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诗“六要”论
2020-02-25肖晓阳
肖晓阳
(福建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025)
什么是好诗,怎样写出好诗,是格律诗鉴赏和创作的核心问题,廓清这两个问题对提高诗歌素养大有裨益。笔者以为格律谨严(按:格律谨严指平仄、对仗、节奏、押韵等均符合格律,非本文所论范畴)只具备好诗的形式基础,是“躯体”,内容好诗才有“灵魂”。好诗应当具备六个要素,即情真、意新、思巧、象明、理密、味隽。
一、情真
关于诗的本质和作用,当以“吟咏情性说”影响最大。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者,所以吟咏情性也”。情性即情感与个性,也就是说,诗歌是用来抒发情感和个性的。清人袁枚也说,“诗者,人之性情也”(《随园诗话》)。尽管诗还有言志、说理、叙事、状物的功能,但总以“吟咏性情”为主。“情景论”者认为“作诗不过情、景二端”(明胡应麟《诗薮》),袁枚《随园诗话》也说“诗家两题,不过‘写景、言情’四字”(按:诗家所谓的“景”不惟自然景观,一切世象皆景)。情与景的主次关系,从创作动机看,情占主导地位,即便纯粹写景,也带有作者的感情色彩。所以清人李渔说:“情为主,景是客,说景即是说情。”王夫之所谓“景语”、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其实都含“有我”之情,只是“取景含情,但极微秀”而已。据此可断言——诗无情性总非真。
诗中之情应是“真情”,对于真情当有两个认识,其一,真情指作者“自我”之情,是“真性情”,而非“群情”“舆情”。什么是真性情?前辈诗人有诗为证:“辱多青眼贫无改,死尽高才世乃安”(“青、高”三唱折枝诗),此诗虽乖张任性,却也独抒胸襟,颇合老庄绝圣弃智思想。其二,好诗多以真情感人,是否真情要关顾读者的感受。
大力标举真情、个性的是以清代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性灵”即天性与心灵。性灵派主张诗要抒写个人的真性情,倡导“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叙小修诗》),强调诗中要有“自我”,这是判断是否“真诗”的标准之一。试看以下“老干体”诗《不忘初心》:
红旗高举志昂扬,喜看全民奔小康。
不忘初心担使命,振兴指日复强邦。
仅以“不忘初心担使命”句分析,此句源自“不忘初心,牢记使命”,这是中国共产党新时代的教育主题,是共产党人的集体意志,绝非作者个人的“自我”之情,因此读者感受到的只是“喊口号”而非“抒情”。老干部大多有很强的家国情怀,他们爱党爱国的情感是纯真的,但撰写的“老干体”诗却让人感觉“无情”或“虚情”,因为它徒有格律诗的形式,缺少诗的灵魂——真情,这是不谙诗道所致。可见“我笔”不一定都能写“我心”,正如袁枚所说的“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随园诗话》)。推而广之,但凡用人人熟知、似曾相识的言语(即所谓的熟套)都难以表达真情,如“党策英明奔小康”“欣逢盛世笑颜开”“物富民安圆国梦”。这么说并非否定政治题材可以入诗,而是要写出新意,诗无新意难见真情。
二、意新
“六要”并非分疆而论,它们之间多有联系,所谓“六要”,各有侧重而已。例如,“意新”与“情真”本质上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意新”才能说明“情真”。
诗歌创作必以出新意为第一要务,意新是好诗的必要条件。唐宋诗词灿若星辰,诗歌创新的空间似乎已被前人占尽,今人还能出新意吗?明人袁宏道给出了答案:“诗之奇、之妙、之工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1]怎样出新?以下思路可供参考。
1.新事物
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的视野愈加宽广,新事物和新词汇不断涌现,前者如航母、高铁、神舟、手机、微信、香港回归、抗洪抢险、新冠病毒、一带一路、英国脱欧、苏联解体、颜色革命、伊拉克战争等;后者如网红、公知、大款、粉丝、暖男、养眼、小资、扫黑、拍砖、驴友、官宣、退群、巨婴、杠精、给力、双赢等,舶来语如幽默、咖啡、沙发、鸦片、摩登、芭蕾、香槟、吉他、麦当劳、士多店、三明治、迪斯科、华尔茨等。写新事物,用新词汇是旧体诗创新的方法之一。
2.新角度
唐人以马嵬坡事件为背景的诗很多,除了白居易名篇《长恨歌》以外,刘禹锡、李商隐、杜牧、郑畋、李益、张祜、李远、赵嘏、贾岛、温庭筠、高骈、于濆、罗隐、罗虬、狄归昌、韦庄、张蠙、黄滔、徐夤、崔道融、苏拯、唐求、崔橹等均有同题材诗作。对杨玉环的态度或贬其为祸水、或怀怜悯、惋惜、哀叹之情,总归不外贬、悯二字,后人再作同题诗或难有突破。然而,清人袁枚的《马嵬》,却能荡开惯常思路,别开生面,由《长恨歌》联想到《石壕吏》,指出安史之乱造成民间的生离死别,泪水之多远甚于长生殿。角度翻新,境界更高。由此可见,欲突破旧题材,须寻找新角度。袁诗如下: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今人作诗,有时不免“应制”,须同题异构,尽量寻找新颖独特的切入角度。例如,以“改革开放四十年咏”为方向拟题作诗,笔者独以“嫦娥观世”为视角,作《嫦娥观世四咏》——分别作《种岛》《高铁》《蛟龙》《神舟》四首七绝。借嫦娥感慨中华巨变的“四咏”,体现卌年成就,既写新事物,也有新角度。示例《嫦娥观世四咏·种岛》如下:
一觉醒来惊世殊,玉盘倏忽现明珠。
才疑海市生迷梦,复喜南溟起大都。
3.新意象
用新意象是诗歌创新的方法之一。笔者专著《诗钟津梁》中指出“单个意象的创新则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创全新的意象;其二是旧的意象赋予新意,姑且称为‘意象翻新’”[2]试看今人李静《春阶》:
伞放新花随雨开,风掀衣袂脚沾苔。
春阶千叠如琴键,又把流光弹一回。
键盘类乐器晚近才进入中国,此诗首开“琴键”入诗之端,意象创新。
4.新联想
李白《望庐山瀑布》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比喻神妙。今人咏瀑,若还以“银河”作比,则拾人牙慧,贻笑大方。写旧题材须别出机杼。笔者《咏龙湫瀑布》开篇“独疑仙子拥云眠,罗带飘然落九天”,以仙人飘落罗带比喻瀑布,即是新联想。今人甄秀荣《送别》:
南国春风路几千,骊歌声里柳如烟。
夕阳一点如红豆,已把相思写满天。
此诗为“红豆集团”主办的全国征诗一等奖作品,其精彩之处在于联想创新。前人言“残阳如血”,仅取“色”喻。此作则从形、色两方面的相似度,将“夕阳”与“红豆”关联起来,这是一种超越。
5.新用典
用典是表达作者情意的一种有效方法,属于古为今用。用典以能“化”为佳,诗论家谓“用典要化开,如水中着盐,有味而无渣”。旧典新用,也是诗歌创新的方法之一,如“精卫当先填会海,愚公更要掘文山”(“山、海”七唱折枝诗),用“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言新事物。
要使意新,当避免用成语和套话。中文成语极多,且多能匹对成双,如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勤勤恳恳,战战兢兢。对于习惯用成语的作者而言,几乎无诗不用成语,这样作诗似乎容易。然而,一用成语便落陈词窠臼,诗家必忌。七言诗句嵌四字成语,仅剩三个字可以自由发挥,岂能出新?以下七绝句句用成语,如此作诗的确容易,但能算诗吗?
三中全会迎朝霞,改革开放遍地花。
千紫万红春色美,丰衣足食乐人家。
作诗不仅要避成语,还要力避熟套。例如写抗洪,作“洪水无情人有情”;写消防,作“大火无情人有情”;写抗疫,作“瘟疫无情人有情”。又如欲溢美,惯用“……扬四海,……誉环球”;欲言志,惯用“……酬壮志,……展宏图”;言治世,惯用“……开盛世,……享明时”;言改革,惯用“……迎昌盛,……步小康”,陈词滥调,了无新意,笔者谓此类诗“冷饭重温诗亦馊”。
三、思巧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所谓“别趣”就是“诗味”,通俗地说,就是“有趣”“有意思”,其中包含构思巧妙而产生的“巧趣”。思巧在于想象和联想的高品质,是诗人灵性的闪现。高妙之句的得来,虽以作者的生活境遇、审美经验和学识修养为基础,但也是天赋使然,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即是。虽然可以从案例分析中得到启发,但这种创造性的联想属于天机偶动,难以捕捉。贺知章《咏柳》是思巧的典型: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诗用“比”法,通常比喻的本体与喻体之间总有相似之处,但此诗末句的本体(春风)是无形的,喻体(剪刀)是具象的,二者差距巨大,正因为将绝不相类的东西作比喻,才使读者感到新奇。这种比喻虽出乎意外,但从全诗的意脉分析来看却在情理之中。本诗的意脉是两相交织的。首先用拟人法,将柳树看作盛妆女子,柳丝便是衣裳的丝绦,女子裁剪丝绦当用剪刀,于是将人格化的柳树与剪刀联系在一起了。其次,“二月春风”催绿了“丝绦”,丝绦的叶形是裁剪出来的,裁剪需用“剪刀”,于是又将“二月春风”与“剪刀”联系起来了。
从修辞的角度看,巧思往往借助美妙的修辞来表现。如“万花著雨春如梦,一桨横江月有声”(“江、雨”四唱折枝诗),这里用了通感的修辞法。“月”指水中之月或月光,因为桨划水有声,于是感觉水中之“月”也跟着有声了,可谓神韵超迈!
四、象明
“象明”是指意象生动、鲜明。中国古典诗歌是一门意象艺术,诗歌创作与鉴赏须继承意象思维的传统。明末陆时雍《唐诗镜》卷十指出:“树之可观者在花,人之可观者在面,诗之可观者,意象之间而已,要在精神满而色泽生。”这段话阐述了意象的作用,就“意”和“象”分别提出“精神满”和“色泽生”的要求。用意象作诗,不仅能触发读者的想象,留下深刻的印象,还能使诗意表达更加生动、透彻。如杜甫《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此诗是作者于安史之乱平定之初写于成都浣花溪草堂,上两句以高远取景,其描写由下而上,由近及远,有声有色,表现春天生机勃发的景象,营造出轻松愉悦、奋发向上的氛围,是作者喜悦心境的照应。下两句以平远取景,由内而外,从时间到空间,气象更为博大,意境更为广远,但所写未必是眼前真景,想象的成分更大。第三句,以能见“西岭千秋雪”说明开霁的气象,并反衬“窗”前冰雪消融,暗含多年的战乱终于平复,世界清平,作者的宿志或可实现的愉悦。末句表达对战后交通恢复,商旅勃兴的欣喜,也暗含“泊舟待发,前程万里”的希冀。此诗为读者展现了鲜明、生动的四幅图景。后人尽管不了解写作背景和作者所寄寓的情愫,也能感受诗的意境美,之所以广为传诵,功在“象明”。
诗的意境是由意象来营造的,越是鲜明、生动、富于内涵的意象,越有利于深化意境。如笔者所作《建善寺古银杏》:
艳羡周身琥珀装,倏然翠羽换鹅黄。
凋零何必嗟秋扇,满地琉璃证佛乡。
此诗将银杏拟人,满树黄叶比作“琥珀装”(琥珀黄色),富于形象。又借“翠羽”和“鹅黄”言颜色变换,增强色感。银杏叶形如展开的折扇,而“秋扇”历来有弃妇之喻,所谓“秋扇见捐”即是。银杏落叶正好与“秋扇见捐”情形相似,于是有了“凋零何必嗟秋扇”之慨。然而此情非虚,此前一个月笔者曾作七绝《退休戏作》,将自己比作色衰被休的妇人,此句情意正与之相照应。末句将满地银杏叶比作黄色的“琉璃”,而佛国正是以琉璃为地、金绳为界。此句含情隐约,似言满地“琉璃”,令人心境豁然敞亮,又似对佛国的无限景仰,又似希冀从佛家获得睿智。
诗虽以抒情为主,亦可说“理”,如王之涣《登鹳雀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言哲理;王维《竹里馆》“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言禅理。写景诗用意象自不必言,说理诗、政论诗要用意象吗?笔者以为,说理诗似易实难,纯粹的抽象说理,绝少好诗,除非有独到的眼光、深刻的见解和精警的表述,如“史略功勋先气节,诗原情性次风裁”(“风、气”六唱折枝诗)“未能养浩将中馁,稍自持盈或后亡”(“中、后”六唱折枝诗),但有这种见地者绝少。今人说理往往弃意象而用抽象概念,结果味同嚼蜡。其实用意象不仅能降低说理的难度,还能避免空洞,使说理更有效。试作七绝政论诗《斥普世价值》示例:
普世迷魂醒悔迟,覆巢安有寄身枝。
人权幌下堆尸骨,血口无惭唱颂诗。
其中“迷魂醒、覆巢、寄生枝、幌、堆尸骨、血口、唱颂诗”都是有效意象。
五、理密
“肌理说”是清人翁方纲提出的诗论主张。“肌理”一词源于杜甫《丽人行》“肌理细腻骨肉匀”。肌理原指肌肉的纹理,翁方纲借“肌理”一词以论诗,其“理”包括义理和文理。义理之论或不可取,但文理之论有益。强调诗的文理须如美女肌肤细腻缜密,对纠正句法、章法的空疏有较大意义。肌理缜密的基本要求是文从句顺,以下通过案例分析论句法、章法的肌理。
1.句法肌理
格律诗遣词造句应避免以下常见毛病。
(1)生拗
生造词或生僻词入诗。如《过年小咏》:
老补权充压岁钱,更加美好是明天。
聋痴除夕无多事,吟首新诗便过年。
“老补”是“老龄补助”的缩减,或许从事老年人服务的行业内部有此名词,但绝大多数人看不懂,因此多视为生造词。
词序悖逆也会造成生拗。如七律《咏江边村》开句“村前屹立记碑功”,三字尾本该是“记功碑”,因为句尾韵字用“功”,所以变成“记碑功”。格律诗虽有平仄、押韵的限制,但中文一字一义的特点,使其在造句时便于拆分重组,通过调节关键字位置,往往能获得好的效果。此句若改为“村前碑屹记丰功”便可达意。
(2)用典不化
某七律咏抗击新冠肺炎疫情,颔联云:“除夜杏林飞救援,入荆橘井疾驰行。”杏林、橘井属典故。杏林代指中医学界,也用来称颂医生;橘井指良药。将杏林、橘井直接等同于医生,不但文理不通,也失去用典的意义。
用典须防泥古,即忌用过时或不恰当的典故或旧词汇。例如《庚子元宵》开篇云“金吾不禁怅今宵,饕餮何该染疫妖。”“金吾”一词有泥古之嫌。金吾原指一种神鸟(一说为龙的九子之一),因为长夜不寐,具有警戒避灾之功,故转作禁卫军官名。用这种古老的官职和旧时的宵禁制度来说明庚子元宵夜“不禁”,既无必要,也不合时宜。
(3)文理不通
例如《女儿眉——致抗疫一线的女儿们》:
忽来患难知真性,有幸梅花落雪时。
祈愿春来瘟鬼祛,欢颜又上女儿眉。
此诗毛病较多,仅谈文理。“忽来患难知真性”,忽来之“来”的主语是瘟疫;患难之“患”的主语是国人,因此“忽来患难”其实是“忽来瘟疫民患难”的简省,但字面却不能达意,让人觉得是“国人忽来患难”,同一主语两个谓语(动词),表意混乱,文理不通。其次,“真性”用词不够精准。真性指纯真的本性,即天性,人之天性平时即可见,临难之际验证的是是否有责任、担当、勇气、忠诚。再看“欢颜又上女儿眉”,逻辑不通。“颜”指颜面,内涵比眉毛大,颜面包含眉毛,眉毛怎能承载脸面?因此,这里的“欢颜”应该是“欢情”。
诗句每有“言外意”,必须使字面意与言外意都能通顺,犹如灯谜,既要谜面“成文”,也要谜底解读通顺。例如,笔者《步韵毛主席〈送瘟神〉之二》:
挥旗却恨杂星条,合唱偏闻犬吠尧。
港以潮汹难转舵,台因基败竟摧桥。
降魔佛掌何曾漏,临阵军心岂可摇。
霹雳已生雷火烈,瘟神魑魅一炉烧。
颔联按字面意,“港”指港口,“台”指桥台,两句字面意都通顺。按“言外意”,“港”指香港,“台”指台湾。“港以潮汹难转舵”是说港独思潮汹涌,在抗击新冠病毒之时,竟然组织医护人员罢工,这种思潮暂时难以扭转。“台因基败竟摧桥”是说蔡英文连任,说明台湾民意基础已经转绿,在全民抗疫之时,台政府不仅拒捐口罩给大陆,还拒绝台胞返台,阻断三通,摧毁陆台沟通之“桥”。
(4)歧义
歧义指造句不当,造成读者有悖于作者原意的解读,即所谓的“反误”,这是诗病。歧义与多解不同,多解不但无害,还能丰富诗的内涵,即所谓的“正误”。《女儿眉》“有幸梅花落雪时”句即属于歧义,其一义是“梅花上的雪花掉落是有幸之时”;其二义是“有幸梅花开在落雪之时”,多数人会这样理解,然而雪落梅开本属寻常,何幸之有?
(5)用字不精
例如“大众眼明堪作尺,小诗句辣可为锋”(“诗、众”二唱折枝诗),“尺”宜改为“镜”,以照应“明”字;“辣”宜改为“锐”,以照应“锋”字。
(6)赘字
用同义词、近义词是造成赘字的原因之一,如“争分夺秒抢时间”,争分、夺秒、抢时间同一个意思,压缩成“惜时”即可。
旧体诗应尽量用单字词,如“梅花”“柳树”只需取梅、柳即可。用单字词不仅便于字的调配重组,增强造句的灵活性,还能精炼语言,扩大诗句内涵。例如“山岭梅花欣艳丽”,含三个双字词(山岭、梅花、艳丽),词序的调动重组尤为困难。如果改用单字词,可以压缩为“岭梅艳”(“欣”是可有可无的凑字),那么通过添字扩展为七言句的可能性将大增,其内涵扩展的空间也随之增大。如作“岭梅直与霞争艳”“妻我岭梅脂色艳”“梅艳能医野岭荒”“岭头梅色敷城艳”“猎艳屐留梅岭雪”等。
2.章法肌理
诗的章法,前人归纳为起、承、转、合。元代范德玑《诗格》云:“作诗有四法: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永。”就是说起句要平直切题,承句要从容开展,转句要转折变化,合句要意味隽永。起承转合间必须意脉通畅,现以笔者《退休戏作》为例分析:
色衰终得一书休,却喜妾身归自由。
谁道从今轻似燕,半为闲鹤半为牛。
第一句(起句),将自己退休比喻为“妻子”色衰被休,其联想的思路是“退休”与“休妻”皆含“休”;“年衰”与“色衰”皆为“衰”,二者具有相似性。“终得”意为终于等到,暗含不舍、失落之意,也表达解脱、放松之悦。“一书休”意指一纸休书、一纸即休,“一”虽少,但分量却重,不容置否。本句虽用比喻,但直言退休,符合起句“平直切题”要求。第二句(承句),沿用上句的比喻,言被休后“妾身”(“妾”为女子对自己的谦称)反而自由了,这是值得高兴的。“归”意味着女子嫁夫前原本是自由身,被休是重归自由。此句承接上句,符合“从容展开”的特点。第三句(转句),意脉接上句:谁说从现在起就“身轻似燕”了?改用设问句来“转”,符合“转折变化”要求。第四句(合句),点出主旨,预言退休生涯苦乐参半。但不直言苦乐为何,而是以闲鹤比喻自由自在,以牛比喻勤劳辛苦,含蓄委婉,符合“意味隽永”的要求。
从意脉上看,四句之间相互照应,贯通一气。首句暗含“妻”,由“妻”带出第二句的“妾身”;由“身”转为第三句“身轻似燕”(隐“身”字);因燕、鹤同类,由喻“燕”转而喻“鹤”;第四句,鹤闲而牛劳,互为反衬,因此由“鹤”带出“牛”。可见此诗章法肌理缜密。
初学者作诗,往往于转、合不当,如《咏一带一路》云:
银龙昂首出阳关,结谊东西誉宇寰。
若使张骞能再世,当惊古道达天边。
此诗起、承皆可,但转、合平淡,尤其结句无力,且“古”字有误。后两句宜重新构思,例如改为“羌域春风今可度,再无闻笛泪长潸”。
行书章法讲究变化,避免字形、笔画雷同,诗歌章法理同书法。试看《滨海行》:
锦缎金波映日辉,银滩碧宇戏鸥飞。
听涛话海无眠夜,相谑无机竟忘归。
前三句均为当句对,即“锦缎”对“金波”、“银滩”对“碧宇”、“听涛”对“话海”,犯结构雷同之病。初学者多爱用当句对,因为易于上手,但当句对本身有呆板之嫌,宜少用,更何况三句连用当句对。再看《廉村》:
碧水桃林绕古墙,帝师故里仰祠堂。
盘中苜蓿含廉史,世代清风美誉扬。
前三句的三字尾(绕古墙、仰祠堂、含廉史)均为动宾结构(动词+偏正结构词),同样有雷同之嫌。
六、味隽
味隽即诗味隽永,指诗的意蕴深长,耐人寻味,这是诗歌的高品位追求。但凡意蕴隽永的诗,或含蓄,或深刻,或意趣,令人玩味或富于启迪。
1.意趣
严羽提出“兴趣说”,所谓“趣”当指“意趣”,意趣源于诗人神妙的想象,并通过艺术化的语言含蓄地表达出来。元人唐珙《题龙阳县青草湖》,诗味隽永,富于意趣,诗云: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本诗情景交融,虚实相生。情感流变,由忧愁转而超脱。神妙的想象,艺术化的修辞,奇幻的诗境,蕴藉的诗情,使这首诗充满浪漫主义色彩。首句,西风即秋风,诗人历来用秋风言“愁”。本句用拟人法,将湖面看作湘君(湘水之神,不确定,一说舜,一说舜妃)的脸面。西风吹过洞庭湖(青草湖与洞庭湖相连),湖面泛起微波,湘君脸上平添了许多皱纹,仿佛被西风吹老了。于是,第二句想象湘君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也可以理解为秋霜如白发,但无法还原诗人当时的场景)。“吹老”是诗家语特有的“错接”法,即将“吹过湖面泛起水波,犹如湘君脸上增添了皱纹而显老了”简省成“吹老”二字,通过错接,浓缩意涵,使诗句含蓄蕴藉。前两句或是诗人之愁假借湘君来表达。第三句转为言醉,且醉在船中,但不言因何而醉。第四句最为精彩,通过曲喻和通感的修辞法,将虚幻的梦当作有形的重物,压在湖面倒影的星河上。这种化虚为实的手法,使意象生动传神,让读者沉浸在缥缈奇幻、物我两忘的意境中。那么诗人因何而愁而醉?有何清梦?这些催发读者的联想扩展了诗的内涵。
2.含蓄
中国诗歌“含蓄说”的审美取向具有悠久的历史,其本源是“言不尽意”说(《周易·系辞上》)。既然言不尽意,那就应该充分利用语言的启发性和暗示性,唤起读者的丰富想象,体味作品的意蕴和情思。诗歌讲究形象思维,视表意直露为浅俗,更要“象外之旨”“蕴而不出”。作为诗歌的审美观念,梁代钟嵘《诗品·序》提出“滋味说”,谓“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心动,是诗之至也”;唐人司空图《诗品》提出“含蓄”概念,解作“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宋人严羽《沧浪诗话》提出“兴趣说”,其《沧浪诗话·诗辨》阐述最透彻:“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3]虽三者所提概念不同,但目标指向却是一致的,都讲求言外之意、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例如韦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这是一首怀古诗。六朝,指孙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定都于金陵(当时称建业、建康)的朝代。当年的建康是金粉繁华之地,然而,在三百余年间,六个王朝轮番迭代,如走马灯般,辉煌一时却豪华难再,唯余“鸟空啼”,诗人因此有“如梦”之慨。绝句的主旨往往体现在“转”和“合”,作者取象“台城柳”以寄情,十分精审。台城原是孙吴的后苑城,从东晋到南朝结束,为朝廷台省(中央政府)和皇宫所在地,到唐末台城已颓败,能见证六朝兴衰史的唯余台城柳了。然而作者并没有直接抒发吊古之情,仅以“无情”责备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个中滋味耐人寻味。草木本无情,何以“无情”责柳?那是作者太多情,于是移情于柳,以柳的无情反衬作者的多情。借责备台城柳,表达作者对“六朝如梦”的无限伤感,这便是“言外之意”。此诗写在唐末社稷飘摇之际,因此诗人不唯怀古,亦是伤今,恐大唐国祚重蹈六朝覆辙,当是此诗的“味外之旨”。
3.深刻
不仅含蓄能使诗味隽永,主旨阐发深刻透辟也能给予人们启迪和深思,令人回味。例如清人蒋士铨《响屧廊》:
不重雄封重艳情,遗踪犹自慕倾城。
怜伊几两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声。
“响屧廊”是吴王夫差在苏州灵岩山行宫为西施建的走廊。吴王命人将廊下的土地凿成瓮形大坑,上铺厚梓板,让西施和宫女穿木屐在上面行走,锵然有声,所以取名“响屧”。本诗批评吴王不重武备而重女色,导致身死国灭。精警在于后两句“怜伊几两平生屐,踏碎山河是此声”。首先,意象的选取极为精审,将吴王的荒淫浓缩于“几双木屐”(几两即几双)之上,由此催发读者对吴王与西施风流韵事的诸多想象。其次,将“几双木屐”之“小”而轻松与“踏碎山河”之“大”而惨烈相关联,这种关联的内在逻辑是木屐踏廊有声,(越国)铁蹄踏地皆亦有声,木屐声导致铁蹄声,于是将山河破碎(代指亡国)直接说成是被木屐踏碎,这种联想形象而富有说服力,深刻透辟,出语惊人,具有鉴史发聩之功。
诗味隽永往往在于意蕴的深化。笔者《梁野山观瀑》:
谁掷琉璃天际落,顿飞玉屑化长帘。
气清不肯离山去,洗后尘心恐复沾。
上两句写景,设想天人掷下琉璃碎为玉屑、化作瀑布,想象新奇。下两句写情理,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之理。精警在于末句,言山瀑虽可清洗心中之浊,“下山”仍可再被污染,表达尘世污浊,希冀自洁的心境。如果说前两句是“审美意蕴”,那么后两句则含“智性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