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英语美学读本中美学问题研究
2020-08-18刘静涵
祁 林 刘静涵
内容提要 自20 世纪初西学东渐起,西方美学理论进入中国。历经一个多世纪,虽对西方美学理论的研究取得了很大进展,却仍有许多空白和短板。西方美学研究重点何在?经典篇什几何?进入新世纪又出现了哪些变化?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关注的问题。为了帮助解决这些问题,完成西方美学经典文献的梳理工作,搞清当代西方美学研究的基础和热点问题,本文以21 世纪以来出版的英语美学读本为研究对象,采用统计的方法分析读本中的主题概念,并通过比较读本中收录的美学家以及关键著述的统计结果,绘制美学生产力与影响力地图。透过19 本重要美学读本的分析,我们可以窥见西方美学在当代的知识生产图景,从而为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提供评价与参照。
西方美学著述在中国的译介已有一个世纪以上的历史,但由于种种原因,很多经典美学家仍鲜为人知,遑论其著述的翻译与讨论。描绘出西方美学经典文献的全景图,仍有很多工作要做。本文以21世纪在英美出版的有代表性的英语美学读本为样本,通过数字人文的方法对这些读本做文献学的数据分析,进而透过美学读本这一流行的美学知识的重要载体,窥见当下西方美学界对美学经典文献、经典作家和主要问题的共识性看法。
一、21世纪的英语美学读本
为何以英语读本来探究美学经典文献?理由有三。第一,读本是当代学术界知识生产非常重要的方式之一。在英语中,“读本”有多个概念的表述,诸如“选集”(anthology)、“读本”(reader)、“文摘”(readings)、“文集”(selectedessays)等。从词源学上说,读本概念源于古希腊时期的“áνθολογíα”,意为诗歌的集合[1]Di Leo,Jeffrey R.(ed.),On Anthologies:Politics and Pedagogy,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4,p.2.。在当代知识场域中,读本成为各个学科承载知识的一个重要方式,它显著有别于个人专著,以其包容量大、文献丰富和重点突出等特点,成为知识传承与创新的重要载体。透过美学读本可以窥见庞大的美学知识生产的总体情况和晚近发展。
第二,美学读本的主要功能是用于学界的教学和研究。这种知识组合形式有许多独特之处,使之成为学界青睐的文献材料。一方面是读本在有限空间里精选美学领域重要的著述,反映出美学家对从古到今的理论资源的共识性看法。虽然读本的选编者是个人,但选编者身居美学场域内,必须从这个场域的学术共识出发来遴选文献,因此它相当程度上反映出美学家对过往历史和当下问题的看法,因而具有代表性。比如一本很经典的美学读本“Philosophyof Art and Aesthetics:From Plato to Wittgenstein”(《艺术哲学与美学:从柏拉图到维特根斯坦》),在宏观地梳理美学文献基础上,提出了当时美学研究的一系列问题[2]Cahn, Steven M., and Frank A. Tillman(eds.), Philosophy of Art and Aesthetics, From Plato to Wittgenstein, New York:Harper&Row,1969.。值得一提的是,美学读本的编选也是在美学学术共同体中展开的,编者之间也不可避免地相互参照,取长补短,因此美学读本在相当程度上揭示了美学界对其知识生产历史与现状的流行看法。另一方面,读本又是特定学术资源的承载物,美学读本就是美学知识的载体,既有古代文献的清点和承传,又有新近学者对当下前沿问题的建构,因此美学读本从历史传统和当下语境两极出发,围绕“大同小异”的知识框架组织了一批重要文献。
第三,为何将统计样本规定为21世纪的英语美学读本?首先,21世纪以来是美学知识生产最具成果的时期,大量新的知识呈现,很多历史问题被重新考量,因此这一时期的美学读本当之无愧地代表了美学研究的最新进展。我们发现,不同时期的美学读本带有不同时期的社会文化烙印,如果我们把美学的当代发展作为一个审视其中经典文献的视角,那么21世纪的美学读本具有相当合理的入选理由。以英语美学读本为范围,又涉及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语言文化问题。我们知道英文是全球最为通行的世界性语言,俨然也是全球知识生产最重要的语言,英语选本虽然会对英语作者有所偏袒,但总体上说英语的美学读本基本上是对各种语言文献保持开放的。在英语读本中,我们看到的绝不只是英语世界的美学研究,而是整个西方甚至全球的美学研究状况。此外,由于英语学术市场的多元性和广泛性,所以比较任何一种其他西文,英语读本都是最规范、最具包容性和市场性的知识载体,这也是我们选择英语美学读本的一个主要原因。
为了有效地分析英语美学读本,需要对读本的体例规制做一些初步分析。尽管编者的个人风格迥异,读本涉及的主题千差万别,但总体上看英语美学读本大抵可细分为五种类型。一是为纪念某人,结集其著述或结集他人对其评述而成的专人美学读本;二是依据国别或地区编纂的地域美学读本;三是门类美学读本,常见的如音乐美学乃至数字美学读本,此类型读本在泛审美时代有着更为广阔的需求;四是针对某些美学概念主题或与相关学科内容联结的美学读本,常见概念有崇高(sublime)、如画(picturesque)等;五是编年式的美学读本,既有跨越千年的通史读本,也有关注某一历史时期的断代读本。当然,这几种类型的读本之间区分并不严格,实际上一本读本可能是多种体例的结合。
对本文研究来说,最需要关注的就是第四和第五类美学读本。这两类读本通常聚焦于美学的一些不同时期的重大理论问题。一般来说这两类美学读本有两种编排方式:第一种是完全依照编年史顺序罗列文献,自古到今,从古典时代一直到后现代,或是突出某个特定时段,比如浪漫主义时期或是现代主义时期等。编年排版式读本虽然没有列出文献所归属的概念主题,但是它们的主题实际上隐含在时代递转的历史线索之中,这一点可以从不同时代的文献对不同理论的关注中看出。第二种是我们需要特别关注的读本类型,即主题式架构的美学读本。这类读本是按照美学问题来设计的,将古今美学卷帙浩繁的文献,依照一定的问题结构来加以编排,从而体现了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彰显出美学领域的知识谱系学和问题意识。读本在题目之下通常又分几大主题章节甚至更次级单元,用以区分文献在不同小主题方面的侧重,体现编者美学问题意识与学术兴趣;二是突显文献的理论探索焦点。与有些设计宏大的美学主题不同,为紧扣各单元主题思想,入选的每篇文献的焦点非常明确,避免了泛论的局限性,使得读本文献具有相当明确的理论指向性,有助于读者了解文献的价值和意义。
为了厘清西方美学学术共同体对美学理论经典文献的代表性看法,本文聚焦于2000年以来出版的综合类美学读本。利用OCLC World Cat联合目录数据库,检索类型为美学读本的英文纸质图书,通过“Aesthetics Anthology”“Aesthetics Readings”“Aesthetics Reader”等多个关键词搜索,并将出版时间限定在2000年及以后。再经人工筛查,剔除自选或他选的专人读本和专人研究读本、小语种地区美学读本、主题局限门类美学的读本。经过一系列的筛选工作,将样本文献划定为表1 所示的19 本美学读本。其中,相同书名及编者的读本依出版时间不同区分版本。下一步则是对已有读本进行编码,统计读本的章节标题,收录文献及其作者,并将作者与维基数据库(Wikidata)词条编码(item identifier)匹配后,用Python爬取作者在维基数据中对应的标签(label)、描述(description)、别名(aliases)、属性(property)和值(value)。主要爬取属性为性别(sex or gender)、国籍(country of citizenship)、出生日期(date of birth)、死亡日期(date of death)、使用语言(languages spoken,written or signed),以供后续分析使用。
表1 作为统计样本的美学读本清单
二、当代西方美学关注哪些核心概念?
尽管美学读本选文的问题取向有所不同,但是如果我们对读本做总体的考量,依然可以找到一些考察读本内容的有效路径。换言之,对读本的内容分析是我们进入读本这一载体背后的美学知识生产领域的门径之一。如前所述,读本分为不同的结构,尤其是主题式架构的读本,它将当下关心的美学基本问题区分为若干部分,分门别类地选择有代表性的文献。因此,读本的问题结构一方面体现了编者对美学的知识总体框架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彰显出美学基本问题自身的逻辑关联。我们知道,美学问题通常在理论上呈现为特定的关键词或命题,通过这些关键词的分析,可以大致看出当代美学的理论关注点在哪里,尤其是通过词频统计,可以发现当代美学研究的热点问题何在。因此,本节首先统计美学读本中问题设计的关键词词频来解释西方当代美学的理论基础和热点问题。
本文选取的19本读本体量各有不同,比如“Aesthetics:The Classic Readings”(《美学:经典读本》)[1]Cooper,David E.(ed.),Aesthetics:The Classic Readings,Hoboken:Wiley,2019.、“Classic and Romantic German Aesthetics”(《古典与浪漫主义德国美学》)[2]Bernstein,Jay M.(ed.),Classic and Romantic German Aesthe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The Creation of Art:New Essays in Philosophical Aesthetics”(《艺术的创造:哲学美学的新论述》)[3]Gaut, B., and Livingston, P. (eds.), The Creation of Art: New Essays in Philosophical Aesthe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三本读本没有细分章节,其余16本图书共细分为131个单元标题,其中“Aesthetics:A Comprehensive Anthology”(《美学:一个包罗万象的选本》)[4]Cahn,S.M.and Meskin,A.(eds.),Aesthetics:A Comprehensive Anthology,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8.一书提供的按照年代和按照概念两种目录编排方式均纳入统计。尽管这些单元标题的表述不同,但一些关键词却是共通的。对这19 部读本统计的结果是:“艺术”(art/arts)和“美学/审美的”(aesthetics/aesthetic)是出现频率最高主题词,分别为36 次和28 次;其次为“价值”(value/values)8 次。首先,“art/arts”和“aesthetics/aesthetic”是两个最突显的主题词,这就表明了美学作为一个独立的知识系统,其焦点始终对准艺术领域,或是单数的艺术或是复数的艺术。如黑格尔的判断:美学的“对象就是广大的美的领域,说的更精确一点,他的范围就是艺术,或则毋宁说,就是美的艺术”;“这门学科的正当名称确实‘艺术哲学’,或则更确切一点,‘美的艺术的哲学’”[5]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3-4页。。黑格尔百多年前的界定如今看来仍然有效。不过晚近美学的进展,已经不再把艺术作为唯一的主题,统计结果中“自然”(nature)这一概念也在美学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也许反映出当代美学中环境美学、生态美学和自然美学兴起的新情况。其中有关时代的概念也很突显,有“现代”(modern)、“当代”(contemporary)、“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相比之下,“中世纪”(medieval)、“古典的”(classic)就被淹没在众多主题词之中。读本对美学问题的关注显然集中在现代、后现代或当代层面,作为传统人文学科分支的美学,现代性与当下性始终是其知识生产的重心所在。“价值”概念的显赫位置也是一个值得反思的现象。美学作为哲学分支,当然是对艺术及其审美价值的研究,其显著的规范性学科特征使得“价值”问题突显出来。在美学研究中,从审美价值到伦理价值,始终是美学家不得不思考的难题。数字人文方法所带给我们的对美学理论思考重心的描画,再次重申了自鲍姆嘉通以来美学学科的价值论取向。与“价值”概念密切相关的另外两个概念是“经验”(experience)和“解释”(interpretation)。“价值”在美学或审美实践中是通过“经验”来传递和感知的,而“解释”作为美学这一哲学学科的主要方法,关心的就是价值和意义的阐发。另一个颇费思量的问题是,“美”(beauty)这个曾经的美学中心词,在主题词表中,显然处于次要的地位。这与现代主义以来艺术和美学对“美”概念的质疑与批判,以及对新奇、怪异、异国情调、原始、荒诞、甚至丑等观念的着迷,显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相关性。“美”作为一个西方美学的古典概念已经失去了曾经有过的神圣光环。
借助于文本分析平台Voyant[1]https://voyant-tools.org。提供的关键词联结功能,我们对主题词的结构关系也做了分析。与最高词频的3个主题词共同出现的相互联结最近的其他6 个关键词(图1),它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复杂的关系网络。其中,频次较高的“艺术”“美学”和“价值”三者相互联结,说明美学的用力之处仍在艺术价值与审美价值的研究上;而其中“自然”与“艺术”和“美学”的强联结则与我们前面提及的晚近环境美学、生态美学和自然美学的崛起关系密切。
图1 与高频主题词共现的相关联结词
当然,对于美学热点分析而言,单纯的关键词词频统计远远不够。我们可以顺着这9个高度联结的关键词回到原文对读本的问题结构进行更为精细的解读。在本文看来,它们组成了当代美学的一个知识架构,其间的复杂相关性亦呈现出某种学理性和逻辑性的关联,其中有四个问题值得关注。
首先,在学理上对美学规范性概念的讨论。尽管很多读本将美学(aesthetics)与艺术哲学(philosophyof art)并立,但统计发现,多数读本的重点仍是审美价值(aestheticvalues)、审美经验(aestheticexperience)、审美特性(aestheticproperty)和审美判断(aesthetic judgement)等美学基本问题。这表明在美学领域,哲学性的问题仍然是占据主导地位的。这些规范性的概念更多地与价值、意义、人文等特性相关,具有显而易见的哲学意味。也正是在这里,我们不难理解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学界有一个艺术理论与美学分道扬镳的取向,尤其是一些偏重于造型艺术的理论家,如费德勒、温德、潘诺夫斯基等人,明确提出艺术理论有别于美学,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美学偏重于一些主观性范畴,诸如价值、趣味、判断等,因此他们主张将艺术理论建构为一个客观的科学,避免使用主观性和规范性的概念,而倾向于使用描述性的客观性概念[2]Wind,Edgar,“Theory of Art versus Aesthetics”,The Philosophical Review,vol.34,no.4,1925,pp.350-359.。
其次,门类艺术的美学问题。通过读本选文主题词的词频分析,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各门艺术在美学中的重要性程度似有不同。最高词频为“音乐”(music),其次为“文学”(literature),频次最低的为“舞蹈”(dance),造型艺术不那么显眼。音乐在西方美学中的显赫位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可以做合理的猜测是:其一,自浪漫主义美学以来,音乐始终被奉为最理想的艺术形态,在黑格尔的美学系统中,音乐作为浪漫型艺术的典范具有很高的地位;唯美主义者佩特(Walter Pater)的名言更是脍炙人口——“一切艺术都不断趋向于音乐状态”[3]Pater,Walter H.,The Renaissance:Studies in Art and Poetry,New York:Dover,2005,p.92.。其二,这种情况的出现还与当代文化中音乐地位的提升有很大关系,尤其是流行音乐的崛起,音响工业的沛兴,以及音乐深入人们日常生活等等,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美学家的注意力。相比之下,作为印刷文明产物的文学虽然仍保留老二的位置,但其重要性显然已经大不如前。值得注意的另一个情况是,美学中对电影的讨论也逐渐呈现上升趋势,甚至不少哲学家和美学家在其论著中直接以电影为例展开论述[1]这方面最典型的如美国著名哲学家卡维尔。参见Cavell,Stanley,The World Viewe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如果说造型艺术、文学两个词代表了古典文化的主导艺术门类的话,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音乐或许更具现代性,而电影等流行艺术则是当代艺术的重要代表。
复次,艺术的本质问题,即何为艺术或艺术品的问题。围绕此问题这些读本利用“什么是艺术”(what is art?)、“艺术的本质”(the nature of art)、“艺术的鉴定”(identifying of art)、“艺术本体论”(the ontology of art)等不同的问询方式,提供的答案也有所差异,从柏拉图到科林伍德再到乔治·迪基,以及许多美学新锐都谈到了这些问题。这一经典问题既是20世纪美学的焦点问题,又是一个常讲常新不断更新的话题。
最后是新的美学思潮的出现,即千禧年以来大众艺术的理论化带来的“生活美学”(everyday aesthetics)以及“环境的”(environmental)、“自然美”(natural beauty)等主题词,揭示出当代美学越来越关注日常生活和生存环境这两大理论指向,日常生活美学和生态美学已成为当代西方美学的显学。
三、谁是美学知识生产中的经典作家?
美学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知识领域,吸引了古往今来众多的美学家。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主角。他们不但对过往的美学理论提出质疑,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新的美学理论以别立新宗,开一代风气。所以,就西方美学经典研究而言,经典文献与经典作家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周宪教授将西方美学知识的生产者分为三类:“美学思想家”“美学理论家”与“美学研究者”[2]周宪:《关于西方美学的比较文献学研究》,〔上海〕《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1期。,显然,只有那些第一类和第二类的角儿才有可能成为美学经典文献的经典作家。不过,从读本选文的分析来看,情况要复杂得多。读本收录的美学著述作者中除以上三类外,更不乏各门类艺术的实践者与理论家。为了行文方便,本文将其中收录的作者统称为“美学家”。因人文学科著作倾向于独立研究,合著率很低,便不区分第一第二作者[1]需要说明的是,“Oldest Programme for a System of German Idealism”一文的作者存在争议,有编者认为此文应是谢林、黑格尔、荷尔德林三人合写,也有编者将其仅归于荷尔德林一人,为了计数方便,本文统一计为荷尔德林著。,如此,将合著者计算在内,19本读本共收录美学家814人次,去重后为274人。各频次人数分布及美学家名录如上页表2所示,足见不同美学读本之间选择的高度重合性,大致反映了学界认定的“美学家”在21世纪初的影响力状况。
表2 各频次人数分布及美学家名录
我们首先关心的是频次高、受关注度高的美学家,即频次大于等于8的高频次区间的24人——频次最高的为美国经验论美学家诺埃尔·卡罗尔(Noël Carroll),其次才是柏拉图,虽然康德、尼采、丹托、黑格尔、本雅明等资深美学家表现依旧令人瞩目,但大部分仍为现当代英美籍美学家。其中诸如沃尔顿(Kendall Walton)、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拉玛克(Peter Lamarque)、鲁宾逊(Jenefer Robinson)等人在国内美学界尚未有深入研究。这些高频次的当代美学家大都曾担任英美美学协会主席,足见其学术地位以及所在学术团体在知识生产上的巨大影响,同时也反映了当前西方美学研究日益体制化和专业化的境况。
接下来,我们将美学家分析样本扩展到频次大于2的101人。我们暂不考虑19世纪欧洲民族国家发展和政治版图变化的因素,以现代地理位置归属为依据,结合各美学家的历史分期统计不同时期美学家不同地域分布情况,其中14位18、19世纪美学家几乎全部来自德国或德语区,清晰地表明德语国家在美学作为现代知识生产中所扮演的举足轻重的角色。就西方美学来看,20世纪则出现了较大变化,德国的影响力虽在却有所衰弱,特别是由于美国崛起重塑了西方美学的地理版图,形成英、法、美、德的四足鼎立。随后,诞生于20世纪中期的当代英语美学家掌握了理论话语权,现代美学学术重心完成了从欧洲向北美的转移。这种现象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解释:一是自英国经验主义哲学与大陆理性主义的分立始,继承自经验论的英美分析哲学,走出了一条逐渐占据掌握西方美学领导权的路径。英美学派中出现了一些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如古德曼(Nelson Goodman)、沃尔海姆(Richard Wollheim)、丹托(Arthur Danto)等。二是文化艺术中心的转移。根据席奇(Maximilian Schich)教授通过比较15万余文化名人的出生地与死亡地数据绘制的文化史网络框架,欧陆的巴黎、罗马等老牌最具吸引力城市都要让位于纽约和洛杉矶[2]Schich,Maximilian,et al.,“A Network Framework of Cultural History”,Science,345,2014,pp.558-562.。自20世纪纽约成为西方新的艺术中心,对美国当代艺术和先锋派的研究引领潮流。今天的美国不仅生产最具活力的学生和学者,还从世界各地吸纳人才,使美国后来居上,成就了在美学界独步天下的地位。
从其他角度来看,一方面,就美学家的身份而言,科林伍德在《艺术原理》中将“对艺术哲学怀有兴趣的人”分为“具有哲学素养的艺术家和具有艺术趣味的哲学家”两类[3]科林伍德:《艺术原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目前看来,具有艺术趣味的哲学家显然更胜一筹,专门从事理论生产的哲学家、艺术理论家,尤其是“科班出身”的当代美学研究者占据绝对地位。另一方面,从性别上看,在频次大于等于8的前24名美学家中,仅有鲁宾逊一名女性,在较低频次引用区间发现了另外12位女性美学家。但她们并不只是作为女性主义代表的特殊群体,而多以个人的主体性参与到一般美学问题的讨论之中。由此可见,在美学的知识生产领域,男性主宰的状况依旧,虽然女性主义美学晚近获得了很大发展,但要争得更多地位和承认,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尽管这些读本的核心都是西方美学,但我们在剩余小于等于2的频次区间仍发现了非西方的美学家的身影,如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Jun’ichirō Tanizaki),而中国进入的人中间不仅有画家石涛、书法家陆机等实践派,还有墨子、荀子等思想家。我们相信,这只是非西方学者进入主流美学话语的第一步。
四、何为美学知识场域中的经典文献?
与美学家类似,各国美学著述在读本中的收录情况也反应了作者及其著述在学界的重要程度,是我们考察读本内容的第三个方面。这19本读本共收录了798篇文章或著作摘录,因编者美学理论取向不同,同一著作的摘录在读本目录中可能以三种形式出现:一是著作原名,二是节选章节标题,三是编者根据选文主旨自拟标题,均需要到书中核查,最大程度避免频次缺失。而且因读本中选择的文献版本不同,译名多有不同,本文选择更为通用的译法[1]如康德《判断力批判》一书的书名就有“Critique of Judgment”“Critique of Aesthetic Judgement”“Judgments about the Beautiful”“Critique of the Power of Judgment”等多种译法,在本文中统一为“Critique of Judgment”。。“EveryMan as Artist:Readings in th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Art”(《人人都是艺术家:传统艺术哲学文选》)[2]Keeble, Brian(ed.), Every Man an Artist: Readings in th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Art, Bloomington: World Wisdom,Inc,2005.一书的第一章节多为原始文献中只言片语的摘录,对此只计入上文的美学家分析,不计入本次文献分析,特此说明。
统计得出的大于等于4次的25篇高被选单篇著述如表3所示,它们都是过往和当下对美学界产生重大影响的经典文献,对所涉及的艺术与美学命题的探讨一直持续到今。可以说,这些读本遴选出的高频著述就是西方美学经典的基本文献。从表3可以发现,高频著述的排名与上节美学家排名不完全重合。例如,卡罗尔总频次虽高,但除了“A Philosophy of Mass Art”(《大众艺术哲学》)[1]Carroll,Noël,A Philosophy of Mass Art,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一书在列外,其余多为低频被引篇目,从篇目“Working and Dancing:A Response to Monroe Beardsley’s‘What Is Going on in a Dance?’”(《研讨与舞蹈:对比尔兹利〈舞蹈中发生了什么〉一文的回应》)[2]Carroll, Noël, and Sally Banes,“Working and Dancing: A Response to Monroe Beardsley’s‘What Is Going On in a Dance?’”,Dance Research Journal,vol.15,no.1,1982,pp.37-41.,“The Power of Movies”(《电影的力量》)[3]Carroll,Noël,“The Power of Movies ”,Daedalus,vol.114,no.4,1985,pp.79-103.、“Recent Approaches to Aesthetic Experience”(《研究审美经验的新途径》)[4]Carroll, Noël,“Recent Approaches to Aesthetic Experience”,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70, no.2,2012,pp.165-177.等可以看出他广泛涉及审美经验、电影、舞蹈等领域的美学研究,虽然各自取得一定成就,但影响力并不突出,经典性不够。这些高频文献极少是对门类艺术的分析,多主张一种总体性的哲学层面的研究,这也是美学所以保持其哲学学科特性的体现。
表3 频次大于等于4的单篇文献
这个统计结果蕴含了许多复杂的值得分析的内容。我们从以下几个方面来考量。
第一,从古典与现代的知识二分格局来看,21世纪的美学家或美学界仍在不断地回溯到历史传统中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等古典思想家的著述,仍是我们今天思考美学问题不可或缺的思想传统。尤其是柏拉图竟然在最高被选文献中独一无二地占有2篇。但比较起来,21世纪的西方美学关注点毫无疑问在现当代美学上,除去4篇文献来自古典时期,其余21篇均出自于现当代哲学家或美学家。这清楚地说明当下美学思考的重心绝对是现当代问题。
第二,从美学文献作者所属的国别或语种来看,美国美学家占据7席(美籍美学家Kendall Walton有两篇文章在列,所以美国美学家占据7席),德国美学家占据6席,不列颠美学家占据6席,法国美学家只有1席,另外4席是古希腊3席,古罗马1席。这些席次的分布清晰地标识了欧陆美学与英美美学的二分格局。但是,如果从重要性来看,在频次8以上的美学文献中,除了柏拉图和休谟之外,其余5位均为德国美学家,依次是康德、海德格尔、本雅明、黑格尔、尼采,此5人是当之无愧的西方美学奠基性的美学思想家。换言之,德国美学家总数上并不占优,但其影响力超越了英美美学,尤其是康德《判断力批判》以12次的收录频次而高居榜首,其影响力超越了任何其他选文。一个令人好奇的问题是,为什么法国只有福柯一人入选?我们认为原因也许在于,从英美经验主义和分析美学的视角看,法国理论的许多思想家算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美学家,他们的著述多为一般性的哲学、文学、社会学和历史学研究,诸如德里达、巴特、拉康、阿尔都塞、克里斯蒂娃等等。这一点在晚近剑桥大学出版社刊行的美国美学家盖耶尔的三卷本《现代美学史》中亦可找到明证[5]Guyer,Paul,A History of Modern Aesthe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5.。
第三,从英美美学来看,有一个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区分,即现代美学以英伦美学家为主导,后现代则由更多的美国美学家占据主导地位,这也符合二次大战后美国统治世界的大国崛起趋势。更有趣的是美学家之间的跨国流动现象,一些英伦的美学家,如沃尔海姆后半生是在美国大学度过的,他的美学研究似乎已经成为美国当代美学的一部分了。但正如有学者提出的,“美国美学(American Aesthetics)意味着什么?是由在美国出生的,或是拥有美国国籍的,还是在美国工作的学者所撰写/思考/教授的美学吗?”[6]Diffey, T. J.,“On American and British Aesthetics”, The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Art Criticism, vol.51, no.2, 1993,pp.169-175.
最后,这个列表又一次清楚地表明,在美学研究的高端领地,女性仍是一个缺位的角色,25篇文献中居然没有一篇来自女性美学家。这再一次提醒我们,在美学的知识生产领域,男性的主导和支配仍然是一个需要我们进一步关注的问题。
五、结语
以上我们采用统计的方法,对21世纪流行的19本英语美学读本做了不同层面的统计分析。这个初步的工作颇有些前卫性,它给我们提供广阔的“美学想象力”,让我们对21世纪西方美学的知识生产境况有了一个别开生面的理解。在这个研究中,透过英文美学读本,我们可以看出西方美学知识学的若干问题,以及西方美学经典的总体情况。
其一,尽管传统审美价值和审美经验等问题仍旧是美学研究的重点,但因为美学注重现代性和当下性,还有一些问题也进入了艺术理论的思考范围,比如自然或环境或生态问题。自德国古典美学,尤其是黑格尔以后,自然被驱逐出了美学思考领地,美学只研究艺术。然而,随着城市化、工业化和环境污染问题日趋严重,随着自然不断地被“人化”,这一阶段自然和生态重新进入美学的思考范围。同时,以卡罗尔为代表的、大众艺术的理论化趋势使得日常性、日常生活、日常物都进入了美学的探究范围,即所谓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这清楚地揭示了美学在21世纪演变的内在逻辑,西方美学作为一个学科或知识场域,其理论思考仍在传统与当下的二重奏中展开,形成了一个当下与传统的不断“再发明”的观念更新逻辑。
其二,古典理论的奠基性和影响力突出。哲学家怀特海曾断言,两千五百多年的西方哲学不过是对柏拉图哲学的一系列注脚而已。对美学而言,我们或可将做注脚的范围扩大到18世纪德国美学。美学作为传统人文学科,无论是高影响力的作者或是文献,古典美学的影响都可见一斑。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理论之后》[1]Eagleton,Terry,After Theory,New York:Basic Books,2003.的出版,宣称我们进入“后理论”时代。进入21世纪,各种大理论消退而小叙事流行。经过后结构主义或解构主义对现代性的深入批判,美学和艺术理论的许多问题不再简单地从形式主义或文化政治论的角度做单一的解释,而是倾向于更为宽容和更为多元的解释,美学理论变得更为务实,这也成就了21世纪美学美学的新面貌。我们或许仍在仰赖过去的权威,但卡罗尔、沃尔顿等人的新理论也正在崛起。
作为一个知识的生产场,谁是场内的有影响的经典作家?哪些著述从众多文献中脱颖而出成为西方美学经典文献?这些文献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联?哪些核心概念或主题词构成了当下西方美学的关注重点?通过“远距离观察”,上文大致给出了一个解答,为中国当代的西方美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参照。如果我们把本课题的研究发现作为西方美学知识图谱,同时结合中国对西方美学的接受和研究,亦即本土的西方美学经典接受的知识图谱两相对照,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文化的变化如何制约着本土美学界对西方美学的理解和解释。尤其是有些美学家在西方名声显赫,但在中国却无人问津;有些美学经典在西方影响深远,在本土学术语境却鲜有提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21世纪英语美学读本的研究彰显了其独特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