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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

2020-02-25王宏健

思想与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存在论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

王宏健

关于“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这个课题,在学界备受关注且争议不断。看起来,我们既可以只谈海德格尔而不谈实践哲学,也可以只谈实践哲学而不谈海德格尔。甚至有人认为,把“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放在一起,是把两个相互矛盾的东西拼凑在一起。①Diana Aurenque,Ethosdenken.Auf der Spur einer ethischen Fragestellung in der Philosophie Martin Heideggers,Freiburg/München,2011,p.13.的确,在大众的印象中,海德格尔是反实践哲学的。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将伦理学问题引到存在论问题上,走的是一条前伦理或非伦理的道路。②参见王宏健:《伦理之隐匿——海德格尔的伦理学问题探析》,《道德与文明》,2017年第5期。海德格尔不但拒绝了伦理学这个实践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实践哲学的其他部分例如政治学,也几乎没有涉及,在这个意义上,很难提出一种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

那么,在“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之间究竟是否存在着汇通的可能性?在本文中,我们试图指出,对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之关系的探讨,无论对于更新实践哲学,还是对于更深入地理解海德格尔,都具有重要意义。首先,我们将通过分析实践哲学中的康德模式和亚里士多德模式,指出海德格尔在两种模式之外,提出了一种新的实践哲学范式。其次,我们将海德格尔的这套模式刻画为“实践存在论”,并通过它与生活存在论的比照,揭示方法的转换在其中扮演的核心地位。同时,我们也强调这种实践存在论与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模式的根本区别。最后,我们将重新回到海德格尔对哲学的重新规定上,表明“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何种实践哲学?

首先,“海德格尔有没有实践哲学?”是一个海德格尔研究者面对的问题,需要着眼于已有的文本依据,去分析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大概经历了两个阶段。在海德格尔生前,由于大量讲稿、手稿尚未出版,研究者基于当时已经出版的文献,认为海德格尔那里没有实践哲学,甚至他是反实践哲学的。其中最重要的文本依据则是我们之前反复引述过的海德格尔在《人道主义书信》中对建构伦理学之意图的批判。

然而,随着海德格尔去世后他的遗稿的不断出版,特别是他早年在弗莱堡和马堡的讲课稿的出版,研究者又惊讶地发现:在这些讲课中,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十分重视。他详尽地解读和采纳了《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并且,有学者甚至指出:《存在与时间》可以看作是《尼各马可伦理学》的现代转写版。①F.Volpi,“Sein und Zeit:Homologien zur Nikomachischen Ethik?,”Philosophisches Jahrbuch.Bd.96(1989):225-240.同时,随着海德格尔研究的不断展开,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海德格尔与阿伦特之类的研究论题也不断形成,于是,人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对实践哲学有着浓厚兴趣和深刻研究的海德格尔。于是,问题就不再是“海德格尔有没有实践哲学”;毋宁说,问题在于,海德格尔式的实践哲学是何种意义上的实践哲学。换句话说,海德格尔对实践哲学的贡献何在。

我们知道,传统的实践哲学有两种模式:亚里士多德模式和康德模式。在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中,“实践智慧”(phronesis)具有重要地位,通过这个概念,他所强调的是伦理行动与具体处境(Situation)的密切关系。在此,具体、当下的时机(kairos,Augenblick)十分关键。人应该在不同的时机采取不同的行动,要“随机应变”;而在这个过程中,无法找到一劳永逸的行动原则,相反,既要注重对行动的深思熟虑,又要作出当下的决断。与之相反,康德模式则强调道德准则的普遍适用性,他对绝对命令的表述是:“要让意志所遵循的准则永远同时能够成为一条普遍的立法原理。”②康德:《实践理性批判》,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30页。也就是说,道德准则不依赖于具体处境,而是具有普遍有效性。可以说,这两种模式构成了实践哲学的两大高峰。

那么,我们能否从海德格尔那里推出实践哲学的第三种模式?此处,我们且着眼于它与传统模式的关联:它既吸收了亚里士多德重视具体事物和具体处境的风格,但又对亚里士多德加以转换,学界称其为对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化”和“中性化”。③F.Volpi,“Sein und Zeit:Homologien zur Nikomachischen Ethik?,”pp.230-232.而在这个过程中,康德又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海德格尔的“智者课程”中,他对亚里士多德的评价还远高于康德:“由亚里士多德清理出来的,并且在实践智慧与智慧的论题下被探讨的东西,正是后来在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论题下被探讨的东西。……没有亚里士多德的引导,其原初的现象土壤是难以识别的。此外,以康德对实践理性和理论理性的划分为线索,去探寻实践智慧与智慧,是行不通的。”④Heidegger,Platon.Sophistes,Frankfurt am Main,1992,pp.60-61.然而,我们注意到,从马堡讲课的后期开始,海德格尔暂时远离了亚里士多德,而将目光投向康德①海德格尔1925—1926年冬季学期的讲课“逻辑:对真理的追问”(讲课稿后作为全集第21卷)可谓是一个分水岭。这门讲课的第一个主体部分涉及亚里士多德,分析了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和《解释篇》等文本,而第二个主体部分则涉及康德的图式论。参见Heidegger,Logik.Die Frage nach der Wahrheit,Frankfurt am Main,1976.,并且指出康德对“形式”的关注在其实践哲学中具有重要意义。②Heidegger,Vom Wesen der Menschlichen Freiheit.Einleitung in die 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1982,p.279.不过,此处的“形式”不是与具体事物相反的理论意义上的形式,而是作为具体充实的开端的形式。而海德格尔的这些表述,很容易让我们联系到他的形式显示方法。显然,海德格尔是在“形式显示”的意义上理解康德的形式概念,从而重新激活了康德。而形式显示方法所蕴含的“具体的普遍性”也构成了海德格尔立论的基础,有别于亚里士多德过分具体的和康德过分普遍的实践哲学模式,海德格尔提出了一种实践哲学的新模式。

二、实践存在论

对于海德格尔的这种新模式,我们称其为“实践存在论”。首先,它意味着海德格尔对实践概念的形式化和存在论化,亦即着眼于其存在而理解实践,并且在存在论的视域内理解实践哲学。其次,“实践存在论”揭示了实践与存在的共属一体性,存在本身不再是一种现成存在,而是活生生的、动态的、实践性的存在。

前面提到,随着海德格尔早期讲课稿的出版,研究者认识到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文本基础的。事实上,海德格尔的早期讲稿(早期弗莱堡与马堡讲稿共17卷)可以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哲学建构的部分,海德格尔自己给了这一哲学观不同的名称,完整地说是“关于实际生活的现象学诠释学存在论”③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编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0页。,可以将其简称为“生活存在论”;第二是哲学史解构的部分,涉及对亚里士多德、康德等哲学家的解读。谈论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主要是着眼于后面一个部分的文本,但我们必须同时认识到,这两个部分对于海德格尔是同时、交叉进行的,也就是说,两者是互相推动和发展的。这意味着,将早期海德格尔的生活存在论与他的实践哲学——实践存在论——联系起来,是有道理的。①G.Imdahl,Das Leben Verstehen.Heideggersformal anzeigende Hermeneutik in den frühen Freiburger Vorlesungen(1919 bis 1923),Würzburg,1997,p.15,p.231.学者沃尔皮在他对海德格尔的亚里士多德阐释的分析中指出,海德格尔的主线可以被刻画为理解生活。参见F.Volpi,“Das ist das Gewissen!Heidegger interpretiert die Phronesis(Ethica Nicomachea VI,5),”in:Heidegger und die Griechen,Frankfurt am Main 2007,pp.168-169。学者菲加尔也在海德格尔哲学中看到了实践哲学与实际性诠释学的一致性。参见G.Figal,Gegenständlichkeit.Das Hermeneutische und die Philosophie,Tübingen,2006,pp.22-26。

如果仔细研究就可以发现,在海德格尔生活存在论与实践存在论之间,有着高度的一致性。首先,简而言之,生活存在论的基本矛盾是日常生活与本真生活的张力。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研究的起点是日常生活,而终点则是本真生活。现象学就是一条通往本真生活的道路。与此相应,在他的世界分析中,区分了周围世界和自身世界。周围世界是日常的生活世界,它是没有重心的,不同的世界(周围、共同、自身世界)互相缠绕着;而自身世界则是一种特殊的视角,只有着眼于、聚焦于自身世界,也就是反求诸己,才能通达本真的生活。②Heidegger,Grundprobleme der Phänomenologie,Frankfurt am Main,1993.而在海德格尔的实践存在论中,我们可以发现制作(poiesis)与实践(praxis)的对立,这事实上对应于日常生活与本真生活的区分。③在海德格尔处,实践指的是人生实践整体。当然,广义上的实践既包括制作,也包括这种狭义上的实践,而我们在此则是在狭义上使用“实践”一词。制作与实践的第一个区分在于,制作对于生活而言是局部的,而狭义上的实践是关乎生活整体的。其次,制作是一种日常活动,以外在于制作活动的作品为目标;而实践则没有外在目标,亦即它以自身为目标。海德格尔对实际生活中的自身世界和自身性的强调,以及对自身世界在通往本真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强调,与他对实践本身的强调是一致的。“实践”着眼于自身,强调“为了自身”(Worumwillen),因此对应于自身世界与本真生活,有别于支配着日常生活世界的“制作”。

其次,在生活存在论与实践存在论中贯穿一致的乃是早期海德格尔的诠释学方法,这一方法在学界被称为形式显示的诠释学。简而言之,这种方法与传统哲学中基于理性反思的理论化方法不同,它将概念性的把握转化为对诠释学处境的通达、理解和展开。概念性的把握以通达和把握对象为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概念就是哲学思考的终点;但是海德格尔所提倡的是概念的临时性和动变性,他认为,“一切哲学概念都是形式显示的”①Heidegger,Die Grundbegriffe der Metaphysik.Welt-Endlichkeit-Einsamkeit,Frankfurt am Main,1983,p.425.,这意味着,概念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因此,他也用先行把握(Vorgriff)一词来替换概念(Begriff)。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海德格尔以一种“起点论”取代了“终点论”。也就是说,形式之物不是作为哲学思考的终点和目的,而是哲学思考的起点,这恰恰是我们所揭示的海德格尔形式显示方法的实质。而这一点也体现在“制作”与“实践”的对立中。制作是以外在的作品为终点,是一种朝向终点的活动;而实践则没有终点,始终是一种在不断塑造、不断形成的展开和实行活动。在这个意义上,两者的对立,根本上是一种方法上的对立。综上所述,无论是在主题上还是在方法上,在生活存在论与实践存在论之间都有着相互对应的关系。

就海德格尔所继承的传统而言,海德格尔的实践存在论比较接近亚里士多德模式,但又与之具有根本的不同。业已指出,学界将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模式的改进和转化称为“存在论化”。值得注意的是,存在论化不是理论化,不是如塔米尼奥所说的那样,放弃了实践要素,反而陷入一种柏拉图主义之中。②J.Taminiaux,“Heidegger and Praxis,”The Heidegger Case:On Philosophy and Politics,Philadelphia,1992,p.196.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尽管承认了实践智慧的重要性,但他在“智慧”和“实践智慧”的优先性问题中选择了智慧,认为智慧可以统摄一切。与此相反,海德格尔选择的则是“实践智慧”;恰恰因为海德格尔选择了实践智慧,所以他需要改造实践智慧概念,让它可以承担起作为哲学之基础的责任。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实践智慧关乎具体处境,但却缺乏某种普遍性。而海德格尔则认为,实践智慧是一种关乎生活整体的实践性、历史性的观看,他用“沉思”(Besinnung)③在《科学与沉思》中,海德格尔指出:“选取一个路向、选取一个实事已经自发地取得的路向,在德语中叫做sinnan、sinnen。参与对意义的探讨,这是沉思的本质。沉思意味着比对某物的单纯意识更多的东西。”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第64页。来翻译这个词,后者指的是某种前理论、前反思之思。④J.Backmann,“Für das Wohnen denken.Heidegger,Arendt und die praktische Besinnung,”Heidegger und Aristoteles,Freiburg/München,2007,p.220.海德格尔的改造所面临的核心难题乃是,如何从关于具体的实践智慧之中推出某种普遍性,或者说,如何让具体和普遍要素得以兼容。

在此,起决定作用的是恰恰是海德格尔所发明的形式显示方法。可以看到,形式显示所带来的视角转换和方法论革命,其实质是从“终点论”到“起点论”,或者说从普遍化到具体化的方法。以传统哲学的普遍化方法来看,普遍和具体要素是分离的。普遍要素尽管产生于具体事物,却脱离了具体事物而获得独立性,反过来,人们又以普遍要素强暴具体事物,而这就是形而上学的根本问题。反之,海德格尔提倡具体化的哲学方法,形式要素、普遍要素不是普遍化的终点,而是具体化的起点,这意味着,普遍要素本身也是临时的、可发展的。普遍和具体要素之间构成了某种诠释学循环,并以这种方式重新融合在一起。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实践智慧作为一种理智德性与ethos(伦理)具有统一性;而在海德格尔的解读中,他一直回避作为具体德性的ethos,而强调实践智慧的形式意义。把实践智慧理解为某种形式开端和形式起点,使得实践智慧概念既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但是,这种普遍性——从形式显示和具体化方法的视角看——不是和具体处境相矛盾的抽象的普遍性,相反,它能够和具体处境相融合,从而体现为某种具体的普遍性。在这个基础上,海德格尔开启了一种实践存在论,堪称实践哲学的第三种范式。

而这一范式的继承者诸如伽达默尔、阿伦特,以各自的方式丰富了这一实践哲学的开端。尽管伽达默尔对海德格尔有所批判,但他仍旧处身于海德格尔所揭示的问题域之内。①参见王宏健:《实践哲学的两种面向——试论伽达默尔对海德格尔的批判与发展》,《中国诠释学》第16辑,第125—136页。我们知道,后期伽达默尔曾经提出“作为实践哲学的诠释学”②H.G.Gadamer,“Hermeneutik als Praktische Philosophie,”Rehabilitierung de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Bd.1,Freiburg,1972,p.343.,这个表述意味着,他也认识到了,对于建立一种实践哲学的任务而言,方法是决定性的,而诠释学方法恰恰承担了这样的使命。当然,更准确地说,诠释学不只是方法论,而关乎存在论,关乎哲学本身。在此,伽达默尔显然支持海德格尔对诠释学发动的存在论转向,并强调诠释学的普遍要求。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实践存在论的整体构思为后来伽达默尔对实践哲学的复兴提供了基础。

学界通常将伽达默尔在海德格尔影响之下所建构的实践哲学视为新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复兴之代表,这意味着,海德格尔所开创的这一模式被认为是亚里士多德模式之下的一个子模式。然而,基于上文对海德格尔与亚里士多德之差异的论述,笔者认为,海德格尔所开创的模式乃是一种新的实践哲学范式。那么,这种新的范式究竟“新”在何处?要理解这一点,则需回到海德格尔对哲学本身的重新思考。

三、后形而上学的实践哲学

当我们谈论“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时,我们试图寻求的首先是实践哲学的海德格尔模式,可以说是一种有别于亚里士多德和康德的全新模式,或者说,我们如何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重建实践哲学。而当我们谈论“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时,这里的“与”可以理解为“作为”,也就是说,我们试图将海德格尔哲学理解为“实践哲学”或者“前理论哲学”,这体现了海德格尔对哲学的重新规定——哲学只有作为“实践哲学”才是可能的。①张汝伦提出了这一问题的两种表述。在2005年的论文中,他所使用的标题是《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而在2013年的论文中,他则直接使用了“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这一表述。参见张汝伦:《海德格尔与实践哲学》,《哲学动态》,2005年第2期,第3—7页;张汝伦:《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哲学研究》,2013年第4期,第60—67页。

海德格尔对哲学的重新规定,涉及海德格尔对整个现代性和现代文明及其所源出的哲学传统的宏观思考。我们知道,在1930年代,海德格尔通过对尼采的解读,将形而上学称为价值形而上学,同时将现代性的根本问题揭露为虚无主义,亦即最高价值的自行罢黜。②海德格尔:《尼采(第二卷)》,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683页。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并没有能够成功地克服虚无主义,其原因在于,形而上学围绕着价值,而却遗忘了存在本身。而海德格尔的根本路线就是从价值回到存在。值得指出的是,对价值的反对倒并不意味着,一切被标志为价值的东西,都是无价值的;毋宁说,恰恰是因为这些东西被贴上了“价值”的标签,才真正丧失了价值。③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411页。在这个论证逻辑里,海德格尔区分了“价值”和“价值的位置”。④海德格尔:《尼采(第二卷)》,第673页。他的批判并不仅仅、也非主要针对“价值”,而是针对价值这一位置,或者说价值之为价值。因此,要想彻底克服虚无主义,就必须取缔“价值的位置”,从而防御形而上学的死灰复燃。

由此可见,当我们谈论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或实践存在论时,我们绝不是说他要回到价值哲学或价值形而上学中去,毋宁说,他恰恰要以此彻底颠覆后者,因为价值哲学代表着一种“理论化了的”实践哲学方向。柏拉图把最高理念规定为善本身,在海德格尔看来这就是一种价值化和理论化。而海德格尔在其对柏拉图的洞穴比喻的解读中,试图再现“走出洞穴”的过程,从而揭示出作为解蔽的aletheia的积极意义。①海德格尔:《路标》,第269页。因而,从价值到存在的根本在于,从理论到“前理论”,从某种固定的最高价值回溯到活生生的生命实践之上,从僵死的真理回溯到揭示真的过程,亦即解蔽过程之上,而这恰恰是海德格尔哲学一以贯之的根本使命。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给哲学带来了全新的视野,亦即一种后形而上学的视野。

而对于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的评价是:他虽然是以柏拉图主义为特征的形而上学传统的一个另类,但是,他仍然还是处身于由柏拉图所确立的形而上学框架之内。②海德格尔:《尼采(第二卷)》,第860—861页。更准确地讲,亚里士多德的确构成了柏拉图的“本质形而上学”的一个对立面,但他却仍落入了“实存形而上学”之中,后者依然是一种形而上学。而由于实践哲学与其背后的形而上学基础密不可分,因此,亚里士多德的实践哲学模式在海德格尔看来依然不够源初。海德格尔的确借鉴了亚里士多德,且对后者有极高的评价,但海德格尔决不会承认,他是一个亚里士多德主义者。基于此,我们也必须承认,海德格尔在对实践哲学的范式革新中确实是一个有别于亚里士多德的开创性角色,他的“实践存在论”乃是一种“后形而上学”的实践哲学。

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理论哲学”的解构,也体现在他对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开首部分的解读之上。亚里士多德的这个文本讲的是哲学的起源,或者说智慧、理论的起源。这一序列共有五个阶段,分别是感觉、经验、技艺、知识和智慧。每一个后面的阶段,较之前面的阶段,都是一种“更多”,并且是“在(理论)智慧上更多”。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他也许不能直接讲出智慧的定义,但是,他知道,谁“更有智慧”:这是一种日常的比较性的视角。通往智慧的道路是一个上升的过程,其顶点就是纯粹的智慧。海德格尔把智慧翻译成“本真的理解”,所谓本真的,也就是在智慧上“最多的”。那么,这个上升过程到底是如何的呢?海德格尔指出了其中的两个特点。第一,形式、普遍要素、“什么-存在”(Was-sein),逐步凸显出来。经验比素朴的感觉更为普遍,而掌握了技艺,就是知道了原因,因而更为普遍。第二,与周围世界的日常的交道逐步被排除。这一序列的顶端,亦即智慧,完全脱离了日常活动,而成为纯粹的观审。然而,纯粹观审的对象,也就是纯粹的形式,却脱离了它自身的基础和根源,也就是生活本身。理论,在这个意义上,被刻画成脱弃生活(ent-leben)。①海德格尔:《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第114—117页。值得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对纯粹理论的确立,决定了西方哲学史上此后的一切形而上学与存在论。自此,存在成为了现成存在(Vorhandensein)和在场存在(Anwesensein)。可以说,海德格尔的这个解读,针对的不仅仅是亚里士多德的这个文本,更是对整个西方形而上学历史的隐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试图通过对亚里士多德的批判而建构一种后形而上学的“实践哲学”。

最后,我们试图回到文初所提出的问题:海德格尔究竟有没有实践哲学?要想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区分两种意义上的“实践哲学”。如果我们在与理论哲学相对的意义上理解实践哲学,那么,可以说,海德格尔的实践存在论还不是一种“实践哲学”。如果我们在前理论的意义上理解实践哲学,将“实践哲学”理解为对哲学的本性之揭示,那么,我们的确可以谈论“海德格尔的实践哲学”,亦即一种前理论的、源始的实践哲学。海德格尔的思想的确是开创性的,因为他以“实践哲学”(第二种含义)揭示了哲学的本性,重新规定了哲学;但我们也必须承认,他没有能够建构,乃至反对建构一种“实践哲学”(第一种含义),这也包括他在伦理学上的沉默和隐身。

在《人道主义书信》中,海德格尔别出心裁地援引了赫拉克利特的一个故事。人们围观赫拉克利特,想发现哲学家生活的与众不同之处,却失望地发现,赫拉克利特和普通人一样,在家里围炉烤火。然而,赫拉克利特却对失望的众人说:此处也有神在。一方面,海德格尔认为,赫拉克利特的这句话显明了“另一道光亮”,以此视角来看,真理和价值并不在别处,而恰恰是源于我们所亲熟的日常生活,源于生活实践本身。①海德格尔:《路标》,第419页。然而,海德格尔又指出,这里的真理乃是出自存在之真理,“从存在而来并且向着存在而去规定人之本质居留”②海德格尔:《路标》,第421页。。可以看到,在这个故事中其实包含了两个要点:转向极端具体的日常生活和转向极端普遍的存在本身。看起来,这两个要点是相互矛盾的。然而,海德格尔想要揭示的恰恰是:把两者——具体生活和存在意义——对立起来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种庸常的视角;而在“另一道光亮”之下,人们发现了日常生活中的不寻常之处,立足于日常并超越日常,进而人们看到,日常生活和存在意义、具体要素和普遍要素本身就是相互融合的。当我们把“具体”和“普遍”对立起来,无论是片面朝向具体事物,还是片面强调普遍要素,都已经落入了柏拉图主义“两个世界理论”的圈套之中,而其结果不是“价值形而上学”,就是“价值虚无主义”。与之相反,海德格尔在这里回溯到赫拉克利特所试图揭示的东西,恰恰是一种前理论的源初经验、一种具体的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的实践存在论,尽管它以“存在”为基本词语和主要导向,但它绝不是某种只关注超越的存在,而不关心具体的生活世界的哲学;毋宁说,它旨在打破哲学的理论化和普遍化倾向,将普遍之物回溯到具体生活,在这个意义上,它所关心的存在乃是一种“具体的存在”,因而哲学只有作为“实践哲学”才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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