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选》李善注扬雄赋作年再勘

2020-02-26

关键词:李善扬雄甘泉

何 易 展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刘歆《七略·诗赋略》著录扬雄赋四篇,班固据《七略》而成的《汉书·艺文志》著录“扬雄赋十二篇”,并在“陆贾赋”类“二十一家,二百七十四篇”、“凡诗赋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后注云“入扬雄八篇”(1)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9、1750、1755页。,此即是班固在刘歆《七略》著录扬雄四赋后增加了八篇,故共计十二篇。《汉书·艺文志》中未列扬雄赋作具体篇名,但从《汉书·扬雄传》看,刘氏著录扬雄四赋当为《甘泉赋》《河东赋》《校猎赋》《长杨赋》,或至萧统编《文选》,始题《校猎赋》为《羽猎赋》,其后人皆以为《羽猎赋》即《校猎赋》。然《羽猎赋》与《校猎赋》实非同篇,有学者已作辨论(2)参见:易小平《〈校猎赋〉就是〈羽猎赋〉吗?——兼论扬雄初为郎的时间及年龄》,《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第118页。,惜未详悉。今从李善注《甘泉赋》《羽猎赋》等篇具体作年再勘,既明班固载雄赋十二篇数与《汉志》义例关系,又为补证此说,以祈方家指正。

一 扬雄“四赋”作年之争及其发端

关于扬雄四赋作年之争实始于李善注,其后众说纷纭,未有定论。或认为作于元延二、三年间,或认为作于永始三、四年间,或认为永始四年至绥和二年间等。当然有持作于同年论者,也有人认为四赋作于不同年。李善注《甘泉赋》云:“《七略》曰:‘《甘泉赋》,永始三年正月,待诏臣雄上。’《汉书》三年无幸甘泉之文,疑《七略》误也。”(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影胡刻本,第111页。其后严可均《全汉文》据此注辑录刘歆《七略》佚文(4)严可均《全汉文》卷41,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352页。,亦未加辨正。清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隋书经籍志考证》皆据《文选》李善注引《七略》之语,将《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归为“永始三年上”,而《长杨赋》为“绥和元年上”(5)参见: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91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姚振宗《隋书经籍志考证》卷39,《续修四库全书》第91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0-641页。。清佚名撰《汉书疏证》亦认为《甘泉赋》作于永始三年正月(6)佚名《汉书疏证》卷23,《续修四库全书》第2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81页。。持此说者,今人尚有陶成涛,认为《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作于永始三年(公元前14年),而《长杨赋》成于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7)陶成涛《扬雄四赋作年新论》,《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120页。,与姚振宗说同。

当然此说因与《汉书·成帝纪》所述不合,故李善辨正当作于永始四年,其后清人持此论者亦多,如洪颐煊《筠轩文钞》、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何焯《义门读书记》等,今人则有熊良智、易小平、龙文玲等亦承永始四年说(8)参见:熊良智《扬雄“四赋”时年考》,《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第72页;易小平《关于扬雄四赋作年的两个问题》,《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6期,第95页;龙文玲《扬雄〈甘泉赋〉作年考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106-108页。。然其说又未尽同,理各有差。如熊良智先生认为《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作于成帝永始四年,《长杨赋》作于元延元年。易小平则认为《甘泉赋》《河东赋》作于永始四年,《校猎赋》作于元延元年,而《长杨赋》作于元延二年。此外,以前三赋作于元延二年者最多,可谓主流,如清戴震《方言疏证》、沈家本《诸史琐言》、沈钦韩《汉书疏证》、王益之《西汉年纪》、徐天麟《西汉会要》等(9)参见:王益之《西汉年纪》,《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65页;徐天麟《西汉会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0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2-55页;戴震《戴震全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492页;沈钦韩《汉书疏证》,《续修四库全书》第2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2页;沈家本《诸史琐言》卷8,《续修四库全书》第45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00-701页。,其后陆侃如、刘跃进、张震泽先生等皆承相近主张(10)参见: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1-15页;张震泽《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页;郑文《扬雄文集笺注》,巴蜀书社2000年版,第22-23页;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282-285页。。

综理上述诸论,其说大多囿于《文选》李善注所带来的“前见”性误会而对《汉书》文本存在误读。其误会大致有三:其一是往往将赋作的奏献时间误为创作时间;其二是以为《羽猎赋》即《校猎赋》;其三是未发明《汉书》义例。如洪颐煊《筠轩文钞》卷七引李善注并辨正云:“《甘泉赋》作于永始四年正月,其年十二月校猎,雄又作《羽猎赋》上之,《成纪》不书者,略也。……班固作《雄传》据雄赋自序连缀成文,其云‘明年’者,非即作《羽猎赋》之明年也。以《七略》证之,当在绥和元年秋。《七略》作于刘歆,歆与雄同时,所书当不误。《成纪》但书元延二年冬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绥和元年秋不书者,以非常大猎,但书其最初一次,余从省也。”(11)洪颐煊《筠轩文钞》卷7,《续修四库全书》第148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20页。其说与钱大昕《三史拾遗》推理逻辑颇为相近,如钱云:“(元延)二年校猎无从胡客事,至次年乃有之,并两事为一,则《纪》失之也。”(12)钱大昕《三史拾遗》,《续修四库全书》第45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925页。但显然两说皆非。其所称既不符《汉书》义例,又云永始四年、绥和元年皆无大校猎事,且依其说则元延二年亦非最初行幸校猎者,故其说颇违《汉书》所载史实。周寿昌《汉书注校补》即云:“若谓下年事并书于上年作一事,断无此体例。试覆班书全卷,曾有此一失否?”(13)周寿昌《汉书注校补》,《续修四库全书》第267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80页。

又如,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据《文选》李善注引《七略》之语将《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三篇皆归为永始三年上,而《长杨赋》为绥和元年上。其据《文选》李善注引《七略》的记载,完全忽视《传》《纪》所述,而且未明“上”与作年的差别,故云:“按《河东赋》永始三年三月上者,《七略》佚其文,故今不具也。”(14)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第165页。李善注所引《七略》并未明言《河东赋》作年及献奏时间,此实乃随意揣度。显然《文选》注引《七略》残文,仅记作年,又无相关史事可证,与《汉书》互文互证相校,其校勘价值实又等而下之。此亦是互文性文本阅读对《汉书》理解的意义,也正是基于这种互文性阅读,故笔者认为《汉书》所载《羽猎赋》实非《校猎赋》,此详后论。

当然,基于《传》《纪》等所述,清代学者基本上是认为扬雄四赋作于元延二、三年间,此种观点在当代学者也多承其说,如张震泽《扬雄集校注》、刘跃进《秦汉文学史编年》等(15)参见:张震泽《扬雄集校注·前言》,第4页;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第282-285页。。然历来秉此观点者,却皆未能释解李善注之质疑,亦未对《校猎赋》与《羽猎赋》之异同及其在质疑释解中的逻辑基础与作用得以充分发覆。

二 《校猎赋》与《羽猎赋》异同

考订扬雄四赋的作年,首先必须要明确《校猎赋》与《羽猎赋》的关系问题,这是厘清四赋作年的基础。关于《校猎赋》与《羽猎赋》是否为同一篇,在《汉书》中实际有所隐示。据《汉书·扬雄传》,《羽猎赋》当作于扬雄为郎之前,而四赋当作于其为黄门郎期间。而且二赋的异同在汉以后至唐李善之前似皆未有争议和发覆,因此若不考虑《文选》版钞问题,此题名之改变似可归为《文选》编者。当然,从现存文献及其版本依据来看,我们依然只能回溯到唐李善的时代。或推至萧统《文选》收录《校猎赋》而题作《羽猎赋》,致后世学者皆认为《羽猎赋》即《汉书》所载《校猎赋》。李善根据所见《文选》题名,检核刘歆《七略》对《羽猎赋》作年的记载,因此怀疑班氏和刘氏有误。然而考稽其案断逻辑,却似乎并不成立。正是这种逻辑上的悖逆,既导致了后来的诸多争论,也隐然启示了对二赋异同的质疑。

首先,若考文献来源,《校猎赋》《羽猎赋》在此前诸文献中并未明确是同一篇作品。将《汉书》所称《校猎赋》称作《羽猎赋》者,今天恐怕最早只能推至萧统《文选》,那么早在《文选》编撰之前的刘歆,其称《羽猎赋》自然不一定是《文选》所载《羽猎赋》。从《汉书》《七略》来看,也能证明二者本非同一篇作品。要弄清这一问题,回应历代相关质疑,就必须要明确《羽猎赋》的作年,并正确解析《汉书·扬雄传》的文本叙述及《汉志》义例。

《文选》李善注两处提到《羽猎赋》的作年。一是在《文选》卷八《羽猎赋序》“聊因校猎,赋以风之”后注:“《七略》曰:‘《羽猎》,永始三年十二月上。’”(16)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1页。二是在卷九《长杨赋序》注:“《七略》曰:‘《羽猎赋》,永始三年十二月上。’然永始三年去校猎之前,首尾四载,谓之明年,疑班固误也。又《七略》曰:‘《长杨赋》,绥和元年上。’绥和在校猎后四岁,无容元延二年校猎,绥和二年赋,又疑《七略》误。”(1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5页。其后吕向等五臣集注《文选》时并没有异说或辨正,而《羽猎赋》作年的确定对扬雄四赋作年确定和《汉志》所指十二篇具体篇目确定都至关重要。

据《汉书·扬雄传》,《校猎赋》与《长杨赋》为紧邻的先后之作,极可能作于同一年。且《羽猎赋》应作于扬雄待诏之时,扬雄因献其赋而除为郎。兹分别引《传》语如下:

孝成帝时,客有荐雄文似相如者,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以求继嗣,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正月,从上甘泉,还奏《甘泉赋》以讽……

其三月,将祭后土……还,上《河东赋》以劝……

其十二月羽猎,雄从……故聊因《校猎赋》以风……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

初,雄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大司马车骑将军王音奇其文雅,召以为门下史,荐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除为郎,给事黄门,与王莽、刘歆并。哀帝之初,又与董贤同官。当成、哀、平间,莽、贤皆为三公,权倾人主,所荐莫不拔擢,而雄三世不徙官。(18)以上所引分别见:班固《汉书》卷87,第3522、3535、3540-3541、3557、3583页。

上列五段文字,前四段采自扬雄自序,后一段则为班氏赞语。从《汉书》文本来看,其所载四赋题名都非常明确。从其叙述逻辑和义例来看,与《长杨赋》大致同时所作赋篇应题为《校猎赋》为是,而非《羽猎赋》。然李善据《文选》和旧钞《七略》认为所记的赋作时间与《汉书》等所载史实不甚相符,故生疑窦,但可惜未对《文选》旧钞的编次定目加以怀疑。虽然其后《文选》收录《校猎赋》时改题为《羽猎赋》,但这并不能说明《文选》所载《羽猎赋》即《扬雄传》所载永始三年扬雄所上《羽猎赋》。此外,从《文选》诸版本来看,其题名的改作虽可能不免为萧统所为,但亦可能因后来好事者为之,如胡刻本《文选》“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句,《六臣注文选》校云“五臣无‘之’字”,故从意群和结构逻辑来看,五臣本“校猎赋”三字应是作为题名相联缀在一起的,况且此完全符合《汉书》及雄自叙对其它三赋题名记叙的义例。(19)胡刻本《文选》作“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1页),而《汉书》作“故聊因《校猎赋》以风”(班固《汉书》,第3541页),无“之”字,《六臣注文选》卷八校云:“五臣无之字。”(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67页)而《历代赋评注》因《文选》李善注本多“之”字,故标点作“故聊因校猎,赋以风之。”(赵逵夫主编《历代赋评注(汉代卷)》,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265页)若无“之”字,则其标点显然义有未通。增“之”字,其义虽明,但标点将“校猎赋”联缀亦通,但若断“赋”为动词,明显却改变了其叙述义例,与其它三赋题名阐述的表述原则不同。故《文选》改题之非可证。

其次,《汉书》两段对《校猎赋》和《羽猎赋》奏献时间的记载显然不一致。考《汉书·成帝纪》所载,成帝在永始四年、元延二年及元延四年皆有行幸甘泉和河东后土之事,然永始四年及元延四年却并未记载有校猎之事,而于元延二年却明确称:“二年春正月,行幸甘泉,郊泰畤。三月,行幸河东,祠后土。夏四月,立广陵孝王子守为王。冬,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20)班固《汉书》,第326-327页。赵逵夫主编《历代赋评注》称:“成帝于永始四年正月往甘泉宫郊祭泰畤以求子。待诏雄随往,返回长安后奏《甘泉赋》。”而其于《河东赋》注却称《河东赋》作于“奏《甘泉赋》同年之三月。亦即成帝元延二年(前11年)之三月。”显然前后矛盾。详参:赵逵夫《历代赋评注(汉代卷)》,第238、254页。按《扬雄传》对四赋的记载时序看,其事亦应在同年发生,故其校猎之事和雄从成帝游当在元延二年。但《传》称“荐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若以刘歆《七略》所记“《羽猎赋》永始三年十二月上”,李善认为“永始三年去校猎之前,首尾四载”,说明《羽猎赋》与《校猎赋》的创作时间本不一致,然李善误以二篇为一,故认为是班固或刘歆《七略》疏误。如果细读《汉书》所载《扬雄传》和《成帝纪》文本就会发现《汉书》所载实可与《七略》互文印证,在逻辑上亦是与刘歆《七略》所记保持一致的。刘歆本与扬雄同时,且同与王莽为黄门侍郎,故对扬雄作赋误记的可能性不大。依《七略》所记,《羽猎赋》只能是作于永始三年前,此时应是扬雄刚进京而待诏之时,若按王音荐雄待诏,王音卒于永始二年,故至迟雄献作此赋不应晚于永始三年,与“岁余,奏《羽猎赋》”其时正合。显然,李善对《羽猎赋》作年的质疑乃因于旧钞《文选》擅改赋题,但他又循于这种“前见”性误导而对《汉书》文本误解。李善质疑的逻辑是建立在《羽猎赋》即《校猎赋》的基础上,而且这一认知基础甚至到明清学人仍相沿袭。

其中清代学者戴震《方言疏证》中的论说最具代表性,究其本,实亦承李善之说,不过张肆而力欲佐成其说。兹列其论如下:

《传》序《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为一年所作,断属元延二年庚戌,王音薨且五年,不得云音“荐雄待诏,岁余奏《羽猎赋》”。今此书言杨庄而绝不及音,音荐雄殆出于传闻失实。故《汉书》中《纪》与《传》已相矛盾,大抵《纪》据策书,年月日必详;而《传》所据不一,或作者追忆失之。行幸长杨宫从胡客大校猎,《纪》为元延二年冬。《传》因雄有《长杨》《羽猎》二赋,遂以长杨大校猎系之《羽猎》后,别云明年。若以明年为元延三年,则《纪》于三年无其事;若以明年为元延二年,则《纪》于元年无行幸甘泉、河东及羽猎事。此亦《传》误也。《郊祀志》平帝时王莽奏称“永始元年三月,以未有皇孙,复甘泉、河东祠”,与《纪》之系于永始三年十月庚辰不合,此莽追忆,以故年月参差也。李善注《文选》引《七略》云:“《甘泉赋》,永始三年正月,待诏臣雄上。”“《羽猎赋》,永始三年十二月上。”“《长杨赋》,绥和元年上。”善辩之曰:“《汉书》永始四年正月,行幸甘泉。”“三年无幸甘泉之文,疑《七略》误也。”“绥和在校猎后四岁,无容元延二年校猎,绥和元年赋。又疑《七略》误也。”《七略》之误,盖如莽奏之一时追忆,致年月参差。而《甘泉》诸赋,则断宜作于元延二年,时雄年四十三,杨庄诵其文于成帝,即在此元年、二年间。《赞》所谓“年四十余,自蜀来至游京师”者,语应有据依,非空撰出。班固未见雄《方言》及歆、雄《遗》《答书》,故列雄论著绝不及此。(21)戴震《戴震全集》,第2492页。

概括其论,其要有三:一是认为《羽猎赋》(本为《校猎赋》)作于元延二年,故《传》称王音荐雄为误,与自序称杨庄荐不合,此《纪》《传》相矛盾之一;二是认为《传》所记《长杨赋序》之“明年”误,与《纪》不合,或失于作者追忆而致“年月参差”;三是李善据《七略》注《甘泉赋》的作年可疑,因疑《七略》误。然称《赞》所记之语“非空撰出”,肯定四赋的作年当在元延二年。但他把这些抵牾之处皆归致于“追忆失实”,依旧没有从根本上消解李善对《汉书》和《七略》的质疑。即便《七略》确有误书而致“年月参差”,但不至于三赋的作年皆误。若以其中一条接近真实,则似亦可反证推衍,故在戴氏之说的基础上试略作进一步分析。

其第一点质疑,已见上文辨证。至于第二点,若以上述《羽猎赋》《校猎赋》非相同赋篇且作年不同,则似可以完全消解所谓《纪》《传》的“自相矛盾”之说,也有助于进一步解释《长杨赋》作年的问题。考《汉书》所载,《纪》《传》皆未明确称《羽猎赋》即《校猎赋》,在今本《汉书·扬雄传》中其赋序题名仍然为《校猎》,而非《羽猎》。显然,戴震的推理逻辑乃沿袭李善的“误读”,如果不校正这一逻辑认知基础,就很难解释《汉书》和《七略》中所谓“自相矛盾”的叙述。

从《扬雄传》的文本叙述逻辑来看,扬雄先后于元延二年正月作《甘泉赋》,三月作《河东赋》,而十二月则先后成其《校猎赋》和《长杨赋》。《长杨赋序》称“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22)班固《汉书》,第3557页。,有学者由此推定《长杨赋》的作年为元延三年,如赵逵夫主编《历代赋评注》云:“则此赋之作,当在元延三年。”(23)赵逵夫主编《历代赋评注(汉代卷)》,第200页。又,杨福泉认为:“扬雄除郎应在永始四年末奏《羽猎赋》和元延二年上《长杨赋》之间的元延元年。”其称奏《羽猎赋》的时间与李善引刘歆《七略》之永始三年十二月说相去不远,然杨福泉之说显然承认《羽猎赋》应作于扬雄除郞之前,即因奏《羽猎赋》而除郎,而《长杨赋》则应作于除郎之后,且《羽猎赋》与《长杨赋》不作于同一年。其说与《纪》《传》所叙皆不相合。参见:杨福泉《扬雄至京、待诏、奏赋、除郎的年代问题》,《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第21页。从《扬雄传》的叙述来看,“明年”确实应指元延三年,但此处明显是一种预想或追述,故文称“上将大夸胡人”,所谓“将”字既显示了事件的预期性进程,实际也暗示了写作此赋的时间(24)按语文叙述逻辑来看,无论是其预想或追述,其所隐含的时序基点正是“明年”之前的一年,即应是其秋发民入南山并行校猎的时间,也即元延二年。,即《校猎赋》应作于元延二年。这与文本叙述是对应的,如《长杨赋》云:“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2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9,第136页。虽然赋篇结构上是假人物为虚拟,但无疑说明校猎应是与“秋命”同年,赋亦当作于是年。

这可以进一步从以下几个方面证明。

其一,成帝校猎的目的既有“大夸胡人”之义,也有遵循周汉成礼之制。正如扬雄《长杨赋》所谓“复三王之田”,即是对古代“三驱”之制的尊复。《礼记·王制》云:“天子诸侯无事,则岁三田,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26)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卷12,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36-437页。而“大夸胡人以多禽兽”本来就与西汉政治密切相关,班固就称西汉帝王往往以校猎活动而“威戎夸狄”,故《西都赋》称“因兹以威戎夸狄,耀威灵而讲武事”(2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1,第28页。。然如何以炫以耀,则显然不是靠预想而是靠实际的校猎活动,并以此展示结果和威仪盛容,唯狩毕所获之多,才可能真正在胡人面前夸耀“以多禽兽”。《文选》李善注引《说文》曰:“夸,诞也。”(2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9,第135页。即以言语吹嘘。故从赋序来看,所谓“明年”应只是对校猎结果的一种预想,而校猎的时间实际应发生在元延二年。按《成帝纪》,行幸长杨宫和校猎之事皆发生在元延二年,在元延三年并未有相关记载,《史记》《汉书》也未有记载相邻两年并举校猎的事例。因此,此赋的写作时间只可能在元延二年末或元延三年初。

其二,赋文本多叙元延二年之事,亦未有对跨年之事的描写。《长杨赋序》云“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之事亦是对发生在元延二年为准备祭祀校猎之事的追叙。《文选》李善注云:“冬将校猎,故秋先命之也。”(29)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9,第135页。《汉书·扬雄传》载《校猎赋》序亦称“其十二月羽猎,雄从”,并于赋文中又称“于是玄冬季月”如何如何,其实就是铺叙“秋命”同年末的冬狩活动。《校猎赋》与《长杨赋》应是先后之作,如果校猎活动跨越元延二年,历至三年初,而《长杨赋》是扬雄从射熊馆还所上,那么《长杨赋》只能最早作于元延三年。但从文本的虚拟安排来看,似不足以确定赋的作年,而且赋中又无任何“去年”的追述。

其三,李善对《校猎赋》作年推测实际也前后矛盾,很难调和赋序、内文和史实之间的矛盾。《长杨赋》李善注曰:“明年,谓作《羽猎赋》之明年,即校猎之年也。班欲叙作赋之明年,《汉书·成纪》曰:‘元延二年冬,幸长杨宫,纵胡客大校猎。’是也。”(3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9,第135页。细思李善注对作年的推测实有未允之处。一是误将《校猎赋》作《羽猎赋》,此见前论。二是从逻辑上看,李善注因对“明年”这一时间概念既有前置定语,又有后置限定,故致两种歧解。其一,以“作《羽猎赋》”时间与“明年”同年,即认为班氏以《羽猎赋》作年与前二赋时间不同年,“明年”则为元延三年,《羽猎赋》亦作于此年,但这与后述“即校猎之年”显然与《纪》不合,元延三年并无校猎之事的记载。其二,若以“作《羽猎赋》”时间与“明年”相悬隔,即“明年”乃指作《羽猎赋》(实《校猎赋》)的第二年,即《羽猎赋》作于元延二年,但中心词“明年”与其后置的定语“即校猎之年”在时序上仍相矛盾。

基于以上歧义和时序矛盾,故一些学者甚或认为元延三年成帝亦有校猎之事,不过史书不载而已。如《资治通鉴》元延三年胡注引《考异》云:“然则从胡客校猎当在今年;《纪》因去年冬有羽猎事,致此误耳。”(31)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1039页。钱大昕解释为《汉书》乃将元延二年、元延三年“并两事为一”,并称“《纪》失之也”(32)钱大昕《三史拾遗》,第925页。。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甚至称:“至于纪、传的互异,实在是两回的校猎,本纪仅载二年冬的,雄赋却为三年秋而作。”(33)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第15页。显然皆因对“明年”的理解致误。按周汉礼制,不可能在紧邻两年都举行大型的校猎活动。汉赋写“游猎”与“祭祀”两类较突出,虽从春秋以来,悉如《左传》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34)左丘明传、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卷2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55页。,但《汉书·郊祀志》明确载两年一郊祭(或说三年一郊)(35)《郊祀志下》载:“(元鼎)五年十一月癸未始立泰一祠于甘泉,二岁一郊,与雍更祠。”(班固《汉书》,第1265页)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汉书》卷二十五下却作“三岁一郊”(班固《汉书》,《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4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02页)。《玉海》卷92、《西汉会要》卷10、《文献通考》卷69、《西汉文纪》卷23、《五礼通考》卷6、《六典通考》卷99、《汉书艺文志拾补》卷1、《全汉文》卷58皆引作“三岁一郊”。而《历代名臣奏议》卷14、《汉书辨疑》卷13、《汉书补注》皆作“二岁一郊”。然《郊祀志上》又载武帝始,“后常三岁一郊”(班固《汉书》,第1216页)。《史记》卷12、卷28皆称“后常三岁一郊”,“三岁天子一郊见”,“今天子所兴祠,泰一、后土,三年亲郊祠”,“三年一郊”(司马迁《史记》,第452、470、485、1377页)。,《史记》引《尚书》称舜“五载一巡狩”(36)司马迁《史记》卷28,第1356页。。郊祀与校猎有密切关系,校猎而“讲武事”,“事”与《汉书》谓“用事甘泉”同,具有祭祀之要义。而且校巡猎狩所获必献祭,如《礼记·王制》“乾豆”之献正是“三田”所获。据扬雄《长杨赋序》,成帝校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37)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9,第135页。,足见规模之大,显然更不可能在紧邻的两年接连举行此类大型的校猎活动。这既有悖礼制,亦违“汉德”所彰之“仁德”。司马相如《天子游猎赋》既有“颂”之义,亦有“劝百讽一”或“曲终奏雅”(38)班固《汉书》,第2609页。之效,实对畋猎已蕴讽谏之义,其正《尚书·无逸》所谓“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39)孔安国传、孔颖达疏《尚书正义》卷16,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5页。之义。《上林赋》云:“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疲)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菟之获,则仁者不繇也。”(40)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8,第129-130页。然扬雄对其讽谏之不力仍颇有微词,因称其“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41)班固《汉书》,第2609页。虽扬雄“赋《羽猎》《长杨》,皆以讽谏”(42)朱鹤龄《愚庵小集》卷13,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24页。,但却亦被认为其“转‘戒’为‘颂’”,描写成帝之“纯仁”,“实取用《无逸》之‘谏’”(43)许结《无逸图·赋:对一个文学传统的探寻》,《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第98-99页。。故无论从礼制还是当时士人观念及帝王“仁德”观之,成帝都不可能于元延二年和三年分别举行两次大校猎。

换言之,“明年”与作《羽猎赋》时间、校猎之事应在同一年,李善对班氏的补注才有逻辑上的意义。此处“作《羽猎赋》”显然应为“作《校猎赋》”,若按前述对“上将大夸胡人”的时序推测,那么四赋皆应作于元延二年。其中“明年”应只是文本叙述对预发事件的一种追述视野,但其中却隐含了语文逻辑叙述的时序基点。那么《校猎赋》与《长杨赋》创作时间也无甚悬隔,在奏献时间上并不如前两篇明确,“聊因《校猎赋》以风”和“还,上《长杨赋》”实际都没有具体指明奏献的时间,此与《七略》称《长杨赋》绥和元年上(献)并不矛盾。此详后论。

三 李善注引《七略》著录《甘泉赋》作年的问题

关于李善注引《七略》著录《甘泉赋》作年与《汉书·郊祀志》等记复甘泉、河东祭的时间矛盾问题,戴震按《郊祀志》载汉平帝时王莽奏称在永始元年三月复甘泉、河东祠,但《纪》却记于永始三年十月,以为《七略》所记的“年月参差”就如《郊祀志》所记此条的时间差异一样,乃出于追忆致误。当然这是有可能的。但是比照《汉书》多处所记,此实戴氏理解之误。其理由如下。

其一,按《郊祀志》记载:“(元鼎)五年十一月癸未,始立泰一祠于甘泉,二岁一郊,与雍更祠,亦以高祖配,不岁事天,皆未应古制。建始元年,徙甘泉泰畤、河东后土于长安南北郊。永始元年三月,以未有皇孙,复甘泉、河东祠。绥和二年,以卒不获祐,复长安南北郊。”(44)班固《汉书》,第1265页。显然建始元年,迁甘泉泰畤、河东后土祠至长安南北郊,永始年间的“复”祠只是迁返旧祠址。泰畤即祀泰一天神,而且应是“日冬至祠泰一,夏至祠地祇”(45)班固《汉书》,第1264页。,因此王莽所称永始元年三月复祠甘泉、河东的只是迁祀的建议,而此时非有帝王亲祀之事。因为此次复祀乃因前立许皇后一直未育且“坐祝诅后宫怀任者废”(46)班固《汉书》,第1517-1518页。,至此年又欲立新后,有臣认为这些事件与变迁旧祠事体甚相关,故欲复祠甘泉、河东,但甘泉泰一祠按古制应在冬至,所以三月不可能有行祀之事,只可能为复祀的建议。

其二,按旧制二岁一郊(或说三年一郊),永始元年确立复祀甘泉、河东,汉初以十月为正,故如《甘泉赋》所述正月从上甘泉。显然永始元年三月之议应已过祭祀良时,而且此年正月突发变故,《纪》载:“永始元年春正月癸丑,太宫凌室火。戊午,戾后园阙火。”(47)班固《汉书》,第319页。所以此年并未有甘泉泰祠之礼。

其三,永始元年正月凌室火灾在当时亦被视为与继嗣不祥有关,因而出于此种情况而展开与继嗣有关的复甘泉祠之议礼是肯定的(48)《汉书·五行志》载:“鸿嘉三年八月乙卯,孝景庙北阙灾。十一月甲寅,许皇后废。永始元年正月癸丑,大官凌室灾。戊午,戾后园南阙灾。是时,赵飞燕大幸,许后既废,上将立之,故天见象于凌室,与惠帝四年同应。戾后,卫太子妾,遭巫蛊之祸,宣帝既立,追加尊号,于礼不正。又戾后起于微贱,与赵氏同应。天戒若曰,微贱亡德之人不可以奉宗庙,将绝祭祀,有凶恶之祸至。其六月丙寅,赵皇后遂立,姊妹骄妒,贼害皇子,卒皆受诛。永始四年四月癸未,长乐宫临华殿及未央宫东司马门灾。”(班固《汉书》,第1336-1337页)。当时王莽已为黄门侍郎,为皇帝内卫,又为太皇太后所重之内戚子弟,其前已有王凤极力推荐,故其相关廷议或议礼活动则必知之。而且此年发生了极为重要的大事,王莽不可能记忆不清。永始元年五月王莽封新都侯,同年六月丙寅又封赵婕妤为皇后,又按《汉书·五行志》记载当年确实应发生因继嗣问题而复甘泉泰畤的建议(49)《汉书·五行志》载永始元年有“天戒”之象,汉代实多以阴阳灾异论政,天象实为人臣谏喻借譬之助,此或可见确有议说。。事实上继嗣之议,在成帝建始元年正月即引起刘向、谷永等奏议(50)班固《汉书》,第1517-1518页。。但此年(永始元年)八月丁丑太皇太后王氏崩,或其论未得施行,因此本欲两年一郊的礼制在永始三年亦不得举行,故方有皇太后诏有司复甘泉等祠。而因太皇太后崩丧,或因守制,成帝此年亦不可能亲祠行幸甘泉,故于永始四年满制而方亲幸祭祀。沈家本《诸史琐言》即称“《七略》以《甘泉》为永始三年正月所上,则尔时甘泉、汾阴未复,其误显然。”(51)沈家本《诸史琐言》,第700页。这也反证李善引《七略》称扬雄《甘泉赋》作于永始三年之误。《汉书》所记《甘泉赋》称“正月,从上甘泉”(52)班固《汉书》,第3522页。,不论是时间还是所从游人物都说明扬雄此作是纪实,自不应是永始三年十月(正月)之事,李善注引《七略》谓永始三年正月所上的《甘泉赋》疑为刘歆等参与朝议、论复甘泉祀之议而作《甘泉赋》(或《甘泉宫赋》)。此时刘歆已与王莽同值黄门侍郎(53)《汉书》称歆“少以通《诗》《书》能属文召见成帝,待诏宦者署,为黄门郎。河平中,受诏与父向领校秘书。”(班固《汉书》,第1967页)可见其少即为黄门郎,与《王莽传》所述同。,元帝就曾问过刘向有关设置甘泉泰畤之礼。所以,刘歆因其议礼而作《甘泉赋》于此年或许是可能的,或因其后服虔等人注此赋,引刘歆同题之作而未标赋作者。刘歆、扬雄二人又都有同名赋作,而其后李善等则误引前人旧注中刘歆《甘泉赋》作年为扬雄《甘泉赋》作年。当然这只是对其作年致误的猜测,这还有待对《七略》文本注录体例等的进一步考证。

其四,《成帝纪》载永始三年复祀甘泉条后亦明确记载“语在《郊祀志》”(54)班固《汉书》,第323页。,故作者在记此条时应是意在与《郊祀志》互文,故不可能与《郊祀志》相悖逆。《成帝纪》所载永始三年冬十月庚辰亦或因临近冬至,皇太后乃诏有司复甘泉泰畤,成帝亦未亲幸。且此年十月庚辰亦不应是郊祀之良时正月冬至,实际上永始四年春正月成帝才郊祀行幸甘泉。但有一点需补充说明,有学者据扬雄赋序“上方郊祀甘泉泰畤、汾阴后土”(5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7,第111页。语,认为“方”乃初次之意,故归其赋作于永始四年。这其实是对“方”义的误解。“方”在此处应为“恰、刚好”之意,而并非首次、初次之意。在《汉书》中论首次郊祀多记为“始郊”,如汉文帝“十五年春,黄龙见于成纪。上乃下诏议郊祀。……夏四月,上幸雍,始郊见五帝,赦天下”(56)班固《汉书》,第127页。,成帝则于建始二年辛巳“始郊祀长安南郊”(57)班固《汉书》,第305页。。从扬雄赋自序来看,“上方郊祀甘泉”并非指成帝第一次郊祀,故称“又是时赵昭仪方大幸,每上甘泉,常法从,在属车间豹尾中”(58)班固《汉书》,第3535页。。显然,此处所谓赵昭仪“方大幸”,肯定不是指第一次受幸,赵氏于永始元年已封皇后,无论如何不可能称至永始四年才首次“大幸”,因此应解读为此时赵氏刚好大受宠幸,“方”不作第一次之义确矣。而且如果此时为成帝第一次郊祀甘泉,则何来“每上甘泉”之说?反过来,这也证明扬雄赋所记的郊甘泉的时年只可能是在永始四年之后,故“每上甘泉”之说方能成为正常的追叙。

至于对李善注《甘泉赋》作年的释疑,戴震之论虽可备一说,但显然并不能完全使读者释怀。《七略》所记确实可疑,但并不能以此条就质疑李善注引《七略》诸条之真伪。此外,此条是李善注引旧钞本之误,还是《七略》原本误?考李善所引《七略》关于《甘泉赋》作年的文字,今无它书可证,因此李善所引文字的真伪颇可质疑。

首先,关于《七略》的流传和亡佚,历来颇多争论,章学诚、黄绍箕、姚振宗等认为亡于唐末或唐末五代(59)分别参见:章学诚《校雠通义·叙》,上海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1页;《黄绍箕跋》,岛田翰《古文旧书考》,杜泽逊、王晓娟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黄绍箕跋”,第1页;姚振宗《七略佚文序》,姚振宗辑录《七略别录佚文·七略佚文》,邓骏捷校补,澳门大学2007年版,第71页。,梁启超等持亡于北宋论(60)梁启超《图书大辞典簿录之部》,台湾中华书局1936年版,第4页。,而章太炎等认为或亡于南宋(61)章太炎《章太炎全集》(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60页。,钟肇鹏则认为其应亡佚于唐神龙(公元705-706年)之前(62)钟肇鹏《七略别录考》,《文献》1985年第3期,第72-73页。。这些时间的推定,大多缘于书目文献和书录注引情况。但这种推定还是存在一定缺点,如姚氏所说,后世的书目文献实“皆虚列其目,非实有其书”(63)姚振宗《七略别录佚文序》,姚振宗辑录《七略别录佚文·七略佚文》,第4页。,其经史文献注疏也往往是相互转引,非确见原书。刘歆《七略》为班固采入《汉书·艺文志》,其后王俭《七志》、阮孝绪《七录》、许善心《七林》,大都依仿《七略》体制,其时或犹能见《七略》。当然对其体制的模仿也未必非见全书,或转承因袭亦未可知。因《七略》《别录》等乃中秘所藏,非世人皆能通览。如颜师古注《汉书》,所引已有未详之处,疑已不得见全书,可能仅见《别录》的部分书录而已(64)张世磊《〈别录〉〈七略〉研究》,吉林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61页。。而且李善《文选》注引《七略》载扬雄《甘泉赋》作年条,既不见于五臣注,也不见于前代和同时代其他文献,唐宋大型类书文献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太平御览》等皆未有记载,直到清代学人的经史文献注疏才开始引用,不过都是对《文选》李善注的转引,显然更不可能得见原书。李善《甘泉赋》注引《七略》并辨其作年,这么重要的内容却并不见五臣注有相关辨证(65)《六臣注文选》载《羽猎赋》序后注“向同善注”(《六臣注文选》,第167页),但查六家本《文选》(《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页)此条向注无引《七略》,而李善注有引,再推查宋代五臣注本向注亦无引《七略》(萧统编、吕延济等五臣注《文选》卷4,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1981年景印宋绍兴辛巳建阳陈八郎崇化书坊刊本),故只能证明是后来的五臣李善合一后注释窜乱,非吕向原注如此。。可以推测,李善时代若已经不能见到刘歆《七略》原本,其后五臣皆无从考证《七略》所载的真实性。当然五臣注因于体例可能不会辨证扬雄四赋作年,但其时或之后的其他学者仍是有可能加以辨证的,然今传宋代主要的学术考证性著作如沈括《梦溪笔谈》、洪迈《容斋随笔》《容斋续笔》、王应麟《困学纪闻》等或有引论《文选》载扬雄《甘泉赋》,但却并无其作年辨证。宋以前《文选》李善注本都只有抄本流传,并无刊本,故其传抄中错抄或有意无意之删节亦在所难免(66)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胡克家覆刻本《文选》出版说明即称:“在传抄过程中,无意抄错和有意删节都在所难免,史书所引作品更难免经过剪裁。在注释中,情况比正文更复杂,李注经过多次易稿,传抄本所据不一定是定本;李注和五臣注经过合而又分,以致辑录出来的李注,有的地方杂入了其他注释,有的又被误认为其他注释而删去了。”(第3页)。关于《文选》李善注混淆原作篇名、各随所用而引用、注文错误或与原文抵牾、以及字形字体等问题,有学者辨析甚详(67)唐普《〈文选〉李善注引司马相如文舛误举例》,《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第128-135页。。至于李善注转引《七略》扬雄赋作年条,或因承旧抄本之故,各本或异,实难辨其真伪。李善注《文选》时确应参考前人旧注无疑,如《甘泉赋》注就应当参考过服虔注、晋灼注、张晏注等,也有学者明确指出有些李善注前仍保留了大量的他注和引旧书的文字,有些在分合的过程中本为旧注而误入李善注或他注(68)范志新《〈文选·咏怀诗〉末标明姓氏注文的归属问题》,《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第139-143页。。或许李善注引《七略》扬雄奏《甘泉赋》时年条可能为李善所据旧钞旧注致误(69)如果不考虑《文选》注版本传抄所衍讹谬的问题,则李善注可能为承旧钞旧注致误。但如果考虑到李善注篇题误引及自唐至清以前这一问题的关注缺失问题,则关于李善注引扬雄赋作年条及相关质疑是否为后人所加,则尚可质疑。。从前述来看,李善亲见《七略》的可能性极低,故其关于《七略》有关雄赋作年的引载亦可能因其后引《羽猎赋》作年为永始三年,又以《羽猎赋》即《校猎赋》,从而误以《七略》记《羽猎赋》之作年推定,认为《甘泉赋》与《羽猎赋》同年奏上(70)扬雄、刘歆、王褒等皆有《甘泉赋》,或其以刘氏赋作年误为雄赋之作年亦或可能。在《文选》注中扬雄、刘歆《甘泉赋》或《甘泉宫赋》互出,服虔引《甘泉赋》注或《甘泉宫赋》注皆未标赋作者名,考《文选》卷二十七服虔“《甘泉宫赋》注”,实出《文选》卷七扬雄《甘泉赋》注。可见前人注引篇名并不十分严谨,其亦或李善误引前人注《七略》引论同题之作而未审,惜《七略》今佚,已不可考。。

其次,若将李善注《甘泉赋》作年条与《甘泉赋》题解结合起来看,此条或疑有后人羼乱的痕迹。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篇首解题语与此条注释有后人窜乱的可能。《汉书疏证》卷三十三“奏甘泉赋”条既怀疑其所引《新论》文有脱误,又称据《纪》《传》可显然推知《甘泉赋》当作于元延二年(71)沈钦韩《汉书疏证》,第132页。。解题一段应确有脱文。今为说明,略引其中数语:“桓谭《新论》曰:‘雄作《甘泉赋》一首,始成,梦肠出,收而内之。明日遂卒。’然旧有集注者,并篇内具列其姓名……”(72)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7,第111页。在所引《新论》语末与注例转换叙述中以“然”字相连确显唐突,其中应确有脱文。而且引《七略》语论《甘泉赋》作年恰为赋序之末的文字,在版钞上亦方便窜入,在训释风格上也似略与李善注不同,如学者在比较李善注与五臣注时称“与重在解释词义及典故的李善注不同,五臣注重在阐述文章题旨及背景,故简注而详疏”(73)乔秀岩、宋红《关于〈文选〉的注释、版刻与流传——以日本足利学校藏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为中心》,《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第73-74页。。那么李善注重在释词义及典故,而五臣反倒重在题旨及背景详疏。这或许可能为后人的评注而误入李善注。还有一条补证,关于李善注引《七略》论《羽猎赋》《长杨赋》作年文字在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汉书》注引宋祁注中被转引,但却唯不见转引论《甘泉赋》作年的注文(74)班固《汉书》卷87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51册,第85页。案:此本前有引顾炎武《日知录》论《汉书》叙例语,疑其本在明末清初,然其注引宋祁语可知宋景祐《汉书》校本,宋祁据景祐校本当有《汉书》校注。,因此李善原始注本有无此条是颇可怀疑的。只不过囿于目前版本,不能明确证实。但李善注本的确有一个“增殖”的现象,李匡乂就说李氏《文选》有初注、覆注、三注、四注,“不唯注之赡略有异,至于科段,互相不同”(75)李匡乂《资暇集》,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第5页。,日本学者冈村繁认为,“就李善注的承传过程而言,它并非是由完整向不完整的脱落方向延续,而毋宁说是由简素向繁复的增殖方向发展”(76)〔日〕冈村繁《文选之研究》,陆晓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69页。又,关于《文选》李善注本增殖的文献研究,可参见:唐普《〈文选〉赋类研究》中编之《论〈文选〉赋类李善注的增殖》,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211-292页。。所以不排除这条李善注有在后来的“增殖”过程中产生的可能性。

二是《甘泉赋》篇首解题语引桓谭《新论》语,既与史载不符,又事理乖谬。何焯云:“《甘泉》作于成帝时,安得有肠出遂卒之事?扬子云、桓君山同时人,不应作此语。然则为妄人附益者多矣。非《新论》本书然也。”(77)何焯《义门读书记》卷45,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67页。其所引文句标点未善,笔者据文意重新点断。当然何焯对《甘泉赋》作年的推论亦未善(78)何焯称:“按:子云之生,在宣帝甘露元年戊辰,至成帝永始三年丁未为四十岁,班书《赞》中言‘年四十余,自蜀来游京师,王音荐之待诏’,此赋为四年所上无疑也。然长杨事在延元二年庚戌。”参见:何焯《义门读书记》,第867页。。首先其误“元延”为“延元”,其次既然称雄永始三年始四十,那么按《传赞》其尚未来游京师,何来献赋之说呢?且无论是三年四年作,而王音已于永始二年卒,其何来荐之待诏呢?又《传》称雄待诏后岁余献《羽猎赋》,若不考虑王音所荐而按其所假设时年,则永始四年(四十余)至京即待诏,那么《羽猎赋》应至早作于元延元年,然则永始四年、元延元年皆无校猎事,既与长杨事和赋作时年不合,也与《七略》所称奏献《羽猎赋》之时年不合。且既如李善所引注《新论》之言,雄当卒于永始三年或四年,则何来元延二年赋长杨之事?可知《甘泉赋》亦不当作于永始三年或四年。这种后代学者都能显然发现的悖谬之处,李善等不可能无察。吴曾《能改斋漫录》称“予按,孝成帝行幸甘泉,据汉纪及赋序,并是正月行幸甘泉。扬雄死于王莽天凤五年,经历哀、平两帝,年代甚远,安有赋成明日遂卒之说?李善竟不排之,而反以为证,何耶?”(79)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02页。宋祁曾对《汉书》作大量校勘,宋祁卒于嘉佑六年,然未有论李善注此条相关载记。王先谦《汉书补注》称《御览》他卷所引与《文选》注同,但考《太平御览》卷399,其所引实文字与《文选》注异。其云:“桓谭《新论》曰:杨子云亦言成帝时上甘泉,召使作赋,子云为之卒暴倦卧,梦其五藏出在地,以手收内,及觉,大少气,病一岁。卒。”其所引段尾之“卒”字疑为后人妄加,或明刊本误录。吴曾所见《文选》本或为嘉佑至淳熙八年尤本之前所传之钞本或刊本。吴曾既论题解,实与《甘泉赋》作年问题关涉甚密,却不见论序末引《七略》论《甘泉赋》作年之非,或亦可证上说关于此条出现的时代推测。

三是引《新论》故事实与扬雄四赋作年有内在的叙述逻辑关系。王先谦《汉书补注》认为李善注所引有误,故其归《甘泉赋》作于元延二年,且认为引《新论》语“‘卒’盖‘病’之误字”(80)王先谦《汉书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89页。。佚名撰《汉书疏证》亦认为“雄不死于此时,《新论》误也”(81)佚名《汉书疏证》,第681页。。清沈钦韩称“愚按《成帝紀》永始四年正月、元延二年正月、四年正月俱有行幸甘泉事。据此,《传》下云:其三月将祭后土,其十二月羽猎,不别年头,则为一年以内之事,奏《甘泉赋》当在元延二年,与《纪》文方合”(82)沈钦韩《汉书疏证》,第132页。。这些考辨并未考虑文献版钞问题,但其中所呈现的故事叙述本身的矛盾却说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考稽《汉书·扬雄传》所引扬雄自叙,或许正因扬雄作《甘泉赋》而沤病一年,故其从甘泉还后,先后上《甘泉赋》《河东赋》,两作大致时间相近,且因十二月又从校猎,一年之内同赋四作,其确或有殚精竭才之虑,故《校猎赋》于序并未明言作年,而《长杨赋》之作亦只称“还,上《长杨赋》”,好友桓谭《新论》才有“梦肠出”之说。且前两赋至后两赋之献奏时间相隔则可能因病而跨隔年岁,故或如《七略》所云至绥和元年《长杨赋》方杀青献奏。

四 扬雄四赋与《汉志》义例的互证

《汉志》著录“扬雄赋十二篇”(83)班固《汉书》,第1749页。,然因历代对文体界定及对《汉志》义例的误会,对扬雄十二篇赋作一直未曾确定其具体篇目。从目前对文献的考察和理解来看,扬雄以赋名篇的作品只有八篇,另加三篇明确为赋体的拟骚作品,则仅计十一篇,故其或有将《箴》归入其类,或有将《颂》归入其类,甚或有将《解难》之类归入其中。如清严可均《重编扬子云集叙》便以《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长杨赋》《蜀都赋》《太玄赋》《逐贫赋》《核灵赋》《酒赋》为《汉志》所载十二篇(84)严可均《铁桥漫稿》,《丛书集成续编》第15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72页。。但《酒赋》显然不在此列,《酒赋》应为《酒箴》,在《汉书·陈遵传》便引作扬雄《酒箴》(85)班固《汉书》,第3712页。。显然将《酒箴》列入十二篇之目是不合《汉志》义例的。

在《汉志》“诸子略”中“儒家”类收扬雄所序三十八篇,其注包括“《太玄》十九,《法言》十三,《乐》四,《箴》二”(86)班固《汉书》,第1727页。,且在总计之末注“入扬雄一家三十八篇”(87)班固《汉书》,第1727页。。显然《箴》是不应收在“诗赋略”中的,自然《酒箴》也不应归在十二篇赋之中。那么《酒箴》是否为所称“《箴》二”之一呢?后代一些学者为合《汉志》“箴二”之义,多将其“州牧箴”和其它“官箴”分而为二(88)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29页。张震泽认为,“《箴》二,盖指《十二州箴》与《百官箴》”。故其录《酒箴》为《酒赋》,并入赋类,非是。,甚至将“州牧箴”更名为“州箴”,然实际上皆为官箴,故明张溥辑《扬侍郎集》及郑朴编《扬子云集》(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皆题为《百官箴》,其“箴”类下便收《百官箴》和《酒箴》。如严氏辑《全汉文》录扬雄各州箴题名中皆无“牧”字,既失箴题应有之义,亦与《汉志》之义未合。《汉书·扬雄传》载:“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89)班固《汉书》,第3583页。此亦可见班氏《汉书》是将“箴”与“赋”相别的,而且此举《州箴》,不名《酒箴》,只不过举其一以证而已,其在《陈遵传》已有互文性印证。

至于《广骚》等三篇归入十二篇之目,实在《扬雄传》及《艺文志·诗赋略》中已交待甚明,如《扬雄传》称“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90)班固《汉书》,第3583页。,又《诗赋略》录屈原赋二十五篇(91)班固《汉书》,第1747页。,这显然是将《离骚》和拟骚之类作品看作赋体的。或有学者将《天问解》《解嘲》《解难》等亦归为赋篇,此有待商榷。这些作品确实有赋体的一些特征,但《天问解》与《解嘲》《解难》相类,应都属于训诂或哲学类文章,而非文学作品。称其训诂,实其体乃近义释,其创作主旨与章句训诂明义无异。所以至少在《汉志》义例中,此三篇不应属于其主要赋篇,至少应不在《汉志》所载十二篇之内。那么,《解嘲》《解难》等在《汉志》时代是否归为赋体呢?按今天对赋体文的界定和理解,《解嘲》《解难》确实可以归入赋体,但在《汉志》中,它们不应归入其类的,故班固在“诸子略”中增入扬雄所序三十八篇,其中便收《太玄》十九,那么作为《汉书》中明确称是《太玄》《法言》等释义的《解嘲》《解难》不应被视为文学性极强的诗赋作品,而自然应归入诸子儒家类。至于“诸子略”中未具列其目的原因,笔者以为大致有三。其一是因“诸子略”中“入扬雄一家三十八篇”,而其中注“《太玄》十九”,但考《太玄经》,实至“告第十五”终,仅十五篇,那么其余四篇或许则包括《解嘲》《解难》等释玄的作品,《汉纪》即称雄“乃依《易》著《太玄经》,其文五十万,筮之以三十莢,关之以休咎,播之以人事,义合五经,而辞解剥。玄体十一篇,复为章句”(92)荀悦《汉纪》卷29,《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0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71页。案:其称论玄的篇数虽与今本不同,但明确《太玄》经文之末,有复为章句的情况。。可见其后确有附录章句解疏义释之类。而且从上述“注”“入”的叙述来看,扬雄这些作品应为班氏所增选,刘歆《七略》本未具录,《汉志》依其义例仅列其篇数而不具目,故仅统计其篇数而已。而且班氏在《扬雄传》既已收录并详载,按互文性书写,故此不再予收录。其二是《解嘲》《解难》从思想内容和主旨来看,实出儒入道,又杂阴阳、名、法之论,可谓儒道玄相生发,既无《七略》归类的参考,在操作层面也很难具体将其归入儒家类还是道家类,《解嘲》《解难》对《太玄》的生发,实际既相当于“经”之“传”和衍义,其形式上是与《太玄赋》不同的,故有学者或称《太玄赋》与《太玄》之旨有不同之处(93)王青《扬雄评传》谓:“《太玄赋》虽以‘太玄’为题,但实际上与《太玄》几乎没有什么关系,其思想倾向更接近于《解嘲》,却比《解嘲》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参见:王青《扬雄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0页。郑文亦认为《太玄赋》“和《太玄》的主旨不合”。参见:郑文《读扬雄〈太玄赋〉献疑》,《中国哲学史论文集(第二辑)》,山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4页。。三是按“诸子略”的收录原则来看,其中所录应为某人单行的文篇,但《解难》《解嘲》二篇主要申发玄义,故极可能附于《太玄》之后,当时并非单独相传流,在《扬雄传》中因《太玄》文多不著,故班氏仅录其附论之文。其后可能因班氏所引,渐成单篇流行之文。

再看《赵充国颂》篇的归类是否当在十二篇之目。虽然汉代确有赋颂同体之论,但其时正处于文体大变化之际,因此宜需具体论析,如屈原的《橘颂》显然被视为赋体,但据《汉书·赵充国传》云:“初,充国以功德与霍光等列画未央宫。成帝时,西羌尝有警。上思将帅之臣,追美充国,乃召黄门郎扬雄即充国图画而颂之。”(94)班固《汉书》,第2994页。显然此颂之作主要为纪实铭功,体更近于铭。刘勰在《文心雕龙·颂赞》篇就汉代以来的文体变化总结称“容告神明谓之颂。……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汉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继于时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国,孟坚之序戴侯,武仲之美显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拟《清庙》,或范《駉》《那》,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巡》,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马融之《广成》《上林》,雅而似赋,何弄文而失质乎!”(9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57页。按:书名号为引者所加。可见扬雄《赵充国颂》是与马融《广成颂》等不同的。《赵充国颂》几乎全篇皆用四言诗体,与铭、诔无异。而铭之类显然不属于赋体,此参《汉志》可知,故雄作《成都城四隅铭》《绣补》《灵节》《龙骨》铭诗三章等皆不归入“十二篇”之目。至于所谓《绵竹赋》实为《绵竹铭》,或称《绵竹颂》,张震泽《扬雄集校注》即视其可能为《县邸铭》之一(96)扬雄著、张震泽校注《扬雄集校注》,第267页。。

由此反证,扬雄确另有《羽猎赋》一篇,总前所计十一篇,正合以赋名篇的《汉志》“十二篇”之数。

五 结语

通过以上梳理,大致可以明确,《文选》李善注引《七略》扬雄赋作年并提出质疑既因于旧钞旧注之误,更多则因于对《汉书》义例不明和文本的误解。若要真正消解其质疑,大致有几点逻辑认知基础和事实特需明确。一是要消解李善将《羽猎赋》视为《校猎赋》的主观性误见。二是《汉书》《七略》皆未明言《羽猎》《校猎》二篇相同,且《七略》明确暗示《羽猎赋》《长杨赋》二篇创作时间相隔悬殊,此也意味着《校猎赋》与《羽猎赋》所叙确应属两次不同的校猎活动。三是《七略》所称之“永始三年十二月上”并不实指创作时间,其后多误将创作时间等同于奏献时间。此处“上”应是指奏献时间。绥和元年为公元前8年,永始三年为公元前14年。如此两篇奏献时间相差6年,而按《长杨赋》应在元延二年(前11年)创作完成,故与其大致同时完成的《校猎赋》应不同于《羽猎赋》。四是无论李善注引《七略》论《甘泉赋》等作年条是否后人羼乱,但结合《汉书》和《文选》引注《七略》诸文,按史实和语文叙述逻辑,则《校猎》《长杨》的创作不应早于元延二年,只可能为元延二年或三年初,故岁余再呈献,与“绥和元年上”大致不悖,并非如李善所谓悬隔四年呈作。实际上,李善的质疑,反而进一步证明《羽猎赋》与《校猎赋》确实应为两篇。《羽猎赋》的作年大概在永始三年十二月之前,而《校猎赋》则作于元延二年。

猜你喜欢

李善扬雄甘泉
支部联建润“甘泉”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关于向“甘泉”公益专项基金捐赠的倡议
易筋经(九)
易筋经(八)
刍议扬雄笔下的蚕桑及民生观
扬雄的蚕丛说与史学价值
从班昭《幽通赋注》看《文选》五臣–李善注的价值
西汉扬雄《太玄》律学思想的初步认识
被忽视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