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文献学问题
2020-02-25周宪
周 宪
内容提要 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涵盖了英伦和北美,是西方美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总体上说,十九世纪英语美学似不如德国甚至法国同期美学那样辉煌,但也有自己的区域特色和文化特点。这一时期英语美学存在哪些经典作家和经典文献,是西方美学研究的一个难题。本文从西方美学史、美学读本和大型文献丛书等三类著述入手,寻找在西方美学界被学术共同体所认可的经典作家和经典文献,进而描绘出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知识图谱。在此基础上反观中国美学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传播和接受,在比较参照中发现本土研究所忽略的西方经典文献,探索改进中国的西方美学文献学建设的路径。
引 言
十九世纪是西方社会和文化发展历史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时期。社会革命和工业化极大地改变了西方社会的城市形态和日常生活,都市化将大量农村人口集中到了城市,传统的贵族文化面临着世俗的大众文化的严峻挑战,中产阶级的兴起重塑了审美趣味。从文学艺术上看,十九世纪又是一个大发展时期,上半叶是浪漫主义的巅峰时代,下半叶则进入了现代主义的黄金时期。科学的昌明一方面改变了社会,另一方面也重组了科学知识的生产。对美学来说,新兴学科,诸如心理学、人类学、进化论等,都对美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极大地拓展了美学的疆域。
在欧洲大陆以外,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双峰并峙的倾向愈加明显,形成了更具地域和民族特色的哲学思潮。随着大英帝国的兴盛,同时也伴随着美国的崛起,英语美学已经越出了欧洲的疆界而成为跨洋文化现象,加之殖民主义的扩张,英语也逐渐成为超越了其他欧洲语言的全球性语言。
美学在十九世纪英语世界的嬗变,除了现代性的一般特质外,还有几个因素需要关注。一是文化的崛起。根据英国雷蒙·威廉斯的看法,由于工业化和都市化摧毁了早期现代的社会结构和文化结构,中产阶级的庸俗趣味逐渐占据主流,消费性的大众文化渐趋形成。这时,英国一批文化精英或知识分子开始文化的重构及其理论探究,最具代表性如“布鲁斯伯里圈子”,这些文化精英对建构十九世纪英国甚至英语世界的文化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1]参见Raymond Williams,The Sociology of Cul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5。另见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六章“文化的崛起”。。同时,博物馆、音乐厅、剧场和出版社等文化机制的成熟,培养了公众对艺术的热爱,文化市场发育渐趋成熟。摄影和电影的出现进一步提升了公众的视觉感知,建筑、城市规划、园林景观设计日趋审美化,大众旅游建构了人们对如画风景的趣味。这些蓬勃发展的文化趋势使得美学在十九世纪演变为一门“显学”。二是人文与科学的对峙。十九世纪科学的迅猛发展导致了传统的人文学科危机,出现了追随或模仿科学的美学研究方法。于是在美学内部出现了经验美学或科学美学与传统的思辨美学的抵牾。尤其是心理学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形成,作为一门实验科学极大地改变了美学的传统方法,导致了依凭科学实验方法的自下而上的美学与传统自上而下的思辨美学的对峙[2]参见李斯托威尔:《近代美学史评述》,将孔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版。。三是十九世纪艺术及其文艺运动的蓬勃发展。从浪漫主义到唯美主义到现代主义,艺术思潮一方面强有力地吸引了美学家的思考并促使他们作出理论回应;另一方面,一些伟大的艺术家们也创新了艺术观念和审美体验,塑造了十九世纪独特的时代美学精神。这就导致了美学在十九世纪与艺术的关联显得更为密切,互动性更强。
本文重点探究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文献学问题。所谓“英语美学”,以及广义的英美或盎格鲁-美国(Anglo-American)的美学,是用英语为母语来写作的美学知识生产。从时间上说是大约百年的英语美学文献状况;从空间上看,不只限于欧洲的英伦三岛,北美亦是这一时期英语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于十八世纪英语美学主要局限于欧洲的不列颠(或大不列颠)区域,十九世纪随着美国的崛起,出现了英语世界的盎格鲁-美国的二分天下。
那么,如何探究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文献学问题呢?
首先,本文的“初心”并不是由内向外看,漫无目的地去探寻西方美学的文献学情况,而是隐含了一个最根本的动因,那就是探询提升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水准的新路径。纵观近代以来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一个明显的缺憾就是西方美学的文献学研究势单力薄。虽然晚清以来,好几代美学家前赴后继薪火相传,译介和研究了很多重要的西方美学经典,但总体上看,系统的、全面的西方美学经典的译介工作还很薄弱。加之本土西方美学研究多依赖于已有的西方美学文献的中译本,但中译文献存在着很多空白和未知领域,仍有很多经典文献不为我们所知,甚至完全没有进入我们的研究视野。所以,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的文献“瓶颈”严重地阻碍了本土西方美学研究水准的提升。据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一个迫在眉睫的任务就是西方美学文献学的建设工作。要搞好这个知识领域的文献学建设,首先有必要搞清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文献的总体情况,在此基础上辨识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美学经典作家及其经典文本,此乃文本的目标指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形貌,而最具代表性的文献决定了一个时代知识的形貌,所以抓住这些经典文献也就抓住了这一时期美学的基本精神特质。
一、从美学史著作来看
对于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经典的把握,应该存在着不同的路径。一个比较有效的方法是从西方的美学史研究来看,寻找美学领域西方学术共同体对这一时期美学经典的共识性看法。我们知道,美学史是对历史上美学发展的追溯和考察,只有那些重要的具有学术史价值的美学家及其美学著述,才会进入美学史家的视野,并被深入分析和阐释。换言之,我们可以把美学史视作对历史上美学经典的某种遴选和价值判断。当然,不同的美学史家会有不同的选择,会强调不同的美学家及其文献的重要性,如果我们选取多本有影响的美学史著作,就可以发现美学史界关于美学经典文献其实是有一些共识的。以下,选择三本代表性的美学史著作来考察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经典。
首先,我们来看看美国学者盖耶尔的《现代美学史》[1]Paul Guyer,A History of Modern Aesthetics,3 vo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4.如何审视这一时期的英语美学的。该书第二卷集中于十九世纪的西方美学讨论,主要是对英德美学的研究。这一卷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限于十九世纪上半叶的美学,在“谢林阴影中的盛期浪漫主义”一章中,以相当的篇幅讨论了几位英美浪漫主义诗人,分别是英国浪漫主义“三剑客”——柯尔律治、华兹华斯和雪莱,苏格兰哲学家穆勒,以及美国诗人爱默生。十九世纪上半叶是浪漫主义的巅峰时期,在法国、德国和英伦都同时席卷了一场浪漫主义的风潮,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甚至可以把十九世纪上半叶的西方美学概括为浪漫主义美学。该书第二部分是十九世纪下半叶不列颠美学。随着浪漫主义的逝去,现代主义(包含唯美主义)兴起,这一时期的美学带有鲜明的英伦特征。出现在这一时段的美学家和艺术家有罗斯金、特纳、阿诺德、佩特、王尔德、鲍桑葵。在第三部分十九世纪下半叶的德国美学中,还分别插入了两位英国美学家,一是社会学家和哲学家斯宾塞,一是心理美学家浮龙·李。在盖耶尔所关注的这一时期的美学人物中,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人:第一类是艺术家或诗人,比如特纳,或浪漫主义诗人“三剑客”,或美国诗人爱默生;第二类是哲学家或艺术批评家,如罗斯金、阿诺德、佩特、王尔德、鲍桑葵等;第三类是来自其他学科的学者,有穆勒、斯宾塞、浮龙·李等。这一美学作者的人员构成清楚地揭示了两个现象:其一,十九世纪的英语美学与艺术实践关系密切,很多重要的美学观念和思想直接来自于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或唯美主义艺术运动,这与之前的十八世纪和之后的二十世纪都有所不同。其二,这一时期的美学受到了其他知识领域的影响,尤其是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以至于在不列颠范围内形成了颇有影响和特色的心理学派和社会学派等,与当时德国美学十九世纪后期的发展遥相呼应。
第二部美学史著作是比尔兹利的《美学:从古希腊到现在》[2]Monroe C. Beardsley, Aesthetic From Greece to the Present : A Short History, Tuscaloosa: University of Alabama Press,1966.,这是一本20 世纪60 年代的经典著作,其中在第十章“浪漫主义”和第十一章“艺术家与社会”中,多有对这一时期英语美学家的讨论。那么,究竟哪些人物出现在比尔兹利的美学史叙事视野中呢?按照他的历史叙事逻辑,德国美学往往辟有专章或专节讨论,英语美学的情况往往置于和德法比较参照的叙述中加以分析,几乎没有英语美学家的独立章节。在关于浪漫主义的一章中,比尔兹利提及或讨论了如下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家:布莱尔(Hugh Blair)、华兹华斯、穆勒、雪莱、赫兹利特、凯布尔(John Keble)、卡莱尔、柯尔律治、佩特、阿诺德、济慈、叶芝;在“艺术家与社会”一章中,比尔兹利讨论了佩特、王尔德、罗斯金、莫里斯、盖德斯(Patrick Geddes)、格林诺(Horatio Greenough)、爱默生。当然,关于这些人物,大部分情况下是引用他们的著述或言论,如卡莱尔和柯尔律治,也有一些是有较长篇幅的分析,如罗斯金和莫里斯。与盖耶尔的美学史写法稍有不同的是,比尔兹利较多地涉及诗人、画家等艺术实践者,而且将莫里斯这样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设计家也纳入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范畴。这一方面说明比尔兹利自己身兼文学理论家和哲学家(美学家)双职视角具有特殊性,另一方面也从一个角度证明了美学理论与艺术运动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动关系,这一点在十九世纪异常突显。
第三本美学史著作是美国哲学家卡斯特罗的《不列颠美学传统:从夏夫兹博里到维特根斯坦》[1]Timothy M.Costello, The British Aesthetic Tradition:From Shaftesbury to Wittgenstei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3.。该书第二部分是“浪漫主义时代”,分为三节三个主题。其一是“如画”问题,其二是“华兹华斯与早期浪漫派”,其三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由于此书专注于不列颠美学中的浪漫主义,所以分析的都是英语美学家。在第一节中,作者讨论四个“如画”理论的重要人物,吉尔平(William Gilpin)、普利斯(Uvedale Price)、奈特(Richard Payne Knight)、雷普顿(Humphry Repton);在第二节中着重分析了华兹华斯的“如画”及崇高理论,以及《抒情歌谣集》序言,然后又进入柯尔律治、雪莱和济慈的阐释;在第三节关于批评理论的考察中,从赫兹利特(Willaim Hazlitt)到穆勒(John Stuart Mill),再到罗斯金(John Ruskin),最后是对佩特(Walter Pater)理论的阐发。
就以上三本美学史著作来做一个初步的出场频次的统计,出现3次的作者有:罗斯金、佩特和穆勒;出现2次的有:王尔德、鲍桑葵、爱默生、华兹华斯、雪莱、赫兹利特、柯尔律治、济慈、阿诺德;出现频次1次的有:斯宾塞、浮龙·李、凯布尔、卡莱尔、叶芝;莫里斯、盖德斯、格林诺、特纳、奈特、雷普顿,而布莱尔、吉尔平基本上属于十八世纪美学家,这里不再重复计算。
从文献学角度说,被较多文献提及和研究的作者应该说是美学家所认定的具有重要价值的作者,而较少提及和研究的作者其美学史地位往往显得不那么重要。但由于此处作为文献来源的统计样本只有三部著作,在统计学上的样本数量比较小,所以这些数据的使用需谨慎,还得结合其他一些文献再做出综合判断。当然,还有一些专题性的美学史著作,从不同的视角来审视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整体情况,比如一本题为《不列颠唯美主义与古希腊》专著[2]Stefano Evangelista, British Aestheticism and Ancient Greece:Hellenism, Reception, Gods in Exil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2009.,就全面考察了十九世纪唯美主义与古希腊美学思想的复杂关系,其中特别讨论佩特、温克尔曼、浮龙·李和王尔德。除了温克尔曼是德国艺术史家外,其他均为十九世纪重要的英语美学家。这类著述也可作为我们审视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家经典文献的参考书目。
二、从美学读本来看
美学读本是美学领域知识生产的一种重要载体。从文献学角度看,读本的特点有如下两个方面:第一,读本是编者从海量文献中遴选出来的重要文献,属于文献学中的“二次文献”,这也是我们据以判断文献经典性的一个参照指标。第二,读本通常有两种最基本的编撰法,即编年模式和主题模式。前者围绕历史编年线索选编文献,后者围绕特定主题来选文,因此读本不是反映出某文本在美学史中的历史地位,就是反映出某文本在特定主题研究方面的重要性。因此,可以推断说,被选入读本次数较多的文献,应该是具有较高价值的文献。就本课题研究而言,就是经典文献或者关键文本(key texts)。
在英语学界,美学读本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二战之前,那时一些英美大学为了教学和研究的需要,开始编撰出版美学读本。到了二十一世纪,美学读本成为一个巨大的产业,各家出版社竞相出版不同的读本,一方面催生了读本生产和需求的巨大市场,另一方面也使读本编撰的水平更高,形态更加多样化。由于不同时期美学理论的重心有所不同,所以不同时期的英语美学读本所选篇什也差异巨大,这就带来了对文献经典性认定的困难。为了避免由于不同时期的编者选文兴趣和取向的时代差异,本课题采取一个简单的做法,那就是只选择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出版的美学读本。同时,只选择编年模式的美学读本,因为主题读本差异性较大,且不是从美学史角度来选文;而编年模式的读本则是依照历史发展线索,遴选各个时段最具代表性的文献,比较符合我们所要探究的问题之需。
一个很切合本课题研究的读本是两卷本的《新奇与美:1840—1910美学批评文选》[1]Eric Warner and Graham Hough (eds.), Strangeness and Beauty: The Anthology of Aesthetic Criticism 1840—1910, 2 Vol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3.,该书第一卷是从罗斯金到斯温伯里,第二卷是从佩特到塞蒙斯。我们知道,这一时期在欧洲是唯美主义或现代主义崛起的时代,所以这个读本的选文是以英语世界的文献为主,也涉及少量欧陆作者,诸如戈蒂耶和波德莱尔等。第一卷中遴选了罗斯金、莫里斯、批评家罗塞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亨特(William Holman Hunt)、画家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哈拉姆(A.H.Hallam)、艾伦·坡(Edgar Allan Poe)、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第二卷收录的作者有:佩特、惠斯勒(James Whistler)、莫尔(George Moore)、王尔德、叶芝、塞蒙斯(Arthur Symons)。这个读本所选作者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比较多地收录了从事艺术创作实践的作者,因为新奇和美首先是从艺术创作及其风格形态上呈现出来,所以这些偏重于实践的画家、诗人、小说家、剧作家等,最为关心艺术的新奇与美,因而他们的一些理论话语便成为这一时期美学理论的重要资源。当然,从美学文献学的角度说,其理论资源并不能只限于哲学家和美学家,有必要将来自艺术家的理论视为整个美学资源不可或缺的部分。然而,有必要指出的,随着美学学科的体制化,也随着美学愈加趋向于精深的哲学理论,因而艺术家的理论话语往往被排斥在外。这样一来,我们在美学的历史中就只能瞥见那些著有高头讲章的哲学家和美学家了,而大量艺术家就被逐出了美学领地。这一状况在当代的美学史研究中尤为明显。
另一本作为开放资源的《美学史读本》[2]Lee Archie John G.Archie, Readings in the History of Aesthetics:An Open-Source Reader,Ver.0.11,https://philosophy.lander.edu/intro/artbook.pdf.,以从古到今的美学通史为线索,遴选了不同时期不同语言的美学家,其中收录了4位十九世纪的英语学者的美学关键文本。它们是:穆勒的《关于诗及其多种变体的思考》、斯宾塞的《音乐是一种情感语言》、莫里斯的《艺术是工作中的愉悦》、佩特的《艺术及情感》。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十八世纪的西方美学中,英语作者占据了重要位置,而到了十九世纪,则几乎是德国美学的一统天下,英语美学家几乎没有显著位置。这种情况可以从很多美学历史读本中看到。但是到了二十世纪,英语美学家异军突起,至少占据了美学文献资源的半壁江山。这种情况可以从很多美学史读本中看出。《欧陆美学读本:从浪漫主义到后现代主义》[3]Richard Kearney and David M.Rasmussen(eds.), Continental Aesthetics:Romanticism to Postmodernism:An Anthology,Oxford:Blackwell,2001.中,在浪漫主义部分只收录了柯尔律治的《文学生涯》;《美学:来自西方的美学经典读本》[4]Dabney Townsend(ed.),Aesthetics:Classic Readings From the Western Tradition,Belmont:Wadsworth,2001.中,在十九世纪部分,在德国美学界的重围中只有罗斯金的《现代画家》一文入选。而晚近两个流行的读本,一本是2007年由英国布莱克威尔出版公司的《一个包罗万象的美学选本》[5]Steve M.Cahn and Aaron Meskin(eds.),Aesthetics:A Comprehensive Anthology,Oxford:Blackwell,2007.,在其“现代诸理论”部分,十九世纪的英语美学家完全缺场。另一本是2012年英国肯蒂纽出版社出版的《布鲁斯伯里美学读本》[6]Joseph J.Tanke and Colin McQuillan(eds.),The Bloomsbury Anthology of Aesthetics,London:Continuum,2012.,在其“现代美学”部分中,十九世纪完全被德国美学家从康德到尼采所占据,外加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英语美学家也处于缺席状态。这一情况耐人寻味,它一方面说明了德国甚至法国美学在十九世纪的西方美学中所占据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另一方面是否也意味着英语美学在十九世纪远不如十八世纪那样有影响?
从上述美学读本英语作者出场的情况来看,我们统计出一个作者列表,有罗斯金、莫里斯、批评家罗塞蒂、亨特、画家罗塞蒂、哈拉姆、艾伦·坡、斯温伯恩、佩特、惠斯勒、莫尔、王尔德、叶芝、塞蒙斯、穆勒、斯宾塞、柯尔律治。其中有3人出场频次为两次,那就是罗斯金、莫里斯和佩特。如果我们把这个名单和上一节美学史作者频次名单结合起来加以统计,那么,可以得出一个比较全面的频次高低排序的名单。出现频次5的作者:罗斯金、佩特;出现频次4的作者:穆勒;出现频次3的作者:王尔德、柯尔律治、莫里斯;出现频次2的作者:斯宾塞、叶芝;出现频次1的作者:鲍桑葵、爱默生、华兹华斯、雪莱、赫兹利特、济慈、阿诺德、浮龙·李、凯布尔、卡莱尔、盖德斯、格林诺、特纳、奈特、雷普顿、批评家罗塞蒂、亨特、画家罗塞蒂、哈拉姆、艾伦·坡、斯温伯恩、惠斯勒、莫尔、塞蒙斯。
这个名单大致说明了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作者及其文本的影响力状况,他们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知识或观念生产均有所贡献,但大小有别。从地理区域上看,其中绝大部分来自欧洲英伦三岛,只有爱默生、艾伦·坡和惠斯勒来自北美。另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频次高的作者多为理论家或批评家,即专事于理论话语研究的,而诗人、画家、设计家则频次相对低一些。这也表明就美学知识生产而言,理论话语更加全面地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美学,因而影响力更大。
三、从大型文献看
考察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经典文献的另一个路径,是关注已有的一些大型文献的整理出版。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文献浩如烟海,英语学界所做的文献整理工作亦相当于“二次文献”。这些文献经过了学者们的遴选和考量,是我们判定这一时期美学经典文献的一个很好的参照。
爱丁堡大学高级讲师普里斯(John Valdimir Price)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整理了两个多卷本的美学系列丛书,一个是“十八世纪美学文献”(Aesthetics:Sourc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1]John Valdimir Price(ed.),Aesthetics:Sources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8 Vols.,Bristol:Thoemmes,1998.,另一个是“十九世纪美学文献”(Aesthetics:Sourc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2]John Valdimir Price,(ed.),Aesthetics:Source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8 Vols.,Bristol:Thoemmes,1999.。两个系列均为8卷本,而后者是我们考察十九世纪美学经典的一个有价值的参考。
“十九世纪美学文献”的编者认为,在鲍桑葵、桑塔亚纳、科林伍德和维特根斯坦出现之前,十九世纪美学是一个被忽略的领域。因此这套书对于重返十九世纪美学的现场,理解自夏夫兹博里和博克以来的英语美学,具有很高的价值。所以,这套书的宗旨是遴选最重要但不易接近的英美十九世纪美学文本,涵盖一些稀缺文献,甚至是不那么出名但很重要的作者的文本。这八卷书的具体情况是:
第一卷 奈特:《趣味原理的分析性考察》(1805);第二卷 1.菲尔德:《美学,或感性科学的类比》(1820);2.梅德默特:《一篇论趣味特性和原则的批判性论文》(1823);第三卷 贝斯考姆:《美学或美的科学》(1862);第四、五合卷 达拉斯:《快乐的科学》(1866);第六卷 埃利斯:《自然和艺术中的美》(1866);第七卷 格尼:《声音的力量》(1880);第八卷 夏普:《诗与哲学研究》(1886)。
这些著作不要说对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者来说很少听说,就是对英美学者来说也多属于稀缺文献。在我们以上提及的美学史著作和美学读本中,这些作者及其著述大都没有出现过。按其编者普里斯的说法,这些作者虽不那么出名,但它们在十九世纪英语美学中仍属于最重要的文本。这个大型文献实际上给出了一系列考察这一时期英语美学的路线图,提供了一些很有价值却又很难寻踪的文献。对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来说,尤其是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史或问题的研究来看,这些文本应具有相当重要的文献价值。如果我们把这个文献系列的作者及其文本,与前面已经统计过的作者进行累加,所得出的作者名单应该说是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场域中的经典作者,当然他们的重要性还有所区别;同理,他们的代表性著作应该是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重要文本,但在经典性上亦有所差异。进一步看,这个比较完整的名单实际上正是我们考察这一时期美学文献的基础,其中作者间的学术关联和承续关系,也反映了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真实情况。
四、本土美学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接受
以上我们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情况的考察,初步描绘了这一时期特定语区美学发展的知识图谱,亦即哪些作家和作品代表了这一时段的英语美学知识生产。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关注了哪些作家和作品,又忽略了哪些作家和作品?这才是本课题研究的在地化目标。换言之,我们不仅关心十九世纪英语美学有哪些经典作家和经典文献,更关心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的知识图谱,哪些作家或哪些作品被本土美学界所关注?还有哪些重要文献完全不在我们的视野之内?这是本课题需要探究的主要问题。
如前所述,十九世纪德国浪漫主义和古典哲学两路美学的崛起,还有法国现代主义美学的兴盛,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同时期英语美学的“边缘化”,这在西方的美学研究中已是常见的共识。这一特点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即重德法轻英美成为十九世纪西方美学研究的一个基本格局。这一点在老一辈美学家那里就有明晰的印迹。比如朱光潜著《西方美学史》[1]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下卷第三部分为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一半篇幅在讨论“德国古典美学”,从康德到歌德到席勒再到黑格尔;另一半讨论“其他流派”,只涉及浮龙·李一位英语美学家,并安排在移情说一节里。在朱氏的这一时段的西方美学构架中,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英语美学。
改革开放以来,本土的西方美学研究获得了长足的进步。通史类的美学史著作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出来,对这些美学通史的检视可以发现两个情况:其一,大多数美学通史[2]如邓晓芒:《西方美学史讲演录》,〔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吴琼:《西方美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章启群:《新编西方美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等。在处理十九世纪的西方美学时,英语美学往往处于缺席状态。究其原委,大约是把注意力全都放在十九世纪德国美学上了,因为德国美学在十九世纪的确出现了一大批对美学影响至深的哲学家,诸如康德、歌德、席勒、谢林、黑格尔、叔本华和尼采。相较于这些德语美学家,英语美学家多属于“二流学者”,因而有失色之感。其二,有些多卷本的西方美学史因为篇幅巨大,所以也把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纳入研究视野,比如蒋孔阳和朱立元主编的多卷本西方美学史,就有《十九世纪美学》一卷[3]蒋孔阳、朱立元主编,张玉能、陆扬、张德兴等著:《十九世纪美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其中继“德国美学”和“法国美学”之后,单辟了“英国美学”一编,分别探讨了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社会学美学、新黑格尔主义美学、心理学美学和进化论美学。这本书是全面研究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代表性著作,具体讨论了柯尔律治、华兹华斯、佩特、王尔德、罗斯金、莫里斯、弗雷泽、斯宾塞、布拉德雷、鲍桑葵、浮龙·李、萨利和达尔文。显然,这部美学史较多地探究了十九世纪的英语美学,而且带有中国视角,将一些西方美学史家未有考虑的人类学和进化论等相关理论纳入美学研究的视角来加以考量。其中所涉及的也多为西方美学界所看重的经典作家和经典文献。然而,对这一套丛书的分析表明,此书所依据的基本文献多为已有的中译本文献,因而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考察明显受到汉译文献的影响。汝信主编的《西方美学史》[4]汝信:《西方美学史》(四卷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2008年版。第三卷,在第三编“英国与法国的美学”中,单列了英国浪漫主义美学、罗斯金的美学思想、维多利亚时期的审美文化三章,也讨论了一些美学家及其著作。
从这两部代表性的多卷本美学通史来看,它们所研究的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家及其本文,与前面我们从英语美学研究自身的文献概括出来的美学家名单相比,还有很多人物和文献尚未纳入本土西方美学研究的视野,本土的研究比较集中于若干已有中文版文献的英语美学家。从文献学意义上看,中国的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研究尚有很大的拓展空间,而一大批尚未被中国美学界所关注的十九世纪英语美学家及其文献,需要我们做艰苦的拾遗补缺的工作,将这些文献陆续翻译成中文,以推进本土西方美学的这一领域的研究工作。比较起来,一些诗人、小说家和艺术家甚至艺术批评家的著作有不少已经有中译本,诸如柯尔律治、华兹华斯、雪莱、赫兹利特、阿诺德、卡莱尔、艾伦·坡、莫里斯、王尔德、佩特等,但这一时期重要的美学家的著述则相对译介较少,尤其是普里斯主编的“十九世纪美学文献”八卷本,就亟需译介过来。这些文献的翻译将会极大地拓展本土美学界对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理论话语的了解和研究,改变我们对这一时段英语美学的认知和判断。总体上看,目前的本土研究比较多地集中在一些艺术家或诗人的美学观念上,而对十九世纪美学理论本身的研究则相对薄弱,这与很多文献尚无译介的相关性很大。
具体说来,首先要开展对十九世纪的英语美学的一些理论家及其文献的研究。以上我们的文献考察已经涉及一些重要的理论家;其次,有必要对这些经典作家的本文系统地加以译介。就本课题所考察的文献而言,以下理论家的研究文本值得关注:雷普顿:《关于风景花园化的理论和实践的观察》(Humphry Repton,Observations on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Landscape Gardening,1803);奈特:《趣味原理的分析性考察》(Richard Payne Knight,An Analytical Inquiry Into the Principles of Taste, 1805);普利斯:《论如画,与崇高和美相比较,并论研究图画对于改善现实景观的用途》(Uvedale Price,Essays on the Picturesque,As Compared with the Sublime and the Beautiful and On the Use of Studying Pictures,for the Purpose of Improving Real Landscape, 3 vols. 1810);菲尔德:《美学,或感性科学的类比》(George Field,Aesthetics,or the Analogy of the Sensible Sciences Indicated,1820);梅德默特:《一篇论趣味特性和原则的批判性论文》(Martin M’Dermot,A Critical Dissertation on the Nature and Principles of Taste,1823);贝斯考姆:《美学或美的科学》(John Bascom,Aesthetics,or,the Science of Beauty,1862);达拉斯:《快乐的科学》(Eneas Sweetland Dallas,The Gay Science, 1866);阿诺德:《批评文集》(Matthew Arnold,Essays in Criticism, 1865);埃利斯:《自然和艺术中的美》(Sarah Stickney Ellis,The Beautiful in Nature and Art,1866);罗塞蒂:《当代美的艺术》(William Michael Rossetti,Fine Art,Chiefly Contemporary,1867);格尼:《声音的力量》(Edmund Gurney,The Power of Sound, 1880);夏普:《诗与哲学研究》(John Campbell Sharp,Studies in Poetry and Philosophy,1886)。
除了以上一些尚未有中译本的经典文献之外,一些已有中译本的英语美学家的著述,仍有一些篇什和著述没有中译本,或者没有中译全本,这也是一个还需要进一步完善的西方美学文献学工作。
结 语
时至今日,本土西方美学研究中的十九世纪英语美学的文献学建设已经提上了议事日程。在中国学术生产迈向知识强国的进程中,中国学者如何在世界学术舞台上扮演新的角色?如何在西方人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学术的研究场域中建构中国学派,发出中国声音,形成中国话语?这些都是摆在中国人文学界和社科学界的艰巨任务。要实现这些伟大的目标,没有系统的、深入的和艰苦的文献学基础工作,那将是不可能实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本土的西方美学文献学建设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