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肃与戏谑：阿尔比戏剧《山羊》的伦理禁忌叙事批评

樊 晓 君

(山西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山羊: 或谁是西尔维娅? ——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The Goat,or Who is Sylvia? ——Notes toward a Definition of Tragedy)(1)该剧剧名原为：《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以下简称《山羊》。Eawrd Albee, The Goat,or Who is Sylvia?Notes toward a Definition of Tragedy(New York:Overlook Duckworth,Peter Mayer Publishers,2008),535.是美国先锋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2002年创作的一部惊世骇俗伦理剧。该剧在国外首演当年就接连演出几百场，引起巨大轰动和冲击力，获得2002年托尼最佳戏剧奖、普利策戏剧奖提名等奖项。《山羊》剧以戏拟现实主义严肃悲剧的方式，揭露一件被人类社会集体掩盖的骇人听闻的人兽恋丑陋事件。《美国今日报》的埃亚萨·加德纳宣称：“《山羊》是一部自我放纵的作品，是阿尔比冷嘲热讽、蔑视家庭生活之类的作品中最极端的令人作呕的作品。”(2)John Simon, “Baa,Humbug.”. New York Magazine(March 25,2002).约翰·西蒙以严厉的方式，评论《山羊》为“咩，骗人的把戏”。(3)Clive Barnes, “Well,Albee Darned-What’s Dad Doing in the Field?It Isn't Kid Stuff,”， New York Post(March 11,2002).克莱夫·巴恩斯在《纽约邮报》炫耀他的标题《好吧，阿尔比的离谱的爸爸在田野里做什么？这可不是孩子们的游戏》。(4)Elysa Garner, “A Perverse Albee Gloats in ‘Goat’”. USA Today(March 11,2002).《山羊》犹如一颗重磅炸弹，严重伤害以文明社会自居的人类的自满情绪。对此剧作家本人继续模棱两可地调侃《山羊》是“四个人与一只山羊……和它所涉及的相互关系”。(5)Jerry，Tallmer，Life in Suburbia：Interview With Edward Albee”( March 2002)．Qtd． in Stephen Bottoms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dward Albee.(N．Y．: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12.

国内剧评界对《山羊》剧反映比较漠然，至今没有在国内戏剧舞台上搬演过，目前知网关于该剧的研究论文不到10篇。该剧未被重视的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其一，阿尔比一直是以反戏剧的先锋实验剧成为美国荒诞派戏剧的旗帜，而在《山羊》中一改其惯用的解构性反戏剧的荒诞派叙事风格，采用传统现实主义严肃悲剧的线性叙事，被众多学者认为是剧作家创作手法的退步和落后；其二，该剧剧情涉及人兽恋，突破了传统伦理叙事底线，挑战了人性、人类文明的底线，导致该剧遭到国内剧评界的抵制多于赞扬。

阿尔比为什么突然改编自身创作风格，采用严肃又戏谑的叙事风格，在叙事内容上又突破传统伦理叙事底线呢？事实上，从戏剧风格来看，《山羊》剧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出现实主义悲剧，而细读文本，结合阿尔比一生戏剧创作风格和创作思想，我们会发现，该剧以戏拟严肃悲剧的方式，表现荒诞不经的内容。纵观阿尔比50余年30余部作品的创作经历，其戏剧的先锋性风格，不仅表现在其戏剧形式的革新与反叛，也在于戏剧叙事内容的颠覆与反叛。剧作家多年以来一直认为戏剧创作不应该粉饰现状，而要尽力改变社会，承担起作为人的社会责任，以唤醒人们对道德伦理、宗教信仰、价值取向等方面的热忱和关注。(6)Phyllis T Dircks， Edward Albee:A Literary Companion (McFarland & Company, 2004),261—262.

伦理禁忌叙事的四重维度

伦理即道德哲学，涉及的是善与恶、对与错、正义与犯罪的行为标准划分。伦理规范规定了以血统、语言、宗教、民族、地区等为范围划分出不同层次的行为准则，是世界观、习俗和文化的联合产物。“社会生活就是一种道德环境，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围绕着个人的各种道德情境的总和。”(7)[法]爱弥儿·涂尔干：《乱伦禁忌及其起源》，汲喆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尽管不同层次文化圈的伦理标准不同，但人类社会基本的伦理秩序依然具有普遍性。普遍性的伦理禁忌，指的是：人生来就有社会性，人类社会的存在离不开伦理道德的规范性，社会的每个成员都必须遵守一定伦理制度。具体包括，社会伦理关系规范、家庭伦理关系规范、个人性别伦理规范，人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生物伦理关系规范，这些伦理规范制约着人类的言行，不可触犯，否则将被社会拒之门外，遭受惩罚。

《山羊》剧中主人公马丁(Matin) 是美国社会体面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50 岁生日时，获得建筑业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即将成为美国中西部世界城的设计师。马丁与妻子、与同性恋的儿子关系和谐，与多年的老友无话不谈。事业的辉煌、家庭的幸福并不能让马丁感觉到兴奋和得意，反而陷入与世隔膜、抑郁和不安当中。马丁难以启齿的秘密是他陷入婚外恋，且婚外恋的对象竟然是只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山羊》剧中的马丁突破四重维度的伦理禁忌：婚姻伦理、性别伦理、人与兽伦理、血亲关系伦理。

首先，婚姻伦理即现代人类文明要求人们遵守一夫一妻的伦理规范，婚外恋则为婚姻伦理禁忌。美国社会多是由加尔文清教徒的家庭组成，社会文化非常重视家庭关系。夫妇之间的爱与忠诚、互助与依赖，个人对家庭的责任，家庭成员之间的爱与合作是美国社会家庭道德修养的重要内容。一夫一妻制是现代人婚姻的保障，遵守一夫一妻制，既是婚姻伦理的需求，也是现代人类社会和谐有序发展的需求。我们先不讨论婚姻出轨的对象问题，仅就婚姻出轨而言。《山羊》剧中马丁周围的朋友多有婚外恋行为，马丁自认为自己是例外，一直是恪守家庭伦理规范的楷模。马丁非常重视个人家庭道德的修养，承担对妻子和孩子的责任与义务，爱妻子孩子，“对生活道路上的坎坷、风波、谎言、逃避、不忠——对这一切发生的可能我们都有思想准备……对各种可能……我们都有思想准备尽力和睦相处，甚至，无法回避的……也尽力化解,我们觉得我们能够应对一切”(8)[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33页。。可见，马丁的婚姻关系本来代表着美国社会婚姻伦理的规范，其婚姻关系的坍塌也就意味着美国社会婚姻关系出现了普遍问题。马丁对婚姻的忠诚与对婚姻的极端性背叛，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代文明的成果之一——婚姻的反思：后现代文明下的婚姻究竟要去向何方？

其次，该剧突破传统社会性别的伦理禁忌。马丁生活的时代规定异性恋是人类得以繁衍生息的保障。马丁的儿子突破双性恋的禁忌，要求性别自由、恋爱自由。马丁作为异性恋的拥护者，秉承做开明家长的典范，从未干涉过同性恋儿子同性恋的任何言行。马丁表面上做到包容与开明，给予儿子爱和尊重，但内心是否真的接受儿子同性恋的事实呢？同性恋与双性恋可以并行不悖的后现代文明社会，歧视或抵制同性恋将成为不正确的性别观、恋爱观。后现代文明社会人们突破异性恋禁忌，接下来要突破的伦理底线是什么呢？

再次，该剧突破了惊世骇俗的人兽恋禁忌。人与兽的物种分离，才有了文明的各种可能。马丁站在现代人类文明的至高点、伦理道德至高点，却在乡间注视过一只山羊的眼睛之后，突破人与兽的伦理禁忌。剧中马丁自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让人信赖，如此天真，如此诚恳。”马丁是现代文明的精英阶层，居然堕落到迷恋一只山羊的地步，其根源究竟是什么？剧中马丁的妻子陈述，“无论你的口味何等狂野，如果有一件事你不能去碰，那就是兽交。”因为，“它同你成为一头动物有关！”(9)Albee,Edward， The Collected Plays of Edward Albee(New York: Overlook Duckworth,Peter Mayer Publishers,Inc.2008)597.

最后，该剧有突破父子伦理禁忌的暧昧映射。儿子比利得知父亲人兽恋的可怕行为后，心理崩溃，哭诉马丁给家人挖了一个巨大的坑，一边哭一边亲吻马丁的嘴，“深深的、呜咽的、性感的一吻”。马丁的好友罗斯恰好撞见父子热吻，对此行为是否合乎父子伦理规范提出质疑。马丁在激辩中举例说明父子没有乱伦，但是父子可能在身体接触过程中勃起，“他搂着孩子在膝盖上颠动摇晃，逗孩子乐，逗孩子笑……突然他发现他在勃起……没有刺激，没有性欲，但就是出现了”(10)[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60页。。血亲之间的伦理禁忌，不是天生的，是随着人类社会文明逐渐附加的，“人类既是天使，又是野兽，而不能只成为其中之一……我们不可能同时满足自身的两种存在”(11)[法]爱弥儿·涂尔干：《乱伦禁忌及其起源》，汲喆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9页。。该剧尽管探讨的是父子恋的可能性，事实上，母子恋、父女恋的事件在现代高度文明的人类社会仍时有发生。

《山羊》剧冲破婚外恋、同性恋、父子恋、人兽恋等人类社会伦理的禁忌叙事，对人们思想观念造成巨大冲击力，也将晚年的阿尔比推上了事业的顶峰。针对该剧的伦理禁忌，阿尔比自己认为“所有的文明对其宽容度都有着专断的规范。本剧表现了一个家庭如何被一桩无法想象的事件深深的动摇以及他们如何解决这一危机。我希望人们对于自身的价值观的合理走向予以崭新的思考。”(12)[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65页。

严肃与戏谑的叙事风格

《山羊》是阿尔比30余部作品中唯一一部按照传统现实主义叙事手法创作的悲剧。该剧在叙事内容上，突破传统伦理禁忌；在戏剧形式上，戏拟现实主义严肃悲剧，通过剧目、悲剧人物、悲剧结构、悲剧结局，讲述既荒诞又严肃的人兽恋事件，试图唤醒人们对现代社会道德伦理方面的热忱和关注。

首先，该剧剧名为《山羊: 或谁是西尔维娅? ——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即山羊，一只名叫西尔维亚的山羊，一出悲剧。剧名很严肃，指明山羊有名字，并且是具有悲剧崇高性的主角，剧名本身就具有嘲讽与戏谑的反讽性。胡开奇指出：“此剧剧名中的‘谁是西尔维娅’取自莎士比亚戏剧《维罗纳二绅士》中普洛丢斯追求西尔维娅的歌曲‘谁是西尔维娅’。”(13)[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65页。剧中这首歌曲具有普及性，使得人们对西尔维娅耳熟能详。阿尔比戏剧中的山羊具有西尔维娅一般迷人的魅力，让马丁神魂颠倒、失魂落魄。西尔维娅这个名字，意味着山羊与人类社会中的女性一样真实存在，拥有人类女性的身份与权利。马丁甚至称那只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为“慈悲女神”，眼神表情“那么清澈……那么信任……真诚……那么无暇”。(14)[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45页。马丁自认为只有这只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才能真正理解他。然而我们人类无从得知名叫西尔维亚的这只山羊是否也爱马丁，以及对于马丁的迷恋，山羊是否心甘情愿。因此剧名本身具有巨大的戏谑性。

其次，该剧的悲剧人物设置，根据剧名看主角应该是山羊。然而山羊仅在对话内容中出现，戏剧过程中山羊既不出场，也没有与剧中任何人物有互动；仅剧终时“薇薇安拖着一只死羊登上舞台。羊的喉颈被割开”(15)[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63页。。从悲剧人物角度看，古希腊英雄声名显赫，生活顺达，“英雄犯错，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16)[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3页。《山羊》剧整个戏剧过程，山羊没有任何戏剧行为发生，仅仅因为马丁莫名其妙的爱情而被杀，成为马丁行为的替罪羊，最终完成悲剧“人物”无辜受难的严肃性与崇高性。山羊作为悲剧主角，以及作为剧终时才出场的受难英雄，山羊这一悲剧“人物”形象充满嘲讽意味与戏谑色彩。

《山羊》悲剧真正的悲剧人物应该是马丁。马丁是美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精英的代表人物，勤奋努力，正义勇敢，不畏世俗，通过个人努力获得建筑界最高奖项，即将成为世界城的建筑设计师。马丁平日里循规蹈矩，遵守各种伦理规范，一次意外遇到一只山羊，在与山羊四目相对过程中陷入狂热的爱情之中。马丁犯错，不是因为自身的罪恶，而是因为突然陷入迷茫，失去人生方向，然后就进入非理性酒神迷狂状态，触犯人兽恋的伦理禁忌。巴特认为：“一切英雄生来无辜，他自己成为罪人以拯救上帝。”(17)[法]帕特里斯·帕维斯:《戏剧艺术辞典》，宫宝荣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394页。上帝造万物，万物皆平等，人为什么不可以和山羊恋爱？马丁这一英雄人物形象充满滑稽荒唐的戏仿意义和价值。山羊作为不在场的悲剧主角，与在场的悲剧主角马丁互为替罪羊，既实现悲剧人物设置的崇高性、严肃性，又呈现出悲剧人物设置本身荒诞不经的戏谑性。

再者，《山羊》戏仿古希腊悲剧三联剧的结构形式，以剧中人物的死亡或不幸作为悲剧结局。马丁的人兽恋行为是对英雄行为的嘲讽，剧终以山羊的死宣告结束，人类犯错，山羊却被枪杀，结局具有嘲讽意义。薇薇安杀死山羊，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女性复仇，杀死的不是背叛自己的丈夫，而是毁灭丈夫心爱的一切，让对方痛不欲生而达到复仇目的。该剧具有游戏、隐喻、象征意义，是“一个需要译码的意义的制造者”。(18)[法]米歇尔·普吕讷：《荒诞派戏剧》，陆元昶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57页。又如同“嘲讽戏剧”(19)嘲讽戏剧指的是，“力图回避任何明确的定义、摸索着向不可言说，或用贝克特的一个剧名来说朝着无可名状的方向渐进。”参见: [法]帕特里斯·帕维斯:《戏剧艺术辞典》，宫宝荣等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第1页。，具有反戏剧、荒诞剧、先锋实验剧创作方法的另类表述方式。

《山羊》剧戏拟悲剧形式，以严肃的态度讲述一件荒诞不经的人兽恋事件。《山羊》迫使读者与观众直视人类内心深处人性与兽性本能争战的痛楚，重新界定个人在家庭与社会的责任与角色，直视现代人类在现代文明进程中的矛盾与荒诞处境，反思我是谁，现代人类文明将何去何从？阿尔比的伦理叙事剧，从多层次多角度表现美国社会科技发达、高度民主文明，但也可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伦理矛盾与危机时代，即“后现代伦理危机”时代(20)[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 26页。。

美国后现代文明的伦理危机

美国当代社会面临诸多危机，其中最重要的危机也包括后现代文明的伦理危机。阿尔比的《山羊》剧可以说最为直接地呈现了这种危机。该剧揭露被人类社会集体掩盖的骇人听闻的丑陋事件，撕破人类社会所谓的伦理文明的光鲜外衣，质疑文明，拷问人性，反叛的力度和深度令人震撼。因此，国内戏剧界应该充分重视该剧伦理叙事与荒诞哲理的价值和意义。

阿尔比对后现代文明的伦理危机的关注由来已久，只不过在《山羊》中有更为集中的展示和描写。早年在《沙箱》一剧中，剧中人物妈妈不顾生养的恩情，将姥姥搁置在沙滩，让姥姥孤老等死。而《美国梦》中的妈妈则残忍虐待和伤害养子，并总是威胁要将姥姥送入养老院去。在《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中女主人公更是放纵性欲，在想象中与收养的儿子关系暧昧，而夫妻之间却总处于婚姻的较量与角逐之中。《婴儿游戏》中一对青年夫妇的婴儿貌似被吉普赛人一分两半。《欲望花园》一剧描述群氓对金钱的欲望，以及为掩盖女性群体卖淫的事实而杀人的邪恶。伦理危机一直是阿尔比关注、思考和描写的主题，而阿尔比选择在戏剧舞台上呈现美国后现代伦理危机与美国戏剧传统叙事是分不开的。

美国戏剧一直有家庭伦理叙事的传统。美国社会受清教徒加尔文宗教的影响，非常重视家庭伦理观，重视个人对家庭与社会的责任，传统戏剧也就着重表现此类主题。如奥尼尔戏剧《榆树下的欲望》《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天边外》等，田纳西·威廉斯戏剧《欲望号街车》《热铁皮屋顶上的猫》《玻璃动物园》等，阿瑟·米勒戏剧《美国时钟》《全是我儿子》等。阿尔比20世纪60年代登上美国戏剧舞台，美国戏剧正处于低迷期，借鉴欧洲后现代戏剧叙事手法，同时传承美国传统戏剧的伦理叙事主题，在某种程度上，阿尔比拯救了美国戏剧危机，使美国当代戏剧再度繁荣，有了勃勃生机。《山羊》的伦理禁忌叙事剧显然比奥尼尔等人走得更远，其戏剧实验性与伦理禁忌叙事的惊悚性，使其伦理叙事剧具有史诗般令人震撼的效果，反映一个时代整个美国社会普遍性的伦理焦虑与后现代社会普遍性的伦理危机。当代美国社会的伦理危机或曰伦理困境在阿尔比这里直达高潮，甚至以一种惊悚或荒谬的形式表现出来，令读者或者观众感到震撼。但是，追根究底这种伦理危机有着非常深刻和复杂的原因。总体说来，包括如下三点：

首先是社会的多元化造成的伦理危机。多元化曾给美国社会带来活力，然而，当今美国社会世俗权利、政治权利、哲学权威都在逐步瓦解，美国社会宗教、种族、血统都处在多元化分化与对立的复杂状况之中。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的演进过程中，多元化要求包容性，而正是过分的包容也导致国家法律秩序的混乱与崩溃，无政府主义思想流行，美国社会伦理道德底线也随之一降再降。“道德选择在本质上不可避免地是摇摆不定的。”(21)[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0页。道德模糊给人类提供前所未有的自由，也导致人类前所未有的质疑权威，进入令人烦恼的不确定状态。道德之不确定性导致后现代人类社会失去了规范的道德标准。

多种语言、多信仰、多种族造成多元文化的冲突，也带来多元化的利益，即资本积累和经济发展。“嫉妒、诱拐、强奸、姘居、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乱伦、贵族的霸权”(22)[法]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后现代道德》，莫伟民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2000年，第15页。，所有这些都是有人喜好，有人厌恶的。人类在伦理规范中挣扎了很多年，后现代文明空前绝后地带来更多道德选择，人类“已经从强制性的无限责任、戒律、绝对义务中解脱出来”(23)[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 3页。，进入个人主义时代，“仅承认一种发育不全的、最低限度的道德”。(24)[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页。我们很难再承认普遍性的道德律令和伦理规则。自由主义的民主是道德多重性的边界，允许个体在根本上对人类的善和美具有多重理念。列维纳斯的后现代伦理学认为，“人类的人性、主体性是对他者的责任，是一种极端的脆弱性”(25)[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 105页。，不存在绝对的、包容一切的、无限的自由。每一种追求自由的斗争的胜利必然导致一种未尝试过的罪恶发生。

其次，个体的人的符号化导致个人道德感缺失。后现代社会普遍性失去宗教信仰后，国家没有精神领导权的能力、需要和希望。个人失去自我确认、自我塑造能力，情感能力、道德自我衰弱。个人在社会分类、社会空间的存在被定位，几乎成为符号的存在，人与人的信任丧失，亲近几乎成为不可能。《山羊》剧中的马丁失去宗教信仰，既不可能如朋友罗斯那样做一个最坏的势利鬼，极左的无产者，玩世不恭，也无力在“有教养、思想开放、头脑正常、有才华、有名望”(26)[美]爱德华·阿尔比：《山羊：阿尔比戏剧集》，胡开奇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年，第27页。的路上坚持到底。他的婚姻、家庭、友情、社会地位都无可挑剔，然而他却迷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处。马丁感觉孤独的主要原因在于后现代社会，个人成为标签、符号，真实情感被弱化，游离在现实之外，成为自我的他者。人与人的亲近本来就很难，“亲密关系特别容易受到操纵的、家长式作风的不尊敬。关系越是亲密，就越是受到攻击”(27)[英]齐格蒙特·鲍曼：《后现代伦理学》，张成岗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 118页。。在后现代商业化、制度化、规则性的社会，亲密关系更加困难，后现代时代下人们更加容易忧郁、冷漠、空虚。伦理规范建立在人性基础上，依照多元化伦理观、极端个人主义观，个人道德很容易处于不确定状态。

再者，后现代文明自身的矛盾与荒诞性造成社会伦理界限的模糊性。后现代性已使普遍性、根基牢固的伦理规范的现代雄心黯然失色，但它是否也关注着现代性所拥有的任何道德改良机会呢？在伦理世界中——后现代性是被看作前进了一步，还是后退了一步呢？当代美国社会，物质丰富，思想多元，给予人们更多的自由选择，而过度的自由也导致人们精神上痛苦与迷茫。在各种反传统的运动中，家庭伦理、人与人的关系伦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伦理逐渐发生重大变化。当同性恋成为常态时，家庭结构也面临重大变革。《山羊》是阿尔比根据真实的新闻改编创作的。马丁狂热爱恋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时，我们如何判断山羊是被动还是主动地平等地爱恋着名叫马丁的人类呢？马丁的人兽恋是对动物的尊重还是虐待？《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是阿尔比养父母真实关系的映射。当男女主人公势均力敌地争夺家庭权力时，我们如何判断是女性的解放、文明的进步，还是人类整体伦理文明的堕落？《婴儿游戏》是阿尔比的舞台试验剧，剧中通过将婴儿一分为二，质疑真实与虚构时，我们如何理解现代人类游走在现实与幻想的边缘？

总之，后现代伦理危机清楚表明，后现代思想的不确定性导致混乱无序，也将质疑那些所谓的不公和犯罪。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后现代伦理危机或许也是新世界伦理秩序的新起点。在这一点上，美国戏剧家阿尔比或者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和作用。他采用严肃与戏谑的叙事风格，以伦理禁忌叙事为策略，创作了一部与其个人整体风格不符的现实主义严肃悲剧，其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通过戏剧舞台艺术拯救美国戏剧危机，更在于观照美国社会乃至整个人类社会面临的伦理焦虑与危机。阿尔比作为美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剧作家，耳濡目染美国当代社会最现实的家庭伦理矛盾，显然无法逃避，只能以其在戏剧舞台的巨大影响力，承担起个人对社会、对家庭的责任，以戏剧为宣传与反抗方式，直面人性的美好与邪恶。如同亨廷顿所说：“一个全球的黑暗时代也许正在降临人类。”(28)[美]塞缪尔·亨廷顿: 《文明的冲突》，周琪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2年， 第296页。阿尔比以惊世骇俗的人兽恋事件挑战人类伦理的底线，强迫人类反思当代社会出现了什么问题，今天的人类文明是进步还是倒退。阿尔比一生都在对戏剧创作的多重可能性进行探索，始终走在先锋实验剧的前列，只不过这一次美国后现代文明的伦理危机成了他的试验场，而这一实验的成败得失自有现代读者和观众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