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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申“敬畏自然”:新冠肺炎疫情下的自然伦理学

2020-02-26赵俊海刘永谋

关键词:中心主义伦理学敬畏

赵俊海,刘永谋

(1.中国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49;2.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2019年底以来,新型冠状病毒(COVID-19)疫情爆发,并在全球各地蔓延,形成了人类近100年以来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全球性疫情,给人们的生产生活、世界经济带来了自二战以来最为严峻的挑战。(1)“Coronavirus Greatest test since World War Two, says UN chief,” BBC News, April 1, 2020, accessed April 9,2020, https://www.bbc.com/news/world-52114829.疫情期间,一些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紧张的情况和案例凸显出来,值得认真反思。从某种意义上说,疫情大爆发是人与自然关系不和谐的结果,因而人类社会必须努力建构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一 疫情凸显出人与自然关系紧张

疫情凸显出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紧张的局面主要包括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乱吃野生动物。新型冠状病毒的源头究竟在哪里,现在尚无科学上的定论,但和野生动物批发市场中的野生动物有某种联系,这基本上已被认定为事实。中国疾控中心发布的《2019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进展和风险评估》指出:“目前认为2019新型冠状病毒源于野生动物,但具体动物还不清楚。虽然病毒从动物到人的溢出和完成适应性变异过程是否发生在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尚需进一步证实,但武汉华南海鲜批发市场是疫情早期病例的主要感染来源地。”(2)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一级响应态势分析与风险评估组《2019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进展和风险评估》,2020年1月28日发布,2020年6月13日访问,http://www.chinacdc.cn/jkzt/crb/zl/szkb_11803/jszl_11811/202001/P020200128523354919292.pdf。疫情爆发后,网上疯传着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大众畜牧野味”饭店的价目表图片以及各种吃蝙蝠的视频,让人倍感震惊。

第二,因防疫或其他原因残忍对待宠物。疫情期间,因听信未经证实的信息或谣言,比如“宠物也会感染新型肺炎”、“它们是病毒的载体”等,多地发生宠物猫、狗被遗弃、摔死、活埋、虐杀等不良现象,一段时期内很多猫和狗被伤害和杀死。(3)朱末《疫情之下,猫狗被活埋、焚烧、摔死:比病毒更可怕的,是丧失底线》,《快刀财经》微信公众号,2020年2月9日发布,2020年6月13日访问,https://Chinacdc.cn/jkzt/crb/zl/szkb_11803/jszl_202001/P0202001285233549.pdf。另外,一些人或许因为穷,或是现实得不到认同感,寄托于欺凌弱小获得存在感,亦或是心理畸形和变态,虐待猫狗,有的甚至上百人参与,虐猫和虐狗的视频竟然在网上成为“生意”。疫情高峰的4月份,山东理工大学学生范源庆虐猫在网上引发众怒。(4)朱轩《大学生虐猫被曝光后:虐猫群微博引流,有人竟称“最想虐婴”》,澎湃新闻,2020年4月27日发布,2020年6月13日访问,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7161240。为此,《光明日报》微信公众号发表评论《虐猫虐狗,这些大学生怎么了?》指出:“既然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社会,就该遵守最起码的文明信条:尊重每一条生命。”(5)小南《虐猫虐狗,这些大学生怎么了?》,《光明日报》微信公众号,2020年4月17日发布,2020年6月13日访问,https://mp.weixin.qq.com/s/pTRnuT-c3g_O_7rkwhs1uw。在现代社会,宠物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具有了人文属性,但仍然改变不了其作为非人类生物的自然物属性。宠物离我们日常最近,对宠物的关照,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敬畏自然的起点之一。

第三,包括新冠病毒在内的各种疫情频发与自然环境被人类破坏直接相关。自1898年荷兰微生物学家马丁乌斯·贝杰林克(Martinus Beijerinck)发现和命名病毒(virus)以来,尤其是过去50年,全球疫情爆发频率呈上升趋势,比如埃博拉病毒出血热(1976)、后天免疫缺乏综合症(AIDS,1981)、肠道出血性大肠杆菌感染症(1982)、丙型肝炎(1989)、克雅二氏病(1996)、禽流感(1997)、严重急性呼吸综合症(SARS,2002)、新型冠状病毒肺炎(2019)等。诸多研究表明,全球疫情频发与人类破坏自然环境,尤其热带雨林的消失有关。人类大量砍伐和破坏热带雨林,导致许多病毒的宿主在日渐消失的雨林中无处藏身,遂走进人类的生活区域。普雷斯顿(Richard M. Preston)指出:“艾滋病、埃博拉和其他雨林病原体的显现,无疑是热带生物圈遭到破坏的自然结果。……雨林也是全世界最大的病毒储备池,因为所有活物都携带病毒。病毒走出一个生态系统之后,往往会在人类群体中波浪式传播,仿佛是正在衰亡的生物圈的回声。”(6)普雷斯顿《血疫:埃博拉的故事》,姚向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78-279页。

第四,疫情频发也与气候变化尤其是全球变暖有关。在1992年发布的《气候变化: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1990和1992年的评估》中,世界气象组织和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就曾指出:“全球增温的另一个重要影响是:由蚊虫和其它寄生虫等病媒传染的疾病将向两极移动。寄生虫和病毒性疾病在许多国家有可能增加和重新引发。”(7)世界气象组织/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气候变化:IPCC1990和1992年的评估》,1992年版,第108页。总体上看,历年来的疫情之所以发生与全球变暖不无关系。许多专家认为,日益升温的地球提高了感染传染性病毒的频率,为病毒的传播提供便利,人类对自然环境的干预正在影响全球人类的健康。(8)Lia Patsavoudi, “Can the pandemic sound the alarm on climate change?” Greenpeace, April 10, 2020, accessed June 27, 2020, https://www.greenpeace.org/international/story/29970/pandemic-alarm-climate-change-covid-19-coronavirus-environment/.在一次关于新冠肺炎的访谈中,哈佛大学“气候、健康和全球环境研究中心”主任伯恩斯坦(Aaron Bernstein)指出,虽然我们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气候变化是否影响了新冠病毒(COVID-19),但是比较清楚的是气候变化会影响地球上的其他生物,而这些生物的流动会影响人类。在这些气候变化中,森林砍伐、空气污染、气温升高等,都影响着和人类的健康密切相关的生物的生存环境。(9)Aaron Bernstein, “Coronavirus, Climate Change, and the Environment: A Conversation on COVID-19 with Dr. Aaron Bernstein, Director of Harvard Chan C-CHANGE,” C-CHANGE Center for Climate, Health, and the Global Environment, Harvard T.H. CHAN school of public health, accessed June 27, 2020, https://www.hsph.harvard.edu/c-change/subtopics/coronavirus-and-climate-change.

前述疫情表明,人与自然的当代关系不仅仅是不和谐,而是十分紧张。在过去几十年中,全世界的有识之士不断强调“敬畏自然”,2003年“非典”期间亦是如此,但事实表明:“敬畏自然”并没有真正深入人心。不论是西方和中国,人类文明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控制自然和征服自然的思想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10)参见:基思·托马斯《人类与自然世界:1500-1800年间英国观念的变化》,宋丽丽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John Passmore, Man’s Responsibility for Nature: Ecological Problems and Western Traditions (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 1974)。这也是近年来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紧张的一个深层次原因。因此,必须在实践中重申“敬畏生命”的根本态度。

二 自然伦理学应突出“敬畏自然”

在理论方面,“敬畏自然”的根本立场在相关自然伦理学中,理解得还不够全面,突出得还不够。

1.何为“敬畏”

在中文中,“敬畏”一词由“敬”和“畏”组成。“敬”字有10多种含义(11)“敬”字含义有:“①恭敬、严肃;②慎重;③警惕、戒备;④尊重、尊敬;⑤信仰、崇奉;⑥以礼物表示敬意或谢意;⑦有礼貌地献上(酒、菜、烟、茶等);⑧谦辞;⑨震动、恐慌(通“惊”);⑩通“檠”,(辅正弓弩的器具);姓。”参见: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编纂《汉语大字典:九卷本》(第2版),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四川出版集闭·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1570页。,原初的含义是严肃、恭敬之意,后来含义逐渐扩展,本文主要取“尊重、尊敬”之意。“畏”也有十几种含义(12)“畏”字含义有:“①害怕、畏惧;②吓唬;③疑虑、担心;④畏避、避开;⑤险恶、可怕;⑥难;⑦憎恶、忌妒;⑧敬;⑨死(代指被兵器杀死);⑩罪;通“隈”,弓的弯曲处;同“威”;姓。”参见: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编纂《汉语大字典:九卷本》(第2版),湖北长江出版集团·崇文书局、四川出版集闭·四川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第2711-2712页。,本意是“害怕、畏惧”,本文“畏”取本意。在甲骨文中,其形状就像“鬼执仗”之象,让人心生恐惧和害怕。“敬畏”一词古已有之。在《史记》中,记载周公告诫年少的周成王:“故昔在殷王中宗,严恭敬畏天命,自度治民,震惧不敢荒宁,故中宗飨国七十五年。”(13)司马迁《史记》,韩兆琦译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2620页。不过在古文中,“敬畏”并不常用,而且敬畏的对象多是“天命”“人”“道”“权势”等,尚未发现“敬畏自然”的用法。

在英文中,“敬畏”所对应的一般为“reverence”,最初来源于法语和拉丁语,最早使用于14世纪左右,其现代含义主要是“a feeling or attitude of deep respect tinged with awe; veneration”(14)“Reverence,” Dictionary.com, accessed June 10, 2020, https://www.dictionary.com/browse/reverence?s=t., “honor or respect felt or shown, especially: profound adoring awed respect”(15)“Reverence,” Merriam-Webster Dictionary, accessed June 10, 2020,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reverence#other-words.。因此,“reverence”带有恐惧或畏惧的尊敬之意,与中文“敬畏”一词的含义较为吻合,即含有尊敬和畏惧双重含义。

检索“中国知网数据库”和“光明日报1949-2017数据库”发现,“敬畏”一词在2000年以前使用次数很少,但在2003年以后,使用次数明显增多。(16)在“光明日报(1949-2017数据库)”中一共出现了56篇题目中含有“敬畏”的文章,最早出现于1958年,2003年再次出现。“中国知网数据库”中,截止到2020年7月4日,题目中含有“敬畏”的文章共计3266篇(内含少数收录的英文文章),最早文章出现于1983年,从1983-2002年间的使用次数都基本在10以内,在2003以后,开始频繁使用。因此,“敬畏”概念在中文中历史悠久,但“敬畏自然”熟知熟用主要是2000年之后。

2.“敬畏”凸显不够

作为一种自然伦理学的基本观念,“敬畏自然”和“敬畏生命”是法国哲学家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引入的。他并没有对“生命”作出明确定义,使用范围也十分广泛,基本上等同于“自然”,因此他提倡的“敬畏生命”大抵即“敬畏自然”。在史怀泽看来,西方文明之所以衰落,与现代世界中对人生的伦理性肯定一直在衰减有关(17)史怀泽《生命的思索:史怀泽自传》,赵燕飞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109-128页。,因而提出“敬畏生命”的肯定性的伦理观。他认为,“善是保存和促进生命,恶是阻碍和毁灭生命”(18)转引自:阿尔贝特·施韦泽《敬畏生命——五十年来的基本论述》,陈泽环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页。。保全生命、提升生命以及发展生命都是善的,任何阻碍、毁灭和破坏生命正常发展都是恶的。承继史怀泽的衣钵,“敬畏自然”的伦理学认为:(1)人类应该尊重自然物和自然界,保证和促进自然正常发展;(2)由于人类理性的局限性,许多自然奥秘尚未可知,未知的世界很有可能是“潘多拉魔盒”,因此应该时刻保持畏惧之感。

史怀泽并未构建出完整的“敬畏生命”的伦理学。之后自然伦理学(环境伦理学)的主要理论包括:利奥波德(Aldo Leopold)的“土地伦理学”(19)参见: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Aldo Leopold, The River of the Mother of God: and other Essays by Aldo Leopold, ed. Susan L. Flader and J. Baird Callicott (Madis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92)。、辛格(Peter Singer)的“动物解放论”(20)参见:皮彼得·辛格《动物解放》,祖述宪译,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和汤姆·雷根(Tom Regan)的“动物权利论”(21)参见:汤姆·雷根《动物权利研究》,李曦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泰勒(Paul Warren Taylor)和阿特菲尔德(Robin Attfield)的生物中心主义(22)参见:保罗·沃伦·泰勒《尊重自然:一种环境伦理学理论》,雷毅等译,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罗宾·阿特菲尔德《环境关怀的伦理学》(原书第二版),李小重等译,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的“自然价值论”(23)参见: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大自然的价值以及人对大自然的义务》,杨通进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III《哲学走向荒野》,刘耳、叶平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奈斯(Arne Naess)的“深层生态学”(24)Arne Naess, The Selected Works of Arne Naess: Deep Ecology of Wisdom, Volume X, eds. Harold Glasser, Alan Drengson (Dordrecht: Springer, 2005).等,或从自然权利角度,或从自然价值角度,它们论证了“尊重自然”的必要性,但在突出“敬畏自然”必要性方面可能存在某些缺陷:(1)缺少“畏惧自然”的维度,“尊重”蕴含的伦理义务可以进一步加强;(2)由于自然是否存在固有价值和权利存有争议,“尊重自然”没有坚实基础,实践中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理念在一些时候不能得到充分落实。

为什么敬畏自然?有些自然物具有价值,比如动物、植物、大山、河流等,人类敬爱它们。还有些自然物,除了有价值之外,还由于具有某种危险性,人类尤其要敬畏之,病毒和海啸便是典型。果真敬畏自然,不会在野生动物园随意下车,结果被野生动物咬死,更不会交易或食用寄生有大量致病性病毒的穿山甲、蝙蝠等野生动物。在疫情中,尤其要强调对“病毒”怀有敬畏之心,这一点在理论上要加强。

三 自然伦理学需转变价值观

“敬畏自然”的第一步,便是在理论上实现价值观的转变:抛弃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traditional anthropocentrism)价值观,逐渐转向开明的人类中心主义(enlightened anthropocentrism)(25)可将“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称之为“强人类中心主义”,“开明的人类中心主义”称之为“弱人类中心主义”。和非人类中心主义(anti-anthropocentrism)价值观,前者可以作为近期应实现的务实价值观转变,而后者可视为远期被接受的理想价值观目标。

1.走出人类中心主义

“人类中心主义”一般含有三方面的含义:(1)把人类看作宇宙的中心;(2)假定人类是宇宙的最终目的;(3)以人类的经验和价值来认识和解释一切。(26)“anthropocentrism,” Dictionary.com, accessed June 18, 2020, https://www.dictionary.com/browse/anthropocentric?s=t.人类中心主义既不会从长远角度,也不会从自然的角度,而是局限于当前人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它认为只有人类才具有固有价值,所以只有人类才具有道德或伦理地位,自然只具有工具价值,仅在于服务人。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由来已久,其起源或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27)“同样明显的是,植物的存在就是为了动物的降生,其他一些动物又是为了人类而生存,驯养动物是为了便于使用和作为人们的食品,野生动物,虽非全部,但其绝大部分都是作为人们的美味,为人们提供衣物以及各类器具而存在。如若自然不造残缺不全之物,不作徒劳无益之事,那么它必然是为着人类而创造了所有动物。”参见:《亚里士多德全集》(第9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页。。一般认为,全球性自然危机和环境问题,与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盛行关系密切。

开明的人类中心主义则认为,人类对环境具有伦理义务,但是这是一种对于人类其他人或后代的义务,而不是针对自然的义务。(28)Alan Gewirth, “Human Rights and Future Generations,” in Environmental Ethics, Second Edition, ed. Michael Boylan (New Jersey: Wiley-Blackwell, 2001), 207-211; M. P. Golding, “Obligations to Future Generations,” The Monist 56, no. 1 (January 1972): 85-99.它“不会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将自然还原为一种工具,而是给予自然多种多样的幸福固有价值:美学上的固有价值、精神故乡价值(heimat value)、神圣性价值”(29)Angelika Krebs, Ethics of Nature: A Map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1999), 137.。因此,开明的人类中心主义认为破坏大自然、环境污染等不道德,因为这损害其他人或子孙后代的福利。

非人类中心主义意味着平等地考量非人类自然的价值,认为自然皆固有价值,因而人类应该尊重自然。自然有何价值呢?首先自然具有工具性价值(instrumental value),可以满足人类的某种需要,比如花草可赏心悦目,鸡鸭鱼肉可填饱肚子等。其次,在非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伦理学看来,自然还有固有价值(inherent value)(30)关于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和固有价值或天赋价值(inherent value)这两个概念,实际上是有区别的,前者强调的是“从属于某物的本质或构造”(参见:“intrinsic,” Merriam-Webster.com Dictionary, accessed June 20,2020,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intrinsic);而后者强调的是“某物本质或构造的一部分”(参见:“inherent,” Merriam-Webster.com Dictionary, accessed June 20, 2020, https://www.merriam-webster.com/dictionary/inherent),隐含着“××”离开了这一部分,某物不再“是其所是”的意思。据此,“intrinsic value”翻译为“从属价值”或许更为恰当。有些学者对这一概念进行了细致的区分,比如雷根和泰勒。参见:汤姆·雷根《动物权利研究》,第198-203页;保罗·泰勒《尊重自然:一种环境伦理学理论》,第44-49页。,即自然物和自然界本身所固有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先天存在的价值。自然之所以具有道德地位,乃是因为具有独立于人类的固有价值:“说一个事物内在地有价值就是说它有对自己的善,这个善不依赖于外部因素。”(31)戴斯·贾丁斯《环境伦理学——环境哲学导论(第3版)》,林官明、杨爱民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0页。

2.病毒有价值

大家对病毒的认知,往往与它们对人类的伤害相关,但在开明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和非人类中心主义者看来,病毒是有其益处或价值的。

首先,病毒是人体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有些病毒在人类进化的早期就融入了人类的基因之中,如所有人出生时携带的“内源性逆转录病毒”,1亿年前感染了包括人类在内的有胎盘类的哺乳动物,潜伏在几乎所有的脊椎动物体内,在人体内数量惊人,人类基因组中携带近10万个内源性逆转录病毒的DNA片段,占到了人类DNA总量的8%,对人类繁殖功不可没。(32)卡尔·齐默《病毒星球》,刘旸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74-77页。

其次,病毒本身可以作为战胜疾病的良方。历史上战胜天花的方法就有“人痘”和“牛痘”,实际就是接种毒性减弱的天花病毒以获取免疫力。“有非常多的证据显示,孩童时期感染一些相对无害的病毒和细菌,得点无伤大雅的小病,年长之后因为免疫系统失调引起过敏和克罗恩病的概率反倒会减小。”(33)卡尔·齐默《病毒星球》,第24页。

再次,病毒对于地球生态维持平衡十分重要。实际上,病毒在地球生态中十分活跃,在物种间传递DNA,在调节生命体、气候、海洋、土壤等活动中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比如,在海洋生态系统里,病毒每天要杀死20%-40%的细菌,对释放以氨基酸、碳和氮形式出现的有机化合物,起到了关键性作用。(34)内森·沃尔夫《病毒来袭:如何应对下一场流行病的暴发》,沈捷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6页。

最后,和人类相比,病毒或许才是地球的主角。病毒比人类古老得多,可以追溯到35亿年前。而且,病毒数量十分庞大,海洋中大约存在着1×1031个病毒颗粒,数量是其他所有海洋居民加起来总量的15倍,其总重量相当于7500万头蓝鲸。(35)内森·沃尔夫《病毒来袭:如何应对下一场流行病的暴发》,第24-25页;卡尔·齐默《病毒星球》,第64页。和病毒相比,人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个“少数派”。

四 自然伦理学指导疫情防控

在实现价值观转变的基础上,在“敬畏自然”自然伦理学指导下应对疫情至少应该在四个方面努力:(1)放下傲慢,以谦卑和敬畏的态度对待病毒;(1)坚持“敬畏自然”的自然伦理学的基本原则;(3)加强自然伦理的教育并促进公众的参与;(4)树立正确的科技观和科研伦理。

1.“敬畏病毒”

病毒虽然具有其价值,但其给人类带来的伤害或潜在危害也是不可估量的,因此人类应怀有敬畏之心。面临COVID-19这样的新型病毒,必须要放下傲慢,谨慎对待。疫情初期,美国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将之视为“大号流感”,极不重视,导致6月底美国确诊人数逼近300万,死亡超过12万。1910年,哈尔滨发生鼠疫,法国医师即时任北洋医学堂首席教授的梅聂(Gerald Mesny)依仗自己资历老,经验丰富,对于年仅31岁的抗疫指挥伍连德(WuLien-Teh)的做法不以为然,态度傲慢。在前去医院查看肺鼠疫患者时,未按要求戴上由软绵和纱布制成的伍氏口罩,结果染上了鼠疫,死在哈尔滨。(36)伍连德《鼠疫斗士——伍连德自述(上)》,程光胜等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5页。

在某种程度上,人类的发展史是和病菌病毒共生共存和抗争的历史。从天花、流感、肺结核、疟疾,到麻疹、霍乱、鼠疫、“非典”等,尽管人们不断地研究,但它们总能够摇身一变,给人类带来意想不到的危害。普通人以为水很干净,健康人身体里没有病毒或细菌,可真实情况却是:部分区域的每滴水里都有2亿多个病毒,人的肺里平均驻扎了174种之多的病毒,其中只有10%是已发现病毒的近亲。(37)卡尔·齐默《病毒星球》,第4-5页。在自然面前,绝对应该放弃傲慢的态度,应该谦卑敬畏。

2.坚持自然伦理学原则

总的来说,“敬畏自然”的自然伦理学有五条最重要的原则(38)这五条原则的部分内容参考了泰勒提出的四条规范:不伤害规则(The Rule of Nonmaleficence)、不干涉规则(the Rule of Noninterference)、忠诚规则(the Rule of Fidelity)、补偿正义规则(the Rule of Restitutive Justice)。参见:保罗·泰勒《尊重自然:一种环境伦理学理论》,第108-126页。。(1)人的生命(有限)优先原则,即在人和自然物比如恶犬等发生冲突时,人的生命肯定是第一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的其他权利或福利绝对无条件地高于或重要于其他自然物的权利和福利。不能为了寻“开心”而虐待动物、破坏自然,更不应该为了口腹之欲食用野生动物。(2)非必要不伤害原则,即不故意地伤害或杀害自然物,不毁坏它们的栖息地。判断必要或非必要的主要依据应该是人的生命权。如果不得不伤害自然,应该采取的是伤害最小化的原则。(3)保持适当距离原则,即在和自然亲近时,应该心怀敬畏,和自然保持适当的距离。在疫情中,保持社交距离和戴口罩,就是要和病毒保持距离。(4)正当性原则,即与自然相处时,不应该采取欺骗、误导等行为来获取某种利益。相反,应该采取在伦理上、习俗上、法律上都是正当的方式来和自然相处。疫情期间,有人故意随处涂抹口水,显然违反正当性原则。(5)补偿正义原则,即如果违反了第2、4两条原则,需要对自然(个体或群体)即受害者进行某种补偿,以修复损坏的关系,弥补正义。从长远看,人类要保护病毒栖息地,积极应对气候变化。

3.“敬畏自然”教育

在大中小学的教育中,要贯穿“敬畏自然”的伦理观教育。以说理和亲身实践,而非一味道德说教,逐渐转变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取向,确立自然物和自然界的固有价值的新观念,在情感和理性的双重维度上建立起对植物、动物、河流、山脉等自然物的热爱。2020年2月,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动物小百科》记载,果子狸全身都是宝,肉可以吃,是我国历史悠久的“山珍”,如此内容引起网民的热议。这个例子反映出传统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在国内仍然盛行,动物成为了肉可食用、皮毛可做衣物的“资源”,人们不考虑它们的固有价值和需求。除了改变儿童科普读物中的一些表述,更应在大中小学的课本里加入与“敬畏自然”相关的内容。目前的教材做得还不够,例如初一教材《道德与法治·七年级(上册)》中虽然有“生命的思考”单元(39)王磊、刘朝振主编《道德与法治·七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7-98页。,作者提到史怀泽(Albert Schweitzer)的“敬畏生命”的理念,但理解史怀泽理论不准确,而且该单元讲的全部内容都是人的生命,没有关于自然的相关论述。

4.树立正确科技观和科研伦理

培根曾经说过:“人类在一堕落时就同时失去他们的天真状态和对于自然万物的统治权。但是这两宗损失就是在此生中也是能够得到某种部分的补救的:前者要靠宗教和信仰,后者则靠技术和科学。”(40)培根《新工具》,许宝骙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91页。现代社会凭借科学技术这种利器披荆斩棘,造就如今的物质文明,然而却也产生了许多如卡逊所揭露的农药对环境的影响、中国的空气雾霾等环境问题。面对环境问题,需要树立正确的科技观,即反对科技万能论。现代科技并不是万能的,并不能完全或彻底解决传统人类中心主义观所产生的环境问题。因此,不能迷信科技力量,轻视自然力量。面对疫情,认为仅凭借科技力量便可以战胜或消灭病毒,这是一种盲目自大的想法。面对病毒,人类能做的是利用科技手段来给自己建立有形或无形的屏障,将人类与病毒隔离开来,同时不去打扰和干预病毒的原有生存环境,让它们处于自己的生态位之中,才是正确地利用科技手段对待传染病的基本策略。(41)刘永谋《技术治理视域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防控策略》,《工程研究——跨学科视野中的工程》2020年第1期,第16-17页。

此外,疫情也提醒科研工作者要树立正确的科研伦理观念。高新科技的一大特点是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科研无禁区”的传统观念,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显然已不再适用。科研工作者必须要考虑所做研究的社会影响和冲击,时刻提醒自身所肩负的社会伦理责任。从事危险病毒研究的科学家和实验室,还必须首先抓好生物安全工作,增强防护措施,避免发生安全事故。当前,科技工作者社会责任的思潮兴起时间不长,很多从业者相关意识还很单薄,需要相关部门加强采取相应措施,比如在高校中增开工程伦理教育相关的课程,来帮助科研工作者科研伦理观念与时俱进。

总之,“敬畏自然”从来都不是一句漂亮话,它关乎我们人类自己的生活品质,甚至身家性命,关乎动植物等生命个体以及生态共同体的权利和福利。在自然的浩渺长河中,人类产生具有很强的偶然性,其历史短到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人类的未来走向何方,目前不得而知,“敬畏自然”的理念肯定可以帮助我们尽量延长这种“偶然性”。因此,要不断重申“敬畏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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