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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化与身份认同
——以夏多布里昂、福克纳、沈从文、莫言的地域书写为视角

2020-02-25刘宁宁

关键词:里昂福克纳沈从文

刘宁宁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综观二百多年的世界文学,从法国的浪漫主义文学奠基者夏多布里昂,到中国著名作家沈从文,分布着一条具有共同特征的、艺术特色鲜明的脉络。在这条脉络上,能够串联起大大小小的诸多作家。有些作家,在传承上起着引领作用,给后世以巨大的影响。这种共有特征,表现为文学地域的相对固定性、文学描写的社会风俗人情的地方性、文学表达的情感活动所具有的悲剧性,等等。

一、地域:文学的跑马场

世界是浩大的,文学是具有穿透力的。而紧紧地围绕着特定地域进行创作,并塑造出如花的艺术世界,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应该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作为1768 年出生的作家,夏多布里昂的经历是具有传奇性的。他既是政治家,又是外交家,还是作家和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在当时法国社会激烈变动的情势下,他的生活大起大落,多次跃进官场高位,却又多次跌落马下。盛年失意之时,他去美洲游历,在那块传说中的神秘土地上,他游历了诸多地点,见识到密西西比河的博大胸怀,观赏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壮美,进入到在欧洲人眼中是野蛮、原始的印第安人部落。异域风光及与欧洲人迥异的生活状态,激发了他强烈的创作欲望,他的代表作《阿达拉》由此诞生。小说对这块地域进行了生动的描写,把一个鲜活的美洲大地呈现在欧洲人面前。因此,小说发表之后立刻引起巨大轰动,不仅畅销于欧洲,而且兴起了“美洲热”。由此,夏多布里昂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无论是讨厌还是喜欢夏多布里昂的人,都承认他的才华。前者如马克思,轻蔑地称他是个‘写起东西来通篇漂亮话的家伙’;后者如雨果,对他的评价则极尽崇拜之能事:‘要么成为夏多布里昂,要么啥都不是。’”[1]

虽然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是依据美洲而写作出来的,带有强烈的地域色彩,但他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围绕地域而写作的作家。他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由于美洲的游历而触发了灵感,使他在一夜之间“成了名人”。自此以后,欧洲引发了一股文学热潮,大量的美洲风情作品被创作出来。围绕这块地域进行文学创作,成了一种风尚,一种文学创作的路径。

这种创作风潮的流行,不能不说对后世是具有影响的。它的影响在于:第一,文学可以围绕一个地域进行创作。第二,要对这个地域深入挖掘,表现应该极具特色,这类似于那句流行语:“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第三,文学所表现的地域中的情感活动,尤其爱情,应该是密切反映地域中人的真实情感的。

1897 年,夏多布里昂去世49 年后,美国作家福克纳诞生。福克纳把这种围绕地域所进行的文学创作推到了一个更加精细化、典型化的高峰,成为获取文学成功的法宝。这就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地域。

约克纳帕塔法是福克纳虚构的一个县份,名字源于约克纳帕塔法河。在小说《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还为这个县绘制了一幅地图,说明该县面积是2 400 平方英里,人口总共15 611人,其中白人6 298 人,黑人9 313 人,而该县所有者为福克纳,即威廉·福克纳。

福克纳所写的小说大部分都是围绕约克纳帕塔法这一地域的。约克纳帕塔法成了他理解人生、理解美国历史、了解美国南方在那个时代经历过悲喜剧的圣地。福克纳一生共创作19 部长篇小说、75 部短篇小说,其中15 部长篇小说,以及绝大多数的短篇小说,都围绕着约克纳帕塔法。剩下的4 部长篇小说中,除了《寓言》的故事背景放在欧洲外,其他3 部小说也都写的是美国南方。

约克纳帕塔法的文学意义,在于反映了美国南方的历史,剖析了现实,展现了一幅美国南北战争之后,一直到20 世纪初叶的南方社会图景。福克纳在获得诺贝尔奖时说:“我不想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唯独他留有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他的特殊光荣就是振奋人心,提醒人们记住勇气、荣誉、希望、自豪、同情、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为此人类将永垂不朽。”[2]

福克纳的影响是巨大的,超越了美国国界,其写作方法在全世界得到了承认和推崇。在20 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终于出现了沈从文这样的作家。

沈从文,1902 年出生,湖南人,1924 年开始文学创作。他所创作的小说分为湘西生活和都市生活两类,但他所执着的湘西生活的描写,却由于所表现的原始的、自然的生命形式,所体现的人性美,而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其代表作中篇小说《边城》,成了他艺术风格的集中写照,也使湘西这块地域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湘西,狭义可指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还可扩展到恩施、秀山、印江、麻阳等地,大部为土家族苗族居住区。山峰相接,河水川流,石路村寨,吊脚木楼,别有一番风情。这片地域在沈从文的时代里,是与中国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群山的阻隔,道路的不通,形成了相对封闭的生活环境。一些地区土司的政治治理制度,更是“山高皇帝远”。而沈从文在这块地域的文学开拓上,融入了自己的心血、感情、感悟,从而使湘西成了他的文学圣殿,彪立于宇宙之内。沈从文曾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与他对湘西这块地域的专注是分不开的。

因此,从夏多布里昂并不成熟的“地域文学”,经过福克纳的全力经营,终于在中国的沈从文那里开出了艳丽的花朵。沈从文的湘西、夏多布里昂的相当于原始形态的美洲、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一起成为世界文学中令人瞩目的文学圣地。

二、风俗:民间的风景画

夏多布里昂对美洲风俗人情的描写,成了其作品重要因素,也是作品诱人的所在之一。小说《阿达拉》写的是土著酋长女儿阿达拉的爱情故事,通篇充斥着浓厚的宗教色彩,巫术、咒语混杂在一起,构成了印第安部落的独特风貌。由于母亲是在近乎死亡的难产中生下了阿达拉,为挽救女儿,她的母亲立誓:能逃过死劫的女儿永不嫁人。成年的阿达拉,被母亲逼其在神甫前誓言,她的贞操要保持清白,交给上帝;否则,灵魂要进入地狱。毒誓禁锢了阿达拉。部落里的风俗束缚了阿达拉的思想和行动。她恋爱无望,只能服毒自杀。这种迥异的风俗习惯、生活状态震惊了欧洲人。

福克纳的作品也同样如此。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的民俗融合了多种类型,各地域的情况又有很大的不同。在美国南方,由于黑人多,宗教的教派也多,宗教活动盛行,那些程序严格的仪式也呈现出十分多彩的样式。可以说,美国南部文化及相关联的风俗习惯,也是美国所有地区中最具有特色的。福克纳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里,大量地展示了这些民俗风情,使其地域色彩更加浓烈。

当然,其中有很多风俗习惯,是美国南北两方共有的,如新年的庆典。但在具体运作的过程中,在细节上,却绝然不同。而对其他类型的风俗,福克纳也给予了相当细致的描写。如写人的安葬,既有小说《大黑傻子》式的黑人风俗习惯的安葬法,又有白人的安葬法。《大黑傻子》描写了一个名叫赖特的黑人的生活。妻子去世了,他安葬自己的爱妻。“除了裸露的生土之外,它已经与荒地上所有别的散乱的坟丘,那些用陶片、破瓶、旧砖和其他东西做记号的坟丘毫无区别了。这些做记号的东西看上去很不起眼,实际上却意义重大,是千万动不得的,白人是不懂这些东西的意义的”[3]。而白人的安葬,尤其是在美国南方当时那种落后的还没有废除奴隶制的时代,却比上面黑人的安葬要复杂得多。福克纳的小说《我弥留之际》,描写农民安斯按照亡妻的遗愿,率全家扶送灵柩去杰弗逊镇妻族的墓地安葬。一是全家都要扶着灵柩前去;二是可以按照要求安葬在妻族的墓地里;三是也需要打造棺材。葬礼在美国是一件大事儿,风俗习惯也表现得非常明显。

沈从文也同样对湘西的民族生活、风俗习惯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涉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湘西的民俗文化是独特的,神秘的赶尸人,宗教式的傩戏,情感动人的山歌,再加上那带有少数民族风情的独特的建筑,都令人神往。如在小说《边城》中,写翠翠唱歌:“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常年戴条豆芽菜”[4]。把湘西姑娘的服饰清晰地揭示出来。在丧葬方面,《边城》写老船夫的葬礼是非常细致的,即使是一个极为普通的老百姓的安葬,也要请道士,用红绿纸剪花朵,用黄泥做烛台,在棺木前点黄色九品蜡和香,四周点上小蜡烛,举行绕棺仪式。“到了预先掘就的方井边,老道士照规矩先跳下去,把一点朱砂颗粒同白米,安置到井中四隅及中央,又烧了点纸钱”[4]72。

《边城》是沈从文充满诗情画意的名篇。这诗情画意,不只是来自于明秀清丽的山光水色,还主要来自边疆僻地那小小山城的淳厚民风与纯美人性。更准确地说,《边城》是“一幅描绘人性的风景画,一首讴歌人性的赞美诗”[5]。“沈从文痴迷地恋着这个静寂、幽闭、有如神话一般清妙的特殊社会。其中如诗如画的风物,至真至善的人性,融入他的心田,升华为一种艺术的也是能昭示他人生理想的诗意境界”[5]。

三、爱情:凄迷的沦陷

文学是思想情感的表达。无论是夏多布里昂,还是福克纳、沈从文,小说里都大量地描写了爱情。由于这些爱情所具有的悲剧色彩,形成了别具风采的色调。

《阿达拉》是一部爱情悲剧,小说主人公阿达拉由于遵守誓言而自杀。小说的另一主人公沙克达斯曾为争取得到阿达拉的爱情,宁愿跪倒在神甫面前,最后近乎心理崩溃。这种爱情悲剧,反映的是落后的部族观念对人性的压抑。

福克纳所描写的爱情悲剧,深刻表现了当时美国南方激烈的社会冲突。其短篇代表作《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写了一个凄冷、残酷的爱情故事。爱米丽的父亲维持着父权权威和等级尊严,对上门向爱米丽求婚者大加挑剔。由于求婚者始终被拒之门外,爱米丽只能待字闺中。父亲这种思想观念的影响是深刻的,即使父亲去世,爱米丽仍然陷在这种无以名状的门第的高傲与冷漠中。她爱上了工头赫默,却因赫默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痛下杀手,并与死尸相伴几十年,直到去世。因此,爱米丽成了南方旧贵族的代表。她不懂社会的发展和进化,不懂她所代表的阶级已经没落,社会已经向工业化转变,因而成了旧制度的殉道者。

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写的也是一个爱情悲剧。在湘西相对封闭的环境中,老船夫和他的外孙女翠翠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物。而处于社会中上层的船总,家境较为富裕,大儿子天保和小儿子傩送都爱上了翠翠。但天保的求婚失败了,因为他发现翠翠喜欢的是他弟弟。天保心灰意冷,驾船外出时落水而死。小儿子求婚,却被船总阻止。故事中穿插了苗族风俗,如对歌、提亲、赛龙舟等,展示了浓郁的湘西文化色彩。傩送在失望至极之后离家出走,再无踪影。老船夫亦死亡,只剩下翠翠孤寂地等待着不知何时归来的傩送。这种恋爱悲剧,展示了当地的婚俗观,反映了社会阶层的婚恋态度。

四、中国:传承与创新

从夏多布里昂到沈从文,围绕地域的写作,创作了许多辉煌的篇章。沈从文用自己独特的散文化的诗样笔触,把小说创作带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小说的本质是追求故事情节。把散文的诗化手法运用于小说创作中,结成灿烂的艺术之花,这需要极高的功力。沈从文做到了这一点。抒情与故事相结合,诗化的叙述与情节相交融,把“美”流淌在字里行间,把真情融入平凡的故事情节中。小说既有讴歌与咏叹,又有白描和铺叙。在多角度、多维化的表达中,实现了自己的艺术价值。

其实,散文和诗本来是两个成熟的体裁,从古到今,精彩篇章纷陈。阅读精妙的散文和诗,是感官的享受、灵魂的升华。而沈从文把这两种类型的体裁融进小说创作中,在故事推演中高歌,在烘托中相互映衬,形成了诗情画意的美感和意境,确实妙笔天成。

在中国,围绕着夏多布里昂到沈从文的创作脉络,出现了许多令人瞩目的作家作品。学者们所总结的“京味小说”,以及“山药蛋派”“荷花淀派”,等等,都带有这一影子。尤其是创作手法的创新,在这些派别里更是引人注目,这需要认真地进行总结。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中国所出现的“寻根文学”,更是给地域式的创作开辟了一个广阔的领域,最后形成蔚为大观之势。一批作家,如韩少功、贾平凹、阿城等,创作出了引人注目的作品。韩少功在他的一篇论著里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的文化土壤中”[6]。这是寻根文学的一篇宣言式的文告。贾平凹所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如《商州》《商州三录》《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小月前本》《秦腔》《高兴》等,都是以商洛为地域所创作的。商洛地区有七个县,以现更名为商州区的商县以及丹凤为中心,周围有洛南、商南、山阳、柞水和镇安,这里是中原文化与楚文化的接合部,有着丰富的民族特色和文化内涵。贾平凹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地有着深刻的体会和认识,着力于描述其风土人情、人物心理,应该说是在地域创作中开出的一朵艳丽之花。

当然,寻根文学的本意不是着力于某一地域的写作,是“在立足现实的同时又对现实世界进行超越,去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迷。”[6]81因此,阿城的“三王”,即《棋王》《树王》《孩子王》是寻根文学的代表作。这是由于当时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想进入中国,引起了学习模仿以至创新的热潮。但是,贾平凹的商洛文化系列作品,却是地域写作中的一个重要成果。如果说,沈从文开创了中国地域写作的源头之后,贾平凹就是把这种写作形式做强做大的人。为了真正地写出“商州系列”小说,贾平凹虽然很熟悉这一地域的生活,但为了跟上形势的发展,更准确地把握这一地域人的心理变化,仍然多次回到商洛地区去,这为贾平凹“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写作资源,果然结出了累累硕果。20 多年后,贾平凹在《我与商洛》的短文中说:‘商洛为我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素材和想象空间,商洛的故事还会不停地供我写出,这是我年近60 岁时的写作状态和写作愿望,我也认作是我的文学宿命……我写的是小说,我自信墨水的诚实,可以说,甚于热血。’”[7]由此可见,把贾平凹定位于“把中国地域文学写作做强做大的作家”,是合适的。

而中国的改革开放,出现了另一位驰名文坛的作家,这就是莫言。这个把“高密东北乡”当作写作地域的作家,融合了福克纳的冷峻、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以及沈从文的地域写作成果,最终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莫言的小说,表现的是中国社会的历史变迁和人民的生存状态,具有深厚的历史感、强烈的地域感。对高密东北乡为中心的乡村生活,描写细腻,人物形象生动、突出。历史横跨上百年,展现了丰富的社会生活状态和别具特色的风俗习惯。

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就是写的“高密东北乡”的故事。莫言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有的粗野,有的笨拙,有的胆小,有的私心重。他们中的一些人啸集山林、打家劫舍、横行江湖,被称为匪。正是这些土匪,在日本侵略者进犯中华之际,英勇抵抗,视死如归,在激战中流尽了最后的一滴血。

通过莫言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作品中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这是在地域写作中对内容和手法的开拓与创新:第一,莫言小说中的人物,其思想都不是凭空而来的,是受了数千年中国文化的熏陶所获得的。流传在中国民间的文化,包括戏剧、贴纸、年画等,都满带着中国特色、中国元素。很多大字不识几个的人,却能对戏剧中的人物、台词如数家珍。第二,身份的认同感,导致对外敌的同仇敌忾。身份认同,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即作为个体的人,是从哪里来的,到底是谁,是对主体自身的一种认知和描述,包括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国家认同,等等。从中国来说,一个人的身份认同,带有明显的中国特色。第三,民族文化的坚固性和稳定性,强烈地反映在地域中[8]。一种民族的文化一旦形成,就具有坚固性,不是外力所能轻易消除的。这也形成了民族的特色。而这种特色,必然表现在地域中的风土人情上,地方特色中深植着国家民族的根。

总之,从夏多布里昂到沈从文,在基于地域基础之上所塑造的艺术世界,其影响是巨大的,莫言的地域写作就是证明。而沈从文的创作在中国所具有的开创性意义,值得不断地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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