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仕宦历程诗证
2020-06-02张德恒
张德恒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49)
陶渊明(365—427)的仕宦历程是陶渊明研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然而,由于陶渊明在诗歌中言及仕宦经历时,总是单言某一次仕宦经历,而不及其余;《宋书·陶潜传》虽记载了渊明四次仕宦经历,但所记颇简略。后之学者则大多认为陶令一生仕宦五次。本文以陶诗为重要突破口,比勘参证《宋书·陶潜传》所载内容,并结合其他相关文献,证明陶渊明实际仕宦六次,并尽可能对其仕隐历程作出详细、坚确的考证,以期推动渊明生平及陶诗的研究。
一、太元九年(384)在会稽,出任镇军将军王蕴的参军
陶渊明首次出仕是任会稽内史、镇军将军王蕴的参军,时间在太元九年(384),彼时渊明20岁。同年王蕴卒,渊明失官返乡,陶诗中的“弱冠逢世阻”[1]49殆指此。
陶诗《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云:“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1]71诗题既云“始作镇军参军”,那么镇军将军究竟是谁?或云是刘裕(详见下文辨正),或云是刘牢之①段熙仲、袁行霈两先生已辨其非,参见段熙仲:《陶渊明事迹新探》,《文学研究》1957年第3期;袁行霈:《陶渊明与晋宋之际的政治风云》,见《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而段熙仲先生则提出此镇军将军当为王蕴。段先生的理由是:“礼:二十曰弱。渊明诗中词汇多用《礼》与《尔雅》,弱龄是指20岁而言,这是渊明出仕在20岁那年之证一。《宋书》本传也说:‘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际。’证二。原诗题始作镇军参军,始字是初出仕之义。证三。太元九年,王蕴为镇军将军,而渊明参其军事,时代既合,于诗中亦有据。”[2]同时,段文还根据诗题中的“曲阿”,考察了晋宋时期由建康(今江苏南京)至曲阿(今江苏丹阳),再到会稽(今浙江绍兴),乃必由之路。段文举证两则:“其一,在《文选》卷二十三‘哀伤诗’中,有谢灵运的《庐陵王墓下作》一首,题注说:‘徐羡之等奏废庐陵为庶人,徙新安郡,羡之使使杀庐陵也。后有谗灵运欲立庐陵王,遂迁出之。后知其无罪,追还至曲阿,过丹阳,文帝问曰:自南行来,何所制作?对曰:《过庐陵王墓下作》一篇。’这诗开始说:‘晓月发云阳(注:曲阿为云阳县),落日次朱方(注:吴改朱方曰丹徒)。’《灵运传》记其出为永嘉太守,在郡一周,去职移籍会稽,修营别业。文帝诛徐羡之等,征为秘书监。是灵运此行是由会稽来建康,据《过庐陵王墓下》诗,他是先到曲阿,后到丹徒的。渊明由家赴会稽,必过建康,此后取道往会稽,与灵运往来方向虽不同,但途径是相同的。会稽建康之间的交通必经曲阿,由灵运诗可证。其二,《世说新语·排调》:‘王光禄(蕴)作会稽,谢车骑(玄)出曲阿祖之。’当时王蕴由建康出任会稽内史,谢时镇广陵,而祖饯必出曲阿,可见当时至会稽者曲阿为必经之地了。至于谢灵运的至丹徒,则是迂道上庐陵王墓之故。”[2]
段氏以上考证颇为精细,兹更申论之。
首先,陶诗中言及“弱冠”,其后每有表示年龄的词汇以作照应,从而说明作诗之时必非“弱冠”。陶诗《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1]49、《有会而作》“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1]107,从诗句前后关系来看,显然这两首诗并非作于渊明“弱年”之时。而《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则不然,此诗开首即言“弱龄”,而其后直到诗歌结束都未出现其他表示年龄的词语,这就说明,本诗中的“弱龄”就是诗歌创作的时间。另外,从渊明行役诗的创作特征来看,均是即景抒情,书写目前、当下的即时感受,其中多有明确的时间提示语,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之其一“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1]73、其二“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1]74,《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1]79,而尤其是《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开首数句,其诗意、形式皆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之相似,“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1]74。很明显,后四句的时间是紧承前四句奠定的时间基点而来,亦即渊明该诗所述为“闲居三十载”之后的一段岁月中事。《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云“遂与尘事冥”,《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云“弱龄寄事外”,彼此对应;《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云“诗书敦宿好”,《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云“委怀在琴书”,彼此对应;《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云“林园无世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云“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彼此对应;唯《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诗云“闲居三十载”,一笔将时间贯穿到目前、当下,而《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则只有“弱龄”二字表示时间,这也说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的“弱龄”当是诗歌创作之时。
其次,《宋书·陶潜传》有云:“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际,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3]2288-2289细审文意,其中的“弱年薄宦”与“不洁去就之际”意思并不连贯,彼此离立,“弱年薄宦”是确切地记述陶渊明在“弱年”开始仕宦,而“不洁去就之际”乃是就其整体仕宦历程而言,实际是隐指渊明曾仕于篡臣桓玄(369—404)。可以说,《宋书》的记载明确昭示了陶渊明始仕于弱冠之年,而这正好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中“弱龄”构成顾盼,彼此若合符契。
再次,段氏认为“始作镇军参军”之“始”字是“初出仕之义”,此论不确。“始作”与“镇军参军”相连,其意谓刚刚开始任镇军参军。并非言仕宦之始。但是段氏指出“太元九年,王蕴为镇军将军”云云,其说甚谛!检《晋书》卷九十三《王蕴传》,知王蕴“太元九年卒,年五十五”[4]2421,也就是说,陶渊明在出任王蕴参军的当年,王蕴就故去了,此与上举陶诗之“弱冠逢世阻”正好相合。陶诗中的“世阻”,必然来自外界,而又必然与渊明切身相关,王蕴之死,渊明参军之任随即终止,仕途滞塞,此所以为“世阻”也。
又次,段氏揭示了晋宋时代建康至会稽的交通路线,这对于考证渊明到底做谁的镇军参军至为重要。检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四》可知,南朝时由建康至会稽,水路有二:其一是自建康顺长江而下抵南东海郡(今江苏镇江),继沿江南运河南下赴会稽;其二是自建康沿淮水而下,继沿破冈渎抵达曲阿,再由曲阿沿江南运河南下赴会稽。[5]27-28从段文列举的两则例证来看,无论谢灵运抑或王蕴,他们都是选择的第二条路线。陶渊明于弱冠之年从家乡浔阳出发赴会稽,当先顺长江东下到建康,再由建康沿淮水而下,继沿破冈渎抵达江南运河和破冈渎的交汇处曲阿,然后从曲阿沿江南运河南下赴会稽。晋宋时代,曲阿因有长塘,又地处江南运河与破冈渎水上交通线之枢纽位置,故颇为重要。据《晋书·张闿传》载:晋元帝时张闿“立曲阿新丰塘,溉田八百余顷,每岁丰稔”[4]2018。又据《晋书·安帝纪》隆安二年(398),王恭在建康附近的新亭被刘敬宣战败后,“奔曲阿长塘湖”[4]250。以上引文,既可说明曲阿重要的地理位置,同时也再次证明晋宋时期,自建康而入曲阿,乃惯常路线。
以上,进一步申论陶渊明当任王蕴的镇军参军。兹续论陶渊明不可能做刘裕的镇军参军。
《文选》卷二十六收录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诗,题下李善注云:“臧荣绪《晋书》曰:‘宋武帝行镇军将军。’”[6]宋武帝为刘裕。此注说明李善认为渊明是为镇军将军刘裕做参军。检《晋书》卷十《安帝纪》:“(元兴三年)三月戊午(一日),刘裕斩(桓)玄将吴甫之于江乘,斩皇甫敷于罗落。己未(二日),玄众溃而逃。庚申(三日),刘裕置留台,具百官。壬戌(五日),桓玄司徒王谧推刘裕行镇军将军、徐州刺史、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八州诸军事、假节。”[4]256“(义熙元年)三月庚子(十九日)”,“加镇军将军刘裕为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4]256。又据《资治通鉴》晋安帝元兴三年三月“丁卯(十日),刘裕还镇东府”[7]3567。
上述引文涉及刘裕任镇军将军之时间(元兴三年三月五日至义熙元年三月十九日),以及其任职镇军将军时所居之处——东府。依据这些信息,我们可以判断渊明必非仕于刘裕。
首先,从地理上看。刘裕任职镇军将军的驻地是“东府”,东府是建康的一部分。清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建业有三城”条云:“六朝时,建业之地有三城。中为台城,则帝居也,宫殿台省皆在焉。其西则石头城,尝宿兵以卫京师。”“台城之东则有东府,凡宰相录尚书事兼扬州刺史者居之,实甲尝数千人。晋时会稽王道子居之,刘裕秉政亦居此。裕出征,则曰留府,尝使刘穆之监府事。裕讨刘毅回,公卿咸候于新亭,而裕已潜还东府矣。”[8]117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四》第“27—28”页右下“建康附近”图标注“东府城”在建康之东南。[5]27-28由此可知,东府实为六朝建康之有机组成部分①关于六朝时期“东府”的发展演变,可参考邓安生:《东晋四府考略》(《历史教学》1983年第4期,第11—14页);曹林:《南朝东府研究》(湖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5月),本文不作细述。。职是之故,倘若陶渊明曾任刘裕的镇军参军,那么他必然履职于建康之东府,而从江州浔阳到建康之东府,只要沿长江一路东下即可,断然没有行经曲阿之必要。《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诗既已明言履职途中经曲阿,足见绝不可能是赴任驻地在建康之东府的刘裕的镇军参军。
其次,从时间上看。陶诗《还旧居》开首即道“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1]80,“上京”即东晋都城建康。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作于晋安帝隆安四年(400)五月,而其《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则作于晋安帝义熙元年三月,陶渊明“从都还”与“使都”相隔恰为六年,此当为“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之所本。而如果陶渊明曾在晋安帝元兴三年三月五日至义熙元年三月十九日之间的某一时期任刘裕的镇军参军,刘裕的驻地又在建康之东府,那么,假如陶于元兴三年到建康之东府赴任,自隆安四年“从都还”至元兴三年赴任建康是五年,与陶诗“六载去还归”明显不合。而假如陶渊明于义熙元年赴任建康,尽管从隆安四年至义熙元年为六年,与陶诗“六载去还归”相合,但是据《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可知,渊明在义熙元年三月已经担任建威参军,而《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开首则曰“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1]79,钱溪是铜陵市西南一段长江之别称,渊明往来长江必经钱溪。倘若在义熙元年的前三个月中渊明因赴建康任镇军参军以及为建威参军使都而两次经过钱溪,又如何会有“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之语?再者,倘若渊明曾任刘裕的镇军参军,那么他必然对元兴三年至义熙元年间的建康景象颇为熟悉。但是《还旧居》诗中却说“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1]80,很明显,在写作《还旧居》时,已经离京六年的陶渊明对于眼前之景的感受真可谓触目惊心,是陌生的、不熟悉的,而建康城之惨状都是刘裕担任镇军将军之前发生的,陶渊明不可能曾作刘裕的镇军参军,否则他绝不会在离京六年重返京城后对建康景象如此惊异。
段熙仲先生已指出陶集的编纂特征:“陶集第三卷全收五言诗,它们的排列大体上是依时代先后的,而这首诗却在《庚子五月中从都还》一首之前,庚子为隆安四年(400年),相去五年,不应后先倒置,所以好些注家因此而不从刘裕的说法。”[2]101检现存最早的陶集版本《宋本陶渊明集》可知,陶集第三卷前十一题中仅《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及《还旧居》两首诗无明确干支纪年,其余九题皆有明确干支纪年,编者对《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及《还旧居》的措置显然是深有考虑的。这也再次说明陶渊明不可能曾任刘裕的镇军参军。
综上考述,可说陶渊明当是出仕王蕴,任其镇军参军,而绝不可能任刘裕的镇军参军①段熙仲先生孤鸣先发,考出陶渊明曾任王蕴的镇军参军,其后此说长期湮没,未能引起学界充分重视,直到半个世纪以后,范子烨先生在其《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出版,第99—104页)中始张大其说。本节所论深受两位先生著作之发启,特为表出。。
二、太元十七/十八年(392/393)在浔阳,出任江州祭酒
陶渊明第二次出仕是任江州祭酒。《宋书·陶潜传》载:“(陶潜)寻阳柴桑人也。……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3]2287浔阳为江州治所,据此可知,陶所任为江州祭酒。《饮酒》其十九云:“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虽无挥金事,浊酒聊可恃。”[1]98该诗前八句所述,正为渊明第二次出仕,即“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的经历,“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是写其辞州祭酒而归隐。由“是时向立年”可知,渊明首次弃官,已近“而立”之年。又据《归去来兮辞序》之“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1]159,可知渊明最终弃官归隐于乙巳年(405),彼时渊明41岁(《宋书·陶潜传》“潜,元嘉四年卒,时年六十三”[3]2287,据此逆推,知渊明生于365年②《宋书·陶潜传》对渊明卒年、享年记载之可信性,可参拙作:《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辨正》,《学术交流》2019年第1期,第148—161页。),这正是《饮酒》其十九中所说的“冉冉星气流,亭亭复一纪。世路廓悠悠,杨朱所以止”之时。“一纪”是12年,倘以陶渊明第二次弃官之“是时向立年”为29岁,再经过“一纪”,恰值渊明最终归田的41岁。《饮酒》其十九与《归去来兮辞序》的记载彼此吻合,适可互证。而《宋书·陶潜传》“少日,自解归”之“少日”,参证《归去来兮辞序》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之情”[1]159及“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可知为时仅约七八十日左右,当不超过一年。质言之,渊明第二次出仕任江州祭酒,本次归隐年龄在“向立年”29岁(393年),本次仕宦年龄可能在29,也可能在28①据陶诗《饮酒》其十九之“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可知渊明第二次致仕在其29岁时,向前逆推七八十日(“少日”)即其第二次仕宦之时,可能在其29岁时,亦可能在其28岁时,就笔者目力所及,仅康熙癸亥(1683)所修《新昌县志》卷四《人物志·名贤》所载《陶渊明传》明确记云:“太元十八年,先生起为江州祭酒。”(转引自袁行霈:《陶渊明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241页),“太元十八年”为393年,本年陶渊明29岁。。
三、隆安四年(400)弃官建康,归隐浔阳
陶渊明第三次出仕,所任何职,史料有阙,难以考知,但是我们可以考知其第三次仕宦的地点在东晋都城建康,其辞官归隐的时间在庚子年(400)五月。
陶渊明第三次仕宦的地点在东晋都城建康,这一点可据陶诗证定。陶诗《还旧居》云:“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步步寻往迹,有处特依依。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拨置且莫念,一觞聊可挥。”[1]80-81“上京”一词在陶诗中有两处,另一处是陶诗《答庞参军》之“大藩有命,作使上京”[1]23,而《答庞参军》序有云“庞为卫军参军,从江陵使上都”[1]22,由此可知陶诗中的“上京”确指建康无疑②邓安生云:“‘上京’一词在古代文献中,就我所见,都是作为京师或首都的通称。例如班固的《幽通赋》说:‘皇十纪而鸿渐兮,有羽仪于上京。’《汉书》颜师古注:‘成帝时,班况女为倢伃,父子并在京师为朝臣也。’《文选》李善注:‘言先人至汉十世,始进仕,有羽翼于京师也。’二注皆以‘京师’释‘上京’。又如:《诗纪》卷一八嵇康《答二郭诗》之一‘天下悠悠者,下京趋上京’。《艺文类聚》卷二九张华《祖道赵王应诏诗》:‘发轫上京,出自天邑。’《文馆词林》卷一五六挚虞《赠李叔龙以尚书郎迁建平太守诗》之一:‘拊翼歧蜀,翻飞上京。明试以功,聿骏有声。三载考绩,剖符建平。’《陈书·废帝纪》:‘张安国蕞尔凶狡,穷为小盗,仍遣使人蒋裕钩出上京,即置行台,分选凶党。’以上诸例,都可证明自汉代至南朝,‘上京’一词的语意都没有改变,都是指京师或首都。”(邓安生:《陶渊明〈还旧居诗〉及其事迹新探》,《渤海学刊》1995年第4期,第42—47页)案:邓氏所论甚确!尚可增补一例:曹植《与杨德祖书》“足下高视于上京”,李善注:“(杨)修,太尉之子,故曰上京。”吕延济注:“足下谓修也,其文最高,故云高视,上京谓帝都也。”(梁萧统编、唐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2012年出版,第789页)。既然陶渊明自述曾经在“上京”亦即东晋都城建康居住(“畴昔家上京”,其中“家”一作“居”,二者意同),那么其寓居建康又在何时呢?据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及《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可知,陶渊明在“庚子”及“乙巳”或自建康归,或出使建康,时间跨度恰好六年,与《还旧居》之“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③宋本《陶渊明集》“六载去还归”之“六”下注“一作十”。(宋本《陶渊明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出版,第53页)从整部陶集来看,仅《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可以说明渊明曾有赴都及还都之经历,两者相隔仅为六年,故宋本《陶渊明集》“六载去还归”之“六”下注“一作十”无疑是错误的。若合符契。而在现存最早的陶集版本宋本《陶渊明集》中《还旧居》恰好排在《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之后,这恐怕并非偶然。在宋本《陶渊明集》卷三中,自《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至《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其间,诗题除《还旧居》一首外,皆按干支纪年先后排列,倘若不是《还旧居》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关系密切,恐怕不会出现这种情形。综上可说,陶渊明在庚子岁五月从都城建康归来之前,应该是“家上京”的,这一点还可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之“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得到证明:既然渊明彼时称浔阳的家为“旧居”,则其必然在都城建康另有新居、他居、别居。再由《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之“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1]73,其二之“久游恋所生”[1]74来看,陶在寓居上京时并未携带家人,这就可以确定渊明彼时必然是仕宦于都城建康。事实上,既然《还旧居》记述的是渊明因出使建康而徘徊“旧居”的所见、所感,而此“旧居”又是渊明曾经仕宦建康时的寓所,则“旧居”当然不可能有渊明家人。另外,《还旧居》中有“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句,袁行霈先生谓:“‘衰’者,据《礼记》为五十岁。‘常恐不及衰’,意谓恐怕活不到五十岁。”①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出版,第152页。另,同书同页,袁先生谓《还旧居》云“诗中未言及家人,亦未言及自家状况,只言‘邑屋时非’,‘邻老罕遗’,盖非为省亲也”。所论甚是!依据本文对《还旧居》诗写作背景之考索,即认为《还旧居》作于乙巳岁三月渊明以建威参军奉使入都时,则彼时渊明41岁,距离五十之年尚遥,正可谓“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职是之故,可以说,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还旧居》,以及四言《答庞参军》之间正好组成一条稳固的证据链,证明陶曾仕宦于东晋都城建康②对于陶渊明的游宦建康,前人之所以长期失考,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是前人认为《还旧居》“畴昔家上京”之“上京”系江西南康附近之地名,如元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注“上京”曰:“《南康志》:‘近城五里,地名上京,亦有渊明故居。’”清陶澍《靖节先生集》注“上京”曰:“《名胜志》:‘南康城西七里,有玉京山,亦名上京,有渊明故居。其诗曰“畴昔家上京”,即此。’”(上述资料转引自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出版,第152页)清盛元等纂修《南康府志》卷三“古迹”星子县下亦云:“栗里,在黄龙山北麓虎爪崖下。晋陶潜故居”,“渊明故居,在城西五里玉京山,亦名上京。陶诗‘畴昔家上京’即此。当湖之滨,一峰最秀。东西云山烟水,数百里浩渺萦带,皆列几席前。”(清盛元等纂修,查勇云、陈林森点校:《南康府志》,江西高校出版社2016年出版,第46—47页)但是,南康“郡志创于宋,至明凡三修”(《南康府志》凡例),且“南康府作为古代行政区划的州府一级,始于太平兴国七年(982),最初称南康军,其名来自宋太宗赵匡义之言:‘南方之俗,其在康哉。’”(胡迎建《南康府志》序)由此可说,引《南康志》以笺注陶诗中的“上京”是不准确的,《南康志》中以“上京”为渊明故居,很可能是出于附会。至于陶澍所引《名胜志》,殆为明曹学佺所撰《舆地名胜志》,其成书更在《南康志》后,以其为据,更不可靠。第二是前人认为《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是渊明任职江陵时期使都而还时所作,而这一点是完全没有根据,得不到证实的。此二首诗中并无片言只语言及“使都还”之意,更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说明彼时渊明仕宦于江陵。第三是前人或已认定《还旧居》中的“上京”必指都城建康,但是并未对其作出合理解释。如宋王质《栗里谱》、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均认为《还旧居》中的“上京”就是建康,但是他们又都认为《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是陶渊明任刘裕镇军参军时所作,而《还旧居》中的“畴昔家上京”则是渊明彼时要从浔阳移家上京,也就是说,他们都认为《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是陶渊明为移家建康而返回浔阳。(参见宋王质等撰、许逸民校辑:《陶渊明年谱》,中华书局2006年出版,第2页、第13页)邓安生亦认为《还旧居》中的“上京”就是建康,但是邓氏的论述颇为舛乱,他既说“他(案:指陶渊明)寄居京师的时间,应当在隆安二年出仕桓玄的僚佐之前”,又认为由《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的诗题可知,“此前他(案:指陶渊明)确曾寓居京师,直至这年五月才离开京师。”(见邓安生:《陶渊明〈还旧居诗〉及其事迹新探》,《沧州师范专科学校学报》1995年第4期,第42—47页)邓氏既认为隆安二年之前陶渊明曾居京师,又说庚子五月陶才离开京师,这说明邓氏无法将陶渊明寓居京师的事迹与陶之仕履妥切梳理对接,遂自相矛盾。又因为邓文只是就《还旧居》而论,并未延及陶渊明仕履全程,故其说未能受到重视。正是由于以上三个原因,遂造成陶渊明游宦建康之重要生平事迹长期失考,未能纳入研究者的视野。。
如果认为渊明《还旧居》中的“上京”就是东晋都城建康,则该诗中的“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二句颇为难解,因为“阡陌”指田间小路,而都城建康既是城市,自然不可能有“不移旧”之田间“阡陌”。这可能也是历来人们误解《还旧居》之“上京”并非建康之一因。细绎渊明《还旧居》诗可以发现,“阡陌不移旧”句实际是作为“邑屋或时非”之衬托出现的,目的是形成一种对比:以此为下面的“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张本。质言之,《还旧居》中的“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是用自然之不变来反衬人世之变。职是之故,则“阡陌不移旧”中的“阡陌”就不可死看成是建康城中的“阡陌”,而可视作建康城郊、城外的田间“阡陌”,而渊明在入建康城之前必然会看到城外的田间风光。
渊明《还旧居》诗的另一费解之处在于,时间仅仅过去“六载”,何以建康城竟会发生偌大变化,以至于“邑屋或时非”“邻老罕复遗”?邓安生先生谓:“自隆安四年庚子至义熙元年乙巳,建康城先后经历了桓玄东下篡晋与刘裕起兵讨玄,桓玄兵败溃逃这两次战争的浩劫,其破坏程度,如建筑物被摧毁、人口的死亡都是可想而知的。《还旧居》诗说:‘今日始复来,恻怆多所悲。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诗中描写的屋毁人亡的凄惨景象,今昔变化之剧,以及作者所抒发的悲凉感慨,只有放到元兴三年三月劫余后的建康这样的环境中,破坏才好得到解释。若是柴桑的农村,虽经桓玄、卢循之乱,恐怕也不致如此凄惨(因遭受战争最严重的应是城市,而不是农村)。”[9]邓先生在确认《还旧居》中的“上京”即建康的基础上,将陶诗中描写的剧变情景放到隆安四年至义熙元年的历史大背景下进行考察,并认为《还旧居》中描写的凄惨景象、今昔剧变之况唯有放到元兴三年三月重创后建康的环境下才能得到解释。邓先生此一思路无疑是深具启发性的,但是他并未找出造成《还旧居》中描写的凄惨景象、今昔剧变的具体、切实的历史事件。检《资治通鉴》可知,隆安四年至义熙元年间,桓玄东下篡晋、刘裕起兵讨玄,以及孙恩、卢循等海盗对东南地区的侵扰,都没有祸及建康城。真正造成建康人口锐减的是桓玄的豪奢以及饥馑的凶年,《资治通鉴》安帝元兴元年(402)夏四月条载:“自隆安以来,中外之人厌于祸乱。及玄初至,黜奸佞,擢隽贤,京师欣然,冀得少安。既而玄豪奢纵逸,政令无常,朋党互起,陵侮朝廷,裁损乘舆供奉之具,帝几不免饥寒,由是众心失望。三吴大饥,户口减半,会稽减什三、四,临海、永嘉殆尽,富室皆衣罗纨,怀金玉,闭门相守饿死。”[7]3542东晋时期的“三吴”是指吴郡、吴兴、丹阳①此从余晓栋说。参见余晓栋:《东晋南朝“三吴”概念的界定及其演变》,《史学月刊》2012年第11期,第114—117页。,都城建康隶属丹阳郡②《晋书》卷十五《地理下》“丹杨郡”下有“建邺”,小字注云:“本秣陵,孙氏改为建业。武帝平吴,以为秣陵。太康三年,分秣陵北为建邺,改‘业’为‘邺’。”(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第460页)其中“丹杨”即丹阳,“建邺”“建业”“建康”皆为南京古称。,故引文中的“三吴大饥,户口减半”即是说吴郡、吴兴、丹阳三郡因饥馑而导致人口丧亡至半,既然建康隶属“三吴”中的丹阳郡,则建康人口亦当因饥馑而多有丧亡,而这应该是陶诗《还旧居》中所描写的“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之惨象的历史背景、具体原因。
综合以上所考可知,陶渊明在庚子年五月从都城返乡浔阳,绝不是出使京城后返回浔阳。质言之,渊明在“上京”的“旧居”及其相关诗作中所涉年份的吻合,说明陶令在庚子年五月“从都还”(注意不是“使都还”)之前,曾一度任职于东晋都城建康,所谓“从都还”,是指辞掉京城的官职,返回浔阳故乡。
论者或将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与渊明出仕桓玄相联系,从而导致混淆渊明第三次、第四次仕履。实则将渊明此二诗与出仕桓玄及为其使都相牵合,殊乏根据。两首诗中都没有涉及出使都城之内容,更没有涉及到桓玄。
陶诗《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云:“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鼓棹路崎曲,指景限西隅。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途。凯风负我心,戢枻守穷湖。高莽眇无界,夏木独森疏。谁言客舟远,近瞻百里余。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1]73诗中并无一言及于“使都”之意,而从“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来看,既以归路中的目的地为“旧居”,则渊明必另有“新居”,抑或他居、别居,而这“新居”、别居、他居,即应为渊明《还旧居》诗中所述之“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之“上京”旧居。正因为渊明在建康为官是有居所的,故其“从都还”时,归途上才以浔阳的居所为“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写出陶渊明对母亲和兄弟的挚情,他急切地想要见到他们。“鼓棹”四句,前两句极写崎途奋棹之险,日斜崦嵫之迫,意在表明自己对亲友的渴盼之情;后二句自问自答,崎曲的江上奋棹扬波、寸阴必争,难道不畏艰险吗?然而归人但希尽快赶路以见到亲友,全然置惊涛险途乃至生命安危于不顾。“凯风”四句,前二句陡然一折,尽管自己不畏艰险奋棹疾驰,但“凯风”辜负了我急于见到亲友的心衷,使我被迫敛桨于荒僻的湖滨;后二句写岸边景物,既是脉承“戢枻守穷湖”,亦切定题目中的“五月”,针线细密,自然贴切。最后四句再次表达急迫心情。全诗一波三折,潜气内转,写尽急迫面亲的心情。
《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云:“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1]74此诗抒发“戢枻守穷湖”时的感受。前六句感叹阻于疾风巨浪,“行役”艰难,诗中“行役”泛指行旅、出行,如南朝梁柳恽《捣衣诗》“行役滞风波,游人淹不归”[10]及唐李白《估客行》“海客乘天风,将船远行役”[11]之比,而并不是说渊明彼时有公务在身。后六句明确表达归隐田园之意。其中“久游”二字颇堪留意,这两个字说明陶渊明离家游宦在外已久,由此也再次证明,渊明的“从都还”绝不是任职江陵时因公事“使都”而“还”。质言之,“久游恋所生”句,不仅可以说明陶此番绝非是因公务出使入都而还,而且能够说明陶在都城仕宦的时间当不甚短,至少应比任“州祭酒”及“彭泽令”的“少日”要长。“静念”二句明确表示归隐之意;“当年”二句进一步强调归隐的志念。“良可辞”“复何疑”,玩味这些诗语,不难看出,陶渊明确实质性自然、难以适俗,其归隐,是顺从本心。
由以上考述可说,陶渊明在“向立年”29岁“自解”“州祭酒”之后,庚子年五月“从都还”之前,曾一度仕宦于东晋都城建康,而且为时颇久。陶渊明此次仕宦的结束时间当在庚子年五月,至于他此次游宦始于何时则难以确考。
四、隆安五年(401)在江陵出仕荆州刺史桓玄,同年冬丁母忧返浔阳
陶渊明第四次出仕,所任何职,亦难确考。但是我们能考知其游宦的地点及大致时间。陶诗中有一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全诗如下:
闲居三十载,遂与尘事冥。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平。怀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1]74-75
诗题中的“辛丑”,为晋安帝隆安五年,这一年渊明37岁。诗题中“赴假还江陵”之“赴假”,学界认识不一①相关论述可参见袁行霈:《陶渊明研究》,中华书局2009年出版,第68—69页。,然而这个词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从“还江陵”一词来看,渊明此行无疑是返回荆州治所江陵。再结合全诗来看。此诗开首四句写林园之乐。中间十句写自己中宵孤征的所感所见。从“如何舍此去,遥遥至南荆”来看,渊明此行,无疑是“舍”“林园”而赴“南荆”,这就说明,渊明此番是从家乡浔阳出发到“南荆”去的。从“投冠旋旧墟”句来看,作者当时既有“冠”,则必处宦途无疑。
由以上所述可知,陶渊明在辛丑(401)七月当从宦于荆州之江陵。而从诗题“赴假还江陵”来看,作者此番绝非初赴江陵游宦,他是由“赴假”而“还江陵”,就是说,他早在此前已经从宦于江陵了。那么,陶渊明出仕江陵大约在什么时候呢?陶集中的《游斜川并序》为我们提供了线索。
辛酉(丑)正月五日,天气澄和,风物闲美。与二三邻曲,同游斜川。临长流,望曾城,鲂鲤跃鳞于将夕,水鸥乘和以翻飞。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若夫曾城,傍无依接,独秀中皋,遥想灵山,有爱嘉名。欣对不足,率(共)尔赋诗。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纪乡里,以记其时日。
开岁倏五十(日),吾生行归休。念之动中怀,及辰为兹游。气和天惟澄,班坐依远流。弱湍驰文鲂,闲谷矫鸣鸥。迥泽散游目,缅然睇曾丘。虽微九重秀,顾瞻无匹俦。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未知从今去,当复(得)如此不?中觞纵遥情,忘彼千载忧。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1]44-45
诗序中的“辛酉”异文当误,因为在渊明的一生中,其所经历的“辛酉”只有宋武帝刘裕永初二年辛酉(421),而彼时陶已归园田居16年,也就当然不可能再说“吾生行归休”(今生从此就要不再出仕)了①“吾生行归休”之“行归休”,逯钦立先生注云:“行归休,行,将。归休,归而休息。行归休,谓从此就要不再出仕。”(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第45页)此说甚确!结合《归去来兮辞》中“感吾生之行休”来看,陶诗陶文中的“行归休”“行休”只能是行将结束仕宦之意。“归休”可作“归而休息”“辞官致仕”“归隐不仕”解,如韦应物《夜对流萤作》“府中徒冉冉,明发好归休”、司空曙《送吉校书东归》“少年芸阁吏,罢直暂归休”、齐己《寄吴都沈员外彬》“归休兴若何,朱绂尽还他”。关于“吾生行归休”的详细阐释,请参拙作《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辨正》(《学术交流》2019年第1期,第148—161页)。对“吾生行归休”语意的确切认识,也直接影响到对该诗“未知从今去,当复(得)如此不”的准确解读。。
从“未知从今去,当复(得)如此不”两句来看,彼时陶渊明显然面临着重大人生抉择。因为,倘若渊明此时闲居在家,则约集二三邻曲同游斜川,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何会说到“未知从今去,当复(得)如此不”呢?孤立地看,“未知从今去”,既可理解为“不知道从今以往”,又可理解为“不知道从今一别”,但是联系“当复(得)如此不”来看,则只能理解为“不知道从今一别”。更何况,《游斜川》之开首即以“吾生行归休”来表达行将结束宦途的志愿,则“未知从今去”之“去”必为“告别”之意无疑。由此可知,在辛丑年正月五日写作《游斜川》诗及序时,陶渊明身在宦途且即将远行。“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正表达了不忍离乡远游又即将从宦异方的复杂心情。
由以上论述可知,陶渊明在辛丑年正月五日之后,曾有远游之举。前文已考,渊明于庚子年五月已辞建康职而归田,辛丑年七月渊明自浔阳“还江陵”,则这次远行当是赴江陵从宦。再据《游斜川》中的“吾生行归休”,可知渊明在辛丑年正月五日之前即已出仕江陵。
渊明游宦江陵为时多久呢?
据渊明《祭程氏妹文》“昔在江陵,重罹天罚。兄弟索居,乖隔楚越。伊我与尔,百哀是切。黯黯高云,萧萧冬月”[1]191可知,渊明从宦江陵时远离亲人,其间曾在某年冬月遭受丧母之痛②陶渊明《祭从弟敬远文》“相及龆齿,并罹偏咎”,袁行霈先生笺注:“意谓相继至于龆齿之年,均丧己父也”“偏咎:偏孤之咎也。《文选》潘岳《寡妇赋》:‘少伶俜而偏孤兮。’李善注:‘偏孤,谓丧父也。’”(《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出版,第379页)据此,则渊明《祭程氏妹文》之“重罹天罚”必指丧母无疑。。这个记载为我们考察渊明游宦江陵的期限提供了线索。
《礼记·三年问篇》载:“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12]渊明在40岁(404年)的夏天已命驾再仕,依《礼记》及《祭程氏妹文》推断,渊明丧母当在辛丑年冬月。渊明居家守制的时间可确定为隆安五年辛丑冬月至元兴三年甲辰(404)夏天之前。陶集中有《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首,此处的“癸卯岁”为元兴二年(403),彼时渊明正当居家守制。结合上文对《游斜川并序》的考证,可知渊明仕宦江陵的时间即为隆安五年正月五日之前至同年冬月。这里尚有两点需要补述:
第一,由浔阳而游宦江陵,虽道路遐远,却是彼时的一条出仕途径。陶诗中的“庞参军”原是渊明邻曲,后来出仕,即任荆州刺史的卫军参军,渊明五言《答庞参军并序》及四言《答庞参军并序》中表述甚明。四言诗“送尔于路,衔觞无欣。依依旧楚,邈邈西云”[1]23正是追述庞将赴江陵任参军。这个例证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陶渊明为何要到遥远的江陵去任职。
第二,陶渊明游宦江陵期间,荆州刺史乃是桓玄。桓玄于隆安三年(399)十二月击败并诛杀荆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杨佺期。次年正月,桓玄“表求领荆、江二州。诏以玄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以桓修为江州刺史。玄上疏固争江州,于是进督八州及扬、豫八郡,复领江州刺史”[4]2589。此前的隆安二年秋七月,桓玄、殷仲堪、杨佺期以及庾楷,虽一度从兖州刺史王恭举兵反,但是在同年九月王恭战败被斩之后,殷仲堪等退处浔阳结盟,推桓玄为盟主,并在朝廷复仲堪本职后乃各还镇。桓、殷等“举兵反”的叛乱活动告一段落,他们至少在表面上与东晋朝廷达成和解。
在陶渊明投效桓玄的隆安五年①依据上文所考,陶渊明出仕桓玄当在辛丑正月五日之前,而庚子五月渊明始自都城建康弃职而归,故渊明始仕桓玄即当在庚子五月之后,辛丑正月五日之前,具体时间难以确考。但庚子五月之后、辛丑正月五日之前,《资治通鉴》《晋书·桓玄传》皆未载录桓玄事迹,故本文不作讨论。,桓玄虽有窥伺朝廷之心,却并无叛乱的实际行动。《资治通鉴》记曰:“桓玄厉兵训卒,常伺朝廷之隙,闻孙恩逼京师,建牙聚众,上疏请讨之。元显大惧。会恩退,元显以诏书止之,玄乃解严。”[7]3525《晋书·桓玄传》所记与此大致相同。[4]2589同年十二月,“桓玄表其兄伟为江州刺史,镇夏口;司马刁畅为辅国将军、督八郡军事,镇襄阳;遣其将皇甫敷、冯该戍湓口。移沮、漳蛮二千户于江南,立武宁郡;更招集流民,立绥安郡。诏征广州刺史刁逵、豫章太守郭昶之,玄皆留不遣”[7]3531。由以上所考可知,桓玄虽为东晋篡乱之臣,但是在陶渊明投效桓玄的隆安五年,桓玄实际并无任何叛乱举动。如此,在理解陶仕于桓玄这一问题时,我们也就不需再寻找其他方面的理由了。
五、约元兴三年(404)夏至次年三月在荆州,出任建威参军
陶渊明第五次出仕是任建威参军,始仕时间约为元兴三年夏。
上文提及,陶渊明丁母忧而服阕的时间最迟在元兴三年夏,这一论断的根据便是渊明的《荣木》诗。《荣木》诗序云:“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1]15由此可知,此诗作于某年夏天②陶诗《荣木》序有云“日月推迁,已复九夏”,袁行霈先生释“九夏”云:“九夏:夏季之九十天。《太平御览》卷二二引梁元帝《纂要》:‘夏曰朱明,亦曰长嬴、朱夏、三夏、九夏。’萧统《锦带书十二月启·林钟六月》:‘三伏渐终,九夏将谢。’”(《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17年出版,第11页)据此,则“九夏”犹言夏、夏天、夏季。。再据诗中“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1]16诸句可知,陶渊明在其40岁那年的夏天又曾有一次远行仕宦,“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足见渊明彼时渴慕的心绪。
以往研究者或昧于《宋书·陶潜传》“复为镇军、建威参军”之记载以及《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之李善注,认为陶渊明在出任建威参军之前曾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刘裕任镇军将军之时限与渊明《荣木》诗所述40岁出仕在时间上虽然相合,但如前文考述,陶渊明不可能曾任刘裕的镇军参军。故陶渊明40岁的这次仕宦,不需考虑是否曾任镇军参军,《宋书》“复为镇军、建威参军”的记载也并不说明渊明曾连续担任“镇军、建威参军”③笔者认为,《宋书·陶潜传》中所载渊明生平信息大多可信,唯作者对渊明平生事迹之先后似不甚了然,故传中对陶令生平信息的排列缀合多有舛误。作为曾被朝廷数次征辟的隐士,陶渊明的生平资料,其所在州府当有记录,但未必详细,《宋书·陶潜传》当是在州府记录的基础上,吸收陶诗中相关内容撰作而成。。
渊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为我们考察其40岁的那次出仕提供了至为宝贵的信息。诗云: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微雨洗高林,清风飇矫云翮。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壑舟,谅哉宜霜柏。[1]79
诗题明白无误地昭示了陶渊明在晋安帝义熙元年乙巳(405)三月时任“建威参军”。自元兴三年夏至义熙元年三月,在排除了他曾任刘裕的镇军参军后,这是我们所能考察到的渊明所担任的唯一职务。考《宋书·百官上》:“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东中郎将……南中郎将……西中郎将。北中郎将……凡四中郎将……建威将军,汉光武建武中,以耿弇为建威大将军……自左右前后将军以下至此四十号,唯四中郎将各一人,余皆无定员。”[3]1226-1227《晋书·职官志》于“建威将军”无载,揣其原因,当是《宋书》成书时间远早于《晋书》,《宋书》既已将“建威将军”称号的创立推溯至汉光武刘秀及其大将耿弇,则《晋书》自不必重复记载。由《宋书·百官上》对“建威将军”的记载,可知“建威将军”这一称号并无定员,也就是说,在晋宋之时,可以同时有两人乃至多人号称“建威将军”①《宋书》卷八十四《邓琬传》在同一篇檄文中即涉及同一阵营的三位“建威将军”,他们同时准备出征:“建威将军领中直兵沈怀宝,长戟万刃,羽骑千群,径出南州,直造朱雀。……建威将军张洌、龙骧将军何休明,提育、获之徒,劲悍之卒,邪趋金陵,北指阊阖。……建威将军领中直兵晋熙太守阎湛之,皆扫境胜兵,荐诚请效。”(《宋书》,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第2132—2133页)。
渊明是为哪位建威将军做参军呢?对此,学界尚存异说。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云:“是年(元兴三年)怀肃以建威将军为江州刺史,先生实参建威军事,从讨逆党于江陵。”[13]16清吴瞻泰《陶诗汇注》卷三则云:“考《宋书·怀肃传》,其年为辅国将军,无建威之说。唯《晋书·刘敬宣传》云刘敬宣与诸葛长民破桓歆于芍陂,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寻阳。《宋书·刘敬宣传》所载亦同,实安帝元兴三年甲辰,则公为敬宣建威参军,未可知也,年谱失考。”②吴瞻泰辑:《陶诗汇注》,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程崟刻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其后两说一度并存,莫衷一是。陶渊明是为刘怀肃还是刘敬宣做“建威参军”呢?
陶渊明不可能做刘敬宣的“建威参军”。
考《宋书》卷四十七《刘敬宣传》,晋安帝元兴三年“桓歆率氐贼杨秋寇历阳,敬宣与建威将军诸葛长民大破之,歆单骑走渡淮,斩杨秋于练固而还。迁建威将军、江州刺史。”[3]1411《资治通鉴》系刘裕“以刘敬宣为江州刺史”于元兴三年夏四月。[7]3570由此可知,元兴三年四月刘敬宣始任建威将军。又据《宋书·刘敬宣传》:“安帝反正,(刘敬宣)自表解职。于是散彻,赐给宅宇,月给钱三十万。高祖数引与游宴,恩款周洽……寻除冠军将军,宣城内史、襄城太守。”[3]1412可知安帝反正之后,敬宣自表解职,不再号“建威将军”。据《宋书》卷一《武帝上》“义熙元年正月,……天子反正”[3]11及《晋书》卷十《安帝纪》“义熙元年春正月,帝在江陵……辛卯(九日)③“(九日)”,为笔者据陈垣《二十史朔闰表》(古籍出版社1956年出版)推算、添加,下同。……乘舆反正”[4]257可知,刘敬宣自表解职的最早时间为义熙元年正月九日,此亦其不再号“建威将军”之最早时间。《资治通鉴》将刘敬宣自表解职及召为宣城内史诸事一并系于义熙元年三月庚子(十九日)后,同年四月之前,显然是认为在此期间刘敬宣已除冠军将军、宣城内史。
综上可知,刘敬宣始号“建威将军”的时间是元兴三年四月,其自表解职、免去“建威将军”最早在义熙元年正月九日,同年三月十九之后、四月之前,刘敬宣已除冠军将军、宣城内史。退一步说,即使我们不认为刘敬宣除授冠军将军、宣城内史必在义熙元年四月之前,那么在义熙元年四月之前,刘敬宣也一定到了建康。这是依据《宋书·刘敬宣传》,在刘敬宣自表解职之后,除授冠军将军、宣城内史之前,尚有“于是散彻,赐给宅宇,月给钱三十万。高祖(刘裕)数引与游宴,恩款周洽,所赐钱帛车马及器服玩好,莫与比焉”[3]1412之经历。也就是说,在刘敬宣自表解职之后,曾经一度在建康被赐宅赏钱,并与坐镇建康的刘裕游宴。而据《宋书·武帝上》所载“(义熙元年三月)是月,(刘裕)旋镇丹徒”[3]13及《晋书·安帝纪》中“(义熙元年)夏四月,刘裕旋镇京口”[4]258,可知《宋书·刘敬宣传》“高祖数引与游宴”诸事必然发生在义熙元年四月之前,亦即义熙元年四月之前刘敬宣必已抵达建康。
那么,渊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是否有可能如陶澍《靖节先生为镇军、建威参军辨》所云“陶渊明使都当是奉贺复位,或并为刘敬宣上表解职”[14]呢?易言之,陶渊明是否有可能为刘敬宣做建威参军呢?并不可能。理由是:第一,晋安帝于义熙元年正月九日反正于江陵,同年三月十三日方抵建康①司马光编著、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09年出版,第3581页。又,《晋书·安帝纪》未明确记载安帝抵达建康的日期,但有义熙元年三月“乙未(十四日),百官诣阙请罪”(《晋书》,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第258页)之记载。,而上引《宋书·刘敬宣传》谓“安帝反正,自表解职”,倘若刘敬宣“自表解职”的时间在晋安帝抵达建康之前,则自然不需再派人入京“上表解职”,也不会再有人任他的建威参军。而实际上,刘敬宣“自表解职”的时间最有可能在晋安帝反正之初。据《宋书·刘敬宣传》,刘敬宣被任命为江州刺史时即执意推辞,但不见许,在平定桓玄之乱的过程中,刘敬宣坐镇江州筹集军粮、搜召舟船,为前方将士提供充足物资保障,故“西征诸军虽失利退据,因之每即复振”[3]1412。而夙与刘敬宣不合的刘毅则在敬宣任江州刺史后大肆谮毁,以致“敬宣愈不自安。安帝反正,自表解职”[3]1412,推原刘敬宣自表解职的原因,除了刘毅的谮毁使其“愈不自安”,当还由于义熙元年正月“乙未(十三日),诏大处分悉委冠军将军刘毅”[7]3579,也就是说,在晋安帝反正的第四天便将“大处分”权给予刘毅,这应该是刘敬宣“自表解职”的直接原因。刘敬宣之入建康,当是为了寻求刘裕的政治庇护。第二,倘若刘敬宣并不是在晋安帝反正之初便“自表解职”,而是安帝抵达建康后才上表辞职,那么,既然安帝于义熙元年三月十三日抵达建康,渊明若是奉贺复位并为江州刺史刘敬宣上表解职,则其抵达建康之时间一定在义熙元年三月十三日之后。而从江州浔阳至建康,例取长江水道而行,渊明乙巳岁三月作为建威参军出使建康亦不例外②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的诗题可以判断渊明此行必取长江水路,这是因为,钱溪就在长江之上。据《宋书》卷五十《张兴世传》:“兴世谓攸之等曰:‘上流唯有钱溪可据,地既险要,江又甚狭,……江有洄洑,船下必来泊,岸有横浦,可以藏船舸,二三为宜。’乃夜渡湖口,至鹊头,因复回下疑之。其夜四更,值风,仍举颿直前。……径据钱溪,营立城柴。”(《宋书》,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第1454页)由此可知,钱溪在鹊头上游。检《中国历史地图集·四》知“鹊头”在铜陵市北,而铜陵市南的一段长江江面极狭,且有弯折,与张兴世所描述之“地既险要,江有甚狭”之钱溪相符,可知钱溪就是指铜陵市南的一段长江。(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四》,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27—28页)由此可知,陶渊明乙巳岁三月作为建威参军奉使建康必然是取长江水路。渊明之所以在“经钱溪”时兴怀为诗,当即因为钱溪一段“江有洄洑,船下必来泊”,易言之,渊明当是在泊船钱溪之际,写作了《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诗。。据《晋书·安帝纪》:“(元兴二年403)十二月壬辰(三日),玄篡位,以帝为平固王。辛亥(二十二日),帝蒙尘于浔阳。”[4]256如以桓玄篡位之日为晋安帝迁离建康之时,则晋安帝由建康至浔阳历时二十日;又据《晋书·安帝纪》:“(元兴三年404,三月)己未(二日),玄众溃而逃。……辛未(十四日),桓玄逼帝西上。”[4]256可知桓玄由建康逃至浔阳历时十三日,那么,假设陶渊明抵达建康的时间与晋安帝一样,也是义熙元年三月十三日,则渊明在建康完成使命后,从建康溯江返回浔阳至少需要十三日,而刘敬宣在得到渊明通知后自浔阳东下建康亦至少需十三日,则其抵达建康之日必然已经到了义熙元年四月。倘若再考虑到渊明舟行之速度难比桓玄奔窜时舟行之速度,且刘敬宣在乙巳岁三月庚子之后、四月之前,尚有一段时日与刘裕盘桓游宴于建康,那么陶渊明写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时就决不可能是为刘敬宣使都奉贺并为其上表解职。由此可知,陶渊明并不是为刘敬宣做“建威参军”。
陶渊明有可能做刘怀肃的“建威参军”。
刘怀肃任建威将军见于《晋书·安帝纪》《晋书·桓玄传》以及《资治通鉴》。《晋书·安帝纪》云:“(义熙元年)三月,桓振复袭江陵,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奔于襄阳。建威将军刘怀肃讨振,斩之。帝至自江陵。乙未(十四日),百官诣阙请罪。”[4]258《晋书·桓玄传》载:“玄故将刘统、冯稚等聚党四百人,袭破寻阳城,(刘)毅遣建威将军刘怀肃讨平之。”[4]2600《资治通鉴》系此事于元兴三年五月。《资治通鉴》载:“(晋安帝义熙元年)三月,桓振自郧城袭江陵,荆州刺史司马休之战败,奔襄阳,振自称荆州刺史。建威将军刘怀肃自云杜引兵驰赴,与振战于沙桥,刘毅遣广武将军唐兴助之,临阵斩振,复取江陵。”[7]3581据此可说,尽管刘怀肃号“建威将军”的始末时间难以考定,但是可以确定刘在元兴三年五月至义熙元年三月是号“建威将军”。
《宋书》卷四十七《刘怀肃传》于怀肃号“建威将军”无载,而于怀肃斩杀桓振后云:“(刘)道归加怀肃督江夏九郡,权镇夏口。除通直郎,仍为辅国将军、淮南历阳二郡太守。”[4]1404此处的“仍为辅国将军”之“仍”,当是“累”的意思,“仍为”犹言“累迁”。据《宋书·刘怀肃传》,怀肃之前除高平太守,此番除“淮南历阳二郡太守”,实有迁升性质。而以“仍为”冠诸“辅国将军”之前,则亦说明刘怀肃在号“辅国将军”之前当另有封号。
据《宋书·刘怀肃传》,终刘怀肃一生,并未任过“江州刺史”,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元兴三年”条下云:“是年怀肃以建威将军为江州刺史。”[13]16不知何据。而吴谱中系于元兴三年之谱文,实当系于义熙元年下,因吴谱漏书“义熙元年”,致令元兴三年、义熙元年事皆缀于元兴三年条下,记述错乱。
既然刘怀肃在元兴三年五月至义熙元年三月号“建威将军”,则陶渊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就可能是做刘怀肃的“建威参军”。易言之,陶渊明在元兴三年夏服阕之后或已仕于刘怀肃,任其建威参军,随其平乱,转徙四方。再由《宋书·刘怀肃传》“家世贫窭,而躬耕好学”[3]1403之记载来看,刘怀肃与陶渊明之生平经历、兴趣爱好亦有契合。而陶渊明之所以在“乙巳岁三月”为刘怀肃使都,当是为怀肃奉贺晋安帝复位①据《晋书·安帝纪》,义熙元年“二月丁巳(五日),留台备乘舆法驾,迎帝于江陵”“(三月)乙未(十四日),百官诣阙请罪”,晋安帝自江陵东返建康之事,转战于荆州的刘怀肃一定得以闻知,故渊明为刘怀肃使都奉贺之出发日期当在义熙元年二月五日之后。再从时间、里程的角度来看,据《晋书·安帝纪》元兴二年“十二月壬辰,玄篡位,以帝为平固王。辛亥,帝蒙尘于浔阳”、《晋书·安帝纪》元兴三年三月“己未(二日),玄众溃而逃。……辛未(十四日),桓玄逼帝西上。……(四月)庚寅(三日),帝至江陵”,可知桓玄自建康至浔阳历时十三日,自浔阳至江陵历时十九日,也就是说,自建康至江陵需要三十二日,考虑到桓玄是战败奔窜,故这应该是彼时自建康到江陵所需最短之时间。若陶渊明此行始于江陵,初发于二月中旬,那么他抵达浔阳时已是三月初,至钱溪时当已三月中旬。又,从时间、里程的角度来看,陶渊明此行不可能是因为刘怀肃斩杀桓振,重新夺回江陵重镇。(《晋书》,中华书局2010年出版,第256—258页)据《宋书·刘怀肃传》义熙元年三月“桓振复袭江陵,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出奔,怀肃自云杜驰赴,日夜兼行,七日而至”(《宋书》,中华书局2008年出版,第1403页),也就是说,刘怀肃战败桓振,重新夺取江陵最早在义熙元年三月七日。那么,即使陶渊明在义熙元年三月七日自江陵衔命赶赴建康,则其至浔阳已是三月二十六日,而钱溪在铜陵市南,位居建康、浔阳之中点而偏近建康(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四》,中国地图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27—28页;并本文本节注释中对钱溪之考证),浔阳至建康需十三日,浔阳至钱溪至少需七日,据此推断,则陶渊明抵达钱溪时已非乙巳年三月。更何况,刘怀肃战败桓振、夺回江陵未必即在三月七日,亦即陶渊明衔命赴都之始发日期未必能早至乙巳年三月七日,那么,陶渊明就更不可能在乙巳年三月抵达钱溪。职是之故,渊明此次奉使赴都,不可能是因为刘怀肃斩杀桓振、夺回江陵。。刘怀肃“督江夏九郡,权镇夏口”后,陶渊明当辞官归里重新开始其躬耕生活。
另外,陶渊明第六次仕宦,即出任彭泽令,其时间在《归去来兮辞序》中交代详明:“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1]159而与其相关的诗作则有著名的《归园田居》五首,其事甚明,兹不赘述。①陶诗《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中的“一去三十年”,其意并非陶渊明仕宦历程长达“三十年”。详参拙作:《陶渊明享年六十三岁辨正》,《学术交流》2019年第1期,第148—161页。
六、结语
总结本文考述如下。
陶渊明始仕于弱冠20岁,担任会稽内史、镇军将军王蕴的参军,同年因王蕴卒殁而归隐浔阳。
陶渊明第二次仕宦于二十八九岁时,任江州祭酒,少日自解归,已“向立年”即29岁。陶渊明第三次出仕始于何时难以确考,但据《宋书·陶潜传》之“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躬耕自资,遂抱羸疾”可知,陶第二次致仕后,曾有一段隐居躬耕的岁月。
陶渊明第三次去职的时间为隆安四年庚子五月,渊明时年36岁,此次出仕的地点是建康。
陶渊明第四次出仕当始自隆安五年辛丑正月五日之前,终于隆安五年岁暮,地点是江陵。其间,陶曾于隆安五年七月赴假归浔阳省亲,旋即返回江陵。彼时江州刺史是桓玄。
陶渊明第五次仕宦是任建威将军刘怀肃之参军,约始于元兴三年夏,义熙元年乙巳三月曾奉命使都,寻即辞官。
陶渊明第六次仕宦是任彭泽令,致仕于义熙元年十一月,自言“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则本次始仕即当在同年之八月。为清眉目,列表1如下:
表1 陶渊明六次仕宦历程
综上所述,本文的最后结论是,陶渊明自弱龄20岁始,至41岁止,前后仕宦六次,仕宦历程绵延21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