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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世而独立”的民俗学解读

2020-02-25艾荫范

艾荫范

(阜新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 学会部,辽宁 阜新123000)

20 世纪50 年代初,即在笔者的初中阶段,读到闻一多的《风诗类钞》,在“序例提纲”中展现其学术方法,言“用下列方法带读者到诗经的时代”,列出考古学、民俗学、语言学凡三门学问;而其那些别开生面、胜义满眼的文章,如《说鱼》《姜嫄履大人迹考》《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等,无不大量运用冷僻但却无比鲜活的民俗学材料,这在笔者内心便深深地埋下了一颗种子。及至1957 年入沈阳师范学院(今沈阳师范大学前身)中文系,初开的课程有乌丙安教授的“民间文学”,这真令人欣喜若狂。可是,乌教授只给我们讲了一节课,就因为某些原因停开了这门课程,但留给我们一册讲义,笔者就从这里深化了对民俗学的一个分支——民间文学的认识,熟悉了诸如民歌惯用的比兴手法,后来成为笔者解读诗歌的主打策略;再如民间故事的“后母”“两兄弟”“海螺姑娘”等故事型,同样极大地加深了笔者对传统小说、戏剧的理解。

2018 年7 月,民俗学家乌丙安教授于德国辞世。作为学生,继其志而循其事是对逝者最好的纪念。笔者将对西汉李延年《歌》中“绝世而独立”一句试作民俗学解读,以证明乌教授这门往往被学人忽视或者轻视的学问,即使在古文献阐释中也绝对缺之不得。

一、“绝世”与“独立”

《汉书·外戚传》载汉武李夫人,中山人,其兄李延年以善歌舞侍上,深得皇帝喜欢,一次乘兴作歌,其辞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

汉武帝为之倾倒,怀疑世上能有这么一位美貌女子。帝姊平阳公主当即推出延年女弟,一位雅善歌舞的妙龄女子,这就是深得汉武帝宠幸的李夫人。李夫人育一子昌邑哀王,不久就病故了,汉武帝伤痛不已,请方士做法召她的灵魂,又为之吟诗作赋,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凄婉的故事。

李延年《歌》虽只有短短六句,却颇具煽情力度。第一句说“北方有佳人”,李氏中山人,中山在今河北保定市西南,战国时白狄所建,《战国策》中专列中山策,它当时与燕、赵并为北方强国。第二句“绝世而独立”,注家并言是赞美其品质,曹道衡《两汉诗选》说:“绝世,超越世俗,言其美貌独越群女”[2]。一部鉴赏辞典阐发得更详细,说“‘绝世’夸其姿容出落之美,简直是举世无双;‘独立’状其幽处娴雅之性,更见得超俗而出众。不仅如此,‘绝世而独立’还隐隐透露出,这位佳人不屑与众女为伍,无人知己而独立栏杆的淡淡哀愁——那就不仅是超世脱俗,而且更楚楚可怜了。”[2]27笔者同注家的分歧主要在本句,容后分疏。三四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二“倾”字有双重意蕴:倾动与倾覆;“国”可释为国都,亦可释为国家。这两句是从影响力上夸饰佳人之美,不止倾动城与国,而且可能会倾覆城与国。最后两句:第五句统合三四句,又以反诘语出之:人们难道不知道这美貌女子会倾动乃至倾覆一座城市或一个国家吗?知道!但因为她千古难寻,所以宁涉重大风险也一定要得到她!最后两句煽情语,因为非此危言耸听不足以倾动人主。

现在回到本文要讨论的第二句。请关注句中的两个主词:“绝世”和“独立”。首先,“绝世”是不是“超绝世俗”“举世无双”呢?笔者认为不是。它是说此女子与世隔绝,不同他人来往。《后汉书·袁闳传》:“党事将作,闳遂散发绝世,欲投迹深林。”[3]魏·陈琳《神女赋》(《艺文类聚》七十九):“申握椒以贻予,请同宴于奥房。苟好乐之嘉合,永绝世而独昌。”“绝世”都是与世隔绝之意。再说“独立”。秦汉之际言及两性,“独立”就是独处,无异性在旁[4]。《汉书·匈奴传》,惠帝时匈奴冒顿狂妄骄横,为书亵渎吕后,说:“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处。愿以所有,易其所无。”[5]其中,“陛下独立”显指吕后独身寡居。《易林·随之既济》:当年早寡,独立孤居。魏·繁钦《弭愁赋》(《艺文》三十五)“愿见予之独立,知我情之思归。”晋成公绥诗(《艺文》十五):“天地不独立,造化由阴阳……治国先家道,王教起闺房。”[4]151都是在这种语义上使用“独立”一词。由此也可以明白“绝世而独立”中两主词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一气而下的递进,说这个女子与世隔绝而一人独居。

可问题马上就来了,像笔者这么解释,等于一句废话,女子与世隔绝而独居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怎么会成为对推荐给皇帝的美貌女子的唯一一句赞美之辞呢?这就回到了本文的开头,即必须对“绝世而独立”作民俗学的阐释,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语文学的释义上。

请读司马相如《美人赋》,篇幅短小故录其全文:

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悦之。邹阳谮之于王曰:“相如美则美矣,然服色容冶,姣丽不忠,将欲媚辞取悦,游王后宫,王不察之乎?”王问相如曰:“子好色乎?”相如曰:“臣不好色也。”王曰:“子不好色,何若孔墨乎?”相如曰:“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车,譬于防水火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

若臣者少长西土,鳏处独居,室宇辽廓,莫与为娱。臣之东邻有一女子,云发丰艳,蛾眉皓齿,颜盛色茂,景曜光起,恒翘翘而西顾,欲留臣而共止,登垣望臣三年有兹矣,臣弃而不许。

窃慕大王之高义,命驾东来。途出郑卫,道由桑中,朝发溱洧,暮宿上宫。上宫闲馆,寂寞云虚,门閤昼掩,暧若神居。臣排其户而造其室。芳香芬烈,黼帐高张。有女独处,宛然在床。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睹臣迁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国之公子,所从来无乃远乎?”遂设旨酒,进鸣琴,臣遂抚弦为《幽兰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独处室兮廓无依,思佳人兮情伤悲,有美人兮来何迟!日既暮兮华色衰,敢托身兮长自私。”玉钗挂臣冠,罗袖指臣衣。

时日西夕,元阴晦冥,流风惨冽,素雪飘零,闲房寂谧,不闻人声。于是寝具既设,服玩珍奇,金鉔薰香,黼帐低垂,裀褥重陈,角枕横施。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钵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臣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翩然高举,与彼长辞[6]。

此赋不过四百六十余字,但它在文学史上承上启下,几乎包容了香艳诗赋的一切重要元素,应该受到特别关注。这里只想提醒读者,赋中明白点出“有女独处”,女歌自述“独处室兮廊无依”,描写的就是李延年歌中少女“绝世而独立”的具体情景。再读汉乐府瑟调曲《陇西行》——

邪径过空馆,好人常独居,卒得神仙道,上与天相扶……[7]

“好人”之“好”即“君子好逑”之好,姣美之谓。这里,也说美貌女子常独居于空馆之中。我们再读《汉武故事》有关赵夫人的一段——

上巡狩,过河间,有紫青气自地属天,望气者以为其下当有奇女,天子之祥。上使求之,见有一女子在空馆中,姿貌殊绝,两手皆拳。上令开其手,数十人劈之莫能舒;上于是自披手,手即伸。自是得幸,号拳夫人,进为婕妤,居钩戈宫。解黄帝素女之术,大有宠。有娠,十四月产,是为昭帝焉[8]。

故事同《陇西行》有两点相同:一是其人独处空馆;二是得神仙术。前者是一种生活状态,后者是这类女子特有的本事。李延年《歌》隐含的正是这些内容。这两点都深刻地源自上古秦汉间的民俗生活,以下就这两方面略作展开。

二、空馆独居与婚俗

正如《美人赋》所描写,女子独身居于空馆,乃是期待男子与之相会前的状态,汉语中的“处子”“处女”的语源正起于此。可以说,是秦汉魏晋间世俗社会对年轻女性的一个兴奋点,人们赞美女人,总是把她独自一人置于隔绝人世的华丽宫室中,男人希望与之期会的就是这种状态下的女人。周穆王千里跋涉至群玉之山会见西王母,楚襄王遇巫山神女于高唐之馆,《离骚》中的抒情主人公,在“日忽忽其将暮”的时候,先是捧幽兰(注意它同《美人赋》中《幽兰白雪》琴曲名的相关性)叩帝阍求帝女而被拒,继而为高丘无女而悲哀,因宓妃无礼而怅惘;更求下女,瑶台上有娀氏女已为帝高辛抢先占有,所余有虞氏之二姚亦无果而终,一并如此。好女必须独居,汉儒解经都持这种观念,如《关雎》“窈窕淑女”,毛传释“窈窕”为幽娴(深邃宽大),郑玄笺进一步申说为“幽娴处深宫专贞之善女”。甚而把用为喻体的雎鸠也赋予了“挚而有别”的属性,说它雌雄虽然情深,但居处却要分开,证明已婚女人也得“绝世而独立”!至此,我们不妨把上古中描写女性的所有诗作速览一过,从“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直到祭祷青溪小姑的神弦歌:“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9]不要说世俗女人,连对女神唯一一句赞美辞也竟是“独处”:只身居处,没有男人在旁!

何竟至此?笔者认为,这种观念来自远古母系氏族社会的婚姻制度:走婚。人类母系氏族社会,结束了此前的普那路亚式群婚而实行一男一女的对偶婚,对偶婚多采取一种访问婚或称走婚的形式:男人白天在母系家庭中生活、劳作,夜晚则去配偶家中过夜。为此,每个家庭在公共堂屋外要为成年女性各营一室,女人即在此室期会有情人。这就是女人“绝世而独立”的原版。这种古俗曾见诸载记,《三国志·高句丽传》载:“其俗作婚姻,言语已定,女家做小屋于大屋后,名壻屋。壻至女家户外,自名,跪拜,乞得就女宿。如是者三,女父母乃听使就小屋中宿。傍顿(厚积)钱帛,至生子已长大乃将妇归家。”[10]可见,这已是男权社会中古俗孑遗。

在被发现整理出的敦煌卷子中,有一种《下女夫词》,是唐代或以前的婚礼仪式歌。按它所揭载的程序,当时婚仪是这样:新娘先入座布置好的新房,新郎自外入,要通过女方介宾的重重盘问,像明代小说《苏小妹三难新郎》那样,一步步走近新娘。“下女夫词”的意思是新郎(夫)向新娘(女)所致(下)之词,引起我们兴趣的是:双方问答完全脱离开了新婚仪式,而是把新郎虚拟为一个远方投宿客人,向女主人表述自身的居里、身份、阅历,夸张地展示门阀,由此得到主人赞许,然后引入厅堂直至新房,再通过答问除去屏风、遮扇、礼服,最终接近了新娘。这种仪式显然以女方为主而置男于客位,展现出古老的访问婚的情景。再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男子答辞多言自己是陇西人。如女方问:“夜久更阑,星斗西流,马上刺史,是何之州?”男答:“金雪伉俪,聊此交游,马上刺史,本是沙洲。”或答:“三川荡荡,九郡才郎,马上刺史,本是敦煌。”(具见《敦煌变文集》)唐人张文成小说《游仙窟》,可以说,就是把《下女夫词》人物化、情节化亦即故事化了,给出的背景恰是金城之西的积石山,就在这个区间。

这种以女性为主招婿入赘的婚俗,正是我国古典小说和戏曲从生活中的皇帝王公、富商地主、文武豪杰,到想象中的山精海怪、荒野孤魂,数之不尽触目皆是的“招亲”母题的民俗学根源。

三、女性与神仙术

古称以舞降神曰巫。巫文化同访问婚同样古老。神学世界观统治着上古社会,问题是到了战国秦汉它以怎样的具体形态表现出来。从《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等专史可以窥见,随着国家政权由宗族血缘统治转向区域地缘统治,神学也由祖先信仰转向了自然诸神的崇拜,巫和它的一种变体——方士大倡神仙法术,说明追求也由单一的种姓政权稳固扩散而转为多元,尤其权贵人的生活享乐和长生寿考。本文始列三份古文献:《美人赋》说美人居处“暧若神居”,后来美人住所即称“神仙窟”;《陇西行》说空馆中美女“卒得神仙道”,那么具体是什么道术呢?《汉武内传》给出答案,从空馆中找到的赵夫人“解黄帝素女之术,大有宠”。

黄帝素女之术就是房中术。房中术名义上作为一种养生术,战国秦汉直至魏晋,一直风行于上层社会。黄帝自秦汉即被推为中医药的鼻祖,举出黄帝是为了给房中术一个合法地位;而这门房中术的来源即传授者,或称天老,或称玄女、素女、玉女,并为上界女性神仙。女性属阴,所以汉志载房中术五家称阴道。仙女以此道教授黄帝,在男女交往中女性支配男性,反映了母系社会的残痕。

这种神仙术开始简直是万能的。请读《高唐赋》的结尾,宋玉对楚襄王说:

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斾,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思万方,忧国害,启(助)贤圣,辅不逮。九窍通郁,精神察滞,延年益寿千万岁[11]。

“九窍”以下是说卫生保健、益寿延年的效果。《史记·封禅书》就有汉武帝得病而由神巫以房中术治愈的例证:“上郡有巫,病而鬼神下之。上召置祠之甘泉。及病,使人问神君。神君言曰:‘天子无忧病,病少愈,强与我会甘泉。’于是病愈遂起幸甘泉,病良已。”[12]《汉武故事》则讲了大将军霍去病不信神君以至亡身的相反例证:“及去病疾笃,上令为祷于神君。神君曰:‘霍将军精气少,寿命弗长。吾尝欲以太一精补之,可以延年。霍将军不晓此意,遂见断绝,今病必死,非可救也。’去病竟薨。”[13]这就是魏伯阳《周易参同契》、葛洪《素女经》等提倡的东西。

《高唐赋》说此术竟还有“思万方、忧国害、启贤圣、辅不逮”的治国理政功能。这在《封禅书》中也可见端倪,说这个神君还常讲些大道理,“上使人受书其言,命之曰《画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14]这些“神谕”已见于1973 年发掘的马王堆三号汉墓帛书,其中一篇名《经法》,又分《道法》等九章,言论近于申韩。它是同帛书《老子》一道出土的。史载孝文窦后与帝先在代,窦后好黄帝、老子言,以致其子景帝不得不读老子而尊其术。笔者一直认为,黄老连言,而且为赵代地方女性所尊,这个“老”开始一定是《同声歌》中“天老教轩皇”那个天老(姥),从《老子》知雄守雌,柔弱胜刚强,以玄牝为天下根,有始为天下母等一套哲学看,我怀疑原始的老子可能就是天姥,是个女性大巫。

从上述民俗学材料出发,才能给出“绝世而独立”的正解,才能明白这么普普通通一句话何以构成对美貌女子的极度赞赏,怎么会撼动汉武帝心灵,而今日学人那种语文学解读为什么是苍白肤浅的。

实际上,歌舞、降神、以女性为本体的访问婚,这三位一体的风俗,在秦、齐、燕、赵、中山的旧版图,直至魏晋仍未止熄。所以扬雄说“赵世多神”(《法言·重黎》),《史记·赵世家》载一连串神怪故事;所以司马迁外孙杨恽说:“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15]燕赵多佳丽,而邯郸之轻歌曼舞天下闻名,连秦始皇的生母都是本城的歌女。这些现象的背后是什么呢?求仙关乎黄帝,房中术关乎黄帝,能歌善舞是夷狄之所长,所以还是笔者的一贯看法:最初的黄帝是北方游牧民族的上帝或第一位可汗;草原文化本来是中国北方的原生态文化;周礼崩溃,它们又以种种样态表现出来,本文陈述的仅是一个小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