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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与明治天皇制国家的建立

2020-02-25景梦如

思想与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天皇民众运动

景梦如

“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①为行文方便,下文将“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简称为“建碑运动”。是由原福冈警察署长汤地丈雄发起,打着“蒙古袭来”的旗帜,以建立龟山上皇铜像为目标,并将日本全国的民众卷入其中的所谓“护国”运动。这场运动以1888年1月汤地丈雄在全国号召人们为建设龟山上皇的纪念铜像募捐为开端,结束于1904年12月龟山上皇铜像的闭幕式。当时,“建碑运动”影响广泛,其在福冈、东京、大阪、京都、名古屋、三重、广岛、马关和长崎等地建立事务所,通过创作并传播有关“蒙古袭来”的歌曲,发行以“元寇”为题材的通俗易懂的小册子,花费巨资向全国散布广告,在各地进行演讲等形式鼓动人心,吸引世人的注目。①“建碑运动”的缘起,参见1904年12月25日龟山上皇铜像建设的闭幕式上,主办者向与会人士散发的宣传册《元寇紀念碑来歴一斑》。古田隆一编:《元寇紀念碑来歴一斑》,《福岡県全誌(下編)》,福冈:安河内喜佐吉出版,1906年,第321—337页。

管见所及,关于“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的先行研究相对较少。川添昭二的《蒙古襲来研究史論》详细介绍了汤地丈雄的生平经历和“建碑运动”的发展演变。太田弘毅付梓了几篇明治时期关于“元寇”的油画、军歌、书本等史料介绍的文章,并且收集了有关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的史料,刊行了《元寇役の回顧——紀念碑建設史料》。②太田的论文如下:太田弘毅:《明治最初期の元寇絵画:鶴淵信英作の油絵(六枚)》,《政治経済史学》第548号,2012年6月,第1—28页。太田弘毅:《元寇役についての軍歌·唱歌:その一一編の歌詞と楽譜》,《軍事史学》第49卷第2号,2013年9月,第97—120页。太田弘毅:《湯地丈雄著〈元寇画帖〉について——外国人にも蒙古襲来を知らしめた書物》,《政治経済史学》第344号,1995年2月,第548—569页。谷惠萍、张雨轩的《日本军队歌曲〈元寇〉与甲午战争日军精神动员》论述了“建碑运动”与军歌《元寇》之间密切的联系。③谷惠萍、张雨轩:《日本军队歌曲〈元寇〉与甲午战争日军精神动员》,《抗日战争研究》,2018年第1期。先行研究并未涉及“建碑运动”与明治天皇制国家之间的关系。本文将考察“建碑运动”在明治天皇制国家建立过程中起到的作用。

一、汤地丈雄的思想形成及变化

汤地丈雄是“建碑运动”的发起者,也是该运动的灵魂人物。考察建碑运动之时,有必要梳理汤地的思想形成及变化。1847年,汤地丈雄出生于熊本藩。他的父亲汤地丈右卫门是藩校时习馆的教师,与长冈监物(细川家家老)、元田永孚、下津休也、横井小楠、道家之山、荻麗门六人相交甚笃。①元田永孚还写下了一首诗,《六友之歌》。诗曰:“有友有友有六友、管鮑粛曹自抱負。米卿碩徳學與冨、巍似山嶽厭林藪。津公長者汎愛人、運思江洋龍蛇走。恢廓者是横時存、志氣軒昂衝北斗。決難解疑如割瓜、忠實精悍荻子有。掲網張目無遺漏、經綸之才誰出右。湯子純乎眞君子、似茹秋實飲諄酒。介然自守是道子、寛和亦能與人厚。吾性剪劣安能儔、幸喜執鞭随其後。嗚呼七賢六逸所不屑、漢朋宋黨我甘受。”(注:“湯子”指的是汤地丈右卫门。)参见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东京:湯地富雄自费出版,1996年,第69—74页。其父于1860年6月因病去世(享年43岁),母亲逝世于1873年。②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友会编:《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名古屋: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友会自费出版,1918年,第60页。另可参照汤地津尾子的年谱。汤地丈雄在14岁的时候继承家督,由祖母汤地津尾子抚养长大。1796年3月23日,祖母出生于肥后国,是熊本藩士佐佐文右卫门的女儿。1864年的长州征伐中,汤地跟随藩主的世子细川良之助出征小仓。庆应年间,汤地作为熊本藩士往来于京都、大阪、江户之间。1870年,汤地成为藩校时习馆的首席教师,1877年的西南战争中作为政府军的一员出征,1886年赴任福冈警察署长的职位,后半生致力于“建碑运动”,1913年1月10日,在东京的家中逝世。③川添昭二:《蒙古襲来研究史論》,东京:雄山阁出版,1977年,第140页。

汤地在成长过程中受到“贤妇人”④作为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长的鹈饲金三郎,尤其钦佩汤地津尾子的品行,将她称为“模范妇人”,并让全校学生学习她的精神。同校校友会还发行了《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一书。祖母的影响很大。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长的鹈饲金三郎写道,“曾经,在恒雄的家中与丈雄有过一番谈话”⑤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友会编:《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第47页。恒雄为汤地丈雄之弟。,“在筑前的千代的松原之处巍然耸立着元寇纪念碑。这是汤地丈雄多年奔走而得来的结果,是他毕生的事业所在。他说他一直以宣扬爱国精神为己任,这些都是祖母津尾子的教导所致”⑥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校友会编:《湯地津尾子の伝:賢婦人の跡を訪ねて》,第49页。。汤地丈雄曾在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的一次演讲中谈及自己从事“建碑运动”的原因。

明治四十二年3月,我在名古屋的第三师团偕行社讲述元寇的历史。演讲结束以后,主要出席的人们为我举办了犒劳会。宴会中师团长(陆军中将黑川通轨)突然问道:“我想知道你如此费心讲说元寇的历史,惊醒昏睡之国民的动机。这是你自己的见识吗?抑或是受到什么人或事的激励?”

于是我回答道:“我哪有什么见识啊。我只是个不通情理,古板,寻常平凡,只知道读《论语》、《孟子》、《史记》、《左传》之类的书的无知汉罢了。只是有着一段不可思议的因缘。我的家在明治十年的西南战争中被烧掉了。祖母是巾帼不让须眉之人,即使穿梭于千军万马之间,也不离身的是村田清风先生写的‘不念却念心之所向,念兹在兹海之西北’一轴字和征韩之役中加藤清正随身携带着的‘日莲’所写的小旗。首先我坚信西北将有事情发生。元寇是从西北来的,今后外敌也一定会从西北过来,而且八十二岁的祖母精心护持着这两件珍物之事,更是让我慷慨激昂,终于下定决心了。”①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编:《湯地津尾子傳——附乃木大将と湯地津尾子》,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东京:湯地富雄自费出版,1996年,第184—188页。引用自爱知县立第一高等女学校向全校学生发放的小册子。

从上文可知,祖母的言传身教对汤地影响深远。除了祖母以外,汤地可能受时任藩校时习馆教师的父亲的影响,自小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阅读《论语》、《孟子》、《史记》、《左传》等儒家经典。“1890年10月30日,汤地在读《教育敕语》之时感激涕零。”②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编:《〈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9页。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汤地在读宣扬“仁义忠孝”,以培养忠臣孝子为目的的《教育敕语》之时,一定有所共鸣才会感动流泪。其实,汤地在全国各地举办的一系列的演讲、幻灯会以及出版的书籍中最重要的思想是“忠君爱国”。他在1891年发行的《元寇反击护国美谈》的凡例中写道:“不忘敌国外患是立国之根本,读此书后能唤起诸君的国家意识,读此书后能激发诸君的忠君爱国之精神,此乃本书的主旨所在。”③湯地丈雄编:《元寇反撃護国美談》,东京:护国堂发行,1891年。“忠君爱国”的“君”指的是天皇,“忠君”为“爱国”之前提。对于明治时期以前的庶民来说,天皇是遥远的存在,并没有“忠君爱国”的思想。多木浩二(1988)认为:“事实上,在封建时代,天皇的权力丝毫没有渗透进民众的现实生活。对民众来说,虽然知道天皇的存在,但也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①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东京:岩波书店,2002年,第4页。

铃木贞美(2005)写道:“德川幕府严厉禁止从战国时代开始发展势头迅猛的基督教,而是将朱子学定为正规的学问。因此,经过德川时代,武家和武士将对藩主的‘忠’看作第一位的,所谓的日本化的儒学扎根了下来。明治政府将武士对藩主的‘忠’置换为对天皇(家)的忠,而且分配给了‘四民平等’。这就是教育敕语。之后,对万世一系的天皇家的‘忠’就仿佛是日本国民从古代以来一贯有之的传统,这样的说法出现了。除了水户藩以外,难以想象德川时代诸藩的武家和武士会信奉明治时期所说的以天皇为中心的‘忠君爱国’之精神……这正是‘传统的发明’。”②鈴木貞美:《日本の文化ナシヨナリズム》,东京:平凡社,2005年,第70—71页。而大贯惠美子(2003)也认为:“国家通过让全体日本人将天皇看作父亲之策略,消解了国民对天皇的忠和对父母的孝之间明显的矛盾。”③大貫恵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东京:岩波书店,2003年,第139页。汤地自身属于武士阶层的一员,他自小所接受的儒家文化的教育也是德川时代的国学,而他所倡导的“忠君爱国”也是明治政府的国策。

从上文汤地的演讲中可知,他决意发起“建碑运动”也是受了祖母的启发。祖母随身携带的两件物品让汤地更加“坚信西北将有事情发生”。祖母带着“征韩之役中加藤清正随身携带着的‘日莲’所写的小旗”,其中“征韩之役”指的是16世纪末丰臣秀吉为征讨东亚大陆而发动的侵朝战争。日本称为“文禄·庆长之役”,中国称为“万历朝鲜之役”。汤地认为“元寇是从西北来的,今后外敌也一定会从西北过来”。这里,汤地混淆了“蒙古袭来”和“文禄·庆长之役”之间的区别,肯定了丰臣秀吉发动的侵略朝鲜的战争。从中也可窥探出汤地的军国主义倾向。

然而汤地发起“建碑运动”的原因,并非只是受了祖母的启发。《元寇纪念碑建设义捐金募集广告》④古田隆一编:《福岡県全誌(下編)》,第322—323页。中详细地记载着汤地发起运动的缘由。汤地去福冈赴任之后,考察了“蒙古袭来”时期的古战场。他写道,“只有粕屋郡志贺岛村海岸有一处叫‘蒙古首切塚’的地方,在一个有两三棵松树的小山丘上而已,如果不寻求本地人的指点的话,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这一曾让日本扬名的古迹,“只能求助于本地人的口耳相传(才能找到),这里连一块纪念的石碑都没有留下。岂不是很遗憾吗”,“于是与志同道合之士商议,在此地建立一块大的纪念碑,用以旌表古代英雄的不朽之勋,也希望让他们的魂魄有所归之处……此工程真的完成以后,一目了然,观者可知我国国权的重要性,并且在锐意扩张国权的同时,警戒将来的成效哪里会小呢”。由上可知,汤地遗憾当地没有纪念“蒙古袭来”的场所,而他建纪念碑的目的在于让人们知道“我国国权的重要性”,并且扩张国权之时能警戒将来的人们不再忘记国权的重要性。

1904年12月25日,汤地在“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的闭幕式上谈到了发起运动的原因:“(明治十九年)8月15日,鉴于支那北洋舰队的水兵在长崎港的□□,深感为了国家应以重温元寇的历史为要务。(明治二十一年)1月,发起纪念碑建设运动,愿意献身于此事业,渐渐地受到了政府与民间的支持。”①湯地丈雄:《成功除幕祝詞》,湯地丈雄:《元寇画帖:護国記念精神教育》,东京:皇典讲究所国学院大学出版部,1909年。“长崎事件”也是汤地发起运动的原因之一。而仲村久慈在《汤地丈雄》中写到,当时日本全国霍乱肆虐,夺走了无数的生命。汤地在保护民众和防治霍乱之时,从现实的惨景联想起“蒙古袭来”时期当地民众遭受的苦难,因而更加坚定了发起“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的决心。②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监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福冈:梓书院,1943年初版发行,2015年复刊发行,第21—50页。参照“赤心の種子”一章。

其次,“建碑运动”的展开也可以依据日本国内的社会局势去考察。青木矮堂(1926)如是说:“随着日本国内欧化主义的盛行,以废除治外法权、恢复关税自主权为目标的条约改正论的沸腾,坚定了汤地发起建碑运动的信念。”③青木矮堂:《元寇狂と呼ばれたる湯地丈雄翁》,《海之世界》第20卷第8号,1926年1月,第61—63页。川添昭二(1977)认为,汤地领导的建碑运动应定位于“反欧化政策=国权主义”的历史语境之中。④川添昭二:《蒙古襲来研究史論》,第118页。

二、明治天皇制国家的建立

明治初期,日本政府推行废藩置县、征兵制、地租改正等一系列大改革的同时,但普通民众的思想和江户末期相比,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多木浩二(2002)如是说:“一般民众与成为政治家、官僚的武士,还有原本就与地方的掌权势力有关系的上层民众不同,他们对天皇不关心的态度从封建时代持续到了明治时期。于是这种精英与非精英的意识的差异,以阶级性的形式保留至明治时代。”①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4—5页。

鹤见俊辅记载过出生于明治维新以前的两位平民的口述回忆。一位是万延二年(1861)2月9日出生于熊本县天草岛,祖上代代都是渔民的须崎文造。他回忆了以前从村里的老奶奶们的口中听到的内容:“即使天皇大人取代了天下大人(指幕府将军,天草属于幕府领地),天皇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呢?印象中是狂言中看见的头戴金冠、身穿金缎和服的人。如果是天下大人的话,有田的人家交了运上税(注:江户时代的杂税,按一定的税率向商、工、渔、矿、运输业等各行业者征收)就完事了。到了天皇的时代就不一样了,每家每户连轧棉机都不剩地交运上税。恰似佐仓宗五郎的狂言那般的世界。”②鶴見俊輔:《御一新の嵐》(《鶴見俊輔集·続2》),东京:筑摩书房,2001年,第300页。另一位出生于安政五年(1858)1月16日,住在鹿儿岛县大口市山野町小木原的友郷きく回忆道:“萨摩的藩主大人是萨摩藩最高贵的人,听说天皇大人是日本最高贵的人。即使天皇大人代替了萨摩的藩主大人,那也是我们这些人不知道的上面的事情吧。”③鶴見俊輔:《御一新の嵐》(《鶴見俊輔集·続2》),第305—306页。由此可见,对当时的底层民众而言,最有权势的人是幕府的将军或者藩主,而不是天皇。天皇在他们眼中,是狂言里出现的贵人,是遥远的存在。

不仅如此,因为一系列的变革,民众对于明治政府的批判与抵抗也屡屡不绝。明治政府以建立发达资本主义、中央集权制度的现代国家为目标,1872年推行近代教育制度——“学制”,1873年颁布“征兵令”和“地租改正条例”。然而,风俗习惯和思想意识仍然保守的民众并没有适应一系列的改革政策。“征兵令”要求民众具备以身献国的觉悟,但现实中广泛存在对官吏、富人等的免役规定。同年颁布的“地租改正条例”虽然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却让农民的生活陷入困窘,小商工业者破产。1876年颁布的“学制”强制推行西方的教育制度,脱离了普通民众的生活实际,给人们留下“为政府之教育”的印象。大约从1873或1874年开始,全国各地的多所学校发生了火灾事故。①玉城肇:《日本教育発達史》,京都:三一书房,1956年,第15—16页。学校发生火灾事故的有鸟取县、冈山县、小仓县、岛根县、爱知县、三重县、埼玉县、千叶县。明治政府在建立现代国家的初期,其基础并不牢固,一方面是失去封建时代特权的武士阶层对政府的愤懑,另一方面是全国各地不断出现反抗“学制”、“征兵令”、“地租改正条例”的民众起义。②遠山茂樹:《近代概説》,家永三郎等编:《岩波講座·日本歴史》第14卷(近代1),东京:岩波书店,1962年,第24页。

在这样的状况下,明治政府为了巩固权力基础,急需得到国民的支持。1874年,以板垣退助、后藤象二郎、副岛种臣、江藤新平为中心而提出的《民撰议院设立建白》在报上发表之后,以土佐的立志社为首,全国各地建立了自由民权思想的政治结社,翌年,这些结社联合起来成立了爱国社。③遠山茂樹:《近代概説》,第27页。明治十年代这一时期,天皇制绝对主义意识形态和自由民权思想成为两大对立的思潮。④色川大吉:《明治二十年代の文化》,家永三郎等编:《岩波講座·日本歴史》第17卷(近代4),东京:岩波书店,1962年,第283页。在两大思潮对立的高峰期,论争的主题涉及人民主权论和宪法论,甚至农村也出现了批判天皇的现象。⑤色川大吉:《明治二十年代の文化》,第283页。政府以明治十四年(1881)政变为契机,加强了对自由民权运动的监督。1882年以后,日本国内的经济变动更让自由民权运动陷于艰难之境,农民和半无产阶级相继成立了“借金党”、“困民党”等组织。⑥遠山茂樹:《近代概説》,第35页。尤其是1884年,“秩父困民党事件”成为自由民权运动中最激进的代表,农民起义事件的顶峰。

如前所述,在明治初期,天皇对普通民众来说是遥远的存在,而且人们普遍反抗政府的政策。但是,当天皇制国家成立以后,天皇却被人们当作“现人神”来崇拜。大贯惠美子(2003)说道:“通往‘为天皇牺牲即为国牺牲’这条道路,是和绘制蓝图的明治宪法一起开始的,而不是起源于1930年代。”⑦大貫恵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东京:岩波书店,2003年,第237—238页。长谷川正安(1957)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天皇制意识形态,绝不是只有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才有,这是明治以来的天皇制的本相。”①長谷川正安:《日本国憲法》,东京:岩波书店,1957年,第58—59页。近代天皇制国家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明治政府通过怎样的措施,使天皇制意识形态渗透到人们的意识中?

远山茂树(1992)认为:“‘天皇制’一词在学术上包含两种意义,一是以天皇为顶点的统治机构、国家机构;二是以天皇为顶点的官僚势力。”②遠山茂樹:《遠山茂樹著作集》第6卷,东京:岩波书店,1992年,第3页。“这里作为国家统治机构的‘天皇制’指的是,明治二十二年(1889)制定的明治宪法(大日本帝国宪法)所规定的国家体制。”③遠山茂樹:《遠山茂樹著作集》第6卷,第3页。后藤靖在论文《明治的天皇制与民众》中从国家制度的视角出发,清晰地论述了明治天皇制国家的形成和确立的过程。后藤将历时四十五年的明治天皇制国家分为了三个时期:“第一期,从维新政权的诞生至1884年(明治十七年)镇压自由民权运动。此为天皇制国家的形成期。第二期,1885年设立内阁制至日清战争(注:甲午中日战争)。此为天皇制国家的确立期。第三期,日清战争,尤其是从‘战后经营’开始,经过日俄战争至之后的时期。此为天皇制国家的再编成期。”④後藤靖:《明治の天皇制と民衆》,後藤靖编:《天皇制と民衆》(4版),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79年,第111—150页。换言之,明治天皇制国家的建立是政府构建绝对主义体制,将国民强制统合于体制之中的过程。但是,除了在经济和政治上对民众强力镇压之外,明治政府还出台了一系列的政策,致力于将“忠孝一致”的天皇制意识形态向民众输出。

如上文所述,一般民众对天皇漠然视之。除了底层民众以外,诸藩大部分的武士离“天皇崇拜”也很遥远。比如尊皇倒幕派的中心人物岩仓具视批判过孝明天皇;大久保利通公然主张,即使是天皇的命令,也可以分情况不执行。⑤色川大吉:《明治の文化》,东京:岩波书店,1970年,第271页。后来倡导家族国家观的加藤弘之甚至说道:“天下国土的亿兆都如天皇一人的私有臣仆一般,这样野鄙陋劣的风俗作为我国之国体是毫无道理的。天皇和人民之间没有区别。”⑥加藤弘之:《国体新論》,谷山楼,1874年,第4页。明治政府利用民众对乡土的“爱”和武士对藩主的“忠”,将它们都置换为对天皇的“忠”。丸山真男(1964)认为:“在日本的民族主义精神构造中,国家多倾向于表现为个人自我埋没的第一群体(家庭和部落)的直接延长,爱国热情特别体现为一种热爱环境的乡土感情。”①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58页。民众不会自发地形成“忠君爱国”的精神,明治政府通过一系列的政策延长了民众的“故乡情”,将其转变为“祖国情”,最终变形为“忠君爱国”的精神,将“家族国家观”自上而下地灌输到民众的脑海之中。“家族国家观”的含义是将国家理解为“家”的延长,天皇如同大家长,“臣民”被视为天皇的“赤子”。②藤田省三:《天皇制国家の支配原理》(新編),东京:影书房,1996年,第15页。丸山真男(1964)认为:“由于日本的维新改革是那样的形式,所以明治政府的指导者不可能依存民众间自发成长的能动的国民连带意识,但是他们从不断的对外危机感中认识到唤起民众爱国心的急迫性,故必然会通过国家教育来自上而下完成这个课题……因此,对第一群体的非合理性的热爱,特别是那种传统的、封建的乃至家长制式的忠诚被大大地动员起来并集中到作为国家统一具体象征的天皇身上,国家意识就是这样得到一味灌输的。”③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第159页。明治政府在建立近代天皇制国家的过程中的首要任务是改造民众的思想意识。

德川幕府倒台后,明治政府为了弥合江户时代天皇与民众之间的隔阂,通过让天皇巡幸全国,发放“御真影(天皇和皇后的照片)”等措施,不仅将朦胧而遥远的天皇形像具体展现给民众,还通过展示天皇权威的方式,强化了权力。“天皇的巡幸给民众带来两方面的影响,一是让民众知晓了天皇的存在;二是通过将天皇展示给民众的方式,在民众几乎无意识之间显示了权力并加强了统治。”④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68页。

全国规模的天皇巡幸从1872年开始至1887年总共进行了8次。⑤天皇8次巡幸的时间、地点及同行者如下。第1回:1872年(近畿、中国[注:指日本的“中国地区”]、四国、九州方面)5月23日—7月12日。西乡隆盛等74余人同行。第2回:1876年(东北、北海道方面)6月2日—7月21日。岩仓具视、木户孝允等230余人同行。第3回:1877年(近畿方面)1月24日—7月30日。第4回:1878年(信越、北陆、东海方面)8月30日—11月9日。岩仓具视、大隈重信等300余人同行。第5回:1880年(甲信、近畿方面)6月16日—7月23日。三条实美、山田显义等360余人同行(除去警官)。第6回:1881年(东北、北海道方面)7月30日—10月11日。有栖川宫炽仁亲王、大隈重信等350人同行。第7回:1885年(山阳方面)7月26日—8月12日。伊藤博文等130人同行。第8回:1887年(近畿、东海方面)1月25日—2月24日。皇后美子(后来的昭宪皇太后,1849—1914)等约300人同行。原武史:《可視化された帝国——近代日本の行幸啓》(增补版),东京:みすず书房,2011年,第28—34页。天皇去往全国的学校、工厂、军事设施、神社、寺院等各种各样的场所巡视,接触普通民众。原武史(2011)写道:“天皇想通过巡视军事机构、学校、工业设施等地,来演一出作为‘军事的指导者’、‘开化的象征’、‘产业或学艺的奖励者’的天皇像。但是人们将天皇当作能匹敌将军的‘神’一般的统治者,民俗意义上的‘活神’,或者是能倾听控诉和痛苦的‘仁爱之人’。”①原武史:《可視化された帝国——近代日本の行幸啓》,第18页。天皇在巡幸过程中,他带给人们的印象是各不一样的,这正是天皇意识形态向民众浸透的初始阶段,因而传达给人们的印象偏离了初衷。

除了天皇的巡幸以外,明治政府也转换了策略,向全国发放天皇的肖像“御真影”,将天皇视觉化并展示给民众。1873年6月,奈良县令四条隆平向宫内省申请下放天皇的玉照,他希望“新年,天长节等节日里将玉照敬奉于政厅,让县民和官吏都前来瞻仰”②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08页。。他的请求随后得到了许可,这象征着“御真影”朝拜仪礼的开始。③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08页。之后全国范围内开始发放“御真影”,也意味着天皇制国家在现实中统治权力的逐步扩大。多木浩二(2002)认为“御真影”的发放制度使全体民众臣民化,首先出现了天皇和臣民两项对立关系,并且随着“御真影”发放手续的细化,从宫内省/文部省、文部省/县、县/郡、郡/学校、学校/学生等关系中出现了阶层的分化;其次,通过瞻仰“御真影”时的仪式,给予全体成员无论从属于哪个阶层,其共同的中心都是天皇,并且因为这个中心自己才有了存在的意义的感觉。④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82—183页。

这个体系看似充分地影响到了下层,最底层的民众却被排除在外。⑤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202页。当时贫困阶层的儿童入学率低,因而没有入学的儿童被排除在“御真影”臣民化体系之外。⑥横山源之助:《日本の下層社会》,东京:岩波书店,1985年(34刷),第379—380页。根据横山源之助的统计,即使到了1896年(明治二十九年),入学率也只有百分之六十四。多木浩二(2002)认为:“征兵制度可能为被排除、不能读写的下层阶级的民众提供了一个被纳入天皇制国家的机会。明治六年,征兵令被颁布之时引起了一些叛乱。但是政府将其镇压以后,因为上层阶级、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们会行使特权巧妙地躲过(征兵)。结果,被征兵的人中以农民或贫穷的人为主。明治初期,他们在军队里学会了读写,接触了西式生活,知道了怎样去消费的同时,也成为了近代社会要求的劳动力,有些时候甚至了解社会问题的矛盾。”①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204页。除了征兵制度以外,笔者认为“建碑运动”弥补了天皇制国家的结构缺陷,将底层民众纳入了天皇制国家的同时,还通过宣扬“忠君爱国”精神、树立民族主义意识和认同,缩小了各阶层之间身份认同的差异性。

三、“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与记忆中的“元寇”

1274年、1281年忽必烈统治的元朝对日本发动了两次战争,中国学界一般将这两次战争合称为“元日战争”。日本学界则将这两次战争分别称为“文永之役”和“弘安之役”,当时的日本史料将其记载为“异国合战”、“蒙古合战”、“蒙古袭来”。②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近藤成一编:《モンゴルの襲来—日本の時代史9》,东京:吉川弘文馆,2003年,第123页。“元寇”是日本对元军的蔑称,盖因其在明治至昭和前期被政府利用。关于“元寇”出现的时间,目前学界没有定论。杉山正明(2003)认为“元寇”一词起源于江户时期,确定于幕末至明治时期。③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第123页。而川添昭二指出,“元寇”的用语是从近世开始固定下来的,因为享保五年(1720)进贡给幕府的《大日本史》的本纪第63项弘安之役中能看到“元寇”一词。④川添昭二:《蒙古襲来研究史論》,第15页。目前大致可以推断“元寇”起源于江户时期,但被人们广泛使用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是一场以重温“元寇”/“蒙古袭来”的历史为主题的国家主义运动。本节论述被回忆的“元寇”/“蒙古袭来”与明治天皇制国家之间的联系。

不同于社会精英创办的脱离底层民众的艰深晦涩的杂志,汤地出版了一系列通俗易懂的书籍。比如,汤地为了求得民众对运动的支持,于1889年6月15日出版了一本题为《儿孙礼物——日本无双纪念碑会话》的宣传册。这本宣传册的序言中写道:“本书的主要目的是做到简易明了,让一般人能理解,而不是必须得到有识之士的赏识。”⑤未找到原著,转载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监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53页。这本宣传册中有一段师生对话正好可以作为我们的分析对象。①具体可参见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監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58—60页。

在上述对话中,“蒙古袭来”被视为“历史上让国民万众一心的事件”,所谓“空前绝后的大国难”。然而根据佐藤弘夫(2006)的研究,“迎来蒙古袭来的镰仓时代后期是庄园体制初步呈现尖锐矛盾的时期。对当时的武士、寺院和神社来说,蒙古袭来不是与日本民族的命运密切相关的国难,而是使自己一举成名,通过向幕府尽忠而得到恩赏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②佐藤弘夫:《神国日本》,东京:筑摩書房,2006年,第150—151页。。可以说,汤地讲的是建构的“蒙古袭来”的历史叙事。大贯惠美子(2003)说:“国家主义运动和民族运动通常有着建构甚至发明国民的过去,填补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距离这两方面的特点。因此理想的过去定义了现在国民的本质。这个过程总是被自然化进程所加速,所谓的自然化进程即以历史的连续代替历史的断裂。”③大貫恵美子:《ねじ曲げられた桜》,第383页。汤地向遗忘“蒙古袭来”这段历史的民众讲述被建构的“蒙古袭来”,填补了过去与现在之间记忆的空白,宣扬了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汤地的话带给人们这样的感觉——被建构的“蒙古袭来”就是历史事实上的“蒙古袭来”,而当时的日本民众应该像先人一样有“爱国心”以及“正确的军事思想”,做好“以身殉国的思想准备”,从而“国权也能日益巩固并得到扩张”。而民众也在以历史之连续代替历史之断裂的自然化进程中,不知不觉地成为日本帝国主义向外扩张的主体。

上述文献的相关段落说,“日本帝国宪法能不输于各国颁布出来”是因为“蒙古袭来”中“君民一致努力击退劲敌”。彼时正是天皇制国家建立初期,政府刚刚颁布明治宪法,极力改造民众的思想意识并将他们统合进绝对主义体制之中。“当下的民族认同迫切需要通过阐明过去来获得合法性。”④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二版),黄艳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页。明治政府为巩固政权,迫切需要通过阐述过去来建立国民的民族主义认同,而阐述过去的过程就是唤起记忆的过程。而汤地讲述的“蒙古袭来”也是对过去的回忆。1889年8月1日,汤地在千代松原举行的“元寇纪念会”上围绕“蒙古袭来”的历史做了一番演讲。

我谈到元寇的强大之时,有人向我反驳道:“汤地君,因为飓风我们才能侥幸战胜元寇。”不用说,我当然知道飓风的自然力。文永之役中元寇侵袭壹岐、对马之后占领筑前沿岸逼近大宰府,他们从间谍那得知日本军戒备森严、声势浩大以后突然退军于海上的船舶。从中可以判断当时的日本有自卫的武力。之后的弘安之役中,虽然当时海岸的守卫也伤亡惨重,十万元军一度兵临城下,但我方不仅没让元军上岸一步,反而挑战元军,烧掉他们的军舰,生擒敌方将领,将他们逼迫至守势之境。由于一夜飓风过境,敌方的船舶破损沉没,我方追击敌军大获全胜,敌军仅生还三人。①野上伝蔵编著:《千代の礎》(《湯地署長:元寇記念碑の由来》),福冈:福冈县警友会,1959年,第26—27页。

首先,根据目前的研究,文永之役中蒙古军队撤退的原因有:蒙古草原出身的将军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海时的恐惧与不安,不同民族的将军之间的意见冲突,强制高丽人民突击施工时做的战舰质量低劣,因日本武士的坚强抵抗而对武器的消耗等。②近藤成一:《モンゴルの襲来》,第46页。杉山正明(2003)认为:“蒙古在文永之役中可能没有征服日本的想法。”③杉山正明:《モンゴル時代のアフロ·ユーラシアと日本》,第136页。蒙古将远征日本视为攻陷南宋战略的一个环节,没有征服日本的意图而是以威赫、牵制日本为目的。其次,在弘安之役中,因为台风,蒙古方面的东路军和江南军确实都遭受了巨大的伤亡,由于江南军的舰船质量低劣,他们遭受的打击更大。但即使如此,蒙古军的生还者也约有三万数千人。④旗田巍:《元寇》(第20版),东京:中央公论社,1980年,第144页。在此不讨论汤地逻辑上的问题,而是努力探寻汤地建构的“蒙古袭来”叙事背后,他所受的社会框架的影响。汤地在演讲中说,文永之役中,蒙军撤退的原因是从间谍那得到“日本军戒备森严、声势浩大”的情报,并且“从中可以判断当时的日本有自卫的武力”。如前文所述,1886年的长崎事件也是汤地掀起“建碑运动”的原因之一。汤地一方面强调“蒙古袭来”之时日本军队壁垒森严,另一方面可能也在暗示此时日本的兵力不足,有待提升。

“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实,记忆是对过去事实的唤起和再现。”①孙江:《序言:在记忆与忘却之间》,孙江主编:《新史学:历史与记忆》第八卷,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页。汤地描述的“蒙古袭来”不是基于历史事实,而是处于明治时期的社会框架下对过去的“回忆”。阿莱达·阿斯曼如是说:“人类所拥有的回忆是一种非感官的接受形式。被回忆的过去可能是一种纯粹的建构、一种虚造、一种幻象,但它确实是一种被直觉和主观认为是真实的感知。比回忆的真实性更重要的是那些被回忆的事件的意义。”②阿莱达·阿斯曼:《记忆中的历史:从个人经历到公共演示》,袁斯乔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前言。回忆指个人的回忆,记忆指集体对于过去的回忆。“那些被回忆的事件的意义”指的是什么?阿莱达·阿斯曼解释说,赋予那些逝去的事物以现代的意义,即“被回忆的并不是当时的事件,而是变成了以当下的视角去看待的它,并且它很有可能还在不停地发生新的变化。新的当下所决定和判断的过去,绝不可能与曾经的当下相一致。只要过去还是当下,它就交织着对未来的期望”③阿莱达·阿斯曼:《记忆中的历史:从个人经历到公共演示》,袁斯乔译,前言。。

汤地是处于明治天皇制国家建立初期的时代背景之下去讲述被回忆的“蒙古袭来”,他在赋予“蒙古袭来”新的内涵之时,也在期待国民能有“忠君爱国”之心,举国一致向外扩张。他的期待也实现了,日本的民族主义最终演变为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被回忆的过去’并不等同于我们称之为‘历史’的、关于过去的冷冰冰的知识。被回忆的过去永远掺杂着对身份认同的设计,对当下的阐释,以及对有效性的诉求。”④阿莱达·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85页。被回忆的“蒙古袭来”成为了明治政府建立国家身份认同的手段,通过神化“蒙古袭来”来激励当下的民族主义行为,要求人们“忠君爱国”并为“君”牺牲。

被回忆的事件的内涵也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长崎事件之后,汤地脑海中的“元寇”就是清国。“1894年日清战争(注:甲午中日战争)爆发以后,全国各地很多人都联想起元寇的历史,邀请汤地进行演讲的请求也增多了。”⑤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编:《〈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9—80页。从中可见汤地在甲午中日战争之前做的一系列“元寇”演讲、“元寇”油画和幻灯片展览等工作起到了作用,战争也推动了运动的发展。然而日俄战争期间,汤地脑海中的“元寇”变为了俄国。1904年12月,汤地在“建碑运动”闭幕式的祝辞中说道:“明治三十七年5月17日,奉旨追赠北条时宗从一位。呜呼圣恩泽及枯骨,众庶万民无不感泣。恰逢派出征俄膺惩之军,陆海战斗最激烈之时,将士听闻之后定能士气高涨。何况本年正值龟山上皇驾崩六百年之际,逢遇振古无比的外患,在亿兆一心为君报国的秋天……”①湯地丈雄:《元寇画帖:護国記念精神教育》,东京:皇典讲究所国学院大学出版部,1909年。

当时的俄国与日本相比是军事大国、西方强国。日俄战争正值龟山上皇逝世六百周年,汤地脑海里浮现的“元寇”也从清国变成了俄国。此时,“元寇”已经被符号化,从“蒙古袭来”这一历史事件转换为“外敌”的象征。而且,随着日本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泛滥,在日本不断向外扩张的过程中,被符号化的“元寇”的内涵也在不断变迁,从甲午中日战争中的清国变为日俄战争中的俄国,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英美各国。从甲午中日战争开始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元寇”一词充斥于各种报刊杂志、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元寇”一词出现于江户时期,但是直到明治时期才开始得到广泛使用,此间汤地领导的“建碑运动”起到了很大作用。

四、“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与明治天皇制国家

最初,汤地在发起“建碑运动”之时,响应之人寥寥无几。仲村久慈在《汤地丈雄》中表示,汤地在策划运动之时,不仅没有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还遭受了许多人的嘲讽。

于是,运动的企划终于发表了。但是先不要说官吏,连丈雄的亲友中认真听的人一个也没有。已经是六百年以前的事情了,事到如今有何必要再提起呢——当时世人的想法。不仅如此,大多数人连文永·弘安之役是怎样的事件都不太清楚。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一大国难的历史从世人的记忆中渐渐淡去,被遗忘了。更何况,本来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突然说外敌之类的话,对于完全没有这种观念的人们来说,就好像是狂人的梦呓一般作响。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们称呼汤地为“元寇狂”。①仲村久慈:《(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48—49页。

当时,因为知道“蒙古袭来”历史的人寥若晨星,世人难以理解汤地不断讲述“蒙古袭来”历史的行为。甚至最初汤地在以东京为主的各地进行单独讲演之时,人们以为他是“江湖骗子”或“诈骗犯”。②博多を語る会编:《矢田一嘯画伯の生涯:偉大なる洋画家:元寇記念碑建設陰の協力者》,福冈:博多を語る会,1957年,第10页。“汤地征求志同道合之士的同意,以明治二十一年1月1日为期起草‘元寇纪念碑建设宗旨书’并寄送给当时的内阁各大臣和全国的各新闻社。最初福冈有数十人支持他,但是等到发表之时,大家都瞻前顾后拒绝了联合署名。结果变成了汤地一人的发起。”③野上伝蔵编著:《千代の礎》,第16页。从中可窥见“建碑运动”最初,汤地得到的支持很少。“明治二十年前后是天皇制国家刚走出摇篮期,重建新的法律体系和伦理体系,抑制高涨的民权运动,使支配体制发挥作用的阶段。”④多木浩二:《天皇の肖像》,第178页。在此阶段,因为天皇制国家还没有完全确立,世人无法理解意图通过讲述“蒙古袭来”的历史来唤起民众爱国精神的汤地的行为。

1888年3月,陆军参谋在福冈进行旅行演习,各师团的参谋长和青年参谋齐聚福冈县,伏见宫、北白川宫也参加了,汤地作为福冈警察署长负责警卫的工作,成为随行人员。汤地利用这次机会向伏见宫和北白川宫陈述元寇纪念碑建设计划,被赏赐了若干“事业赞成赐金”。⑤野上伝蔵编著:《千代の礎》,第16—17页。之后,汤地在福冈县令安场保和的援助之下开展运动,此时已经得到世人广泛的认同。其中,九州的头山满,东京的清浦奎吾、万里小路通房、横井时雄、大隈重信、井上馨、鸟尾小弥太、谷干城,广岛县的野津道贯,长崎县的日下义雄等各界名流支持建碑运动;而且东京的久迩宫朝彦亲王、伏见宫贞爱亲王、北白川宫能久亲王、小松宫彰仁亲王等皇族也赞成建碑运动的开展。⑥仲村久慈:《(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85页。运动初期,法华宗本佛寺住持日菅上人佐野前励与汤地约定举宗门之力全力支持建碑事业。①博多を語る会編:《矢田一嘯画伯の生涯:偉大なる洋画家:元寇記念碑建設陰の協力者》,第7页。关于佐野和元寇纪念碑建设运动的因缘,《元寇紀念碑来歴一斑》如是写道:“日莲宗的僧正佐野前励在九州传教游历之时,偶然路过福冈并拜访汤地丈雄的事务所。佐野向汤地询问元寇建碑运动的由来之际,两人谈笑风生、情投意合。佐野满心诚意地对汤地说,建碑运动很有意义。我宗宗祖日莲上人曾预言蒙古袭来,撰写立正安国论,祈愿以一己之牺牲来换取外寇的溃败。其法德发扬为爱国之心并流传后世,为人们熟知。因此述说日莲上人的爱国之心,承诺协助元寇建碑运动的发展。”见《元寇紀念碑来歴一斑》,古田隆一编:《福岡県全誌(下編)》,第325—326页。佐野向汤地承诺举日莲宗全宗门之力支援元寇建碑运动。不仅如此,元寇建碑运动的起步阶段,佐野与汤地达成了在纪念碑中嵌入日莲肖像的约定。但是随着建碑运动范围的扩大,此约定受到了神官和日莲宗以外的僧侣们的强烈反对。因此,汤地被迫取消了约定。在此之后,佐野退出元寇纪念会,举宗门之力建立了日莲铜像。如今,福冈市东公园里并立着龟山上皇和日莲两个铜像。“1890年1月,汤地得到内务省的许可,将筑前千代的松原的公园内1万坪土地作为建碑用地。”②湯地富雄著、畑岡紀元編:《〈前畑ガンバレ〉と私》,第78页。1坪约等于3.30平方米。同年3月,汤地辞去官职倾心投入建碑事业之中。“1890年4月2日,元寇纪念碑的开工仪式和地镇祭于千代的松原举行,参加者达到了4万人。”③野上伝蔵编著:《千代の礎》,第41页。

“1890年12月15日,汤地在学习院向皇太子讲述了元寇反击的幻灯片。1891年8月24日在伊势二见浦的旅馆,汤地又一次给皇太子展示了这个幻灯片。”但汤地不仅仅面向皇族和高官进行“元寇演说”、解说“元寇反击”的幻灯片,他还携带矢田一啸所绘的全景油画和幻灯器材,跑遍全国各地的农村、学校、军事机构、寺院神社以及监狱等地方,面向一般民众进行“元寇演说”,举办“元寇”幻灯片和“元寇”油画的展览会。1901年1月,汤地演讲的听众人数甚至达到了100万。④仲村久慈著、三浦尚司监修:《(復刊)湯地丈雄——元寇紀念碑·亀山上皇像を建てた男》,第210—225页。该文献详述了汤地在全国各地进行的每场演讲、幻灯片展示会、画展的具体时间、地点以及人数。

以上叙述了“建碑运动”的发展过程。以下略述“建碑运动”与明治政府之间的关系,以及“建碑运动”在明治天皇制国家的形成和确立期间发挥的作用。

首先,笔者认为“建碑运动”与明治政府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如上所述,汤地在发起运动的初期,被人们百般揶揄。他为了得到政府的支持,起草《元寇纪念碑建设宗旨书》并寄给内阁各大臣征求意见,在担任伏见宫和北白川宫的警卫之时,积极地向他们陈述“建碑运动”的策划方案。“建碑运动”初期遇到瓶颈的汤地迫切地寻求政府的支持,利用政府的权威和资源发展运动并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推行“爱国教育”。

汤地领导的“建碑运动”跨越明治时期的各个社会阶层,尤其面向底层民众进行演讲,举办幻灯片、油画的展览会,制作发行通俗易懂的书籍。出生于香川县香川郡高松市的日本文坛巨擘菊池宽(1888—1948)也在自传《话的纸篓》中谈及他在少年时代看见“元寇大油画”时的感受。他写道:“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有一个拿着元寇油画到处展览,到处说国防之重要性的人。那油画逼真地描绘出了蒙古的残忍,即使将近四十年后的现在回想起来也历历在目。前些日子,和久米谈论起来,他也说同样的话。在大都市长大的人可能不怎么知道,但成长于地方的我们和同辈的人可能都铭心镂骨。”①菊池寛:《菊池寛文学全集》第7巻,东京:文艺春秋新社,1960年。即使四十年过去了,菊池宽对矢田一啸所绘的元寇油画仍然记忆犹新。从中可以看出“建碑运动”给当时的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除了“建碑运动”对底层民众的广泛影响以外,运动的主旨也和政府的政策相一致。汤地在《元寇反击护国美谈》中谈到了“护国的义务”,他写道:“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只要是生于此国之人都必须承担护国的义务。古往今来东西南北无论何国,国民重大义、有强烈的护国精神的国家总能兴旺。反之,其国必将衰亡。”②湯地丈雄編:《元寇反撃護国美談》,第2页。“建碑运动”也可以称为“爱国教育”运动,汤地在“元寇演说”中总是教导人们要有“爱国心”。政府也利用“建碑运动”缓和了与民众之间紧张的关系,缓解了他们的反政府情绪。

其次,如前所述,多木浩二(2002)认为征兵制度可能为被排除的、不能读写的下层阶级提供了一个被纳入天皇制国家的机会。笔者认为征兵制不是唯一的机会,“建碑运动”也起到了相同的作用,弥补了天皇制国家建立时期结构上的缺陷。其一,“建碑运动”影响的范围很广,运动波及全国各地,受影响人数众多且以底层民众为主,汤地演讲的听众人数甚至达到了一百万。其二,“建碑运动”的主旨是宣扬“忠君爱国”的精神,这也与明治政府的策略相吻合。

丸山真男曾指出,“转嫁压抑”是日本社会体制的内在精神构造之一。“这意味着这一种体系,即日常生活中的上位者把压抑依次顺位转嫁给下位者,借此保持全体的精神平衡。”①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第108页。他继续写道:“在抑压委让原理通行的世界里,位于金字塔最底层的民众的不满已经没有可委让的地方,所以必然要向外爆发。这就是为何非民主主义国家的民众容易陷入狂热的排外主义的原因。他们的排外主义与期待战争的心情中注入有对日常生活的不满。”②丸山真男:《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第109页。“建碑运动”通过向民众讲述重构的“蒙古袭来”的历史,使人们将脑海中的“元寇”与现实中日本面对的外敌相结合,尤其是将最下层民众的目光转移至现实中的“元寇”,让他们把怨恨与愤懑注入排外主义之中,从而转移了日本的国内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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