第一个义项。这无非是说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与表示“厕所”的“东司”是同一个“东司”,是同一个源头。然而,迄今为止,在两个“东司”之间,学者们始终无法找到沟通的桥梁,以致于方国平一方面说表示厕所的“东司”之语源来自“唐代设于东都洛阳的官署总称”,另一方面他又疑惑“缘何它又能指代‘厕所’,《汉语大词典》语焉不详”。为了弥合二者,他补充理由说,目前在方言中还存在“上厕所”用“告状”这一委婉的说法,并引述有人说老北京叫厕所为“官茅房”,简称“官房”,遂由此证明“东司”源于“洛阳官署”。(18)方国平《“东司”表“厕所”义的由来》,《汉字文化》2009年第5期,第73页。

但是,从时序上看,用现存的“活态”民俗无法证明唐代“东司”具有表示厕所的可能性;从逻辑上看,表示厕所的“东司”与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之间缺环太多。实际上,将“上厕所”用“告状”来表达,是明清以后的事情,我们在明清之前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证据,故这一说法无法成立。结合材料,更大的可能性是,明清时人将作为“洛阳官署”的“东司”杂糅进了表示“厕所”的“东司”之中,遂形成了后来民间方言中的遗留;而它原本与我们本文所讨论的具有“厕所”之义的“东司”风马牛不相及。

(五)“东厮说”

《汉语大辞典》“东司”条,于第一项“官署说”之下,又记载了第二项“东厮”:“(东司)亦作东厮。指厕所。”(19)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第4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9年版,第827页。并将《张协状元》的例子作为此项的第一个例子,这无异于认为《张协状元》中的例子就是“东司”的出处。关于这种说法,还可参见郭作飞的《〈张协状元〉词汇研究》(20)郭作飞《〈张协状元〉词汇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49页。。

《张协状元》是南宋时(21)关于《张协状元》的写成时间,学界争论颇大。如钱南扬在《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认为是南宋初期,金宁芬在《南戏研究变迁》中认为是南宋中期,胡忌在《宋金杂剧考》中认为是南宋晚期。其中,金宁芬的南宋中期说证据更为充分。徐宏图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可确定为在南宋瑞平二年(1235)之前。参见:徐宏图《南宋戏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178页。(也有元代以降说法)温州九山书会才人编撰的南戏作品。在《张协状元》的台词中,“东司”是出于丑角儿的“戏言”。《张协状元》戏文第四五出云:“(丑)夫人,生得好时,讨来早晨间侍奉我们汤药,黄昏侍奉我们上东司。(末)你好薰莸混杂。”(22)九山书会编撰、胡雪冈校释《张协状元校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汉语大词典》这里的示例有两个问题。第一,完全忽视了禅宗典籍的记载。《张协状元》的写作时代虽有争议,但不会早于南宋。而在禅宗典籍中,早在北宋时代就出现了“东司”一词。毫无疑问,《张协状元》不能说是“东司”的最早出处。第二,从词语先后来看,“东司”在前,而“东厮”在后,《汉语大辞典》应加以辨别,不能混为一谈。后者见于《型世言》《醒世恒言》《姑妄言》等,均是明清以后的作品。如《型世言》第八回:“入得刑部来,这狱卒诈钱,日间把来锁在东厮侧边,秽污触鼻,夜间把来上了柙床。”(23)陆人龙著、陈庆浩校点、王锳等注释《型世言评注》(上),新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140页。《醒世恒言》第三十卷:“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24)冯梦龙《醒世恒言》,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77页。“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25)冯梦龙《醒世恒言》,第478页。《姑妄言》第九回:“忙吩咐家人将马房隔壁打扫了两间做学房,(幸喜先生通,才在马房隔壁。若稍次,定在东厮中做馆地矣。)大大小小的七八个学生来拜了先生。不但没有贽见礼,连进馆的酒都没有。”(26)曹去晶原著、林钝翁批评《姑妄言》第2册,香江出版社,2018年版,第440页。《姑妄言》第七回还出现了“毛厮”:“疑是在后院上毛厮,走去一看,也没有。”(27)曹去晶原著、林钝翁批评《姑妄言》第2册,第316页。故“东司”的来源不可能是“东厮”,其最早用例,也不可能是《张协状元》。

(六)“东施说”

“东施说”认为,“东司”实际上就是“东施”,音同相转。《天台风土略·方言》记载:“厕所曰东施(思是取其丑之义)。”(28)转引自:戴昭铭《天台方言研究》,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70页。按:“东施”,最早见于《庄子·天运》:“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洁妻子而去之走。”成玄英疏:“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极妍丽。既病心痛,颦眉苦之。而端正之人,体多宜便,因其颦蹙,更益其美。是以闾里见之,弥加爱重。邻里丑人见而学之,不病强颦,倍增其丑。”见: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15页。但此说为孤证,也无甚文献依据,大概是民间说法,不可考。

三 对“东司”一词的文献清理

如上所述,中日文献中关于“东司”语源的六种认识存在着不少问题。“东净说”主张“东司”即“东净”的别称,其语源就是两序的厕所,但其所据“宗门武库”一节,反而不能支持这个观点。“东司”之“东”,最初不应是东序之“东”。且“东净”和“西净”的并提,晚于“东司”,故《禅林象器笺》的说法不能成立。此外,“洛阳官署说”虽为近来学者所重,但是实际上表示“洛阳官署”的“东司”与表示厕所的“东司”风马牛不相及。明清之人才将这两个“东司”加以糅合,遂造成了后来民间“官房”“告状”之类的称谓。至于其余四种说法,根据更加薄弱,此不赘述。尽管根据目前的文献,我们还无法得出准确的“东司”语源说,但重新清理相关文献,可以找到一些痕迹。

在《大汉和辞典》中,作为佛教“东司”的例子,首先被引用的是《传灯录》中赵州从谂(778-897)和文远的问答。赵州说:“东司上不可与汝说佛。”(29)〔日〕諸橋轍次《大漢和辞典(修訂版)》第6册,第5897页。这则语录很有名,而且还被道元的《正法眼藏》“洗净”条所征引。但是《大汉和辞典》所征引的《传灯录》,即《景德传灯录》中的赵州章中并没有出现这句话。不仅如此,景德元年(1004)成书的《景德传灯录》本身也没有“东司”这个词语。也就是说,《景德传灯录》在成书的时候,“东司”这个词并不普遍,甚至可能还没有产生,而《大汉和辞典》的引用极有可能是错误的,是掺入了后人的看法。

《赵州录》在《宋高僧传》编撰的北宋初期就已经存在,但现行版本是绍兴八至九年(1138-1139)刊行的,即《古尊宿语要》收录本。收录了《赵州录》的灯史,还有《祖堂集》《景德传灯录》《联灯会要》等,但唯有淳熙十六年(1189)刊行的《联灯会要》中出现了“东司”一词。因此,窃以为“东司上不可与汝说佛”的公案最早应出自大慧宗杲(1089-1163)的语录《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十:“赵州一日在东司上,见文远过,遂唤云:‘文远’,远应:‘诺’。州云:‘东司上不可与尔说佛法。’颂云:赵州有密语,文远不覆藏。演出大藏教,功德实难量。”(30)《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册,东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4-1935年刊行,第851页。赵州关于东司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添加的,而非《大汉和辞典》所引的《传灯录》。

但是,表示“厕所”的“东司”一词,并非是在晚至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奉旨刊行并入藏的《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才开始出现,而是更早。然而,该词并没有出现在宋初及之前的禅宗文献中。另外,在《唐五代语言词典》中也不存在,而在《宋语言词典》中被立项(其引证的语料是《宗门武库》和《张协状元》)(31)袁宾编著《宋语言辞典》,刘坚、江蓝生主编《近代汉语断代语言词典系列》,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7页。。这似乎暗示了这个词至少是从宋代中期或以后才开始使用的。

果然,在北宋中期释道诚(生卒年不详)的《释氏要览》中出现了这个词。这是迄今为止禅林关于“东司”的最早记载,也是文献中关于该词的最早记载。

释道诚大约是宋咸平(998-1003)、景德(1004-1007)年间浙江钱塘人。他在开封时曾任汴京讲经论赐紫沙门。大约于回乡前十年,始寓龙华禅府,后住月轮兰若,寂绝外事,常课藏经。《释氏要览》正是道诚面对天禧三年(1019)秋真宗普度,僧尼数量激增,为教育新人而作。该书卷首崔育林所作序为天禧四年(1020),卷末王随所作跋是天圣甲子(天圣二年,1024),可作为书成之时的参考。

释道诚在《释氏要览》“屏厕”条中写到:“(厕)或曰溷,溷浊也。或曰圊,圊清也。至秽之处,宜洁清故。今南方释氏呼东司,未见其典。”(32)富世平校注《释氏要览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0页。这说明,在《释氏要览》的写作时代,南方的僧侣已经使用“东司”这一称谓,惜无更详细的记载。

又检阅、统计北宋中期之后的文献记录,基本上能印证释道诚的说法。如长芦宗赜《禅苑清规》(崇宁二年,即1103年,初刊;嘉泰二年,即1202年,再刊)、宗杲(1089-1163)《大慧普觉禅师语录》(33)《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大正藏》第47册,第826、851页。、瞎堂慧远(1103-1176)《瞎堂慧远禅师广录》(34)《瞎堂慧远禅师广录》,《新纂续藏经》第69册,东京:国书刊行会1975-1989年刊行,第587页。、济颠道济(1150-1209)《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35)沈孟柈叙述《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古本小说集成》编辑委员会编《古本小说集成》第4辑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据日本内阁文库藏明隆庆刊本影印),第1-137页。、道元(1200-1253)《正法眼藏》等,都有对“东司”(或“东厮”“东厕”)的记载,作者基本为“南方释氏”。这说明,从文献上看,“东司”一词是最早由“南方释氏”传出并记录的。

在南宋《五山十刹图》中,也绘制了“东司”。日本大乘寺内藏有此图原本。旧说是日本留学僧人彻通义介(1219-1309)在南宋开庆元年至景定三年间(1259-1262)遍游中国南方径山、天童等禅剎,拜谒名纳,见闻图写丛林礼乐,手绘而成。但横山秀哉指出,《五山十刹图》实际上经由淳祐七年(1247)到宝祐四年(1256)才得以完成,而南宋开庆元年(日本正元元年,1259)入宋的彻通义介是不可能绘制的。(36)〔日〕横山秀哉《禪宗建築随想》,收入〔日〕横山正編《叢書禅と日本文化》第5卷《禪と建築·庭園》,東京:ぺりかん社,2002年版,第25頁。值得注意的是,书中指出,《诸山额集》所记录的匾额名中就有“东司”“东净”“西净”(37)这是“东净”与“西净”的首次并称,已是南宋。等。其中,“东司”是厕所之总称,但匾额上也会有“东净”或“西净”之名。在《天童寺》和《杭州灵隐寺》等伽蓝图中,还可发现有多个“东司”,且东、西皆有。(38)参阅:张十庆编著《五山十刹图与南宋江南禅寺》,东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页。由此可知,彼时无论是东面还是西面的厕所,都可以使用“东司”这个名称。这说明,禅林之厕被称为“东司”的传统一直保持着。

至于北宋中期的民间是否也有“东司”之谓,没有相关材料可以证明。日本曹洞宗禅僧面山瑞方(1683-1769)的《洞上伽蓝杂记》(日本安永四年即1775年刊)记载:“唐土于南方,咸呼‘东司’,然未知其据。”(39)〔日〕不琢著、荊巌慧璞編《洞上伽藍雜記》,收入曹洞宗全書刊行會《曹洞宗全書·清規》,東京:平文社,昭和六年(1931年)初版,昭和四七年(1972年)覆刻,第852頁。这里说中国南方有普遍使用“东司”称谓的事实,但其文献较晚,很有可能正是遵从了《释氏要览》的说法。

不过,正如前面所述,大约南宋中叶(很可能在1235年前)温州九山书会才人编演的《张协状元》中就有“东司”一词用于丑角儿的“戏言”。可见,南宋中期的民间的确在使用这个词来表示“厕所”之意。但是,民间(或说“释氏”之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使用是否普遍?是否在《释氏要览》时代就使用了?是源自当地民间还是借自佛语?都不得而知。

此后,明代陆人龙《型世言》、冯梦龙《醒世恒言》,清代曹去晶《姑妄言》等明清小说中频频出现的“东厮”,应是由“东司”而来。且这种表达仍较晚保存于徽语、吴语、赣语、闽语之中,扎根于中国南方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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