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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散文的“父爱”叙事

2020-02-25王兆胜

江苏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父爱散文儿子

王兆胜

内容提要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散文的“父爱”叙事继承了传统,又有新的探索和发展。第一,既全力批判父亲家长制权威,又省思严父的价值,还肯定父亲“缺席”为子女带来的宽松自由环境。第二,既表现博大情怀的父爱,又呈现柔情似水的父爱,以彰显“父爱”叙事的柔性美学。第三,“父爱”叙事呈多元化格局,既有强烈的反差和张力效果,又不失均衡和谐,给读者带来心灵震动和灵魂升华。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为20世纪以来的“父爱”叙事带来丰富的色彩、深刻的内涵、多样的形式和长久的生命力量。

在散文研究中,学者散文、艺术家散文、官员散文、女性散文、母亲散文等都得到了应有重视,而作为新文学母题的“父爱”散文却多有忽略。刘心武表示:“回忆起父亲脊背上的那片痱子,我想到了一个伟大的话题,这个话题常常被我们所忽略,那就是父爱。我们对母爱倾泻的话语实在已经太多太多。其实,仅有妈妈的爱,人子的心性是绝不能健全的。”“我们似乎也是‘阴盛阳衰’,中国男人要提升阳刚气,浓酽其父爱,也应是必修课之一!”[1]刘心武:《父亲脊背上的那片痱子》,邓九平主编《谈父亲》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00页。其实,早在1919年,鲁迅就写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925年,朱自清发表《背影》,这为散文的“父爱”叙事确立了经典性文本范式。从此,关于“父爱”叙事的散文作品不断涌现,改革开放以来更是蔚为大观。本文着重探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散文的“父爱”叙事,在与“母爱”叙事散文、小说等文体的“父爱”叙事比照中,彰显其独特价值。

一、审视“父亲”与省思“严父”

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主要探讨“父子关系”,对于中国传统“长者本位”进行了无情批判,倡导“幼者本位”。它强调在家庭中,父亲要有“爱”,以便让子女得到“解放”,健康自由的成长和发展[2]《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131页。。自此,中国新文学进入一个“审视父亲”、挑战父亲权威的运行轨道。在鲁迅、巴金等不少作家笔下,父亲是“缺席”的;在曹禺的《雷雨》中,作为父亲角色的周朴园、鲁贵是虚伪和专断的,他们都遭到审视与批判。有人认为,五四文学创建主体大都在童年或少年时代有着丧父的人生经历,其父权有一个从在场到缺失的过程。父权的缺失,为这批“没有父亲的孩子”成长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颠覆者,以及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建构者提供了历史机缘[1]李宗刚:《父权缺失和五四文学的发生》,〔济南〕《文史哲》2014年第6期。。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继承了这一理路,着力审视“父亲”、批判“父亲本位”,希望有“爱”的教育,并获得启蒙的思想意识。只是在这一继承中,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又有所推进、突破和创新。

首先,深入批判与坚决否定父亲的专横威权,呼吁“父爱”觉醒。鲁迅提出“怎样做父亲”已过去一个世纪,但那时提出的问题到改革开放以来仍未解决,还需进行“父爱”的启蒙教育。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中,不少作家笔下的父亲都比较专断,家长制权威突出,有的甚至是“恶父”形象,可见传统力量特别是恶习的积重难返,启蒙工作的任重道远。刘兆林的《父亲祭》[2]刘兆林:《父亲祭》,《刘兆林小说精品选·中篇卷》,〔北京〕华夏出版社1996年版。是全面否定父亲的文本,其中包含儿子的无限怨恨甚至诅咒。作者全力展示父亲的家庭“暴君”形象:一是父亲的冷漠与凶狠,对儿子从小养的狗不但不爱,还在寒冬夜里将它扔到外屋,第二天狗被冻死,这让儿子非常难过。让人寒心的是,父亲竟将小狗剥皮做成帽子,还强迫儿子吃狗肉。儿子哭着不吃,父亲就恫吓要打他。作者写道:“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二是父亲很少有笑意,对母亲、姐姐、“我”等家人都不好,极其冷血。一次,可能从饺子里吃出瓜子皮,父亲竟大发雷霆,将饭桌掀翻,饺子淌了一地,还不许儿女去拣,在不停的大骂中,全家人都吓哭了。于是作者写道:“爸爸,你知道吗,因为你对妈妈无情才使得你在我心中没有一点位置,你伤透了妈妈的心,所以到现在我还恨你。我的心头刻下了多少道妈妈在您面前或是背后流泪的不可磨灭的伤痕啊。”“爸爸呀,如果你能再生一次,千万好好想想吧,你该认认真真为妻子和儿女写一本《忏悔录》。”三是父亲对夭折的幼子和女儿应该负责。因为父亲没照顾好他们,一个因为感冒、一个肚子痛,他们就丢了性命。作者写道:“你那刻毒的嘴,讨厌的眼睛,张牙舞爪可恨的形象,你无情,你自私,是你折磨死了妈妈,小瑞弟弟和大芬妹妹的死都有你的直接原因,你是个魔鬼,你是凶妖,我恨不能一把掐死你为妈妈、小瑞和大芬报仇。”四是父亲后来得了狂躁病,母亲也因精神病早逝,这让全家不得安宁。一旦犯病,父亲甚至拿刀威胁家人,一次竟被“我”将刀一脚踢飞。在此,恶毒的父亲形象活画而出,作品也提出“父爱”在家中缺失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这就容易理解,作者为什么在开篇说:“你终于死了吗,父亲?你那日夜消耗也经久不衰的生命之灯真的突然熄灭了吗?我真不敢相信这喜讯是真的。”对于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作者解释说:“我知道,把你的死说成喜讯,人们在感情上都不会原谅我的,可这就是我的真实心理。”以往,在“审父”视角下,儿子对父亲虽有指责与批判,但少有刘兆林这样义正言辞的谴责和诅咒,也就没有这一散文的勇气、力度和深度。更重要的是,刘兆林的父亲不是一般农民,而是中学老师和校长,在同事、学生和乡人眼里,父亲又是个好人,是“做人的典型”,因为他俭朴、艰苦奋斗、课讲得好,即使犯病也从不欺负妇女和儿童。这就令人感到困惑和引人深思:身为传业释惑的师长,在外表的光鲜下,在家中却是个无爱的恶毒父亲。从五四到现在,一个世纪过去了,但对专制的批判远未完成,专制之根深入家里,表现在父亲这个无法无天的绝对权威身上。此文的创新价值不容忽略。莫言的《父亲的严厉》[3]莫言:《父亲的严厉》,〔贵阳〕《晚晴》2019年第6期。极言父亲“可怕”:“只要有人在我身后低沉地说一声‘你爹来了’,我就会打一个寒战,脖子紧缩,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半天才能回过神来。”“我的姑姑说,她们在一起说笑时,只要听到我父亲咳嗽一声,便都噤声敛容。用我大姑的话说就是:‘你爹身上有瘆人毛’。”然而莫言却说,他父亲对儿子从不打骂,却令人生畏。这从另一面说明:莫言的父亲比刘兆林笔下的父亲更“可怕”,因为后者“使暴”具有外在化特点,用的是语言与恶行;前者则不怒而威,让全家人不寒而栗,这是更内在化的精神奴役,从更深层次揭示了专制父亲的危害。

其次,看到严父的另一面,给“父爱”以新解。如从负面理解“严父”,那主要是从现代性视角批判父亲,具有观念性意义。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在此有所突破,除了抨击父亲家长制权威,还对“严父”有所保留甚至理解,从而带来作品更丰富的内涵。比如,刘兆林对父亲极尽漫骂、挖苦之能事,但也并非毫无理解。他认为,父亲是包办婚姻,他曾给儿子和同学做过饭,还到部队看过儿子,所以“我”还是希望父亲死后“安息”。文末有句话:“安息吧,我的可怜的灵魂被撕扯了五十九年已经分裂为分子分裂为原子分裂为中子分裂为质子分裂为核子了的爸爸啊……”这里包含了儿子多么深沉的悲哀和苦痛,但祝愿也是发自内心的。还有,当儿子看到父亲死后夹存折的小本里,记着每天的收支数目和怎样为攒几百元所订的劳动计划,以及父亲写的诗,“我”大为惊异,因为儿子没想到,如此恶毒之父还会写诗,于是写道:“爸爸,我恨你也好,爱你也好,还在母腹中时就注定了我们的这种关系,‘没有你哪有我’,我的血质,我的性格,我的事业。”另外,莫言也未完全否定严父,反而说:“高密东北乡的许多人说,我们家族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学生、研究生,全仗着我父亲的严厉。如果没有父亲的严厉,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子的人,还真是不好说。”将逆境成长看成必然,认为“严父”之下出孝子和好儿子,这在观念上又回到传统。孙郁在《劳我一生》[1]孙郁:《劳我一生》,〔天津〕《散文海外版》2019年第10期。中有类似看法:“我有时候想,卡夫卡后来在写作上的成就,是不是也感谢父亲的压抑?”“鲁迅的舐犊之情,其实也未必没有负面的因素,因为过于随便,便少了戒律,自然影响了孩子寻找陌生化的生存的冲动”。不过,与人们对“父亲”角色的缺席充满遗憾不同,孙郁则有新解,他甚至庆幸,这样的儿子更少负累,成为自由之身。因为孙郁笔下的父子之间少有“关爱”,甚至比较隔膜,但总有淡淡情愫相牵。这是一对淡得不能再淡、淡得有些模糊的父子,但其间也充满一些怀想和感动。最重要的是,孙郁觉得这种父子关系没什么不好,无形中还有优势。他说:“父亲在我的生活中位置并不重要,而且长期是一个空白。”“除了教一点诗,我们之间没有别的深入的联系。父亲一生没有打骂过我,永远都是客客气气的样子。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历史问题影响了我的前途,有着强烈的负疚感。这种客气的样子,让我在他的面前很是放松自然,有时候感到他的可怜。我少年时代建立起的对于父亲的态度,至今依然感到有些奇怪。”“我有时候想,我与父亲的关系,好似畸形时代的一种特异的存在。我们没有旧时代的那些规矩,但彼此都很平等。也没有现代家庭那样的正常秩序,是在动荡里互相瞭望的。”在此,孙郁对父子之淡然甚至隔膜颇多心会,也透露出这并不理想的遗憾。与此形成鲜明对应的是汪曾祺的父爱观。他在《多年父子成兄弟》[2]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中说:“我觉得一个现代化的,充满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须做到‘没大没小’。父母叫人敬畏,儿女‘笔管条直’最没有意思。”“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汪曾祺对父子关系的认识与鲁迅一脉相传,是具有强烈的现代启蒙思想的;但比鲁迅更自然、豁达、通明,是富有仁慈和童心的。值得注意的是,汪曾祺整体属于具有传统审美趣味的作家,但他对于“严父”的批判、否定甚至嘲笑又很现代和超前,与刘兆林和莫言的看法正相反,这是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一个耐人寻味的独特景观。

再次,打破父子敌对与隔膜,用“理解与爱”作为彼此联系和共同成长的纽带。父子往往不像母子甚至不如父女关系那样融洽,这是由生理学、心理学、历史学等多种因素决定的,也是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的一个母题。但毕竟父子关系特殊,其爱恨情仇也就容易达成理解与和解,这是对以往父子关系痼疾化的突破。张贤亮的《遗传》[1]张贤亮:《遗传》,《张贤亮中短篇精选》,〔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也写父子隔膜:父亲“不苟言笑”,“不论父亲的背影还是正面,我都有些怕。确切地说,也不是怕,而是一种疏离感”。不过,作者从“遗传”上找到父子的内在关联,“我就觉得自己的年纪越大,越能从自己的所作所为中找出父亲的影子来”,那就是神经质似的来自身体内部的莫名的冲动。在张贤亮看来,他与儿子是如此,他的父亲及其祖先更是如此:“他一辈子都由祖传的神经质的冲动、也即下意识所支配,茫茫然于两大敌对阵营之间,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在张贤亮看来,相同的遗传基因使再别扭的父子关系也能融通。贾平凹的《关于父子》[2]贾平凹:《关于父子》,见《自在独行》,〔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极言父子隔膜及其矛盾——先天是这样,从小是这样,长大后也是这样,像两个仇人般对立着。作品写道:“我说,作为男人的一生,是儿子也是父亲。前半生儿子是父亲的影子,后半生父亲是儿子的影子。前半生儿子对父亲不满,后半生父亲对儿子不满。”作者如何解决这一矛盾?他用的是迷信的脱生再世,于是写道:“你曾经是我的父亲,我的儿子何尝又不会是你,父亲和儿子原本没有什么区别的。明白了这一点多好呀,现时为人父的你还能再专制你的儿子吗?现时为人儿的你还能再怨恨现时你的父亲吗?不,不,还是这一世人民主、和平、仁爱地活着为好,好!”这一看法虽有点荒唐可笑,但毕竟化解了父子恩怨,幽默中有智慧。无为的《我和父亲未解的心结》[3]无为:《我和父亲未解的心结》,〔西安〕《美文》2019年第11期。写“我”与“父亲”的代际差异,也充满深深隔膜,这似乎是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与鸿沟。比如,在“我”少时,父亲有“偷公”习惯,随便将公家东西拿回家居为己有,这让“我”很瞧不起,并常因此发生冲突。问题是,父亲对“偷公”不以为耻,反以为常,他认为“拿”公家的东西不叫“偷”,人人都这样拿嘛!后来,父亲跟“我”进城住,竟问“我”超市是公家还是私人的,因不明所以,“我”随便说是公家的,结果有一天父亲将超市一袋米“偷回家”。当得知原因,“我”立即纠正父亲:超市是私人开的。父亲一听,觉得不妥,立马又将米送回去。父亲这种让人费解的可笑行为,简直令“我”哭笑不得。还有一天晚上,父亲见“我”书房亮着灯,就敲门进来,看“我”在写作,就问:“你写稿挣钱吗?”我随口答:“稿费很少,基本不赚钱。”没想到父亲反驳道:“你平常总嫌我种地不赚钱,不让我种,你不赚钱怎还写稿?”开始,“我”愣住了,后有所悟: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父亲不计成本种地,将别人的荒地租来,拼死拼活干一年,基本是出工嫌吆喝,常被“我”阻止和嘲笑。当看到儿子熬夜写稿不嫌钱,父亲终于找到回击理由,因为父亲太爱土地,太喜欢粮食了。让父亲不解的是:儿子可凭兴趣不赚钱写稿,他为什么不能种自己喜欢的地?于是,作者让父子达成心灵和解,然而,父亲很快去世了。作者写道:“分离已有三年时光,夜深人静之时,我闭上眼睛总能看到他老人家失望和哀怨的眼神。生养之恩无以回报,祈盼有缘于来生。”在此,所有的矛盾、冲突、隔膜与困惑都在父子的理解与爱意中消解,剩下的是永恒的怀想。田鑫的《和解》[4]田鑫:《和解》,〔银川〕《黄河文学》2018年第2/3期。集中写父子冲突与隔膜,这既来自父亲的粗暴、酗酒、打骂妻儿,也来自父子两个男人的暗自较劲,还来自母亲的突然死亡。总之,儿子对父亲充满仇恨、蔑视和冷漠。这是一个缺乏“父爱”的家庭悲剧,与刘兆林笔下的父亲相近。不过,渐渐地,作者让父子关系一转,特别是“我”拿到高考通知书,双方开始有所理解了。真正的“和解”是父亲的父亲去世,“我”在城里结婚。在儿子婚礼上,本该发言的父亲禁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一刻,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了,眼睛又变得模糊起来,父亲还是很具体,我本能地迎上去抱住他。两个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抱在一起,就这么哭着”。随后,父子关系因儿媳和孙女变得融洽起来,作品结尾说:“在城市里生活的大半年,我看着这个懦弱的好酒的无能的羸弱的男人,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举一动之间,恍惚觉得他是另一个我。每个周末的下午,我们会带着孩子穿过马路去公园,太阳已经明显偏西的时候,我们再返回来。落日巨大的阴影穿过楼房从城市里渐次撤退,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拉着女儿,女儿牵着我的父亲,三个人和各自的影子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直角,按照自己的节奏移动。这一刻,我的内心明显柔软下来,对父亲所有的偏见也慢慢消解,我想,在内心深处,我已经和这个男人达成了彻底的和解。”说不清是什么成为父子的融解剂,但时间、生命感、爱、包容以及彼此的成长可能是主要的。这里有些值得回味的新探索:父与子特别是儿子已不像以往散文甚至小说和戏剧那样,执意与父为敌,而是以新一代特别是年轻人的智慧寻找和解之法,突破父子隔膜,获得“爱”的生长开放,这是一种新气息与新希望。

最后,在自我审视中,重新认识父亲与父爱。有人认为,中国人特别是中国作家的批判意识较为强烈,但往往缺乏对自我的审视和批判[1]参见张国刚:《欧洲的中国观:一个历史的巡礼与反思》,〔济南〕《文史哲》2006年第1期;王卫平:《自我反省的力度与理想人格的缺失——从现代知识分子的形象史看作家的写作立场和描写侧重》,〔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这就造成单向度的审美价值取向,有错归别人却少有反省意识。以刘兆林的“审视父亲”为例。他对父亲的批评、指责甚至诅咒不无道理,具有深刻性,但换个角度看,父亲在儿子眼中的“残暴”又何尝没有合理解释?关于虐狗、杀狗、煮吃狗肉以及逼迫儿子一起吃,对亲手养大小狗并爱之如命的儿子来说,无疑是残酷无情的;然而,在缺乏食物的年月,对与狗没感情甚至讨厌的父亲来说,又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如能从特殊年代、包办婚姻、家庭成长背景寻找“父亲”性格的成因,刘兆林笔下的父亲可能就不只是可恨可憎,会得到多些同情和理解,也能成为一个更有深度和丰富多彩的立体形象。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也有不少散文是通过自我审视理解父爱的,其间也不乏忏悔之意。苏叔阳的《早该说的一些话——祭先父》[2]苏叔阳:《早该说的一些话——祭先父》,见《岁月如流》,〔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是个自责的文本。开始,他与刘兆林一样恨父亲:因父亲“一夫两妻”,母亲成为那个受害者,虽住一个城市,但四十余年极少来往,作者说父亲如“一个时时寄托着怨怅和憎恶的影子常在我眼前飘盈”。但慢慢地,对于父亲的理解和爱意在儿子心中升腾,从父亲“被协议”为“我”和哥哥提供生活费,到父亲的第二位妻子去世(作者称她为“另一位‘母亲’”),“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他的一切憎恶、歧见,一下子消失得净尽。对于一个失去了伴侣、老境凄凉的他,油然生出了揪心扯肺般的同情和牵挂。我第一次主动给他写信,要他节哀,要他注意身体,要他放宽心胸,我会侍奉他的天年,还希望他搬来同我一起住。为什么会如此,我至今也说不清楚”。“从那时起,我们父子间的感情的坚冰融化了”。于是,对于这个迟来的父爱,苏叔阳流泪、感动,同时也感激上苍。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与父亲这么快就一泯仇恨地和解,对不住已逝的孤苦一生的母亲,于是自责道:“我,做为母亲的儿子,一下子‘忘了本’,扔掉了所有的忌恨,孩子一样地投到了老爸的怀抱。这或许是我太渴望父爱,太希求父爱的原故吧。”这让人看到:一个让儿子痛恨的父亲如何慢慢被谅解,除了父爱的觉醒和补救,更主要的是儿子心中有了理解与宽容,还有自省、超越和自我成长。钱理群的《哦,你是我的父亲》[3]钱理群:《哦,你是我的父亲》,见《往事如烟·作家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也是一篇忏悔之作。因父亲到了海峡那边,也就成为大陆儿子眼中的“缺席”者,于是仇恨生了根:“我却因此而深深地怨恨你了,多少次望着那曾经挂过你的画像的白墙,我默默地想:要是父亲的形象也能像画像一样永远消失,要是我根本没有这样的父亲,那该多好。呵,我竟敢否认自己父亲的存在,我这罪孽深重的儿子!我为自己的念头吓坏了。”于是,钱理群将仅有的父亲照片付之一炬。“但我很快就受到了惩罚:当我得知父亲1972 年在台北悄然去世时,我才猛然省悟:我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亲手烧毁了对我有着养育之恩的父亲的形象!呵,我这大逆不道的、罪恶深重的儿子!”“哦,你是我的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发自内心的忏悔令人动容。作为儿子,我们或许只有成为父亲,有了自己的儿子、才会真正唤醒父爱,唤醒我们对于父亲的爱,包括理解与宽容。

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当代作家对父亲基本持否定态度:或让父亲“缺席”,以显示在无“父爱”前提下,子辈所承受的苦痛;或展示专制父亲的严酷恶劣形象,呼唤现代性启蒙与父爱生成。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基本沿续了这一走向,但又有探索、深化和发展,这就是:批判父亲和自我忏悔得以加强,对严父的积极意义有所肯定,父子紧张、冲突甚至仇恨的关系得以消解与化解,还有对父亲“缺席”与父子平等的新解。所有这些既与朱自清《背影》主旨所包含的“由父子隔膜到融通”有关,也与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观念更新与探索实践不无关系。当作家以更博大的仁慈进行创作,过往的种种就会冰雪消融般变得豁然开朗,更何况时代在不断进步,父子都面临新的发展机遇和成长机会。

二、父爱如山与柔情似水

一般总认为,“严父慈母”是中国文化传统,也是中国文学的精髓。张贤亮曾说:“读过‘五四’以来文学作品的人差不多都会发觉,与自己父亲有深厚感情的作家极少。鲁迅、胡适、巴金等等,好像都倾心于自己的母亲,笔下很少对父亲写过好话。”[1]张贤亮:《遗传——“父子篇”之四》,邓九平主编《谈父亲》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439页。其实,这只是一方面。有时正相反,“严母慈父”也成为文学的另一种表达,这在散文中尤为突出。如胡适、冰心的母亲以威严甚至不近人情著称:为养成良好习惯,母亲让小胡适吃尽苦头;到美国留学,母亲竟未给儿子送行;临终也不让儿子回国,提前写好很多信,让家人按月寄去,以示自己还活着。这是比“严父”还严厉“狠心”的母亲[2]王兆胜:《一生受用最是书——胡适的读书生活》,〔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5-8页。。在冰心笔下,她的母亲近于苛刻,给她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除了忙碌,母亲总如雕像般坐在一张高椅上。相反,不少作家笔下的“父亲”则是温和的,林语堂长篇小说《京华烟云》中的姚思安可为代表。不过,歌颂“慈父”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中最为突出。

早在1923年,冰心的《回忆父亲》就将父亲这个军人形象写得极尽温柔可爱。在与女儿交谈中,父亲“沉默”“沉静”“点头”“笑着”,并说出智慧语:“清静伟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灯台守,人生宽广的很。”朱自清的《背影》主要写父爱温情。站在“审父”视角看,这不是关于“父子冲突”的现代性文本,而是逆现代性甚至是反现代性的传统文本,即由父子隔膜转为和解。因此,《背影》未被观念化,更没被时代潮流裹挟,而是让父爱将儿子内心融化。林语堂笔下的“父爱”博大温柔,充满无边的幻想与美好。改革开放以来散文承续这一余脉,于是我们在许多散文中看到富有温情的“父爱”之河长流不息;同时,它也注入了更多的当代性,特别是博大的社会关爱与天地情怀。

一是写血浓于水的父爱情深。父母对子女的爱在世上可能最无私,所以改革开放以来描写父母之爱的散文很多,也往往以情深感人。但与母爱的无所不在和炽烈如火相比,父爱往往更在点滴之间、细微之处、默默之中,也表现在与子女的心灵契合与精神引领,这往往更显动人、温润、深刻。孙犁的《父亲的记忆》[3]孙犁:《父亲的记忆》,《孙犁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用淡笔勾勒出可爱的慈父形象:勤勉、善良、忠诚、感恩、温和,一句“父亲对我很慈爱,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就让人如沐春风。赵本夫的《我上大学》[4]赵本夫:《我上大学》,邓九平主编《谈父亲》(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写道,“父亲太可怜了,父亲太伟大了。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理由并不伟大,因为父亲只是个被扁担压弯腰的卖油郎。作者说:“我读了3所大学,而真正的大学是父亲。他是一所读不尽的大学,一部读不尽的人生。我会永远怀念他,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赵丽宏的《挥手》[1]赵丽宏:《挥手》,《赵丽宏散文精选》,〔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写道:“父亲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在我记忆中,他的脸上总是含着宽厚的微笑。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更没有打过一下,对其他孩子也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见到他和什么人吵过架。”一句话将父亲的仁厚善良写出。作者还说:“我们兄弟姐妹都能在自己的岗位上有一些作为,和父亲的为人,和父亲对我们的影响有着很大关系。”这是父亲以身作则和慈爱的结果。赵丽宏还写到父亲的三个细节:一是三次送他远足,父亲都远远向他挥手,直到人影由大而小,看不见了;二是在所有读者中,父亲是最在乎他的著述的人;三是父亲在住院弥留之际,还电话里嘱咐儿子:“你自己多保重”,于是作者说,这“使我的生命永远沉浸在你的慈爱和关怀之中。父亲”!文末作者感悟到:“有时候我想,短促的人生,其实就像匆忙的挥手一样,挥手之间,一切都已经过去,已经成为过眼烟云。然而父亲对我挥手的形象,我却无法忘记。我觉得这是一种父亲的象征,父亲将他的爱,将他的期望,还有他的遗憾和痛苦,都流露宣泄在这轻轻一挥手之间了。”这样的情韵有朱自清《背影》的影子在闪动。刘墉的《父亲的画面》[2]刘墉:《父亲的画面》,〔北京〕《健康》2008年第2期。记述了童年在严寒中被父亲包裹在皮袄中的感受:银白色的长毛,很软,很暖。还有孙晓玲的《摇曳秋风遗念长》[3]孙晓玲:《摇曳秋风遗念长》,见《布衣——我的父亲孙犁》,〔北京〕三联书店2011年版。和杨闻宇的《人生只有情难灭》所写的父爱[4]杨闻宇:《人生只有情难灭》,见《绝景》,〔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1996年版。,那是绵绵土样的情感,平和、棉软、温润、悠长,仿佛是一首渗透心灵的小诗。这样细腻委婉表达的父爱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中占比较大,是对中国现代散文的丰富、发展和深化。

二是超越血缘的父爱之情。应该说,以血缘关系显示父爱,还带有生理学特点。然而,要做到超出血缘的博大的父爱却并非易事。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中,像好的岳父和继父形象就能突破血缘进入高尚境界,而养父更能显出人性的光辉。梅友的《汤水一生》[5]梅友:《汤水一生》,〔邢台〕《散文百家》2003年第22期。写继父的慈爱。张亚凌的《继父》[6]张亚凌:《继父》,《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7年版。写在钢厂上班的继父矮小、黑瘦,他与带着四个孩子的母亲结婚。当时,四个孩子中,“我”只有五个月大,三哥两岁、二哥五岁、大哥七岁,继父不以为意并都视如己出。作者这样写继父对她的好:“没活干时,他就笑眯眯地瞅着我,那目光柔柔软软地撒了我一身。”有时,他喊一声“妮儿,甜一下去”,就将五分钱塞给她去买水果糖吃。等“我”剥开糖纸想让继父舔一下尝尝,“他会用干净点的手背噌一下我的小脸蛋,说,爸不吃,妮儿吃。妮儿嘴里甜了,爸爸心里甜了”。继父对家里好,常让母亲感动得流泪。她总说,继父不抽烟、不喝酒,还将每月工资一分不少交给她,自己还用休息时间打零工补贴家用。当母亲将好吃的先给继父,他总是又夹给孩子并且说,“叫娃们吃,娃们长身体,要吃好”。继父常被街坊嘲笑,说他“百能百巧,破裤子烂袄”;又说他像个长工,只知道帮别人流汗;还说他没自己的孩子,犯不着为别人卖命。对此,继父不以为然。母亲用话宽慰他,“他只是笑笑,说没事,手底下的活都做不完,哪有闲功夫生气?”作者说,“他不是脾气好,是压根就没脾气”。对于继父,爷爷奶奶大伯大叔一直不看好,常给他脸色,对此母亲很生气;然而,继父却说,“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一家人,计较啥?”就是这样一个好继父,在“我”出嫁第二年,正补着车带,一头栽下去,再没醒来。文章细针密钱,将一个普普通通但有着金不换内心的“继父”形象展示出来,是一篇充满正能量、令人动容的佳作。谷建田的《养父的生日》[7]谷建田:《养父的生日》,林清玄、黎娜编《有一种幸福叫感恩》,〔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版。写养父:他虽不识字,但勤劳、开朗、幽默、善良,特别是全心全意对养子好。作品有个细节,“临别时有许多嘱咐与期盼要向儿子倾诉,却总是未曾开口泪先流”。养父去世,“我”没赶上葬礼,结了婚,带妻子回家,“临行前,我和妻子到养父坟前去辞行,依旧泣不成声。妻子同我一起哭”,这一细节内在地映衬出养父与养子的情深意长。这种超越血缘父子感情的“大爱”,被写得如此真实细致、有情有味,使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突破了“五四”以来的传统,并获得了新的超越性意向。

三是展现父爱更为博大的情怀。如果父爱只限于“家庭”或“小我”天地,它很难产生更大的社会力量,获得天地情怀。因此,由“家庭”到“国家”、“小我”到“大我”、“个人”到“群体”、“人”到“物”,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父爱”叙事中尤为重要。有人说:“博爱者,人生最贵之道德也。人之所以能为人者以此。苟其知有一身而不知有公家,知有一家而不知有社会,熟视其同胞之疾苦颠连,而无动于衷,不一为之援手,则与禽兽奚择焉?”[1]蔡元培:《中学修身教科书》上,第三章《社会》,中华书局1912年版。郑尔康的《忆父》[2]郑尔康:《忆父》,邓九平主编《谈父亲》(下),〔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写父亲有个雅号叫“大孩子”,因为特别喜欢孩子和花木,所以“每当果实尚未长大红透时,他便挑选一些较大的,在上面用小刀逐个记上自家的、亲友的、邻居的,几乎所有熟识的孩子们的名字。而当这些石榴长得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时,上面刻的名字也嵌得深深的,像是天然生就似的。每当这时,大约总是挑个星期天吧,父亲便把所有的孩子叫来,园子里的小桌上摆满了各色糖果和一个个咧嘴在笑的红石榴。接着,他便和孩子们一起唱啊,跳啊,做各种好玩的游戏,或者大家围坐在他四周,听他讲迷人的童话,最后他把糖果和石榴按照上面所刻的名字分给大家。”这不只写父亲有童心,爱自家孩子,还将快乐与爱扩大到邻居孩子,一个非常慈爱的父亲呼之欲出。作品还写:“父亲爱好园艺,每当工余之时,便莳花弄草。园子不算大,却栽满了桃、李、杏、梅、兰、松、竹,还有葡萄架、无花果和石榴等,可说是三季有花,四季常青。”显然,父亲郑振铎是个将爱心播撒于“物”的大写的“人”。更难能可贵的是,郑尔康在《玄览堂情思》[3]郑尔康:《玄览堂情思》,〔北京〕《光明日报》1996年7月10日。中写父亲“心系国家”,这包括对书的热爱,由“小我”及“大我”的超越性。作品称父亲:“您是一位赤诚的爱国者,因此您的买书和藏书又带有浓厚的爱国主义色彩。”“您一生中,说得最多的是书,想得最多的是书,您的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常和家人及朋友们说的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我的这些书将来都是国家的。’”在铿锵有力的叙述中,父亲的情操与博大情怀跃然纸上。这是真正意义的“父爱如山”。汪曾祺在《我的父亲》[4]汪曾祺:《我的父亲》,见《我们都是世间小儿女》,〔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中说,“我的父亲为人很随和,没架子。他时常周济穷人,参与一些有关公益的事情。因此在地方上人缘很好”。臧小平的《父亲臧克家和老街坊》[5]臧小平:《父亲臧克家和老街坊》,收入文集时改为《短巷情长——记父亲臧克家与赵堂子胡同老街坊们》,见《难得纯真》,〔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写父亲非常可爱,既充满童心,又关爱小巷的人与事,像打扫公共卫生,给孩子糖果,为清洁工买早点,看望病人老人,给人题字签名。她写道:“父亲平时事务繁多又身体不好,客人来访一般要事先约好时间。但是,有的孩子却有一种特权,可以打破常规随时推开我家大门。问他们找臧爷爷有什么事,他们稚气十足地头一扬:‘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就是想找爷爷谈谈心。’”一个细节将臧克家和孩子的友情写活了。臧小平在文末引臧克家的小诗做结:“你会觉得心的太阳,到处向你照耀。当你以自己的心,去温暖别人。”这是对“大爱”的呼唤,也是流淌的一条爱的不冻河。散文中的“父爱”在新时代得到了叙述、重塑与升华。

改革开放以来散文充满“父亲”身影,也不乏“父爱”的阳光普照,更有超越“小我”进入“大我”、从“小爱”走向“大爱”的质的飞越。这是关于“父爱”的柔性美学,是包容万有、柔韧绵长的伟力。老子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弱,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强兵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6]王云五主编、陈鼓应注释:《老子今注今译及评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27页。可见,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父爱”叙事不仅为“母爱”书写提供了有价值的参照坐标,对整体新文学也是一种丰富补充。在柔情似水的“慈父”书写中,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柔性美学改变了“严父”和“严母”传统,获得了新的价值意义。

三、“父爱”叙事的多维透视

目前,学界多从“父亲”形象角度研讨中国新文学,显示作家的“父爱”观及现代思想意识。从一方面看抓住了“父爱”的重要内容,但也忽略了其丰富性、多面性与复杂性,尤其是在散文这一特殊文体中的表现。因此,对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父爱”叙事要有更广阔的视野、更开放的观念,以把握其内在规律及其特性。

作家直接描写父亲以显示“父爱”的叙事,在散文中占很大比重。除此,还有从其他角度理解“父爱”的叙事。最突出的是作为作家的父亲描写子女,从中可见“父爱”叙事的特点方式。像阎纲的《我吻女儿的前额》[1]阎纲:《我吻女儿的前额》,〔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汪曾祺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很有代表性:通过作家“父亲”的眼光显现父子与父女关系以及“父爱”的内涵,于是博大、纯粹、深刻的父爱以及生命之无奈与人性的深度得以开拓。阎纲写父女情深及其对患癌女儿的无奈:“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咽,只能以最大的耐心和超负荷的劳碌让她感受亲情的强大支持。夜深了,女儿周身疼痛,但执意叫我停止按摩,回家休息。我离开时,吻了吻她的手,她又拉回我的手不舍地吻着。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病房,下楼复上楼,见女儿已经关灯,枕边收音机的指示灯如芥的红光在黑暗中挣扎。一个比白天还要难过的长夜开始折磨她了。我多想返回她的身边啊!但不能,在这些推让上,她很执拗。”后来,女儿还是去世了。作者写道:“吻别女儿,痛定思痛,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可怕。死后,我将会再见先我一步在那儿的女儿和我心爱的一切人,所以,我活着就要爱人,爱良心未泯的人,爱这诡谲的宇宙,爱生命本身,爱每一本展开的书,与世界上第一流的思想家做精神上的交流。”

男作家笔下的“父爱”叙事往往不如女作家来得温暖。也有如刘醒龙充满诗意的《抱着父亲回故乡》[2]刘醒龙:《抱着父亲回故乡》,〔西宁〕《甘肃日报》2013年5月21日。,如苏童的千字文《父爱》[3]苏童:《父爱》,〔石家庄〕《思维与智慧》2010年第16期。:“父爱假如不用语言,那就让我们永远沐浴这种无言的爱吧。”但整体而言,男作家审视、批判、否定、仇视“父亲”者多,其矛盾、冲突也非常尖锐突出。比较而言,女作家笔下的父亲多充满温情、美好与赞许,有的还有难忘的生命闪烁,甚至生出崇拜之情。陈祖芬的《爸爸》[4]陈祖芬:《爸爸》,《陈祖芬散文精品赏析》,〔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写到两个细节:一是“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二是“爸爸在家洗澡,从来不关卫生间的门,他说此乃开门整风”。这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没架子、达观从容的老顽童父亲形象。宗璞在《三松堂断忆》[5]宗璞:《三松堂断忆》,《宗璞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中写父亲去世对她的深重打击:“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忍不住痛哭失声!仲扶着我,可我觉得这样沉重的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得出来。”这是从女儿心底发出的爱的呼声。女儿还这样赞道:“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20 世纪。他的一生便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一个篇章。”这是父亲在女儿心中树起的丰碑。简媜的《渔父》[6]简媜:《渔父》,见《只缘身在此山中》,〔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9年版。用问答写父亲,在一声一唤的深情中,表达女儿对父亲的爱。在经过“捡骨”风俗后,作者有所感悟:“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烟升如春蚕吐丝,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这是诗意的恋爱般的父女情深表达,也是一种透入生命的大悲哀与大欢喜,仿佛是大彻大悟后的再生。这可能是女作家书写父亲和表达父爱的特殊方式,在男性作家那里很难想象。

男作家在写“父亲”与“子女”时,叙事风格明显不同。前者趋于理性含蓄,后者往往更加感性直白。如阎纲的《体验父亲》[1]阎纲:《体验父亲》,〔西安〕《美文》1995年第5期。与《我吻女儿的前额》有着不同的“父爱”叙事。作家写父亲也充满爱,但以含蓄理性为主,甚至不乏距离感与隔膜。父亲死后,作品写道:“我决定搬进父亲住过的这间小屋。我现在已经睡在父亲睡过的木板床上。我尽量做着同父亲一样的梦,潜心体验一个作为人祖的老人一生的滋味和他弥留期间的复杂心态。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不辱父教,恪守家风,也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留下什么,我也不想叫他们为我奉献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嚎叫、不呻吟,免得儿孙们看见难过。眼睛一闭,走人,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在这一彻悟中,节奏徐缓、心定神闲、态度从容,与前述写女儿的直抒胸臆、痛定思痛有所不同。周国平写《父亲的死》[2]周国平:《父亲的死》,《周国平自选集》,〔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年版。虽有自责,他说“我实在是个不孝之子,最近十余年里,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更多的是父子的“疏远感”与平淡叙述,这与《妞妞》[3]周国平:《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写女儿的情真意切、感情饱满大为不同。路遥的小说和散文都写到“父亲”,据其五弟王天笑说,路遥小说中的“父亲”都是按他们的父亲创作的,虽然有《父亲最高兴的一天》[4]路遥:《父亲最高兴的一天》,〔武汉〕《可乐》2010年第9期。这样充满温情的“父爱”叙事,但整体给人的感觉是平淡含蓄。据航宇称:路遥回家看到父母,没有拥抱,连手都没拉一下,临别也是如此。他写路遥:“兄弟俩走得非常从容,头也没回一下看看站在他家硷畔上的父母,很快上了面包车。眼看就要离开王家堡了,年迈的父母亲还一直在硷畔上静静地站着。我不明白,路遥走的时候为什么不给父母打声招呼,却默默地坐在面包车靠窗的位置,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直到所有的人都上了车,司机在关车门的那一瞬间,他才扭头看了一眼站在硷畔上的父母,眼里顿时涌满了泪水。”[5]航宇:《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6-87页,第173页。在这种对父母近于“无情”的态度中,其实包含了克制。然而,对女儿的深情,路遥却毫不掩饰。在《早晨从中午开始》[6]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中,他曾多次提到“亲爱的女儿”。有人说,女儿“路远是路遥生命中的欢乐天使,他宁可受到更多更大的委屈,也不愿自己女儿有一点不高兴的情绪出现”[7]航宇:《路遥的时间——见证路遥最后的日子》,〔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6-87页,第173页。。可见,男作家写“父亲”时,叙事偏于含蓄理性,充满克制;但对女儿的“父爱”却直接、大胆而热烈。这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中非常明显突出。

反差与悖逆产生的张力效果及其深度探寻,成为改革开放以来“父爱”叙事的另一特点。在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母爱”叙事中,主导倾向是同向而行与顺势而为;而“父爱”叙事则主要呈逆反趋势。换言之,作家往往在巨大反差与强烈悖反中,彰显“父爱”叙事的力量与深度。林语堂曾自称自己是“一团矛盾”,并表示:“一个人如果没有思想上的矛盾,这个人肯定就没有研究的价值。”所以,他盛赞西塞罗的看法,认同“不矛盾是狭小心性的美德”[1]林语堂:《讽颂集》,《林语堂名著全集》,〔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7-8页。。梁晓声的《普通人》[2]梁晓声:《普通人》,〔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写父亲是建筑工人,退休后跟儿子来北京当群众演员。这与身为名作家的“儿子”形成较大反差。值得注意的是,梁晓声竭力写父亲这个“普通人”的“认真”,以映照当下许多人包括他自己的“小”。作者写道:“如今之中国人,认真做事认真做人的,实在不是太多了。如今之中国人,仿佛对一切事都没了责任感,连当着官的人,都不大肯愿意认真地当官了。有些事,在我,也渐渐地开始不很认真了,似乎认真首先是对自己很吃亏的事。”“我想——‘认真’二字,之所以成为父亲性格的主要特点,也许更因为他是一位建筑工人,几乎一辈子都是一位建筑工人,而且是一位优秀的获得过无数奖状的建筑工人。”“哪一座伟大的宏伟建筑,不是建筑工人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呢?正是那每一砖每一瓦,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十几年地、几十年地,培养成了一种认认真真的责任感。一种对未来之大厦矗立的高度的可敬的责任感。他们虽然明知,他们所参与的,不过是一砖一瓦之劳,却甘愿通过他们的一砖一瓦之劳,促成别人的冠环之功。”在反差与悖逆式书写中,有一种巨大的“父爱”叙事力量。在佚名的《哑父》[3]佚名:《哑父》,林清玄、黎娜编《有一种幸福叫感恩》,〔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年版。中,女儿从小就看不起哑巴父亲,这与她的聪明伶俐、美丽漂亮形成鲜明对照。然而,就在自己大学毕业不久,一次车祸让她真正认识到哑父的坚强与伟大,一个倾尽全力都要救活毫无生还希望女儿的伟大父亲。结果,哑父真从死亡线上将“我”救回。这是一个反差很大、具有强烈张力效果的感人作品。作者这样感叹:“我常想:人间充满了爱的交响,我们倾听、表达、感受、震撼,然而我的哑巴父亲却让我懂得,其实,最大的音乐是无声,那是不可怀疑的力量,把我对爱的理解送到至高处。”三月芙蓉的《我的父亲爱人》[4]三月芙蓉:《我的父亲爱人》,张国龙主编《感悟父爱——震撼心灵的101 个真情故事》,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版。是写被弃女孤儿与养父的故事,本身反差就大,也充满戏剧性。作品中的养父:“他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他自然也不能幸免,被发配到农村,不久又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身,直到35岁回城时拣到我。”这位养父以极大的爱心和惊人的毅力一人将女孩抚养成人,并送她上了大学。当一切转好,养父却得了绝症。养父临死前,养女说:“给他换上衣服时,我心潮难平,不自觉地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吻着他的耳朵喃喃地说:‘我是您的女人,你的爱人’。瞑瞑中他闭上了眼睛。”养女继续写道:“养父临终时,在抽屉里给养女留了一封信,有简短的几句话:‘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地生活,才是对我在地下最大的安慰。’”作品这样结尾:“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半夜醒来,我似乎听到他说:‘孩子啊,上厕所小心啊!’”“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地汹涌而下。”在此,我们能体会到养女对养父的爱,甚至有些角色错位;然而,养父却始终如一视养女为己出,有一颗博大、仁慈、纯良的心。这是一种强烈的张力效果,但又是均衡谐和的,呈现出人情、人性、人伦之美,具有震撼灵魂的力量。有人说:“唯有充满张力的文学作品,才能让作者把他们的艺术之箭射向读者的心灵深处,从时间向度,打开世世代代先后衔接承继的人的心扉;从空间向度,穿越地区、民族、国界、人种的疆域。”[5]金健人:《论文学艺术的张力》,〔上海〕《文艺理论研究》2001年第3期。

改革开放以来散文的“父爱”叙事也有不足,这主要表现在:经典作品少,一己感受和随意性书写多。当散文的“父爱”叙事缺乏布局、剪裁、萃取和提升,它很难达到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当然也就容易陷入芜杂斑驳和散乱无章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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