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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化“工匠精神”历史本源探析

2020-02-25曹慧芳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工匠精神工匠苏州

曹慧芳

(苏州市职业大学 a.图书馆;b.吴文化传承与创新研究中心,江苏 苏州 215104)

吴地文化遗产灿若星辰,蔚为壮观,尤以苏州的昆曲、评弹、吴歌、苏绣、缂丝、园林、古宅、古塔、古桥、碑刻等为代表,几千年的文明孕育出的这些文化珍品让世界叹为观止。为何吴地的人们能够创造出如此辉煌灿烂的文化呢?这离不开吴文化中蕴藏着的守正创新的“工匠精神”。本文试以吴文化的核心区域——苏州——为例,对吴文化与“工匠精神”的历史联系作一探析。

一、开放包容的吴文化对优秀文化兼容并蓄

从历史源头来看,吴文化是一种开放包容的文化。位于苏州唯亭的草鞋山遗址就是一把苏州史前文明的标尺。这处遗址文化堆积厚达11米,从下往上叠压着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等不同的文化层次,分别距今6000年前至距今800年前。其中在太湖流域多地发现的良渚文化距今5000年到4500年,与中原文化迥然不同,出土的黑皮陶器皿和雕工精美的玉器特征鲜明。可以说,吴地先人们很早就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

距今3000多年前,吴地文明与中原文明发生了历史性碰撞。《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出。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同用,以避季历。”[1]1445泰伯、仲雍奔吴,给古吴地带来了先进的中原文化,建立了句吴。从此,吴文化发轫。

春秋战国时期,吴国工匠的铸剑技艺已经独步天下。西汉刘向《列士传》记载:“干将莫邪为晋君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雌雄,天下名器也。”[2]春秋末期,楚国人伍子胥投奔吴国,带来了先进的技术和理念,《吴越春秋》记载,伍子胥“相土尝水,象天法地,造筑大城”[3],阖闾大城由此建成。此外,在春秋战国时期,齐国人孙武给吴国带来了兵法;吴王还派遣季札出使鲁、郑、卫,加强了吴国与各诸侯国的文化交流。吴文化的历史就是与外来文化不断交融的历史。西晋“五胡乱华”后,衣冠南渡,317年在建康(今南京)建立东晋。由此,带来了一次文化大融合。隋朝大运河通航后,南北交流更加广泛。唐朝“安史之乱”北民南迁,全国经济重心逐渐南移。北宋“靖康之变”后,建炎南渡,1138年,宋室迁都临安府(今杭州),这是又一次南北文化的大融合,很多北方的人才和技术迁到了南方,吴地出现了少有的发展和繁荣,从当时流传的谚语“苏湖熟,天下足”就可见一斑。

到了明清时期,吴地,尤其是苏州更加繁荣。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称苏州为“红尘中一二等风流富贵之地”[4]5。来自全国的还乡官员、商贾、工匠云集苏州,歌舞升平。而近代,上海开埠,吴文化又与西方文化交融,使苏州成为近现代中国丝绸、纺织工业的制造基地。

明清时期,苏州百业兴、百工显,这与经济的繁荣和文化的包容是分不开的。客观地说,中国传统社会层级为“士农工商”,百工和商贾的社会地位低下。历代统治者主张“重农抑商”和“崇本抑末”,由此造成了中国传统文化对工匠极其矛盾的评价。孔子曾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5]205但孔子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5]363“《周书》又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1]3255可见,虽然百工和商贾地位低下,但不可或缺。

经济基础决定着上层建筑。明清苏州商业繁荣,对各类手工制品需求旺盛,很大程度上打破了以往的传统观念。中国历史上一直推行着“匠籍”制度,工匠与官府有着人身依附关系,工匠到官家的手工作坊服役劳作。但到了明代,体制有了变化,工匠分轮班匠和住坐匠两类,除了规定时间去官家劳作之外,其余时间可以自由支配。到了顺治二年(1645),清政府废除了“匠籍”制度,从此,工匠有了完全的人身自由。[6]就拿苏州的丝织业来说,在明末清初,“除自行设机督织外,大都以经纬交与织工,各就织工居处,觅匠织造,谓之机户”[7],可见当时苏州工匠不但可以自由接收工件,而且生意还非常好。不仅如此,明清时期,苏州工艺品引领全国风尚,所谓的“苏样”“苏意”表现出的是浓厚的文人趣味。事实上,很多苏州文人参与工艺品的设计制作,不但丰富了苏作工艺品的审美趣味,也大大提升了工匠的社会地位。雍正十二年(1734),苏州城内还发生了纺织业的机匠大规模罢工[8]16,工匠们已经产生了争取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诉求。

正是这样的环境,使吴文化更优秀,更进步,更有创新精神。可以说,虽然很多中国传统工艺并不一定发源于苏州,但苏州却把这种工艺做到了极致。

二、重视教育的吴文化使其可以传承与发扬

吴地有着崇文重教的传统,特别到明清时期,更是状元进士辈出。苏州历史上共走出50位状元、1500多名进士,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9]崇文重教,一方面提升了吴地民众的文化素质,给“苏作”技艺提供了人才储备;另一方面,也让能工巧匠和文人墨客走得更近。

吴地文人对“奇技淫巧”情有独钟。冯梦龙61岁升任福建寿宁知县,为官之余,他最钟情的还是小说话本,著有“三言”等传世之作;为昆曲作出杰出贡献的魏良辅、梁辰鱼、沈璟、李玉等都是吴地文人,其中苏州人沈璟是明万历二年(1574)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主事,吏部验封司员外郎等职。不仅如此,苏州的工匠同样也有人出身名门世家,关于苏绣,《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她亦是书香宦门之家,她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的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4]576同样,苏州玉雕、砖雕、木雕、盆景、叠石造园技艺都精美绝伦,无论设计者还是制作者,不具备一定的艺术素养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有史书记载,拙政园就是王献臣邀请文徵明一起参与设计造园的,并留下了不少绘画作品。[10]狮子林相传为“元四家”的倪瓒手叠。[11]78故宫博物院藏有明代琢玉大家陆子冈的作品“合卺杯”,杯上除了有“子刚制”三篆书款外,还有一组铭文:“湿湿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琼浆,钧其广乐。”末署“祝允明”三字。[12]吴地文人这种“亦文亦匠”的情况在古代中国比较罕见。文人参与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工艺的水平和品位。

吴地工匠的技艺有家族传承,也有师徒传承,绵延数百年,越来越精湛。尤其在清代,苏州“前店后坊”式的老字号不断涌现,比如康熙年间的陆稿荐、雍正年间的雷允上、道光年间的黄天源、同治年间的采芝斋和光绪年间的稻香村、乾泰祥,等等。这些老字号都是家族所创,有着独特的技艺,靠顾客的口碑终成行业翘楚,代代相传,兴盛百年。

苏州工匠不仅巧作,还巧思,善于理论总结、著书立说,这和重教传统是分不开的。生于清同治五年(1866)的姚承祖出身于木匠世家,是苏州“香山帮”传人。其祖父姚灿庭著有《梓业遗书》。姚承祖自幼在家读书,先后读完了《百家姓》《千字文》《大学》《中庸》等。16岁辍学从梓,不到20岁便在建筑界脱颖而出。他通过访问“香山帮”的能工巧匠,再根据家藏秘籍和图册,用了六七年时间,在1929年写就了《营造法原》,被国人誉为“中国南方建筑的唯一宝典”[13]。姚承祖非常重视工匠子弟的教育,在苏州玄妙观旁开办了“梓义小学”,在故里胥口开办了“墅峰小学”,免费招收建筑工匠子弟上学。

三、重商主义的吴文化可以“技而优则显”

顾颉刚先生称“苏州始盛于吴越及北宋”。他在《苏州史志笔记》中写到,《吴中旧事》载孙觌《普明寺记》云:“宣和间,户至四十三万。”以一户五人计,人口当得二百十五万,甚盛矣。可见“北宋苏州户口甲于全国”。[11]108唐宋后,江南地区经济发展迅猛,明清时期成为全国富庶之地,康熙时人沈寓说:“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14]清乾隆年间徐扬的《盛世滋生图》就是当时繁华姑苏的生动写照。

明清时期的苏州社会凸显重商主义。工商业高度繁荣,商贾云集,通江达海,苏州成为全国商品交易的重要集散中心。据碑刻资料记载,苏州经营丝织品的著名绸缎庄,康熙十六年(1677)有19家,雍正十二年(1734)有61家,乾隆四十一年(1776)有26家。[8]12-21外地商人也纷纷在苏州建商会会馆,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到清代,外地商人建立的比较著名的会馆有岭南会馆、三山会馆、齐东会馆、全晋会馆、钱江会馆等。[15]商品交易发达,手工制品的市场需求旺盛,使得苏州工匠靠着自己的手艺可以养活自己,衣食无忧,而且社会地位也不低。苏州历史上就有多位工匠因技法超群而获得朝廷的褒奖。

第一位是“香山帮”的蒯氏父子。《吴门表隐》记载:“明工部侍郎蒯福墓,在香山吴璠村。福,永乐初以木工得官。又有蒯祥、蒯钢、蒯义,并至侍郎。蒯瓛,官至少卿。”[16]设计建造北京紫禁城的蒯祥一家最终全都封妻荫子,官拜工部侍郎。在封建社会,作为一名工匠,蒯祥获得了登峰造极的地位。香山营造技艺发轫于唐代,香山人杨惠之塑甪直保圣寺的罗汉,成功地把张僧繇的绘画风格融于雕塑之中。而蒯氏父子营造皇宫,使技艺达到了行业的巅峰。这也向社会传达了一个信息:可以“学而优则仕”,也可以“技而优则显”。

第二位是明代苏州的琢玉大家陆子冈。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盛赞苏州玉工:“良玉虽集京师,工妙则推苏郡。”[17]而苏郡琢玉高手则首推陆子冈,晚明作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称陆子冈为“上下百年,保无敌手”[18]。陆子冈博采众长,“锟铻”技法独步天下。陆子冈的作品在当时就炙手可热,他雕刻的水仙玉簪,玲珑奇巧,花茎细如毫发,一支价值五十六金。[19]陆子冈之名传到朝廷后,他被召为明穆宗朱载垕的御用工匠。陆子冈习惯在自己的作品上镌刻“子冈”“子刚”“子刚制”三种落款[20],传说,也正因为这个习惯,他在皇帝的玉器的龙口上刻上了“子冈”款,触怒龙颜而犯了死罪。目前,多件“子冈”款作品藏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等。“子冈”款反映出的是优秀工匠的自信和自得。

第三位是晚清苏绣大家沈寿。光绪三十年(1904),苏州绣娘沈雪芝用绣品为慈禧七十大寿祝寿,博得了慈禧欢心,获赐名“寿”字,从此绣娘更名为“沈寿”。沈寿也不负众望,1911年绣成《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作为国礼赠送意大利,意大利皇帝和皇后曾亲函清政府,颂扬中国苏州刺绣艺术精湛。1915年,沈寿绣的《耶稣像》参加美国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得一等大奖。[21]沈寿对苏绣最大的贡献就是创新技法,第一次把西方油画的光影透视效果运用到苏绣创作中。

四、相对偏安的吴地让工匠沉下心来精益求精

纵观苏州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自然灾害和战乱灾祸较少,承平盛世居多。从南宋绍定二年(1229)刻制的平江图来看,直到今天,古城的基本格局仍然没有变化。

隋朝至清末这1330年的历史长河里,苏州历史上比较大的动荡有:杨素迁城,从591年至605年,历时14年。唐末,苏州城卷入战乱,自光启二年(886)始,到乾宁五年(898)终,吴城八次易手,遭祸甚酷,历时12年。南宋建炎四年(1130),金完颜宗弼军陷平江,掳掠焚城,这次苏州城破坏严重。元末,朱元璋攻打张士诚,自元至正二十六年(1366)开始,围困苏州近十个月,终于破城。洪武三年(1370)到洪武三十年(1397),朱元璋将苏州民众迁徙到安徽和苏北等地,史称“洪武赶散”,这是当时江南士大夫阶层遭遇的灭顶之灾。苏州城这段动荡历时31年。清军入关后在各地屠城,江阴、常熟等地都遭受重大损失,但苏州城却逃过了一劫。咸丰十年(1860),太平天国李秀成攻下苏州成立苏福省,同治二年(1863)九月李鸿章围城,三个月后即十二月破城,三年时间,苏州遭受了重大损失。以上就是历史上苏州遭遇的比较大的战乱与动荡,共计60多年,但从1330年的历史来看,这个时间非常短暂,因此,苏州称得上是一个偏安之地。

正因为苏州遭遇战乱较少,给经济发展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安定的社会环境,使苏州的工匠们可以沉下心来专攻技艺。北宋时,朝廷在苏州就设立造作局,元代在苏州设立织造局,延续到明代,康熙十三年(1674)改成织造衙门,也称织造府或者织造署。这些织造机构组织了大量的工匠,由官方督办,为朝廷制造丝绸、服装和工艺品等。客观上,织造机构的设立使苏州成为天下能工巧匠的云集之地,也让各类工艺技艺得到交流和传承。清雍正十二年刻制的《苏州府长洲县永禁机匠叫歇碑》中就记载:“至于工价,按件而计,视货物之高下、人工之巧拙为增减,铺匠相安。”[8]16可见在当时,产品是优质优价,而工匠是优技优薪。

苏州的安定,给工匠技艺的养成、精进提供了很好的空间,也使守正创新的“工匠精神”有足够的时间得以孕育和成长。

吴地的文化遗产是我们祖先的智慧结晶,有形的遗产需要我们传承,无形的精神遗产更需要我们传承。在当前,由吴文化孕育而生的这种工匠精神特别需要大力弘扬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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