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训》版本源流考
2020-02-25王丹妮李志生
王丹妮,李志生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明成祖仁孝皇后徐氏(1362—1407年),明初开国大将徐达的长女,洪武九年(1376年)被册封为燕王朱棣的王妃,《明史·徐皇后传》称其“幼贞静,好读书,称女诸生”[1],深受高皇后马氏的喜爱。靖难之役后,朱棣即位,册封徐氏为皇后。永乐五年(1407年),徐皇后因病去世,年四十六岁。所著《内训》为明代宫廷女教必读书之一,不仅为宗亲藩王用以教育子嗣,也受到文武臣僚的认可和称赞,是明代十分重要的女教著作。清代官方将其收入《四库全书》,类属《子部·儒家类》。
《内训》一书的版本及流传,学界尚缺乏系统的研究。本文试图梳理《内训》在明清两代的刊刻情形,凸显时人对此书作用的认识。另外,在前人关于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运美迁台研究的基础上,考察原北平图书馆藏永乐刻本《内训》的迁转命运,并考辨中国国家图书馆(以下简称“国图”)所藏明刊善本《内训》与嘉靖内府本的关系。
一、《内训》之成书与刊行
(一)《内训》之成书与永乐内府本
《内训》共计二十章,分别为德性、修身、慎言、谨行、勤励、警戒、节俭、积善、迁善、崇圣训、景贤范、事父母、事君、事舅姑、奉祭祀、母仪、睦亲、慈幼、逮下、待外戚。徐氏自序称:
常观史传,求古贤妇贞女,虽称徳性之懿,亦未有不由于教而成者。然古者教必有方,男子八岁而入小学,女子十年而听姆教。小学之书无传,晦庵朱子爰编缉成书,为小学之教者始有所入。独女教未有全书,世惟取范晔《后汉书》、曹大家《女戒》为训,恒病其略。有所谓《女宪》《女则》,皆徒有其名耳。近世始有女教之书盛行,大要撮《曲礼》《内则》之言与《周南》《召南》诗之小序及传记而为之者。仰惟我高皇后教训之言,卓越往昔,足以垂法万世,吾耳熟而心藏之,乃于永乐二年冬,用述高皇后之教,以广之为《内训》二十篇,以教宫壸。[2]
由上可知,徐氏深受朱熹童蒙教育思想的影响,强调“贤妇贞女”的培养基于良好的教育。她认为,虽然世有《女诫》《女宪》《女则》等教女之作,但仍未有较为全备的女教之书,这是徐氏编撰《内训》的初衷,其核心目的在于教育宫廷女性。
考《明实录》及徐氏自序,《内训》的撰写始于永乐二年(1404年)冬。永乐三年正月望日,徐氏作序一篇,标志着此书的完成。“书成未上”,直到永乐五年七月,徐氏去世,皇太子将《内训》进呈明成祖阅览,皇帝方知皇后的撰著成果。明成祖“览之怆然,命刊印以赐”。当年十一月,又“以仁孝皇后《内训》赐群臣俾教于家”(1)《明实录·太宗实录》卷七三,永乐五年十一月乙丑条,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1016页。李晋华《明代敕撰书考》介绍《内训》成书过程称:“至永乐二年冬,仁孝皇后崩,书尚未成。十一月乙丑,皇太子以进上,成祖览之怆然,因命刊赐臣民。”与《实录》核验,仁孝皇后非卒于永乐二年,在去世之前,其书已成。李氏摘录有误。李晋华:《明代敕撰书考》,北平:哈佛燕京学社,1932年,第31-32页。,可知《内训》刊成在永乐五年七月至十一月之间,是为永乐五年内府本(2)在古籍版本学界,内府本通常又称司礼监本或经厂本,诸家学者对内府本的定义又多有出入。马学良考辨认为,有明一代,内府刻书不独由司礼监经厂承担,司礼监刻书始于永乐七年(1409年)。司礼监之外,还有其他机构负责内府书籍的刊刻。内府本宜从版本属性进行定义,以黄永年、南炳文、何孝荣三人所论更为贴切。黄永年称内府本为“皇家的刻本”,南炳文、何孝荣则认为“内府刻本指宫廷刻书。”本文以马氏所论为准,将皇家刊刻的《内训》称作内府本,不称其为司礼监本或经厂本。参见马学良《司礼监经厂与明代内府刻书关系辩证》,沈乃文主编:《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九辑)》,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第151~163页。明代版刻可分为官刻、家刻和坊刻三类,其中,官刻泛指官方机构刻书,内府本和藩府本均为官刻。参见杜信孚:《明代版刻浅谈》,收入杜信孚纂辑,周光培、蒋孝达参校:《明代版刻综录》,扬州:广陵古籍印刻社,1983年,卷首第5页。。杨士奇《文渊阁书目》成书于正统六年(1441年),反映了明初内府的藏书情况。其中著录仁孝皇后《内训》两部,“一部一册完全”,“一部一册阙”[3],即为永乐年间刊行的内府本《内训》。
就内容而言,《内训》正文之间夹杂小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言“各章之下,系以小注,多涉颂扬,当为儒臣所加”[4]790上。然考《实录》,注文为何人所作,明中叶便已不能知晓。嘉靖九年(1530年),内阁辅臣张璁与礼部商议,建议皇帝将《高皇后传》和《内训》两书,与蒋太后所著《女训》一同刊布,并称“其《内训》注文,或文皇后自注,或当时女史所注,皆未可知”[5]2775。“训释”内容如张璁进言“俱各纯正,可使天下后世女子易晓”[5]2775,以疏通文义为主,亦非如《提要》所称“多涉颂扬”,这是四库馆臣对于明代图书编修的偏见。注释内容主要有三:首先注音释字;其次详细申说本段正文的含义,或从反面讲解不遵循此种做法的不良后果,或说明本段之中所引经典的出处和文意;最后添加注文中生词僻字的注音。
永乐五年内府所刻《内训》是后世诸本的祖本。《南雍志》卷十七《经籍考》编录明中期南京国子监所藏官书种类及书目。其中,永乐年间颁行的《内训》尚有大字本三十本,又有一本不全,小字本十九本,共计四十本[6]。由此可知,永乐年间刊行的《内训》有大字本和小字本两种,即后世所谓“明官刊大字本”和“明官刊小字本”。至今存世的《内训》为明官刊大字本,原是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藏书。在时局动荡的20世纪上半叶,这部书越洋赴美,又迁转至台,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曲折命运笔者将于下文详述。这部明初官刊的善本为蝴蝶装,序言部分半叶七行,行十七字,四周双边,细黑口,单花鱼尾。正文部分半叶八行,行十七字,小字双行同,四周双边,细黑口,单花鱼尾。序言和第一章首页下方分别钤有“京師圖書館收藏之印”朱长方印。
在颁赏群臣和南京国子监之外,作为皇室子孙阅读、学习的女教范本,永乐本《内训》也是皇帝分赐藩府的书目。例如,弘治九年(1496年)十一月丙寅,“赐辽府长垣王恩钾《大明仁孝皇后内训》及《资治通鉴纲目》各一部,从其请也”[7]。正德三年(1508年)八月庚寅,“赐蜀府华阳王仁孝皇后《内训》《圣学心法》各一部,从其请也”[8]。
除了国内的传布,《内训》在成书的次年,便流传至邻国日本。永乐六年(1408年)五月乙丑,“日本所遣僧圭密等陛辞,致其王之言,请仁孝皇后《劝善》《内训》二书,命礼部各以百篇之,并赐其玉币彩等物”[9],是为《内训》东传日本的发端,日后还渐渐成为日本《女四书》中的一部。由此,《内训》在明代中前期,实现了由中央至地方、由国内至海外的流传。
(二)嘉靖内府本与藩府刻本
嘉靖九年(1530年),明代内府第二次主持刊刻了《内训》,是为嘉靖内府本。嘉靖皇帝以正德皇帝堂弟的身份即位登基之后,遂就“继统”和“继嗣”的问题与朝臣展开“大礼议”之争,最终以嘉靖皇帝的胜利而告终。其生母蒋氏因而成为皇太后,所著《女训》一书迅速受到朝臣的追捧。张璁等人建议皇帝为此书作序,并与《高皇后传》《内训》二书一同刊行,颁布中外,这便是明代《内训》第二次刊行的缘起。嘉靖九年九月,“上遂谕璁等以三书付部臣一体刊布,以广内教”[5]2775。其年十二月,三书刊刻完毕,嘉靖皇帝随后亲自为《女训》作序[5]2863。尽管朝臣建议皇帝为《高皇后传》和《内训》“御制后跋,以纪岁月,以见二书颁布,皆我皇上继述大孝所存”[5]2775,但是嘉靖皇帝似只为《女训》作《序》,而今见诸本《内训》,只有徐氏自序一篇,后无皇帝跋文。
永乐与嘉靖两内府本的刊行缘由有所不同,出版形式为单行与并行之异,装帧形式、行款与版本样貌亦有些微差别。国图藏有明刊本《内训》一部,索书号为16823,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入藏。笔者认为,此本应为嘉靖内府本,论证详见后文。永乐内府本为蝴蝶装,嘉靖内府本则为线装。序言部分永乐本为七行十七字,嘉靖本为六行十四字。永乐本为单鱼尾,嘉靖本为对鱼尾。两个版本正文部分均为八行十七字,小字双行同。国图所藏嘉靖内府本序言首页下方有“北京圖書館藏”“張云慈印”“慮叟”三印。
笔者搜集并查阅过的诸本《内训》中,国图所藏楚府正心书院本为明代藩府刻本。其书行款、版式与上文所述嘉靖内府本相同,应据嘉靖内府本翻刻。国图将此本《内训》与蒋氏《女训》著录为同一条目(3)明仁孝皇后徐氏《内训》一卷,明兴献皇后蒋氏《女训》一卷,明楚府正心书院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09800。,说明著录者认为,两书为合刊之本。《女训》末页牌记云“楚府正心書院重刊”,乃明代楚王府翻刻嘉靖内府本而成。《内训》序文首页及《女训》末页分别有“北京圖書館藏”朱方印。
(三)明代的民间刻本
明代诸多版本的《内训》中,官刻数量远多于民间刻本,又以内府本数量最多。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称曾寓目明万历八年(1580年)九经堂刊本《内训》一卷:
仁孝文皇后内训一卷 明史徐皇后传著录(见)
明万历八年九经堂刊本。神宗命儒臣王相笺注,与班昭《女诫》合刻,俾诸保传母朝夕讲于宫闱。前有神宗御制及自序。其后又与宋若昭之《女论语》、江宁刘氏之《女范捷录》合刻为《闺阁女四书》。日本昌平黉官校六然堂辑,列入昌平丛书。墨海金壶本。珠丛别录本。[10]138-139
又《闺阁女四书集注》条目云:
《闺阁女四书集注》,明天启四年甲子多文堂刊本。
(明)王相笺注。相字晋升,琅琊人。是书前有万历八年神宗皇帝御制序。卷首题莆阳郑汉濯之校梓。九经堂刊曹大家《女诫》、仁孝文皇后《内训》二种。后多文堂刊《女论语》及《女范捷录》,为《女四书》。[10]843
胡文楷所见九经堂本《内训》,与《女诫》合刻,后与《女论语》和《女范捷录》合为《女四书》。根据今见诸本《女四书》所示,神宗御制序实为《御制女诫序》,非《内训》之序,《内训》前所谓“御制序”,实为徐皇后自序。遗憾的是,无论是九经堂本的《内训》,还是多文堂本的《女四书》,除胡文楷外无人再见,不知今存何处。
明末藏书家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著录《内训全书》一部,包括《仁孝皇后内训》、唐郑氏《女孝经》《女论语》、朱天球《女范》《七言孝经》《训女四字经》《训女三字经》《女小学》《王氏女教》[11]等八种女教著作,仅有书名及著者,不知刊印详情。
总体而言,由于《内训》为明成祖皇后徐氏之作,官方对其非常重视,两次主持刊刻,并分发至各地王府和官府。有明一代,《内训》的刊刻以官刻为主,今天存世的明代民间刻本数量极为有限。
二、清代诸版本《内训》
(一)《四库全书》本
清代乾隆朝编纂的《四库全书》,不仅是全国图书的搜访调查,也是官方意志作用下的学术整合。作为明代敕撰的女教书,《内训》受到了清代官方学术的认可,入选《四库全书》,类属《子部·儒家类》。《儒家类》小叙突出儒学在诸家学术中的正统地位,言“凡以风示儒者无植党,无近名,无大言而不惭,无空谈而鲜用,则庶几孔孟之正传矣”[4]769中。符合如上学术旨归并具有实际作用的书目,方可入选正目。《内训》既入正选,说明在四库馆臣看来,此书内容纯正、实用,可作“孔孟之正传”。统览《子部·儒家类》书目,《内训》是唯一的教女之作,也是唯一由女子撰成的书籍。
现存有关《四库全书》编纂的材料可反映《内训》被编入《四库全书》的经过。遵照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七月二十五日上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于书名之后标注该书“系何人所藏”[4]2下,以便读者知晓该书的来源。四库本《内训》为两江总督采进本。又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文渊、文溯、文津等阁书提要,四库所收《内训》是“明初刊本”。若四库馆臣判断准确,则此明初刊本当指永乐内府刊本。
修纂《四库全书》工程浩大。各省采进之书,由四库馆统一校订,馆臣分别撰写提要。筛选完成后,《四库全书》总共抄写七部,分藏南北七阁。关于四库提要,按照完成时序的先后,可分提要分纂稿、阁书提要和总目提要三类。一般认为,先有提要分纂稿,再有阁书提要,最后编纂、统一形成总目[12]。《内训》一书提要分纂稿、阁书提要和总目提要三者俱存,便于考察三类提要之差异。《内训》提要分纂稿由翁方纲撰写:
《明仁孝皇后内训》二十篇,明成祖徐皇后撰。后为中山王达长女,好读书,谥曰仁孝皇后。尝采《女宪》《女诫》作《内训》,又类编古人嘉言善行作《劝善书》颁行天下。是书前有永乐三年正月自序一篇,中复申以训注,缀以音释。应存目。[13]
分纂稿摘用《明史》徐皇后本传,介绍作者生平及著作,并简述其书内容。最重要的一点是,翁方纲认为,《内训》应为“存目”之书。经过四库馆臣的协商,《内训》被重新定位为正目之选,最终进入《四库全书》。由存目而正选,体现了清代官方对《内训》的肯定。
《内训》的阁书提要与总目提要完成时间有先后之别,除文津阁书前提要删去了二十章章名,其他内容总体无大差别,而总目提要对阁书提要进行了文字精简。与提要分纂稿相比,阁书提要和总目提要扩充了不少内容。以总目提要为例,提要中增添了《内训》二十章章名。另外,考辨了《内训》成书在永乐三年,初次刊刻时间则为永乐五年,非像《明史》徐皇后本传所言的永乐三年,并指出了《明史·艺文志》的错误。
明末清初学者王相编纂《女四书》,将《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书并列,并自作笺注。他删除了《内训》原注,代以新的更加浅显易懂的语言。这样的编排方式模糊了这四部书的内在差异,使读者容易将其当作统一的“小女”读物,忽视了各书最初的撰写初衷和受众群体。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今人对《内训》价值和地位的判断。《四库全书》的编纂让我们认识到,除了有资女教的笼统作用,《内训》贴切儒学正统,内容纯正,在清代学术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
《四库全书》的修纂,影响了清代中晚期上至官府、下至民间的学术走向和阅读选择,四库本《内训》也被其后的《墨海金壶》和《珠丛别录》两部丛书收录刊行,《内训》均隶属《子部·儒家类》。
《墨海金壶》,张海鹏辑刻,刊成于嘉庆年间。其与《四库全书》之渊源可从《凡例》条目中看出。第一条云:
是编悉本,四库所录凡伪妄不经之书,概不采入。[14]
第二条云:
诸书系文澜阁本居多,从宋刻旧抄录出者什之三。而一书之原委,作者之意旨,考核论断,必期折衷至当,故皆录。四库提要以冠卷端。[14]
由此可知,张金鹏主要依据藏于杭州的文澜阁本《四库全书》抄录选书,删去伪妄之作。所收之书,书前冠以四库提要,可谓《四库全书》的精选精编本。《内训》由此被选入《墨海金壶》。
张海鹏去世后,《墨海金壶》版片归于钱熙祚所有。钱氏一方面认为《墨海金壶》所收之书为世间所稀见,值得再版重印,另一方面又觉得《墨海金壶》有校雠不精的缺陷,因此决定在此基础上重刊一部。这便是世人所熟知的《守山阁丛书》[15]。《守山阁丛书》刻成后,钱熙祚认为“向辑《守山阁丛书》,不无遗珠之憾”[16],故又在《守山阁丛书》之外,另刻一部补充前作的丛书《珠丛别录》。道光十五年(1889年),钱熙祚与张文虎、钱熙泰、顾观光、钱熙咸、李长龄等六人曾相约至文澜阁抄校图书两月有余[17],《内训》或许也在此次抄校范畴之中,故《珠丛别录》中的《内训》,同样源自文澜阁本《四库全书》。《珠丛别录》中的《内训》没有收录徐氏自序。
《四库全书》本《内训》以明初刊本为底本,或即永乐初刻本。那么,自永乐内府首刊《内训》,《四库全书》可视为其在清代官方的延续,并下及四库本的后续分支《墨海金壶》和《珠丛别录》。《内训》的官方版本跨越了明清两代,流传有序,全无间断,实现了由官刻本向民间刻本的延伸。
(二)《女四书集注》本与《牖蒙丛编》本
《女四书集注》(以下简称“《女四书》”)由明末清初人王相编纂、笺注,包括《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四部女教著作。自明末迄至民国初年,一直在民间流传。《女四书》选编的书目、书中内容甚或王相之注释,影响了清代中后期童蒙丛书中女教内容的编纂,如《教女遗规》《女儿书辑》《牖蒙丛编》等。
与《女诫》《女论语》《女范捷录》三书格式一致,《内训》的序文前有作者徐皇后的小传,王相所撰。序文作“御制序”,即徐皇后自序。王相舍弃了《内训》原注,重新进行注释。序文与正文之中夹杂的王相注,是此前《内训》没有的部分。王相注文较原注更加通俗易懂,总结说理的内容增多。王相对《内训》进行了改动,他调整了第六、七两章的章节顺序,永乐内府本第六、七章分别为《警戒》《节俭》,而在《女四书》中,《内训》的第六、七章分别为《节俭》《警戒》。
现存最早的《女四书》为国图所藏清初奎壁斋本。乾隆年间,书业堂翻刻奎壁斋本,此为清中期唯一的传世之本。晚清、民国时期,潘遵祁搜集、校订民间流传的《女四书》,由苏州崇德书院刊行。南京李光明庄又据崇德书院本刻成《状元阁女四书》,后为多家书坊先后覆刻、翻刻,《女四书》的数量大大增多。可以说,《女四书》本《内训》的流传与演变,与《女四书》的刊印紧密相连(4)关于《女四书集注》的版本源流,参见王丹妮、李志生:《明清时期〈女论语〉版本考述》,《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第46-55页。。
光绪年间,王锡祺汇辑新旧童蒙书籍,编成《牖蒙丛编》,最后一卷《女学》收录《内训》。此本《内训》无徐皇后自序,仅有正文,没有注释,书名下小字曰“王相女四书本有注”,章节顺序亦与王相《女四书》本相同。可知《牖蒙丛编》本《内训》摘用了《女四书》本的内容,是《女四书》本《内训》的后续版本。
王相生活于明末清初,《女四书集注》刊行之时,《四库全书》尚未编纂,《内训》并非本自《四库全书》,而是沿袭了明代的版本。因此,《女四书》本《内训》是清代民间流传的一个独立的版本系统,自清初至晚清民国刊行流布的诸多《女四书》和《牖蒙丛编》,是《内训》之《女四书》版本系统的基本构成。
三、原北平图书馆藏永乐刻本《内训》的命运
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收藏证明了永乐内府刻本《内训》的存世,此书也正是笔者本文查阅的最为重要的版本。书页所盖藏印仅有“京師圖書館收藏之印”一枚,别无其他机构或私人藏印。那么,这一京师图书馆旧藏如何流转至中国台湾?此本又与原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藏书是何关系?
20世纪30年代北平图书馆的藏书,要从京师图书馆的筹建说起。宣统年间,内阁大库清理图书,后将这批藏书转交清学部,以此为基础着手筹建京师图书馆,由缪荃荪主持馆务。故京师图书馆之善本主要源自清代内阁收藏[18]。缪荃荪据馆内典籍编成《清学部图书馆善本书目》,其后,江瀚《京师图书馆善本简明书目》、夏曾佑《京师图书馆善本简明书目》和赵万里《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均在缪目基础上增修而成。
考《清学部图书馆善本书目》,《子部·儒家类》著录官刊本《内训》一卷,内容简略,未注明版本样貌等信息。缪目之后,京师图书馆馆长江瀚编修《京师图书馆善本简明书目》,然未正式刊行,日本学者高桥智将此《简目》稿本全文翻印发表,并进行补注,是以得见全目[19]。江瀚所编简目最突出的优点是标明每种书的来源,有助于后人详细了解某部书的收藏情况。《内训》条注明为“清内阁书”,当时的京师图书馆存有“官刊大字本蝶装共二部”[19]468。可以确知,京师图书馆所藏永乐本《内训》原为清内阁收藏。
1916年,夏曾佑任京师图书馆馆长,他重新厘定旧有善本书目,编成《京师图书馆善本简明书目》,正式出版。该书目被认为是“北京图书馆编制并正式出版的第二部善本书目。”1928年,京师图书馆更名为北平图书馆,随后又与北海图书馆合并,定址于文津街。馆藏善本日渐增多,赵万里主持新一轮的善本编目和整理工作,精选宋元旧刊及明初善本入藏善本甲库,所成专目即1933年出版的《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未入选甲库者编入善本乙库。一书有多部的情况,则选留一二部,其余存入重复书库。
1934年发表的《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新旧二目异同表》,详细记录了甲库善本之分放情况。《内训》条云:
内训一卷,明仁孝皇后撰。官刊大字本蝶装十五部。此十五部,新刻《书目》编入一部,余另存重复书库。[20]
这次对《内训》的整理与调整呈现在《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目》中,《子部·儒家类》载:大明仁孝皇后内训一卷。明成祖后撰,明永乐刊本[21]。
从中可知,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中藏有永乐内府本《内训》一部,蝶装,其余入重复书库。1932年,李晋华在北平图书馆借阅《内训》,见“明刊本一部一册,每半叶八行,行十七字”[22]。此即为甲库善本所藏的永乐内府本。
日军自东北南下,华北局势日见动荡,民国政府策划古物南迁,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书籍被运往上海。上海亦不是完全之地,时任北平图书馆副馆长袁同礼与驻美大使胡适商议,欲将善本书籍运往美国,暂由美国国会图书馆代为保管。由于善本书目过多,无法全部运至美国,王重民与徐森玉精选出一百零二箱,由钱存训通过私人关系以美国国会图书馆所购新书的名义偷渡出关,终于在1942年送抵美国。美国国会图书馆代北平图书馆保管期间,拍摄了数份微缩交卷,善本原件则于1965年迁运至台湾,入藏台北故宫博物院(5)甲库善本运美迁台的经过,参见钱存训:《北平图书馆善本书籍运美经过》,《传记文学》第十卷第二期,1966年,第55~57页。朱红召:《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图书运送美国保存经过述略》,载《王重民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131~147页。。没有运走的部分善本书籍,抗战结束后陆续回归北平图书馆。
永乐内府本《内训》钤有京师图书馆藏印,且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有理由推测,这部《内训》当年入选甲库善本,作为一百零二箱善本之一,东渡至美,继而迁运至台。然而,美国国会图书馆拍摄的微缩胶卷目录中,并无《内训》名录。1967年编印的《“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也无此书踪迹。2013年,国家图书馆编选影印《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收录藏于台北和国图的甲库善本书目,但是,依然没有翻检到《内训》一书。朱红召曾指出甲库善本书籍运美迁台的一些疑问:
北平图书馆在1941年3月为即将运美保存的善本书编制了书目,然该清册仅100箱之目,而实际运出者为102箱,这意味着运往美国的善本中有2箱无法核对,这些书最终有没有全部运到台湾,画上了一个难解的问号。在“中央图书馆”将善本书的复印件展出之后,各方学人曾以其在北平图书馆获睹之珍本典籍见询,而检运返书中,往往无有,此种情形,时有发生。[23]
运美迁徙的善本书目,由北平图书馆编写清单(清册),“二份随书带美,一份存沪,一份由港传渝”,除最后一份沦陷香港,前三份至今存世。林世田、刘波对比了美国国会图书馆所存随书至美的复写件和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所存《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书装箱目录》(即存沪一份)。前者载录“100箱”,后者则载录“102箱”,国图藏本清单另多出2箱善本的清单,字迹、纸张均与前100箱清单不同,且并无“国立北平图书馆上海办事处”钤印。清单的抄录、增补,由国立北平图书馆上海办事处保管员李耀男经手完成。林、刘认为,运美善本最初为100箱,后又新增2箱,另抄清单,附于百箱清单之后,但续增清单却未复写随书至美,故有今存三份装箱清单之差异。
新增两箱善本书的装箱清单全文见于林世田、刘波的《关于国立北平图书馆运美迁台善本古籍的几个问题》一文,清单录有“大明仁孝皇后内训,明永乐刻本,一册”,足以证明《内训》确在运美的102箱善本之中,且置于新增的两箱之中。这部永乐蝶装《内训》虽然未曾出现在胶卷中,台北所编善本书目也未曾著录,应是在1965年递交过程中,迁至台湾,现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保管。书内仅有“京师图书馆收藏之印”一枚钤印,也可以说明此书从清代内阁移至京师图书馆后,可能未经过任何机构和私人的收藏,能够与运美迁台诸多善本的命运相吻合。
台北另有一明刊本,不著年份,“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收藏。有“東方文化事業總文員會藏圖書印”“傅斯年圖書館”“史語所收藏珍本圖書記”三枚钤印。《子海珍本编》影印此本[23]。从版式看,序言部分七行十七字,全书为黑口单鱼尾,与台北故宫藏永乐内府本形制相同,此本也应是永乐五年的初刻。
四、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嘉靖内府本《内训》考辨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明刊善本《内训》两部,其一为上文所述楚府正心书院本,与兴献皇后蒋氏《女训》属于同一套书,著录为同一条目(索书号:09800)。另一明刊本《内训》(索书号:16823)除徐氏自序和正文内容外,没有能够提示刊刻时间的线索,因而不明具体刊刻时间(6)除电子检索目录外,另参看《北京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子部·儒家类》,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207页。。但根据版框样式、字体等可以看出是明代内府刊本。为明代内府刻本的显著特征。
根据《世宗实录》记载,嘉靖皇帝希望世间推崇其母兴献皇后蒋氏所著《女训》,发下臣僚阅览后,准许刊刻,与此同时,张璁建议《内训》和《高皇后传》也一同刊布[5]2775。按照臣僚的建议,这三部书应同时刊刻,并按一定的顺序排列,成为一套。据《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以下简称“《哈佛燕京书志》”)著录,该馆藏有嘉靖九年内府本《内训》一册,又有“嘉靖九年内府所刻兴献皇后蒋氏《女训》一卷,字体、用纸均与此本同,当为同时所刻。馆藏《女训》及此本均在一函之内,一览即明”,并称“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故宫博物院亦有入藏”[25]。
然而,在国图著录的条目中,未见“嘉靖内府本”《内训》。另有嘉靖九年内府本《女训》一部(索书号:16824),刊刻时间与《实录》记载相同。将不明刊刻时间的内府本《内训》与此本《女训》进行比对可以发现,这两册书应为嘉靖九年刊刻的同一套书。如此推测,理由有三:
其一,两书封面书签字体一致。《女训》封面书签作“御制女訓”,《内训》作“內訓”,两者字体相同。时常翻阅可能致使书籍的封面产生磨损,更换封面,重新题写书签是可能出现的情况。尽管我们不能知晓这两部书的书签是否为明代内府原签,也不好判断书签是何时所加,但是可以明确的是,无论是原签与否,两书书签应同时题写并粘贴在封面上,同一套书可能进行此般处理。
其二,藏印相同。在《女训》和《内训》两书书签下部,均有两枚方印,分别为“钦德季孙氏珍藏”和“张云慈印”。两书首页右下角除了“北京图书馆藏”朱方印外,同样都有“張雲慈印”和“慮叟”,可知两书曾被藏书家一并收藏。
其三,据《哈佛燕京书志》记述,嘉靖九年内府本《内训》,见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北京故宫博物院。那么笔者所见国图此本《内训》,或应为《哈佛燕京书志》所言的国图藏本。笔者未能得见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嘉靖九年内府本《女训》和《内训》,若能进行比对,则更可确认此本《内训》的刊刻时间。
另外,据《实录》记载,嘉靖九年刊行《女训》之时,《高皇后传》与《内训》同时刊布。但哈佛燕京图书馆所藏《内训》与《女训》在同一函套内,函内不见《高皇后传》。又《哈佛燕京书志》称,馆藏之中,有日本影印嘉靖内府本《女训》一册,“乃据帝室所藏为底本,一函三册,又有《内训》一卷、《大明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传》一卷”(7)《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书志》,第877-878页。。则此影印本或保留了嘉靖九年内府所刊《女训》《内训》《高皇后传》三书成套刊行的原貌,可资参考。
五、结论
明仁孝皇后徐氏《内训》成书于永乐三年,于永乐五年正式刊行,这是《内训》在世间流布的开端,此后迭经明清两代,以官府刻本为主,民间刻本为辅,流传至今。因其为本朝皇后所作,尤其受到明代朝廷的重视
永乐年间,内府曾刊大字本与小字本,是后世诸多《内训》的祖本,今仅大字本存世。明清易代,多部永乐内府本《内训》继藏于清代内阁大库,清末京师图书馆筹办之时,移为京师图书馆馆藏善本,随后成为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藏书。抗战时期,这部甲库善本《内训》经历了运美迁台的波折,最终入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另藏有一部永乐内府本。永乐初刻本在版本学和校勘方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嘉靖九年,明代内府第二次主持刊刻《内训》,与嘉靖生母蒋氏《女训》和《高皇后传》一并刊行。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明刊善本《内训》为嘉靖九年刊本,且与另一明刊善本《女训》当为同一套书籍。藩府刻本中,有楚府正心书院翻刻嘉靖内府本。明代民间刊刻《内训》者不多,已刊者均不存世,难以获知详情。
有清一代,《内训》的流传分为《四库全书》本和《女四书集注》本两个版本系统。《内训》作为正选书目,位列《四库全书·子部·儒家类》,四库馆臣将其纳入清代官方的学术体系,体现《内训》与其他女教书的较大差异。《四库全书》沿用明代永乐内府本《内训》,清代中后期的大型丛书《墨海金壶》和《珠丛别录》所收《内训》均取自文澜阁本《四库全书》,是四库本系统的后续分支。
除了四库本之外,明末清初人王相编注的《女四书集注》深刻影响着《内训》在清代民间的传播。王相以自己的笺注取代了《内训》原注,同时细微调整了第六、七两章的顺序。《女四书》自清初至晚清刊刻不断,晚清时刻本尤多。童蒙丛书《牖蒙丛编》中的《内训》选用王相《女四书》本为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