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横绝六合:论稼轩词雄豪博大的空间感

2020-02-25宋学达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空间感稼轩首词

宋学达

(香港浸会大学 中文系,香港999077)

词史上历来有 “苏辛词派”之说,将辛弃疾视为苏轼词风的继承者。这一说法虽然并不科学,但如果从美学范式的意义上讲,辛弃疾确实是将由苏轼完成的词之 “变体”即士大夫词发展至艺术高峰的人。他在张扬 “主体意识”、追求 “力度美”以及 “运气入词”的创作方式等多个方面都与苏轼极为接近,而武人出身的身世背景,以及矢志不渝的抗金豪情,亦使得辛弃疾天生便具有一种如龙如虎①的英雄豪气。缘于此,稼轩词之文本空间必然呈现出一种宏阔刚健的美感。

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赞稼轩词曰:“横绝六合”[1],此四字恰好可以视为对稼轩词之空间艺术特质的总结,即博大的格局与雄豪的骨力。陶尔夫、刘敬圻二位先生在《南宋词史》中曾使用 “雄豪、博大、隽峭”这三个词汇简要概括 “稼轩体”的艺术特色,称:“所谓‘雄豪’,并非简单地作雄言豪语,而常常是寄雄豪于悲婉之中。所谓‘博大’,也非一味地宏博浩大,而常常是展博大于精细之内。同样,所谓‘隽峭’,即行隽峭于清丽之外。”[2]122此三者中之“隽峭”,乃 “主要指语言、用典及意象而言”[2]124,而前两者,则可直接视为对稼轩词文本空间艺术特点的描述。本文便借助陶、刘二位先生所总结的 “雄豪”与“博大”二词,对稼轩词 “横绝六合”的宏阔的空间艺术表现展开探讨。

一、物象博大:偏好开阔辽远的景观

陶尔夫、刘敬圻二位先生赋予辛弃疾的 “博大”二字,在《南宋词史》中原本是指稼轩词题材的广泛:“‘稼轩体’生机洋溢,包罗万有。任何题材,一经其手便能生气远出,万花竞春。”[2]123本文借用此二字形容稼轩词文本空间的艺术特点,则将其还原至最基本的含义,即形容空间感的广博阔大。辛弃疾的门人范开于淳熙十五年(1188)所作的《稼轩词序》中谓辛词 “如张乐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3],此语原本旨在说明辛词 “不主曲子词之‘故常’,而唯创体者自我主体意识之发扬是务”[4],但 “张乐洞庭之野”这一比喻,同时也是一种对空间感的描述。《庄子· 天运》篇载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5],乃这一比喻的出典之处。典故中的 “咸池之乐”,是合于天地大道的乐曲,用于比喻稼轩词似乎略显夸大,因为稼轩词之 “博大”并不体现在思想深度方面。不过,尽管稼轩词并不具备苏轼词中那种通过深刻哲思接通天地宇宙的无限空间格局,但单就字面意思理解 “张乐洞庭之野”,同样可以感受到一种开阔的空间格局。

具体来说,辛弃疾在词作的物象层面便十分善于打造广阔辽远的空间感。首先,他对于空间物象的选择,常常偏好于山峦、江河、天空等能够体现出开阔空间感的自然景象。如《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云:“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6]496,又如《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云:“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6]574,再如《霜天晓角》云:“暮山层碧,掠岸西风急”[6]675,等等,皆为具有阔大空间感的开放式的文本空间。

其次,辛弃疾也非常喜好使用 “千里”“万里”这类体量巨大的空间计量词汇,朱明伦先生在《略说柳词中的 “千里”》[7]一文中曾统计柳永词及《全唐五代词》中 “千里”一词的词频数据分别为18次和25次,而 “千里”一词在稼轩词中出现的频率则有33次之多,不仅盖过了北宋使用 “千里”一词最多的柳永,更以一人之力超越了唐五代词的总和。除此之外,稼轩词中更有32处 “万里”、19处 “千丈”与31处 “千古”,足见他对打造辽远宏大空间感的喜好。

最后,辛弃疾还偏爱使用具有概括性的地理空间名词,诸如《满江红·送信守郑舜举被召》之 “长安正在天西北”[6]899、《水调歌头·送杨民瞻》之 “西北有神州”[6]1162、《洞仙歌·寿叶丞相》之 “好都取山河献君王”[6]566、《满江红·江行,简杨济翁、周显先》之“吴楚地,东南坼”[6]636、《念奴娇·和赵国兴知录韵》之 “湖海平生豪气”[6]1446等词句中的 “西北”“山河”“吴楚”“东南”“湖海”,都是涵盖极大地理空间的概括性词汇,而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一词: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6]533词之前二韵,从 “行客”的视角极写登奠枕之高,“檐牙高处,浪涌云浮”已将词之文本空间推向高远境界。但词人并不满足于此,紧接着又以 “万里”“长淮”等词汇将文本空间之格局在地域平面角度进一步拉大,其后更以 “东南佳气,西北神州”相对举,仿佛大鹏鸟从九万里高空俯视大地,其文本空间之辽阔可谓纵横跨越整个中华大地。下片转向抒情,但在中段依然以 “楚尾吴头”四个字再次巩固上片所营造出的极其辽阔广远的空间感。从地理视角看,“楚尾吴头”似乎仅仅是一个点,但这一语词的空间像喻功能绝非止于一点,而是将吴楚大地勾连起来,同样起到了概括性地理空间词汇的作用。

从山川河岳的物象选择、好用 “千里”“万里”等词汇,以及擅用概括性地理空间名词这三个方面来看,仅仅在最为表面的物象层,稼轩词之文本空间便已然具有了 “横绝六合”的宏大规模。

二、骨力雄豪:以大主题支撑大景观

物象层面的描写固然重要,但并不是形成稼轩词 “横绝六合”之宏大空间格局的唯一因素。如 “千里”这一词汇,在《花间集》中亦曾出现,但花间词中却鲜见宏大的空间格局,可举温庭筠的一首《蕃女怨》为例,词曰:

碛南沙上惊雁起。飞雪千里。玉连环,金镞箭。 年年征战。 画楼离恨锦屏空。 杏花红。[8]234

词中虽然写到 “飞雪千里”,且涉及 “玉连环,金镞箭。年年征战”的边塞战争场面,但最终归结到 “离恨”的相思意绪,使得前文中 “千里”的阔大空间感被柔化,回到了 “画楼”这一狭小闺阁空间之内。由此可见,纵然书写了 “千里”规模的物象,但相思离别的小主题却难以支撑这样的文本空间,导致整首词所传达出的空间感走向坍塌。而如果一首词作抒写的是与家国天下有关的重大主题,那么即使词中没有写到具有开阔空间感的物象,其文本空间也自然会具有一种较大的气象与格局,如同属花间词人的鹿虔扆有一首表达故国之思的《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8]1295

虽然这首词在整体上依然表现出浓重的阴柔之美,但词中 “翠华一去寂无踪”“烟月不知人事改”等兴亡之叹与 “暗伤亡国”的沉痛感慨,还是使这首词超越了 “倚红偎翠”的狭小格局,在一定程度上扩充了文本空间的体量。

如果博大的空间格局没有雄豪的骨力去支撑,那么博大的格局只能是一副空壳,甚至会使读者所感受到的空间感走向坍塌。陶尔夫、刘敬圻二位先生在《南宋词史》中曾对稼轩词之 “雄豪”有进一步的阐发,文曰:“雄豪,是说词人把天下大事、国家兴亡,以及一个‘老兵’的爱憎和沙场争战的气度、胸襟、精神都纳入词的审美范畴,成为‘稼轩体’的主旋律。”[2]122由此可见,稼轩词骨力之雄豪,主要体现在书写抗金报国这一时代大主题上。

辛弃疾在大部分具有阔大景象描写的词作中寄寓了自己激昂的英雄情怀与报国无门的深切悲慨,以大景观配合大主题与大气魄,形成气壮山河的博大空间格局。如《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6]496、《千秋岁·金陵寿史帅致道。时有版筑役》之 “从容帷幄去,整顿乾坤了”[6]504、《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之“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6]490,等等,都是将 “补天”的恢复之志与 “西北”“乾坤”等宏阔空间描写相结合。而最能体现这样一种空间艺术的词作,当属作于福建南剑州(今南平市)的《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词曰: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 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6]1265

这首词同样以极其开阔且极有气势的空间描写开篇,词人 “举头”瞭望 “西北浮云”,但此处文本空间所涵盖的并不仅仅是词人的视野范围,而是用 “西北”这一概括性的地理空间指代被金国占领的北方故土。南剑地处福建北部,在辛弃疾的意识中是距离抗金前线有万里之遥的地方,但他依然想象有 “倚天万里”的 “长剑”,挥去 “西北浮云”,收复中原故土。起首两句,便已呈现出壮阔大景观与时代大主题的契合。收复失地,需要倚天长剑,而双溪楼下的延平津,就有 “龙泉”“太阿”两把宝剑的传说①参见:房玄龄等:《晋书·张华传》,中华书局,1974,第1075-1076页。,但是词人并没有寻得宝剑,而是因 “风雷怒,鱼龙惨”而胆寒。“须长剑”而不得宝剑,是辛弃疾抗金恢复志愿难以实现的象征。辛弃疾渴望投身抗金战场,但朝廷却将他指派到远离北方国境的福建为官,虽先后任职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这样的高位要职,但其内心依然是压抑、郁闷的。此处词旨,依然关乎时代的大主题,只不过是从另一面来写,而与之相应的空间描写,较之起首两句更具飞动之势。“举头西北浮云”,是对文本空间的横向铺展,而自 “人言此地”至上片结束,则是在纵向的高度与深度上拓展文本空间的体量。“夜深长见,斗牛光焰”,向上将空间扩展至星辰宇宙;“待燃犀下看”则向下沉降至深潭水底;而在这一上一下之间,又有视点从 “我觉山高”到 “潭空水冷”,再到 “月明星淡”的上下腾跃,再加上 “风雷怒,鱼龙惨”的惊心动魄气势,使得这几句词所展现的空间格局丝毫不亚于起首两句的浩荡磅礴。辛弃疾在这首词的上片中运用一横一纵两个方向的空间扩展,打造出难以言喻的巨大空间感,使词作的文本空间在上片便已然具有了 “横绝六合”的气象与格局。而在下片换头处,辛弃疾并没有借助词体上下片的自然转折直接进入抒情,而是又以刚劲之笔写出了具有飞动之姿的空间物象。“峡束苍江对起”,是对双溪楼下二水交汇的描摹,本就具有开阔的空间感,而 “过危楼欲飞还敛”则精细地写出了水流激荡后又归于平静的姿态,同时也是词人内心的写照,诚如王兆鹏先生在《辛弃疾词选》中对这一句的阐释:“刚想飞起,又收敛起双翼;想进取,又准备退缩,这是饱经宦海风波后词人心态的自然流露。”[9]72加之登高观景时所想到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因此,词人萌生退意,想要“高卧”,想挂起一片风帆,像苏轼那样“小舟从此逝”,这种经历理想失落后的颓唐心态,实际上依然源于抗金复国的时代主题,与上片寻宝剑而不得所表达的郁闷与悲愤一脉相承,其情绪虽低落,但依然有一种刚大磊落的英雄之气奔行于词中,支撑着上片具有 “横绝六合”规模的博大文本空间。

郑临川先生在《稼轩词纵横谈》一书中曾谈道:“所谓词境的阔大,不单只题材的广泛,更重要的是作者始终围绕着一个重大的中心母题,即抗金统一祖国的理想和这理想无法实现的悲愤。”[10]辛弃疾的 “理想”与 “悲愤”,作为稼轩词宏阔的文本空间中的 “填充物”,形成了巨大的空间张力,呈现出一种充盈感,使读者感受到稼轩词所传达出的空间感不仅博大,而且有着雄豪遒劲的骨力支撑着这种博大。

三、以小衬大:能 “于豪迈中见精致”

虽然 “横绝六合”的宏阔文本空间可以说是辛弃疾一贯的艺术追求,但他在具体的创作中也并非一味追求大,而是恰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所言,能“于豪迈中见精致”[11]3330,往往能够以 “精致”点缀、映衬 “豪迈”,更加彰显 “豪迈”之大气。可看《沁园春·灵山斋庵赋。时筑偃湖未成》词之上片: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阙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6]1390

开篇三句描摹连绵的山峰,物象本身便具有极为开阔浩大的空间感,而又喻山峦为 “万马”,先 “西驰”,再 “回旋”,后 “欲东”,以一种极富动态感的巨大力量进一步将空间感拉扯扩大,使之具有排山倒海、撼天动地的磅礴气势。摹山之后转向绘水,以同样极具动态感与力度美的 “惊湍直下”四个字写山间之瀑布,虽然在空间格局上相对于起首三句有所收敛,但这是为了向后面的细致物象过渡,避免由极大突然转为极小的突兀转换。瀑布飞流直下溅起的“跳珠”,连同其后的 “小桥”与 “阙月初弓”,都是极为细小的物象。接着,在两句抒怀之后,作者又将文本空间扩大,“十万松”仿佛十万将士一样接受他的检阅。阅兵式本就是非常壮阔的场面,而作者在此处 “检阅”的是密布于山间的挺拔高大的松树,其声势更加浩大。结尾三句,核心物象乃是作者的 “庐”,以 “小”字形容之,空间感再一次收缩,但这一小庐的所在之处,乃是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龙蛇影”是指状似龙蛇盘屈的 “十万松”之影,而 “风雨声”又营造出一种极具感观冲击力的氛围,是以此 “庐”虽小,却被包裹在极大的外部空间之中,且有一种风雷纵横之逸气充塞其间。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这首词在整个上片中所呈现出的空间感有一个 “大—小—大—小—大”的动态变化,但是这种变化,是在逐句分析的过程中所得到的结果。而在上片每一个 “大”和 “小”的空间单元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时间线索,因此这些或 “大”或 “小”的空间单元,并不是依据时间流动的线性排列结构,而应该在一种整体的感观上去理解。词中 “大”空间和 “小”空间的关系,实际上都与末三句一样,是 “大”包蕴 “小”,“小”在 “大”之中,“跳珠倒溅”的 “惊湍”是在 “叠嶂”与 “众山”之中,“小桥”在“十万松”之间,而 “初弓”之 “阙月”在一切景物之上高悬。因此,这首词上片的文本空间是一种包含细致物象的阔大空间,而辛弃疾又通过精妙的比喻手法写其飞动之势,并将一股浩荡之气充溢其间,遂使得词作呈现出一种无以复加的巨大空间感。

同时,辛弃疾亦能不依靠物象,单以其 “英雄之才、忠义之心、刚大之气”[12]晕染出一种宏阔磅礴的空间气象,简单说,便是纯以雄豪之气势支撑起一种博大的空间感。这一方面,最好的例证便是《摸鱼儿》一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 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6]647-648

从表面看,这首词的上片几乎全为伤春之语,下片则主要写汉代陈皇后失宠幽居长门宫的故事,上下片之间似乎缺乏逻辑联系。另外,词中虽有 “天涯芳草”“倚危栏”几处开阔空间景象的描写,但整体上的空间感并不算阔大,加之低落的情绪,进一步导致其文本空间之气象呈现出一种内敛态势。单就表面的物象描写与情感抒发而言,这首词的文本空间并不能谓之 “雄豪博大”,然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却对这首词有如是评语:

稼轩 “更能消几番风雨”一章,词意殊怨。然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起处 “更能消”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11]3793

倘若仅就词之表面物象与情事看,陈廷焯这一评语中仅有 “词意殊怨”这四个字有所体现,“姿态飞动”“沉郁顿挫”以及 “有力如虎”似乎皆不知所谓。要理解陈廷焯评语之所由作以及辛弃疾通过这首词真正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涵,需要了解词作的写作背景。

这首词有交代创作背景的词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6]647,淳熙己亥即淳熙六年(1179),此前辛弃疾 “二年遍历楚山川”[6]609,在江西、湖北等多地任职,调任频繁。此次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平级调任湖南,依然是“遍历楚山川”的延续,在此次调任的另一场别筵上所作的《水调歌头》(折尽武昌柳)中,辛弃疾亦有 “二年鱼鸟江上,笑我往来忙”[6]652的自嘲之语。此时距离他归宋的绍兴三十二年(1162),已过去了17年之久。其间辛弃疾虽有平定湖湘茶寇的军功,但在主和势力所把持的朝政下,恢复中原的志愿却一再受阻。而在地方任上,辛弃疾亦多遭排挤。在与此词同一年所作的奏疏《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中,辛弃疾陈说:“但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6]382-383,道出了忍受官场倾轧的仕途艰辛。结合此种创作背景去理解这首《摸鱼儿》,则可知 “词意殊怨”并不是表面所写的伤春之怨与陈皇后之怨,而是作者借此二者抒发自己对朝廷的满腔怨愤。罗大经《鹤林玉露》载宋高宗“见此词,颇不悦”[13],即印证了这种深层怨愤的存在。由此,词中的情绪便不再是阴柔低徊的,而是耿介孤臣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而词作的文本空间也就具有了 “姿态飞动”“沉郁顿挫”的大气象。同时,上片的伤春之意也流露出作者因年华逝去而功业未成的深层悲慨,辛弃疾所渴望建立的功业,乃是恢复中原的宏图伟绩,而下片的陈皇后故事,也是运用 “香草美人”传统抒写有心报国却无力回天的深刻创痛。由此,上下片之间便有了紧密的逻辑关联,且同时指向抗金复国这一时代的大主题,使得词作所呈现的空间感在原有格局的基础上再提高一个层次,表现出更加壮观的雄豪气象。这种以精致物象寄寓豪迈气概的写法,同样是辛弃疾打造宏大文本空间的一种重要手段,且因精致物象与豪迈气概的映衬关系,使作品展现出博大空间感的同时,更别具一种层层深入的浑厚感。

总的来说,辛弃疾在文本空间的塑造上,一方面喜好直接进行规模浩大的空间描写,偏好本身即带有开阔空间感的物象,以及使用 “千里”“万里”和具有概括性的地理空间名词,往往在词作中形成具有开放格局的大景象与大场面;另一方面又常以 “运气入词”的方式将自己雄豪刚大的英雄之气注入词中,形成巨大的空间张力,而这种英雄气质又与辛弃疾对国家民族命运的时刻关心与深沉思考直接相关,这便使得辛弃疾常常是以其大气魄去抒写抗金报国这一时代重大主题。因而其词作往往是大气魄、大主题与大景象、大场面相结合,打造出他人无法企及的宏大文本空间,以至于达到堪称 “横绝六合”的极致规模。

宋词中文本空间的大格局与大气象在南宋主战派的精神领袖辛弃疾手上臻于极致。俞平伯先生称:“词出诗外,源头虽若‘滥觞’,本亦有发展为长江大河的可能,像诗一样的浩瀚,而自《花间》以后,大都类似清溪曲涧,虽未尝没有曲折幽雅的小景动人流连,而壮阔的波涛终感其不足。”[14]幸而有辛弃疾的出现,使得词体终究没有仅仅局限于花间词所奠定的 “轻、狭、小”,而是在 “深岩曲径”之外又开辟了一条 “康庄九逵”,更在这条 “康庄九逵”上走向了 “横绝六合”的词史高峰。

猜你喜欢

空间感稼轩首词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稼轩词锤炼字句与对仗的艺术
明志
神回复
冥想
空间感
剑歌
宋高宗的眼力
范小青《城乡简史》叙事手法探析
谈装潢设计中的版式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