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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1940年代初期解放区作家的自审意识

2020-02-25秦林芳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何其芳解放日报解放区

秦林芳

内容提要 1940年代初期,因客观环境的变化,一些解放区作家以自己此前的实践为基础,更多地面向自我、关注自我,自觉地对自己所属的知识分子阶层作出了严肃的反省、审视,表现出了较为鲜明的自审意识。他们认为,知识分子是令他们自己感到不满和愧疚的“可耻的阶层”;在现实生活中,知识分子不但“无用”,甚至还有“负面作用”;其精神缺点主要包括个人主义、不切实际、意志脆弱、空虚无聊等;因此,知识分子必须改造。他们自审时所表现出的这一基本倾向,与当时解放区的主流观点差异较大,但与解放区后期文学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的认知倒表现出了内在的一致性。这种现象的存在,从一个方面显现出了解放区前后期文学的关联性。

从全面抗战爆发到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解放区前期文学持续了近五年时间。根据客观环境的变化以及由此引发的作家主观心态的变化,解放区前期文学又可大体以1939年底、1940年初为界,分为两个阶段。本文所说的“1940年代初期”,所指即为解放区前期文学的第二个阶段。1939年,国民党制定了“溶共、限共、防共”的对内方针,限制共产党领导的敌后力量的发展,加紧了对陕甘宁边区和其他各解放区的封锁包围。在此情况下,分散在各解放区的许多作家被迫开始了局于一隅的生活。相对封闭的环境使他们的视野和反映现实的广度不能不受到限制,但同时也促使他们去更多地面向自我、关注自我。那个时期,虽然有不少作家以“文人”(知识分子)的“自信”,仍然持守着具有独立精神和精英意识的知识分子立场,对“文人”与文学的作用予以了积极肯定[1]如萧三就认为:“真正的文人”有“他自己的把握,自信”;“他写出来的文章有首长们所发下的命令同样的,在有些方面,有时甚至更大更大的力量”。见萧三:《“职业的文人”和“业余的文人”》,《解放日报》1942年1月1日。,但是,有些作家却以强烈的自审意识,自觉地对自己所属的知识分子阶层作出了严肃的反省、审视。他们或者以相对明晰的理性化的表述、或者以较为具体的形象化的描写,对有关知识分子的历史定位、现实作用、精神特点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在许多方面对知识分子作出了质疑、否定。这一倾向与当时解放区的主流观点差异较大,但与解放区后期文学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的认知倒表现出了内在的一致性。这种现象的存在,从一个方面显现出了解放区前后期文学的关联性。

1940 年代初期,解放区作家对自我的严肃审视,首先表现在对于知识分子历史定位的认知上。对于知识分子的阶级成分,解放区作家所持见解与解放区的主流观点是一致的,即:“知识分子的出身一般都不是在工农阶级之内”[1]艾思奇:《共产党与知识分子》,《共产党人》第3期,1939年12月。,他们一般都属于小资产阶级。1941年下半年至次年初,在延安发生过一次有关“作为一个阶层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及其历史作用”[2]艾克恩:《延安文艺史(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页。的争论,争论双方虽然在对其他问题的看法上存在巨大差异,但是,他们对于知识分子阶级成分的认定则高度统一。欧阳山看到,“中国现在还没有工人或农民出身的作家”[3]欧阳山:《抗战以来的中国小说(一九三七——一九四一)》,《中国文化》第3卷第2、3期,1941年8月。;林昭也认为: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主力”的始终是“小资产阶级的作家”[4]林昭:《关于对中国小资产阶级作家的估计(就商于欧阳山同志)》,《解放日报》1942年1月27日。。解放区作家对于知识分子阶级成分之一般认识于此可见一斑。他们的这一认识与中共领导人同期所作的相关论述是高度吻合的。1939 年12 月,毛泽东就指出:“农民以外的小资产阶级,包括广大的知识分子、小商人、手工业者和自由职业者。”[5]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1939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40页。次年初,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他将“知识分子”视为“小资产阶级”之一种,在论述“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时指出其中有“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6]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1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4页。。而中共另一位领导人洛甫(张闻天)也在会议报告中使用了“广大的小资产阶级的文化人与青年知识分子”[7]洛甫:《抗战以来中华民族的新文化运动与今后任务》,《解放》第103期,1940年4月。这一说法,对他们的阶级属性给予了清楚的界定和说明。

尽管解放区作家对知识分子阶级成分的认知与解放区的主流观点相同,但是,在知识分子的历史定位和作用问题上,其中一些作家却自出机杼,作出了与后者迥然相异的评价。关于“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的历史定位,中共领导人是将他们视为“人民大众”的组成部分,是“革命阶级”和无产阶级的同盟者,是革命和抗战必须依靠的力量。1940年初,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第五部分“新民主主义的政治”中指出:“现在所要建立的中华民主共和国”是包括“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在内的“几个革命阶级联合专政的共和国”,从而明确表达了“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是“革命阶级”的观点[8]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1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75页。。1941年5月,他在总结打退第二次反共高潮、阐述统一战线政策时又再次强调:“人民”包括了“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和其他小资产阶级”[9]毛泽东:《关于打退第二次反共高潮的总结》(1941年5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85页。。同年,张闻天在描述“抗战以来,中国革命的战略计划”时,也认为小资产阶级是“无产阶级的主要同盟者”之一[10]张闻天:《战略与策略问题讲授提纲(一九四一年三—四月)》,《张闻天文集》第3 卷,〔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131页。。

在这个问题上,一些解放区作家在自我审视时却作出了与中共领导人全然不同的评价。他们不但没有表现出自己作为“革命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主要同盟者”的归属感、荣誉感,相反,他们为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身份感到强烈的不满和深深的愧疚。因而,在他们笔下,知识分子常常成了其调侃、讽喻的对象。周立波的短篇小说《牛》对那条因母牛难产而导致滞留母胎的小牛作了这样的描写:它“好像是由于太多的考虑,有了一点点知识分子气的犹疑。但是,也许是摆艺术家的架子”[1]周立波:《牛》,《解放日报》1941年6月6日、7日。。作者以一种幽默的方式,对犹疑不定、好摆架子的“知识分子”(包括“艺术家”)作出了调侃和婉讽。此后一个多月,严文井发表短篇小说《一个钉子》,写两个知识分子——任正和马飞因为琐事发生冲突,后来竟发展到双方各以“酸溜溜的知识分子”和“一个保存着个人主义情绪的小资产阶级”之骂名来相互攻讦[2]严文井:《一个钉子》,《解放日报》1941年7月24日、26日。。作者在借此巧妙地揭发知识分子酸腐与狭小的同时,也表现出了对自己所属知识阶层的不满。

对于周立波、严文井以小说形式婉转表现出来的对知识分子的不满,何其芳还以散文形式作出了更加直接的表达。在《论“土地之盐”》一文中,他从俄罗斯对知识分子的称呼“土地之盐”(喻意为“人民的精华”)写起,以对比的方法突出了“现在我们说到知识分子”时所带的“一种不好的意味”。接着,他举了两个实例:一个成为作家的知识分子坦言“我真讨厌知识分子,所以我从来不写他们”;另一个“参加部队久一些”的知识分子也直陈“我真惭愧我也是个知识分子”。不难看出,这两个知识分子对自身的看法与周立波、严文井在小说中显现出来的情感态度是一致的,自然也为何其芳所感同身受。那么,为什么何其芳对知识分子会表现出如此认知呢?这是因为在他看来,“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没有独立性的阶层,是一个摇摆于旧的营垒与新的营垒之间的阶层,是一个在某些关头显得软弱无能,容易迷失,甚至于可耻的阶层”[3]何其芳:《论“土地之盐”》,《中国青年》第3卷第4期,1941年2月。。在这里,何其芳以理性化的话语从根本上揭示了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之所以“可耻”、之所以为不少知识分子自己感到不满和愧疚的深层原因。显然,以何其芳(以及周立波、严文井等)为代表的作家对“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历史定位的这一判断,与中共领导人上述将其作为“革命阶级”的相关观点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

1940 年代初期,中共党政系统对于知识分子采取的是“吸收”“任用”“尊重”的政策。1939 年12月,中共中央作出了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强调“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4]《中央关于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共产党人》第3期,1939年12月。。一年后,毛泽东在阐述“文化教育政策”时,再次强调对于知识分子“应该放手地吸收、放手地任用和放手地提拔”[5]毛泽东:《论政策》(1940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68页。。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中共的这一政策固然是吸引知识分子的一种策略,但同时也是一种见诸实际的行动。当时,艾思奇在总结陕甘宁边区文化运动时就指出:“对于外来的文化人及各部门专家,边区是非常尊重他们,尽力帮助他们工作,发展他们的所长。”[6]艾思奇:《抗战中的陕甘宁边区文化运动》,《中国文化》第1卷第2期,1940年4月。那么,为什么中共此期对知识分子会实行这一政策?这主要是因为知识分子对于“抗战”、对于“革命”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作用。时任中组部部长的陈云在中国共产党陕甘宁边区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知识分子是革命的力量,并且是重要的力量”;“如果把广大知识分子都争取到我们这里来,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那末,我们虽不能说天下完全是我们的,但是至少也有三分之一是我们的了”[1]陈云:《关于干部队伍建设的几个问题》,《陈云文选》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181页。。中共领导人相信并期待知识分子能够发挥其现实作用,而知识分子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确也发挥了这样的作用。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就肯定:自抗战爆发以来,“许许多多的文化人,以及大批的青年知识分子”以“深入乡村”“走上前方”“参加部队”等实际行动,“积极地勇敢地服务于这种神圣的民族解放战争”[2]《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新中华报》1940年1月20日。,充分发挥了他们的现实作用。

总之,正是因为知识分子对于革命事业具有积极作用,所以,中共对之采取了“吸收”“任用”“尊重”的政策。但是,与之形成对照的,却是一些解放区作家对于知识分子作用的疑惑乃至否定。在这些作家看来,知识分子常常是“无用”的。1941年6月,身为医生的黄既(原名黄树则)在一篇小说中,书写了一位怀揣理想来到延安的知识分子——吴虹在历经半年全新生活后的感叹:“你看,我没有一点真实的本领,什么都不会,画没有学好,书也没有读,工作呢,完成不了任务。”[3]黄既:《断片》,《解放日报》1941年6月13日。吴虹在这里表露出来的深沉的失重感和失落感,显然是源于对自己吃了延安的小米、喝了延河的水却“什么都不会”(也就是自己什么也没用)之尴尬处境的体认。如果说黄既在书写吴虹的“无用”时对之尚有同情的话,那么,丁玲的《入伍》[4]丁玲:《入伍》,《中国文化》第1卷第3期,1940年5月。和邢立斌的《胆怯者——过平汉线散记》[5]邢立斌:《胆怯者——过平汉线散记》,《解放日报》1941年11月14日。这两篇小说对知识分子“无用”的剖析则显得锋芒毕露、不留丝毫情面。二者的核心情节相同,均为军人护送知识分子。前者写红小鬼杨明才护送被称为“新闻记者”的徐清去团部,途中碰上了“日本人”;后者写小个子的张连长护送身材高大的学生老包等人通过为敌人占领的平汉铁路。两篇作品的这种情节构思,规定了“护送”与“被护送”的人物关系。在特定战争环境中,这一人物关系本身即显示出了“护送者”的“有用”和“被护送者”的“无用”。为了凸显这一立意,丁玲和邢立斌对两类人物进行了对比描写:在情况危急关头,“护送者”机智勇敢、临危不乱,最终圆满完成任务;而“被护送者”则显得笨拙胆怯、惊慌失措。两名作者以此对知识分子的“无用”作出了无情的揭露。或者也可以说,正是为了无情地揭露其“无用”,他们才刻意地构思出了这样的情节和人物关系。

对上述认为知识分子“无用”之思路和观点作出理论上的论述与延展的,是解放区个别作家对知识分子“负面作用”的揭示。欧阳山的长篇文章《抗战以来的中国小说(一九三七——一九四一)》[6]欧阳山:《抗战以来的中国小说(一九三七——一九四一)》,《中国文化》第3卷第2、3期,1941年8月。本应是对抗战小说的综述,但是,在第一部分“史的简短叙述”之后,作者旁逸斜出,特地列设出了第二部分“思想上几个显明的倾向”,以此来借题发挥,以相当偏激的情绪重点展开了对“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的批判。在这一部分中,他将“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绑缚在一起,从历史与现实两个层面展开了对其“负面作用”的剖示。他指出:从历史上看,在“前一个文学阶段里”(即1927—1937年),他们“是粗制滥造的恋爱小说家,是空虚暧昧的个人革命家,是寻找安静,粉饰太平,或企图居住在战场上‘无人地带’里的可怜虫”。而抗战以来,他们中有人“落伍”,有人“沉默”,有人“冷淡”。有些“变成空虚暧昧的浪漫主义者,甚至连批判能力都没有了的现实主义者,客观主义者和个人感伤主义者”。他们作为“先天的孱儿”,“即在文学成就上也是薄弱,渺小,几乎是不足道的”;他们“把抗战事业描写成歪曲可笑,或悲观冷淡,或平平无奇,或衰弱无力,没有战斗意味也没有任何教育意味的那么一种必然‘胜利’的事业”[7]欧阳山:《抗战以来的中国小说(一九三七——一九四一)》,《中国文化》第3卷第2、3期,1941年8月。。总之,在欧阳山看来,不管是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还是在抗日战争中,小说家中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文学上不但没有什么建树,相反,都显现出了很多的负面质素,产生了许多负面影响。

欧阳山对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小说家的负面评价,是与他对知识分子历史定位的认知联系在一起的。文中,他将“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绑缚在一起,同时,又拟制出“小资产阶级本身底胜利”与“人民大众底胜利”这两个相对举的概念。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在他内心深处已将“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从“人民大众”中切割了出来,而不再属于“人民大众”。尽管像欧阳山这样对“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持有如此偏激观点的作家在当时解放区毕竟是少数、是个案,也尽管这篇文章发表近半年后遭到了林昭的有力反拨,但是,置于整个解放区文坛来考察,欧阳山这些观点的发表却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即知识分子以认定自己“无用”为起点,是极易发展为有意去掘发自己的“负面作用”、从而对自己作出彻底否定的。

1940 年代初期,一些解放区作家将“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视为“可耻的阶层”,认为其“无用”甚至有“负面作用”。他们的如此认知,导致了他们对知识分子“卑微,愚昧,污秽,狭小,自私自利”[1]何其芳:《高尔基纪念》,《新中华报》1940年6月18日。之精神弱点的揭露与针砭。他们对知识分子精神缺点的揭露与针砭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方面:

首先是个人主义。曾经率领鲁艺文艺工作团在晋东南前线工作了近一年的荒煤,在实践中深切认识到“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是“文艺工作者”最显著的“不良倾向”[2]荒煤:《鲁艺文艺工作团在前方》,《大众文艺》第1卷第4期,1940年6月。。后来,何其芳通过理论上的分析,得出了与荒煤从实践中得来的认知完全相同的结论。他指出:“个人主义”“儿童似的自我中心主义”是“特别与知识分子有关系的”[3]何其芳:《论“土地之盐”》,《中国青年》第3卷第4期,1941年2月。。较早在小说创作中对知识分子这种精神缺点予以尖锐揭露的是孔厥的《过来人》[4]孔厥:《过来人》,《文艺战线》第1卷第6号,1940年2月。。作品中的“那人”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极度自私自利的知识分子。他自称“三十九年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觉得生活有欠于他,因而,在物质极度匮乏之时,仍然理直气壮地追求自己的物质享受,要吃大米白面而不肯吃小米饭和山药蛋。与“那人”不同,在本质上,刘白羽笔下的主人公陆康对于革命事业是忠诚而热情的。但是,在行为方式上,他与“那人”一样,却也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只关注自己感情宣泄的需要,常常会发出让人“感觉得很不舒适”的歌声而从不留意他人和他人的感受——“他简直不当得这山上还有活的人,只有他”[5]刘白羽:《陆康的歌声》,《解放日报》1942年3月24、25日。。“个人主义”是一种可见的行为方式,更是一种潜隐的思想意识。如果说孔厥和刘白羽对作为一种行为方式的“个人主义”作出了较为生动的呈示的话,那么,叶克的小说《科长病了》[6]叶克:《科长病了》,《解放日报》1941年12月23、24日。对作为一种思想意识的“个人主义”则作出了较为深入的剖视。小说中的科长原是一个爱好文学的青年知识分子,但因事业的需要却只得干起了油印工作,个人的理想与现实形成了激烈的冲突。这一冲突是如此尖锐、无法化解,使他陷入巨大的焦虑之中,以致于最后病倒。他的焦虑、烦恼和失落均源自于他“个人主义”理想的不能实现;其焦虑、烦恼和失落愈甚,便愈是说明了其“个人主义”思想之顽固。

其次是不切实际。知识分子之“不切实际”,主要表现在他们好高骛远、脱离现实。晋驼的小说《结合》[1]晋驼:《结合》,《八路军军政杂志》第3卷第10期,1941年10月。运用第一人称视角,对“我”这样一个中学生出身、抗大毕业后到前方工作的知识分子的内心世界作出了如此描写:“当连队文化教员呢,我害怕罗嗦;当排长呢,大炮一响我浑身发软;当民运干事呢,整天动员民伕,搞粮食”,又觉得自己屈才。作品以此剖视了知识分子好高骛远的心志和高不成低不就的窘境。作品还将“我”与工作踏实勤勉的“老姜”这样“一个地方上的老党员”作了对比描写,显示了“我”忽略了“现在的工作”“为幻想而幻想未来”之“不切实际”的精神缺点及其危害性。知识分子之“不切实际”,除了表现为好作脱离现实的幻想外,有时还表现在他们妄自揣度、不合实际的方面。在《结合》发表两个月后,黄既发表了小说《必须解释》[2]黄既:《必须解释》,《解放日报》1941年12月31日。,对此作出了很好的呈示和剖析。所谓“必须解释”,缘于一场误会。主人公是一名喜作哲学思考的教员。他责备管理员之后又感愧疚,便执意要向管理员“解释”。但是,因为管理员并未将所受责备置于心间,所以,“解释”的结果便又造成了更多的误会。自然,主人公有自省的精神,其态度也现出了如契诃夫笔下小人物那样的谦恭;但是,总的看来,这个人物形象是颟顸可笑的。其颟顸可笑处就在于他并不了解工农阶级出身的管理员的思想、感情和心理,而是主观妄断、一意孤行,其结果自然只能是背离实际、南辕北辙。

第三是意志脆弱。在一些解放区作家看来,知识分子虽然具有改变现实的理想,而且有时也能够付诸行动,但是,一旦遇到困难和挫折,则往往容易踌躇动摇。在对知识分子这一精神缺点的剖示方面,严文井的长篇小说《刘明的苦闷》(后更名《一个人的烦恼》)[3]严文井:《刘明的苦闷》,《文艺阵地》第6卷第3期,1941年2月。是有代表性的。作者“要为一群软弱的,虚浮的,还没有定向的小知识分子立传”[4]严文井:《写在〈一个人的烦恼〉再版之前》,〔福州〕《海峡》1982年第2期。的意旨主要是通过对主人公刘明的刻画表现出来的。这是一个有理想、有追求的青年知识分子。“七七”事变以后,主人公逃离北平到了武汉,先后借住于表哥和同学家。但他既不愿当一个寄食者、也不满于那里的灰色环境,于是,在同学的劝说下,便凭着一时的冲动去往山西前线,参加了“战地抗日演出队”。但仅仅过了几个月,他便以“这里太令人失望了”为由颓然而返。在他身上,突出地显现出了知识分子的人生目标的无定性和意志的脆弱性。刘明作为一个“碰了一头就缩回来”的“从斗争中逃阵下来的人物”,在茅盾看来,其意义就在于他成了知识分子的“一面镜子,——可以促起反省的一面镜子”[5]茅盾:《光影交织中的知识青年——严文井著〈一个人的烦恼〉》,《天下文章》第2卷第3期,1944年6月。。与严文井的这部作品相类似,葛陵的短篇小说《结婚后》[6]葛陵:《结婚后》,《解放日报》1942年3月3日、4日。也是通过“人与前方”关系的书写来呈显男主人公杜廉之脆弱意志的。不过,在刘明面前,杜廉是更其相形见绌的。作为一个长于文学的青年,在来延安两年多的时间里,虽然一直憧憬着到前方去体验生活,但他却始终未能像刘明那样成行。原因在于他沉浸在幸福而琐屑的婚姻生活中,“几乎忘记了战争,忘记了一切,变成一个麻痹的好吃懒做的动物”。虽然他对此心有不甘,后来也表达过“总之明年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意愿,然而,证之其以往的表现,可以说,那也只是一种空洞说辞,除了以此进行自我安慰并进而显示其脆弱的意志外,几乎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第四是空虚无聊。在一些解放区作家看来,在知识分子中,有些虽有理想但意志不够坚韧,有些则因缺乏理想而显得空虚无聊。擅长描写知识分子微妙心理的严文井,在小说《一个钉子》和《罗于同志的散步》中[7]严文井:《罗于同志的散步》,《解放日报》1941年10月17日。对他们这种空虚无聊的内心世界作出了剖析。前者写同住一个窑洞的马飞与任正发生争吵。原因竟在于:一个“要取消(即拔掉——引者)”,另一个则坚持“一个钉子也应该爱惜,无论如何!”本来,把一个位置不好的钉子拔下来完全可以另用,这与马飞的“保护自己”和任正的“爱护东西”之原则均无矛盾。但是,两人之间竟为此“发展开一种严重的敌对的状态”。这除了显示其迂腐外确确实实地显露了他们精神上的无聊。后者重点描写向西在恋爱问题上的表现。在作品中,向西、小李是一对恋人。在闹过一次别扭后,向西自己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恋爱了;如果再恋爱,他就是一个无聊的大傻瓜。后来,全然不知情的小李带了一个条子给他,说要来看他。而他为了表示“对自己的话忠实的缘故”,便从自己的窑洞里跑了出来。热心的罗于斥责他是“大大的糊涂虫,全世界没有的大傻瓜”,是在“像发了疯”一样的“胡闹”。在这样近乎无事生非的“胡闹”中,向西尽显出了自己灵魂的空虚。在严文井这篇小说问世一个多月后,贺敬之也发表了小说《情绪》[1]贺敬之:《情绪》,《解放日报》1941年11月25、27日。,对知识分子的空虚心灵也有很好的展现。其中的主人公牟藻常常情绪多变、疑神疑鬼。他因一时冲动提交了到前方去的申请,而当获批去晋东南时却又突然失态。所有这些,说到底都是其内心深处因空虚而缺乏定力的表现。

1940年代初期,一些解放区作家既然认定知识分子是一个“可耻的阶层”、常常“无用”而且有其明显的精神弱点,那么,综合起来,就必然会形成一个结论,即:知识分子必须改造。这一结论的形成,是解放区作家自审意识最集中、最深刻的表现。1940年6月,《共产党人》发表了一篇文章,明确提出了“知识分子的改造”的命题。文章在指出知识分子的“动摇性”“理论与实践的分离”和“极浓厚的个人主义的习惯”等“缺点”后,要求“知识分子本身方面”和“领导方面”通力合作,去克服知识分子的“缺点”[2]毛迅:《论知识分子的改造》,《共产党人》第7期,1940年6月。。其实,“改造知识分子”不但是人们的一种期望,也是此期一些解放区作家的自觉要求。当初,在来延安的路上,何其芳想过要对延安这座“圣城”仍然保留批评的自由,但是,到了延安不久,他因“充满了感动,充满了印象”,所以,他想到的是不该去批评延安“这个进行着艰苦伟大改革的地方”,“应该接受批评的”则“是我自己”[3]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中国青年》第2卷第10期,1940年8月。。不但如此,他还进而表示要彻底改造自己。他在诗中这样宣示:“和着旧世界一起,我将埋葬我自己,/而又快乐地去经历/我的再一次痛苦的投生。”[4]何其芳:《黎明之前》(写于1942年1月5日),《草叶》第4期,1942年5月。何其芳对于知识分子应该进行自我批评、改造的认知,在当时一些解放区作家中是有相当代表性的。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事实上成了此期知识分子自己讨论的一个重要话题。这可从1941年12月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的一篇散文中见其一斑。作者李述写道:冬天的一个早晨,“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作者与一个出身相同的同志所谈论的就是“知识分子的改造的问题”。那个同志就这个问题“滔滔地陈述着他的意见”,竟达“一个钟头”之久[5]李述:《愉快的心情》,《解放日报》1941年12月15日。……

知识分子要进行自我批评、自我改造,是此期一些解放区作家业已具有的一种认知。为了在知识分子中强化这一认知,有些解放区作家对此还进行了积极的鼓吹。艾思奇在一篇杂文中号召青年朋友要“把自己的缺点当作敌人,任它被火的热熔炼毁灭”。他认为只有“不断地和自己战斗,习惯于战斗的苦痛”,才能克服“自己的旧的丑恶的一切”,才能“成为光明的创造者”;如果对于缺点“不肯触动分毫”,那么,“就终于要离开光明”[1]艾思奇:《光明》,《中国文化》第2卷第6期,1941年5月。。稍后,罗烽在一篇杂文中也提出要“进革命的熔炉”,与自己“无情地斗争”,要勇于“将自己的身体投置于熊熊的火焰中焚灭自己”[2]罗烽:《非由缀造而成的散文》,《解放日报》1941年9月22日。。艾思奇和罗烽不约而同地以“火”为象喻,表现出了他们自己(同时也是一些解放区作家)凤凰涅槃似的彻底改造自我的决心与意愿。

那么,知识分子如何进行自我改造呢?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当解放区作家对知识分子的历史定位、现实作用和精神弱点作出负面评价时,已然从一个方面为知识分子实行自我改造指出了方向。例如,他们对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思想的批评,自然就蕴含着知识分子在自我改造时应该克服个人主义、皈依集体主义之意味。当然,实行自我改造是需要精神武器的。这一精神武器就是有些解放区作家所特意强调的“马列主义”和“革命”,它们是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指导思想和精神源泉。在1940年代初期就能够具有如此的识见,这确实反映出了此期某些解放区作家在认识上所达到的深度。鲁艺学生赵自评看到,鲁艺的同学们之所以能够“像含苞带露珠的花朵”一样“起劲地生长”,是因为他们像“吸收着新鲜的空气”和“阳光”一样地“吸收着马列主义的营养”。他从中受到启发,意识到要把自己“像一棵黄病的花草”的“寂寞愁苦”的过去“丢进无边的海洋”,就必须“用马列主义的圣水”来“洗去我那思想上感情上的污泥”[3]赵自评:《带露珠的心情》,《草叶》第1期,1941年11月。。作为鲁艺的教师,曾经“那样认真地委身于梦想和爱情”[4]何其芳:《黎明之前》(写于1942年1月5日),《草叶》第4期,1942年5月。的何其芳凭着对自己过往更为复杂的情感经历的反思,喊出了“一句朴素的口号/‘打倒爱情’”。他之所以决意与“爱情”告别、而且能够与“爱情”告别,是因为他想到了、而且可以凭依“另外一个提高人生的名字:革命”[5]何其芳:《给T·L·同志》,《解放日报》1942年2月17日。。这也就是说,在“革命”思想的指导下,并以之为武器,既可以、且也能够实行对知识分子旧有情感(“爱情”是其符号)的有效改造。总之,知识分子要进行自我批评、自我改造,是1940年代初期一些解放区作家的共有的认识。尤其是有些作家对于自我改造之彻底性的主张、对于自我改造之精神武器和指导思想的认知,更显示出了其态度的真诚无伪和思想的深邃超远。当然,在自我改造的路径上,这些作家当时既无心也无力作出具体可行的设计和论证,也因此他们尚未有效地见之于切实的行动。这一缺憾,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他们知与行的脱节。

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解放区文学由此进入后期阶段。从创作主体的角度来观察,解放区后期文学的发生、发展确实是与作家思想感情的改造相同步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不但明确要求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而且具体规定了其思想感情改造的路径,那就是“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6]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 年5 月),《毛泽东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版,第851、860-861页。。此后,中央文委与中央组织部于1943年3月10日在延安召开了被认为“对实现毛泽东同志在去年文艺座谈会上所指示的新方向,可说有决定的作用”[7]《实现文艺运动的新方向,中央文委召开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解放日报》1943年3月13日。的党的文艺工作者会议,中共中央宣传部代部长凯丰以“关于文艺工作者下乡的问题”为题,对作家“为什么下乡”(即“到群众中去”)的重大意义作出了详细阐述,对作家“下乡”提出了明确要求,并对作家“怎样下乡”作出了具体安排。1943年11月,中共中央宣传部又发布决定,称《讲话》“规定了党对于现阶段中国文艺运动的基本方针”,“全党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研究和实行这个文件的指示”[1]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执行党的文艺政策的决定》,《解放日报》1943年11月8日。。中共相关部门通过召开会议、发布文件,对作家思想感情改造予以了积极的推动,使毛泽东《讲话》的要求变成了解放区绝大多数作家的共同认识和现实行为。例如,在延安,周立波表示,“为了彻底的改造自己”,他“只希望我们能够很快被派到实际工作去,住到群众中间去,脱胎换骨”[2]立波:《后悔与前瞻》,《解放日报》1943年4月3日。。在山东,文艺工作者通过学习《讲话》,也认识到“改造自己,改进工作”就必须“履行文艺工作者的‘下乡’运动,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3]陈放:《掌握文艺斗争武器——对“五四”文化座谈会的总结》,《群众报》1944年5月24日。。在这一认识作用下,在各解放区,“到农村去,到工厂,到部队中去,成为群众的一分子”就不仅仅是一种“行动口号”[4]《延安作家纷纷下乡实行党的文艺政策》,《解放日报》1943年3月15日。,而且成了他们的一种现实行动。各解放区因此纷纷掀起了作家下乡的热潮。

总之,在解放区后期文学阶段,解放区全体作家对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予以了普遍的重视。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不但提高了认识,而且以“到群众中去”的实际行动使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落到了实处。这确实显示出了与1940年代初期不一样的效果。但是,我们充分认识解放区前后期在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上的差异性,并不等于说解放区后期文学对于知识分子改造问题的探讨与1940年代初期就没有关联。在1940年代初期解放区前期文学的第一个阶段里,解放区作家以满腔热情投身到全民性的抗战热潮里,一时还无暇更多地去关注自我、审视自我。虽然在此期间偶尔也有反省自我的作品出现[5]如西北战地服务团一个成员如此写道:该团通讯股的作家“不但在衣帽上,床铺上表露特殊的作风,就是在言论、行动上也老是异乎‘常人’”;同时,他还借传达丁玲的感受,揭露了这些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易感性和找刺激,求一时狂欢以忘记他暂时的烦闷”的特性。见史轮:《丁玲同志》(写于1938 年5 月),西北战地服务团集体创作《西线生活》,〔重庆〕生活书店1939 年版;此据《西线生活》(重排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172-173、180页。,但毕竟是极少数。而到了1940年代初期这第二个阶段里,因客观环境的变化,一些解放区作家以自己第一个阶段的实践为基础,更多地关注自我、反省自我,表现出了较为鲜明的自审意识。在有关知识分子的历史定位、现实作用和精神弱点等方面,他们对自我进行反省、审视时所表现出的基本倾向,虽然与后期文学阶段的主流认知并不完全相同,但在精神上却一脉相通、并无根本矛盾存在。即使后期有些观点、做法较1940年代初期有较大变化,但他们在那一阶段对这一问题富有成效的探讨,也为接受这一变化打下了认识上和情感上的基础。因此,我们可以说,1940年代初期解放区作家的自我审视,在较大的程度上为解放区后期文学中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作出了铺垫;解放区前后期文学之关联性,在知识分子改造问题上同样也有清晰的轨迹和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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