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观鸟记
2020-02-25肖辉跃
肖辉跃
云南西部属于横断山脉的西南端,是高黎贡山南延支系构成的山区地形。境内低山与宽谷盆地交错相间,巨大的海拔差使其生物多样性格外丰富,其中鳥类资源就几乎占到了全国一半,仅在云南西部的盈江县发现和记录的鸟类就多达550余种,约占全国三分之一,所以盈江被称为“中国鸟类博物馆”。
我数次前往滇西观鸟,见到多场鸟类与鸟类、鸟类与其他物种之间的争斗。这些争斗有些源于自然法则,有些则是人为因素引起。
那邦保卫战距翅麦鸡与牛
那邦是云南省德宏州盈江县的一个边陲小镇,毗邻缅甸。镇内羯阳河从田野上穿过,旁边的香蕉林外是小片水草丰美的湿地,深受牛群喜爱,同时也是各种鸟类的天堂。一般情况下,这里的牛与鸟都能和平相处,甚至可以说,牛是鸟类的好朋友。
牛群一踏上湿地,各种椋鸟科鸟类就雀跃起来。家八哥一声欢呼,直接跳到牛背上,紧接着,林八哥、白领八哥、灰头椋鸟、斑椋鸟、红嘴椋鸟闻讯而来,像牛的贴身保镖一样,五六个一起分散站立在牛腿旁,连牛屁股后面也跟着两三个“膜拜者”。牛每挪动一次脚窝,鸟儿就前呼后拥着,从牛踩出的脚印里寻找美食:蚯蚓啊,蝼蛄啊,运气好还能碰到青蛙。对于椋鸟科的鸟儿来说,牛是它们的好友,但对于距翅麦鸡来说,它们却是灾星。
四月末,距翅麦鸡进入繁殖期,麦鸡父母在湿地中几块突出水面的沙堆上筑起了巢。一大群黄牛进入湿地,距翅麦鸡爸爸便“啪嗒啪嗒”地煽动着翅膀,一边围在牛群上方不停地打转,一边大声尖叫。对于麦鸡爸爸的警告,黄牛只当成是和椋鸟们一样的欢呼声。当麦鸡爸爸扑到它头顶上大叫时,它还仰起脖子“傻笑”。黄牛巴不得麦鸡爸爸站到它脖子上,帮它揪出几只牛虻来。
这边麦鸡爸爸在尖叫盘旋,那边地下又急匆匆跑出一只麦鸡妈妈。它从沙堆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如此反复。最后,它站到一块大石上不再移动,只将头颅朝着牛群,头上毛发耸起,浑身羽毛张开,身形陡然大了好几倍,像个捍卫城池的威武战士。牛群全都低头啃草,没人理会它。只有一头小黄牛对它的行为表达了一丝好奇。小黄牛甩着小尾巴朝麦鸡妈妈走去,对方立即从石头上冲下来,一头撞向小黄牛,吓得小黄牛赶紧跑到自己妈妈肚皮下。
牛群继续前进,麦鸡妈妈陷入绝望,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头朝四方乱摆。牛群对于这只“发疯”的麦鸡还是有点害怕,大部分都绕着大石走开,但有一头大黄牛性子有点倔,一脚就踏上了大石头。麦鸡妈妈不见了踪影。一直在牛群头上盘旋的麦鸡爸爸,立即像断了线的风筝掉到地上。它在地上挣扎着,扑腾着翅膀,两条细长腿在地上倒拖着走。它一拐一拐地爬上一个小沙堆,刚站好,又倒了下去。它又用一条腿支撑着站起来,嘴里“嗯啊”叫着,做出好像身受重伤的模样,麦鸡爸爸重复这个动作好几次,却没有一头牛对它的表演感兴趣。
麦鸡妈妈的咒骂声又从另一块大石后面传出,牛群依旧悠哉游哉地吃草。麦鸡爸爸再次冲到牛群顶上尖叫。但是,一切都无用,牛群将它们的家踏了个底朝天。闹腾了半天,牛群终于走向下一片田野。距翅麦鸡夫妇悲伤地大叫,几乎要喊破了喉咙。烈日下,几只空蛋壳开始发出异味,一群苍蝇叮了上去。
目前,距翅麦鸡的保护级别是近危,由于栖息地河流生态系统的变化、水库大坝建设和人类活动空间的扩展,其生存压力剧增,它们的数量或将经历更加急剧的下降。
盈江大战黄嘴河燕鸥与狗
夕阳挂在桥上,江面沙洲高低起伏,江水一片绯红。采沙船已收工,最后一辆大卡车也装满沙子离开,喧闹了一天的大盈江总算安静下来。采沙造就了无数条通往江心沙洲的便道。视线中,江边冒出一股灰尘,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将江岸震得“扑扑”作响,原来是一大群牧归的水牛从江边欢呼而过。当水牛越来越靠近沙洲时,其他鸟尖叫着起飞,磕磕绊绊朝西飞去。然而,一只黄嘴河燕鸥却在水牛阵腾起的漫天尘雾中,不紧不慢地抓鱼。
水牛阵消失后,江边出现了一黑一黄两只大狗,它们沿便道踏上了沙洲。这两只狗体形矫健,走路虽谨慎,但还不至于鬼鬼祟祟,像是生活无忧无虑的流浪狗。但其毛色均匀,并无脏污迹像,有家犬的嫌疑。
黄狗直着尾巴,走向了沙洲边的一截枯树桩,在那里撒下一泡尿,宣告这是它的地盘。黑狗尾巴卷成一个圈,踏着轻捷的脚步迈上沙洲顶端视察,燕鸥尖叫着掠过它头顶。黑狗皱了皱鼻头,并没有理会燕鸥,而是翻过沙洲,竟直朝东边的浅水区奔去。燕鸥跟在它后面,一边尖叫,一边俯冲,一边拉屎,试图阻止黑狗前进。
沙洲是大盈江的燕鸥及各种鸻鹬(heng yu)类水鸟的繁殖基地,洲上一个个高低不平的小坑小洞就是它们天然的家。在以前还未采砂的时候,有水相隔,洲上是安全的。现在,黑狗轻易地侵入了它们的家,一路小跑,捡了一窠又一窠的鸟蛋。时不时地有几只金眶鸻、灰燕鸻被从窠里赶出,颤抖着小腿儿哭泣。黄狗离开枯树桩,也加入了捡鸟蛋的队列。它的收获比黑狗更大,不只收了鸟蛋,还意外地发现了一窝才出生的小金眶鸻。在金眶鸻的哀嚎中,它吞了那窝小鸟。两只狗兴高采烈地奔向下一个鸟窝,那正是燕鸥的家。
趴在窝里的亲鸟开始尖叫,黑狗慢慢把嘴凑过去,突然间就转过头嚎叫。原来,那只一直追赶它的燕鸥扑到它鼻子上,将它的鼻尖啄去了一块皮。黑狗受此羞辱,脖子一梗,原本卷着的尾巴绷得笔直,前腿曲起,一个起跳便朝燕鸥扑去。燕鸥开始和它玩命,贴着它额头撞过去,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气势。黑狗忙将头一撇,躲过一击。它十分生气,一边将沙刨得“哗哗”地响,一边喉咙里发出“汪哦汪哦”地低吼,脚关节也拔得“咔噜咔噜”地响,把腰一扭,凌空一跃,伸着它的前脚扫到了燕鸥的翅尖。然而,燕鸥并没有退缩,反而逮着机会朝黑狗的眼睛狠啄了一把。黑狗翻了一个滚,摔在地上,一只脚捂着受伤的眼睛,一声一声地哀嚎。
燕鸥踉跄着栽到地上,翅膀在地上拖了几下,扇起一阵一阵的沙尘。它扑腾了一会,借着沙地的力量,又挣扎着飞到了空中。它放开喉咙大声求救,很快,它的求救声唤来了两只燕鸥。加上那只孵蛋的亲鸟,四只燕鸥齐势朝黑狗扑去。黄狗是个机会主义者,在黑狗独自奋战之时,它一声不吭地朝鸟窝走去。眼看鸟蛋就要到手,一只燕鸥狂叫着扑到它脖子上,揪下了一把它的狗毛。黄狗甩着脖子大叫,另一只燕鸥又朝它背部猛撞,它不得不放弃到手的美食。燕鸥继续朝空中大声求援,又有十几只灰头麦鸡加入了战斗。天渐黑,狗吠声和鸟叫声都淹没在夜色里。沙洲上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有两只搁浅的铁船的影子。
在大盈江,近年黃嘴河燕鸥的数量逐渐减少:2016年,16只;2017年,8只;2018年,4只;2019年……
腾冲争夺战黑翅鸢与乌鸦
三月,保山腾冲,田野里甘蔗已收割得差不多了,油菜花闪着动人的金黄,烟叶探出绿芽,菠萝日夜吐露着成熟的芬芳。黑翅鸢站在电线上,面容俊俏,“黑眼罩”下的眼神锐利,机敏地盯着田地间,等待风吹草动。只有站在制高点,才能将田野的情况一览无余,当发现有鼠类、小鸟、野兔、昆虫和爬行动物经过时,突然猛冲过去扑食。
从腾冲到盈江,一直延伸到中缅边界的那邦田野,都是黑翅鸢大家族涵盖的范围。电线上到处都有它们披着黑白战袍的兄弟,它们是当之无愧的电线霸主,在这一带的田野上所向披靡。
大嘴乌鸦一直寻找机会,把黑翅鸢永久赶出电线的地盘。
月底,连着下了几场大雨。雨停后,一只黑翅鸢照例站在电线上,趁着空闲晒一晒淋湿的羽毛。大嘴乌鸦一个箭步飞跃到电线上,与黑翅鸢相隔十米左右,站成一个背靠背的姿势。它先歪头打量了黑翅鸢几眼,嘴里咕哝一声。接着它边侧头边弯腰,试探性地往黑翅鸢的方向跳了三步,而黑翅鸢对它毫不在意。乌鸦站定,甩了甩脑袋。
过了十秒钟,它又鼓起勇气,再次冒险向黑翅鸢靠拢。这一次,它将步子迈得更大,更坚实有力。它再次往前跳了三步,而黑翅鸢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乌鸦见状,挺起腰杆,双翅一拍,然后怒叫一声,脚一跺,电线都被它的气势吓得抖了三抖。然而,黑翅鸢还是一动不动。这次,它不得不发挥它“乌鸦嘴”的功力,对着黑翅鸢唧哩呱啦乱叫一通。这次黑翅鸢倒像听进去了,对着乌鸦低了低头。
黑翅鸢一低头,便给乌鸦增添了无穷的勇气和十足的信心。它凌空翻了一个跟斗,稳稳地落在电线上,接着将身子调了一个边,尾巴朝天翘三次,将脖子拉得笔直,将翅膀骄傲地打开,整个身子便像个布袋似的斜挂在电线上,一边大叫一边向黑翅鸢跳过去。黑翅鸢不紧不慢地抬起头,眼睛盯着乌鸦,很不情愿地抬起一只右爪。乌鸦背部一阵巨痛,黑翅鸢的右爪揪住了它的背。“哇,哇”,乌鸦一声惊叫,在它起飞的一瞬,背上已被揪下一把毛。
乌鸦冲向空中,黑翅鸢在后面紧紧追赶。越过一片油菜田,又越过一片烟田,前面是一片密密的甘蔗田,乌鸦一头扎入甘蔗丛。黑翅鸢停止追击,回到了电线上。
往后,电线依然是黑翅鸢的地盘。大嘴乌鸦基本从电线上消失,只有在城市的垃圾堆里,或者乡下农民的鸡鸭群里,方可找到它落寞的身影。间或,它还会对着电线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