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奢摩他室曲丛》本之《暖香楼》刻年正误考
2020-02-25杨胜强
杨胜强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暖香楼》为吴梅先生自著,创作于1906年,1907年发表于《小说林》第一期,1910年与吴伟业的《临春阁》《通天台》一起收录在《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下同)本中刊行。因该本文末刊有“临顿路南艺林斋刊”等字,故而《暖香楼》的刻名有“《奢摩他室曲丛》本”或“苏州临顿路南艺林斋刊本”。二者指称相同,是文取前称之。然而笔者发现,此本刻年在后世流传中出现了一个较大抵牾,即《奢摩他室曲丛》本之《暖香楼》的刻年存“1906年刊刻”和“1910年刊刻”二说,其分别应为“作品创作年”与“版本刊刻年”,后世论著在注明《暖香楼》的刻年上,二者互为混淆的现象十分普遍。
一、刻年正误说现象举例
就笔者目力所及,较早著录《暖香楼》刻本情况的是徐调孚先生载于1939年《文学集林》第一辑之《吴梅著述考略》及其1942年《戏曲月辑》第一卷第三期之《霜厓先生著述考略(增补稿)》,二文所录大致相同:
《暖香楼》(杂剧),宣统二年《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本。本剧计南曲一出,据《板桥杂记》所载姜如须与李十娘事,而成此剧。作于光绪三十二年,为《湘真阁》之初稿。《霜厓三剧自序》有“《湘真》则润色少作”之句,“少作”即指此也。曾载光绪三十三年《小说林》第一期。[1]109-110,[2]70
《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宣统二年木刻本。目凡四,吴梅村之《临春阁》《通天台》与先生自著之《暖香楼》《风洞山》是也。惟于(案:1942年本“于”作“是”)《风洞山》下注有“别刊行”三字,故今所传只三种耳。王伯祥兄(案:1942年本“兄”作“君”)告我,先生大父所焚者,实为此丛书内之《风洞山》木板,与钱(案:1942年本有“卢”字)说异,不知孰是(案:1942年本无“不知孰是”四字)。[1]113,[2]75
徐调孚先生所记甚为明了,而《风洞山》问题非本文讨论范畴,于此不辨。重要的是,《奢摩他室曲丛》本(以下简称“《奢摩他》本”)之《暖香楼》的刻年问题,学界著录多有混淆。当代学者王卫民先生为研究吴梅戏曲的名家之一,用力极深。王先生于1983年编《吴梅戏曲论文集》所附录的《吴梅年谱》中载:“1910年……本年校刻《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行世。”[3]之后他的众多著作,如1995年的《吴梅评传》[4]、2002年的《吴梅评传》[5]、1998年与其他人共同编著的《吴梅》[6]、2010年《曲学大成 后世师表:吴梅评传》[7]皆载“1910年”。然而,王先生于1992年《艺术百家》刊载的论文《吴梅先生剧作考辨》云:“南杂剧《湘真阁》一折(原名《暖香楼》)。作于1906年。始发表于1907年《小说林》第一期。同年吴氏家刻《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收有此剧。”[8]其中“同年”的指向不是十分清楚。2002年王先生所编《吴梅和他的世界》载:“《暖香楼》杂剧……《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1907年木刻本。”然于同页却又载:“校刻《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1910年木刻本。”[9]关于王先生在《奢摩他》本之《暖香楼》刻年时间上存在的些许差异,如“1907年木刻本”一说,笔者存疑。但是,若从吴梅研究中《暖香楼》刻年著录演变的学术史来综合考察,刻年问题的正误混淆现象可谓常在,且未见有人考辨其正误的根由。
(一)“1906年刊刻”说
就笔者所知,《暖香楼》“1906年刊刻”说盖始自20世纪80年代初,即1981年梁淑安、姚柯夫的论文《中国近代传奇杂剧简目(下)》所载“作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奢摩他室曲丛》本,光绪三十二年(1906)刊”[10]。此后,如1991年马良春、李福田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11],1996年梁淑安、姚柯夫《中国近代传奇杂剧经眼录》[12],1997年齐森华等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13],1998年《上海昆剧志》[14],1999年么书仪等主编《戏曲通典》[15]530,2003年田根胜博士论文《近代戏剧的传承与开拓》[16],2004年邓绍基主编《中国古代戏曲文学辞典》[17],2005年左鹏军《晚清民国传奇杂剧索考》[18],2006年王同舟分册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晚清卷》[19]及同年秦华生、刘文峰主编《清代戏曲发展史》[20],2008年程华平《明清传奇编年史稿》[21]及同年梁淑安《南社戏剧志》[22],2009年左鹏军《晚清民国传奇杂剧史稿》[23],2001年及2011年左鹏军《近代传奇杂剧研究》[24-25],2011年左鹏军《晚清民国传奇杂剧文献与史实研究》[26],2016年常法宽、常大鹏编《近人传奇杂剧初编:5·序》[27]等皆持是说,其中,2016年为误说续至最近之时。
(二)“1910年刊刻”说
“1910年刊刻”说要盛于“1906年刊刻”说。徐调孚先生及王卫民先生所载前已写明,兹不赘。限于笔者所见,“1910年刊刻”说仍有1964年郑云波、魏云卿编《中国近代作家传记暨著述要目(初编)》①郑云波、魏云卿编:《中国近代作家传记暨著述要目(初编)》,徐州师范学院,1964年。,1990年邓乔彬《吴梅研究》[28],1992年马以君《南社研究:第3辑》[29]及台湾蔡孟珍《近代曲学二家研究:吴梅、王季烈》[30],1994年汪玢玲主编《中华古文献大辞典·文学卷》[31],1996年刘梦溪主编、陈平原等编校《中国现代学术经典:鲁迅吴宓吴梅 陈师曾卷》[32],1997年钱仲联等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33],1998年《苏州戏曲志》[34],1999年么书仪等主编《戏曲通典》[15]540,2000年任继愈主编《中国藏书楼:3》[35]及吴书荫论文《论二十世纪戏曲文献的整理和研究》[36],2005年胡庆龄的博士论文《吴梅戏剧美学思想研究》[37]及张耘田、陈巍主编《苏州民国艺文志(上)》[38],2006年张石川论文《从民国前后古代戏曲文本的印行看戏曲观念之变迁》[39],2008年骆剑婷的硕士论文《论吴梅的戏曲创作与传播》[40]及解玉封编《吴梅词曲论著集》[41],2009年台湾谢依均的硕士论文《吴梅研究(1884~1939)——兼论近代戏曲学术的兴起》[42]及李云《中国私家藏书·清前朝及近现代(下)》[43],2010年郭英德编《吴梅词曲论著四种》[44],2012年苗怀明《吴梅评传》[45]、肖伊绯《孤云独去闲:民国闲人那些事》[46]及彭知辉论文《传艺绝学 独步古今——曲学大师吴梅的治曲之路》[47],等等。
由上不难知《暖香楼》刻年正误说的混淆情况相当普遍,可问题是,无论正说或误说皆不见一方给予一方否定或旁证案语,也未见有人探究错误的根由,这就不得不令人深思。故对此厘清辨正极为必要。
二、“1910年刊刻”说为是辨正
“1906年刊刻”说的文献出处应是《暖香楼》中《暖香楼乐府题辞》所载“岁丙午”①“岁丙午”三字出处,《小说林》1907年第1期本及1910年《奢摩他》本等皆载:“岁丙午乡居,杜门不出,杂取各家笔记读之。高君梓仲命作新乐府。”1927年《湘真阁》石印本、《戏剧月刊》1928年第1卷第4期本、《光华期刊》1929年第4期本、1933年《霜厓三剧》本、《世界晨报》1936年6月26日第4版本等皆载:“此吾丙午岁乡居时作。”(案:《暖香楼》于1927年“润色少作”后易名为《湘真阁》,故此序如是言。)三字,其为“作品创作年”无疑。“1910年刊刻”说则出自沈修《临春阁题辞》所载“庚戌花朝”及《通天台》文末吴梅自作《梅村乐府二种跋》所载“宣统庚戌”。同书之中若同时出现“丙午”与“庚戌”两种时间年限,凡有常识者断然不会认为此本刊刻于“丙午”年,可事实上其刻年问题却存在诸多误认。究其缘由,笔者以为这与《奢摩他》本的特殊体例及误说者缺乏整体考察有着重大关联。
《奢摩他》本扉页所刊“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梅村乐府二种,暖香楼;长洲吴氏灵鳷校刊”等字,说明刻者已明确告知世人此本收录三种作品。苏州大学图书馆藏有题名为“《奢摩他室曲丛》”的善本,其版式信息记为“存一册”。②吴梅辑:《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下册),苏州大学图书馆藏本。详考此册,收录有《通天台》《暖香楼》二种。201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奢摩他室曲丛·陆》于附录翻刻的《奢摩他》本中,《通天台》《暖香楼》这一部分与苏州大学藏本一致。[48]上海戏曲藏家王伟立先生藏有一套《奢摩他室曲丛》本,此本与国图翻刻本在正文内容上完全相同,不同的是,王本的上册多了“通天台”“临春阁”,下册多了“梅村乐府”“暖香楼”等写有篆体大字的四页。③吴梅辑:《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两册),上海戏曲藏家王伟立先生藏本(影印本)。王伟立先生所藏《奢摩他》本为一函两册,结合苏州大学藏本所记“存一册”,可知《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本的体例为:一函两册。其中上册收录《临春阁》,下册收录《通天台》《暖香楼》。再有,2012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奢摩他室曲丛·陆》于附录翻刻的《奢摩他》本乃是以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善本为底本,且该善本亦为两册(案:国家图书馆对其的载体形态记为“2册”)。可惜的是,翻刻本将二册合印,模糊了《奢摩他》本的原本体例。因此《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三种)本为“一函两册”,这一点没有任何疑义。明白此本体例,对于《暖香楼》刻年问题的辨正至关重要。
《奢摩他》本上册收录吴伟业《临春阁》,此与吴梅研究似乎并无多少关系;下册收录吴伟业《通天台》和吴梅《暖香楼》,其中与吴梅研究相关的似乎亦多为《暖香楼》。于是,这个体例使《奢摩他》本在后世流传过程中形成了一个不易察觉却极为重要的现象:《奢摩他》本之《暖香楼》往往从合刻本中被独立出来研究,致使误说者以部分考察整体。加之《奢摩他》本之一函两册的善本难以亲见,因此误说者大抵只见《暖香楼乐府题词》之“岁丙午”(1906)这个“作品创作年”,难察上册《临春阁题辞》所载“庚戌花朝”及下册《通天台》文末、《暖香楼》前《梅村乐府二种跋》所载“宣统庚戌”(1910)①2009年台北艺术大学谢依均的硕士论文《吴梅研究(1884~1939)——兼论近代戏曲学术的兴起》第196页写道:“吴梅,《通天台跋》,《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临顿路南艺林斋,1910。”此为整体考察之一例。这个“版本刊刻年”,以致不知而误,误而不觉,正正误误相因不明。
三、结语
最后,我们回到《奢摩他》本之《暖香楼》“1906年刊刻”说这个问题上重新考量。因《奢摩他》本流传不广,该本刻年误为“1906年”的原因亦并非只是体例失察等那么简单,总的来说有:第一,不见《奢摩他》本,只以《小说林》载《暖香楼乐府题词》“岁丙午”为断,故只见“作品创作年”;第二,不见《奢摩他》本,结合《暖香楼》与《湘真阁》的关系,并根据流传最广的《霜厓三剧》中《湘真阁自序》之“岁丙午”而误判,故只见“作品创作年”;第三,沿因错误的著录,以讹传讹,亦不少矣;第四,幸见《奢摩他》本者,然只就吴梅而见《暖香楼》之《暖香楼乐府题词》,忽视《临春阁题辞》及《梅村乐府二种跋》中“庚戌”二字,缺乏整体考察,故终亦只见“作品创作年”。其中,笔者认为“以部分考察整体而致误”为最主要原因。另外须说明的是,《暖香楼》仍存单刻本行世,笔者所见有二本: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②吴梅:《暖香楼杂剧》,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国家图书馆郑振铎藏本③吴梅:《暖香楼杂剧》,国家图书馆郑振铎藏本。。通过单刻本与合刻本比较,二者大致相同,但它们在文字与版式上却存在些许差异,由此可知单刻本并非从合刻本中单独辑出行世,即毋是杜泽逊先生《文献学概要》所称“节采某书,更易新名”[49]之例:单刻本既非节采合刻本,又非新名。再者1907年《小说林》本与单刻本、合刻本在内容上差异巨大,单刻本的刻年时间值得商榷④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近人传奇杂剧初编:5》为《霜厓三剧》作的简介中写道:“……《暖香楼》……又有单行本及《奢摩他室曲丛》本,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刊。”又《苏州民国艺文志(上)》第239页写道:“《暖香楼杂剧》一卷,长洲吴氏灵鳷1910年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馆存。”二者所指应是国家图书馆郑振铎藏本的《暖香楼》单刻本,然该本刻年时间于此存疑。。况且是文前述以笔者所见而举“误作1906年”的例子均指“《奢摩他室曲丛》之《暖香楼》”,而非单刻本。因单刻本鲜有人知,其版本问题非是文讨论对象,为另一所辨问题。概言之,《奢摩他室曲丛》本之《暖香楼》的刻年时间为“1910年”,而非作品创作之时的“19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