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文本创作:文字镜像中的孙犁
2020-02-25刘佳慧
刘佳慧
(天津工艺美术职业学院 图书馆,天津 300250)
20世纪70年代,法国学者热奈特(Gerald Genette)在《广义文本导读》一文中首先提出副文本概念,并在《隐迹稿本》《副文本:阐释的门槛》等文章和专著中不断发展完善这一理论。顾名思义,副文本是指存在于正文本之外的边缘性、外延性和衍生类文本。要弄清副文本概念,就要先设定正文本范畴。如果我们把一部书稿或文章的正文结构定义为正文本的话,那么包括作者名、各类标题、插页、护封在内的边缘性文本都属于副文本。以此为边缘线向外延伸,前言、后记、附记、自序、其他序言、题词、题记、注释等经常围绕正文本出现的文坛惯用体例均可归属于副文本领域。同样,作家围绕作品所接受的访谈、进行的对话、演讲以及作为私人性质交流的信函、日记等衍生文本都属于副文本范畴。
孙犁自己编文集的时候,对“散文集”的界定,遵循的还是“纯散文”的划分方式,将文艺理论和杂著编于其”散文集“之外,把《书衣文录》《芸斋书简》等许多“大散文”领域之内、“纯散文”领域之外的文体单独分立成集,类似于杂著。这些“杂著”都属于副文本类型,其中隐含了大量与正文本相关的信息。
从文体类型方面考察,孙犁创作文体的芜杂决定了其副文本类型的多样化。首先,生性低调的孙犁对政治极度敏感、始终规避,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他常在文本中欲说还休,留下大量的结构和涵义空白,许多意味深长、具有双关性质的画外音、剧外情需要依靠副文本来诠释。其次,孙犁对阅读自己作品的准读者群存有较高层次、较广范围的预设期待视野,副文本可以辅助不同区域、不同层次的读者群更加完整地理解其作品。由此可见,研究孙犁的副文本创作不是要拘泥于他的一部分文本,而是要从美学、语言学、心理学、符号学等综合文化角度,多声部阐释副文本中所记录的作家的创作心态和生活状态,以更为宽广的文学格局为背景研究讨论孙犁,进入其复杂幽微的文本世界和心灵世界。
一、历史独白:《书衣文录》研究
《书衣文录》的创作时间从1956年持续到20世纪90年代,不仅横跨孙犁的“二十年”停笔期,还几乎延续到作家最后的封笔时间,是孙犁后半生写作的重要成果和自叙自录,饱含着对小家和大国的未来思考,书写历史和当下。他在记录书的购买和阅读经历、自己与书的渊源关系的同时,书写自己的心境遭逢、情感身世。从创作体裁上看,《书衣文录》是日记与读书笔记的结合体,篇幅很短,常常以片段文字呈现,若算作散文略显牵强。最初因以手写的形式书写在书皮上,从而具有副文本特征,成为全新的副文本类型,是孙犁开辟的另一类公共言说空间,对孙犁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疾病有着文学治疗作用。
无论从写作时间、出版时间还是从写作内容、文史价值上来看,孙犁的《书衣文录》都可分为两个部分。1956-1976年间,创作于“二十年”文坛空白期期间的《书衣文录》为第一期创作,这一部分内容曾收入1982年出版的《孙犁文集》的《耕堂书衣文录》。1977-1991年间,创作于文革后的《书衣文录》为第二期创作。这前后两期的创作不仅都收入《书衣文录》单行本,而且都收入《孙犁全集》与《〈孙犁文集〉补订版》。学界关于孙犁《书衣文录》的研究并不算透彻,还常常将《书衣文录》前后两期的写作时间混为一谈,这就不利于更加深入地研究《书衣文录》和挖掘《书衣文录》作为“潜在写作”的史料价值。
除去1956年的唯一一篇《书衣文录》外,孙犁第一期的《书衣文录》均创作于文革期间,属于“抽屉文学”,有着非常珍贵的文史价值。写于1965年、1966年的三则,回顾了《书衣文录》的创作由来,也写了乱世时与发妻的深厚感情。创作于1972年、1973年的《书衣文录》只有少数几则,内容上也不大敢放开,只说些表面的装书心得和隐晦的内心感受。1974年、1975年两年,孙犁创作了大量《书衣文录》,用非常隐晦、曲折的语言表达了其文革经历之痛和情殇之痛。正因为《书衣文录》的写作,让孙犁不仅没有生疏了笔墨,还及时记录了其文革期间的心理变化和对政治、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并从体裁、语言、笔法等多个角度精心锤炼文风,促使他在创作上完成了一个质的飞跃,为晚年孙犁文风的转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记录了他“大隐隐于书”的生活。在《书衣文录》的创作过程中,孙犁的知识结构和文风都逐渐发生了变化,因此《书衣文录》的创作还为人们展现出孙犁“师古”的一个细品和慢嚼的沉积过程。
孙犁文革期间的《书衣文录》的主要书写内容包括以下四大部分:
一是以书喻人。通过写书在特殊环境中的失散、损毁,隐喻了在文革中人的身心饱受的戕害和人性的扭曲和缺失,进而引申到以“物”喻人的书写模式。作家在《书衣文录》中与书对话,看似说书,其实说人,读后感式的寓言写作因为春秋笔法的使用而具有了侧面记录历史的功用,书与人的遭遇跃然纸上,书和生命达到“相看两不厌”的境界。如1972年《书衣文录》之《六十种曲》写道:“又一九七二年十一月记:书之为物,古人喻为云烟,而概其危厄为:水火兵虫。然纸帛之寿,实视人之生命为无极矣,幸而得存,可至千载,亦非必藏之金匮石室也。佳书必得永传,虽经水火,亦能不胫而走,劣书必定短命,以其虽多印而无人爱惜之也。”[1]39认为好书可得以流传,坏书不能经世,暗示人生和文学的命运亦如此。1974年《书衣文录》之《战争与和平》写道:“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于衷,甚可哀也。”[1]43寥寥数语,道尽了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发出肺腑感叹,又表达了对个人身世的无助和感伤以及文革期间文学荒芜、发展无门的无可奈何。借以总结出书和人的命运都具有偶然性,遇到伯乐、知音,自身的价值便能展现;遇人不淑,便会遭致厄运,暗示人治环境中的随机和多变。批评一些部门对捐赠的图书管理不当,发出哪里是“震损图书”的感叹,暗示明明是人祸;讽刺随意删改图书的妄人,也有借古讽今之意。
继1962年创作《黄鹂》后,孙犁多次在《书衣文录》中通过飞鸟的命运来映射人的命运。如1975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望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引,中二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外界有弹弓。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1]115,用“鸟以声亡”隐喻人的树大招风。
利用《书衣文录》讽刺文革的黑暗,如在《风云初记》的书衣上写下文革的荒谬,指出批判者不看内容:“大会发言时,宣布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1]43《曲海总目提要》讽刺人性之恶:“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1]64在《朱文公文集》中发出前路渺茫的哀叹:“呜呼,荆棘满路。犬吠狼嚎,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1]77很多“书衣文”的书写表面上是回忆被包之书的得来经历,实际上是回忆自己半生的经历。他在爱护备至的《中国小说史略》上写道:“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7]38因为有感于幸存的书皆为用纸包过的书,在《鲁迅书简》上提到:“因此得悟,处事为人,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1]38描写被包装过的珍贵书籍才能保存下来,并由此总结出一个道理,书和人一样,会伪装的才能得以存留。《六十种曲》用书的命运暗示人的命运,用书的离散比喻人的离散,用书的循环比喻人的循环。孙犁在《书衣文录》中多次写梦,在1975年4月《西域之佛教》中写道:“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之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1]59,表明对重新工作和平反的渴望。醒来之后,因为对现实的深刻认识,眼泪立刻干了,是南柯一梦式的寓言写法。
二是记述当时对自己影响深刻的事件。后来,这些事件成为作家小说中的素材。孙犁在1974年《六十种曲》中写道:“前日王林遣人送玻璃脆一小盆,放置廊中向阳处,甚新鲜。”[1]39这一情节被他写入《芸斋小说》中。1975年《郑堂读书记》中写道:“今日所闻,周沱昨日逝世,才女而薄命者也。行政科为半间房在佟楼新闻里打人,致一青年名三马者当场服毒而死。”[1]67短短50个字,记录了两件事情。一是才女在文革中的不幸命运;一是反动派逼外号“三马”的青年搬家,三马服毒药自杀反抗而死的事情。在《书衣文录》中仅有一句话记录,后来被作者写成《芸斋小说》中的小说《三马》。作家在《戚序石头记》中写道:“余幼年初见金玉缘于屠户刘四家,此人后以吸毒落魄死。”[1]71这段故事后来被他写进《童年漫忆》,并做了不小的改动。《书衣文录》除了留存小说的创作素材外,还记录了孙犁的日常生活和言行活动,如屋顶漏雨、家人之间产生隔膜的时候,他都用包书进行排遣。孙犁还于其中断断续续记录了自己偶得的诗句,晚年也都将其补全发表。
三是抒发自己的情殇之痛。1970年孙犁的发妻王氏因病去世,孙犁非常悲痛,于1971年10月娶了续弦夫人,但因感情不和和时局不稳,于1975年左右分开。这段感情给孙犁的心灵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孙犁在1974年、1975两年的《书衣文录》中多次记述这段苦闷。他在1975年2月22日《龚自珍全集(上)》自述“昨夜梦中惊呼,彻夜不安”,这段不幸福的婚姻让他噩梦连连、痛苦不堪。1975年在《陈老莲水浒叶子》中,通过书写对原配惭德,表示其对再婚之悔恨。1975年《茶余客话》中的“昨晚新纠纷起,余甚惑”[1]110,暗示自己因与续弦争吵而迷茫不解。《七修类稿》写得更为干脆:“近日情状,颇似一篇聊斋故事。”作家文革之后陆续写成《续弦》《幻觉》《还乡》三篇《芸斋小说》来记叙这一事件,几乎都采用了“聊斋”笔法。尤其是《幻觉》,完全是一篇现代版的《聊斋故事》。
四是抒发对时局的看法。孙犁在《书衣文录》中多次直接表达对社会环境的看法。1976年周总理去世后,孙犁在《湘军记》《司马温公尺牍》等多篇《书衣文录》中悼念周总理。1976年,他在《画禅室随笔》中则罕有地表达了对未来政治走向的看法和猜测:“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感。邓尚能自持,然恐不能久居政府矣”,对国事命运的关心跃然纸上。
从创作心理上来看,《书衣文录》是孙犁政治焦虑与审美间的置换问题,是“郁结”和“寄寓”问题,是通过阅读进行移情后的真实内心记录。从语言形式上来说,《书衣文录》对于孙犁来说是一次率性的思想狂欢。他之前的创作语言一直被视为清新流利的白话文典范,而在《书衣文录》中却使用半文半白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文言文是他长期阅读《聊斋志异》等文言创作后非常想试验的文学语言。《书衣文录》又是一种特殊的书话,与孙犁后来结集出版的《书林秋草》等较为正规的书话相比,《书衣文录》短小随意,但对书籍和作者发表的看法却新颖独到。如《儿女英雄传》的书衣,用《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作对比,认为:“曹(雪芹)与文(康),身世略同,而其作品风格,相差甚远。此非经历之分,而是思想见识之异。”[1]119他批评了《小沧浪笔谈》虽系大人物所作,但装腔作势;赞扬《三松堂自序》的气势恢弘,是成功的自传体回忆录式文字。
孙犁于文革之后延续了《书衣文录》的写作。重返文坛后,作家的一部分篇目仍以文革为书写对象,对文革进行深刻而细致的反思,如《五种遗规》等。除此之外,作家还从评价历史人物、思念朋友、评价当今文坛的文事等方面表达自己独特的思考,如《文选》等则。一些辛酸往事、寂寞难堪,又不愿和家人朋友提及的遭遇处境,作家也都写入《书衣文录》,如《唐小本释氏碑廿种》等则。最为难得的是,作家在《书衣文录》中直接评价国家的大政方针,体现着他对国事的密切关注。由此可见,孙犁文革之后创作的《书衣文录》仍是以副文本形式出现的思想随笔,承载的却是关心国家前景、针砭社会现实的功能。
滕云发现,铅印的书衣文与公之于世的书衣文影印件是有差别、有改动的,因此呼吁有关部门、单位和孙犁家属能延请专家,对包括书衣文原件在内的孙犁文化遗产加以董理,并将成果刊布,以利于读者、研究者的正确识读。[2]296《书衣文录》产生的历史背景正是政治动荡的敏感期,孙犁徘徊在说与不说之间,最终拒绝了集体抒情,而留下了独特和真诚的声音。《书衣文录》的全面面世有助于将空白岁月的孙犁补充完整。
二、心灵密码:孙犁书信研究
根据热奈特的理论,在副文本领域,信函和日记一样是最为重要的私人门槛。孙犁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书信保留得较为完整。从数量上看,约占到其整体著作的1/5;从质量上看,这些书信不仅拥有极高的史料价值,还是极为精美的文学艺术品,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内涵;从内容上看,书信中蕴藏着其人生经历中的离合与起伏、内心感受中的喜悦与酸楚、与挚友畅谈文学规律时的率真与酣畅、发现文坛新秀后的欣慰与振奋。他或与友人娓娓谈心,或对后辈谆谆教诲,却又不摆丝毫架子,谦虚而诚恳。书信成为孙犁创作文本之外的文本叙述。作家因为各种原因删去的文字,有时会在给友人的信中摘录。文中的留白往往在书信中作一下小小的诠释,互为补充,相得益彰,如孙犁给冉淮舟的信中附有《忆邵子南》的补文,是全面理解作家创作的重要史料。
孙犁喜欢和友人谈论自己作品间所具有的亲缘关系,其书信又成为阐释其隐藏于文本之后的时代信息和情感历程的典型副文本,让人们得以直视他内心最真实的纠结、挣扎和坚持。如果说作品是台前一出戏的话,信件就是孙犁创作的缤纷后台。从孙犁书信副文本提供的改动信息和一些文章暂不发表、束之高阁的现象,可以看出孙犁徘徊于主流意识形态内外的犹疑。这种未成形的表面“修改”,本身便构成了一种象征——为了通过严苛的政治杠杆的审核,孙犁不得不对一个文本反复忖度:时而对故事情节进行删改,时而又补充;几度修改,又几度不改;在恰当的时机中选择恰当的版本。发表与不发表、修改与不修改的纠结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作家在主流思潮和个人情感的夹缝中苦苦地挣扎和思考,而老友康濯成为孙犁交流的最佳人选之一。
孙犁喜欢把自己的作品尤其是小说寄给康濯等朋友看,主要是请他们帮助他进行政治上的检验,避免触雷,这类信函成为全面研究孙犁作品的有效密码。孙犁把康濯视为最适合谈论自己作品的师友,是他最为信任的能为其作品在政治和艺术上把关的人,康濯确实也回馈给他不少中肯意见。孙犁曾在大量信件中就《婚姻》《风云初记》等作品的写作问题向康濯征求意见,并将创作这些文字时的真切的心理感受告知好友。这些信件成为孙犁与康濯世纪友谊的真实见证。孙犁不注重自己作品和信件的保存,康濯都替他悉心存留。
以《婚姻》的创作过程为例,这篇短短的小说背后是孙犁与康濯就其创作和修改过程进行不断探讨的复杂过程,由此可以看出孙犁创作中潜在的“多声调”。自1950年新婚姻法颁布后,孙犁也在1950年7月14日《天津日报》的副刊——《文艺周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农村婚姻问题的报告》,原名《甜瓜》。凭借着对政治所具有的极强敏感性,孙犁潜意识里已经感觉到这篇作品可能会给他带来麻烦。从1950年6月23日给康濯的信开始,孙犁连续在几封信中提到《甜瓜》,请康濯帮助他修改,同时表示这篇东西并不出色。《甜瓜》更名为《一篇关于农村婚姻问题的报告》发表后,受到《文艺周刊》投稿中坚萧来的批评,孙犁把自己的检讨文章——《对〈一篇关于农村婚姻问题的报告〉的检讨》[3]和萧来的信件一起发表在1950年7月28日《文艺周刊》上,并在文中转引了康濯、田间等人给他提出的意见。
《风云初记》在红色经典频出的创作时代应运而生,遭遇却颇为尴尬。其写作和发表过程非常曲折,直到1962年才以完整面貌面世。孙犁非常看重《风云初记》,《风云初记》的创作情况是他谈得较多的一部。在给康濯和王林的信中,他都详细地谈了自己的写作感受。从孙犁给康濯的信中可以看出《风云初记》艰难的书写过程,从王林给孙犁的九封信中[4]83,我们也可读取许多当时的历史信息,尤其是关于《风云初记》的创作细节。
孙犁虽拒绝帮派之谊,但笃信文字之交。与其进行过书信往来和作品指导的青年作家除了20世纪50年代的工人作家群、刘绍棠等运河作家外,几乎涵盖了当代文学思潮各个代表阶段的领军作家,如刘心武、林斤澜、宗璞、李準、冉怀舟、贾平凹、铁凝、阿城、莫言、贾大山、谌容等。序言和后记类副文本在孙犁作品中承担着文艺理论创作谈的功能,他通过为柳溪、张志民、吴泰昌、曼晴、金梅、鲍昌等作家、记者和文学评论家写序,向文坛和大众介绍优秀作品;通过撰写评论,提点青年作家。仅以《读小说札记》一文为例,对莫言的《民间音乐》、李杭育的《沙灶遗风》、关鸿的《哦,神奇的指挥棒》、汪曾祺的《故里三陈》、张贤亮的《绿化树》、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进行赏析,选读的作家后来几乎各个都成了大家,选读的作品后来几乎部部都成经典,其眼光之独到、精准,令人叹止。
孙犁从不就书论书,在序跋后记中既与读者交流文艺理论,又书写内心思考独白。除此之外,孙犁还常以后记的形式展现自己喜欢的古今中外的优秀典籍,阐释自己文章失而复得或延迟发表的来龙去脉,介绍自己在正文本中不愿提及的朋友圈和一些生平家事,表达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和感悟。晚期出版的《耕堂劫后十种》,每辑都有序跋后记,细致讲述了自己心灵的细微变化和写作飞跃。《耕堂题跋》可看作《书衣文录》的补充,发表对作家和书籍的看法。在孙犁给方纪、韩映山等人写的序和小引中,还可翻译出大量与其相关的副文本密码。如在《〈方纪散文集〉序》中讲述了和方纪交往过程中的三段经历,在与方纪惺惺相惜又不断争吵的友谊中回忆自己逝去的宝贵青春和永不磨灭的革命激情,认为自己和方纪的作品会获得后人实事求是的评价,所表达的信息早已超出了一篇序言的含量。在给韩映山写的《韩映山〈紫苇集〉小引》中,说明自己因为阅读杜牧给李贺写的序言,有了一些心得,愿意尝试给韩映山写序。通过批评“文革”期间文艺界的瞒骗和趋炎附势,赞美了韩映山的诚实和正直,并给作家的历史使命和应尽义务作了界定,暗含对自己的要求,是一篇言简而意深的佳作,早已超出单纯的序言的范畴。
值得一提的是,文革后的孙犁出于对文学创作的综合考量,集中对各类副文本发表意见:《文学期刊的封面》一文强调文学形式的素朴,反对美艳;《文章题目》一文批评文章题目的千篇一律;《书信》一文详细讲述作家自己书信中的人生;《序的教训》通过对“序”这种副文本类型作用功能的描写,讲述隐藏于副文本中的人情世故。作为正文创作的余音和潜台词,孙犁的副文本是解读其创作症候群的有力切入点,是阐释其坎坷人生经历的折射镜,同时也是诊断历史时代的听诊器。
作为诗学和叙事学研究专家,热奈特提出副文本概念绝不是单纯地提出一个文体学的概念,更主要的是填补了叙事学的空白。副文本的提出,打破了正文本的绝对权威性。正文本与副文本相比,往往具有虚构特征,副文本恰恰是正文本最直接的阐释者,是折射作家真实创作心理的凸透镜。作家创作副文本,可以更好地阐释正文本,让读者最大限度地接近作家本意。同样地,读者解读副文本,可以更加全面系统地认识作品,增加阅读的乐趣。
由此可见,运用副文本理论对一位作家的创作进行分析阐释,对于扩大作家作品的外部研究和拓深作家的文化心理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目前国内学术界运用副文本理论来对某一作家作品进行文学批评研究的个案还十分少见,多集中在翻译领域和鲁迅、巴金等少数几个作家身上,副文本理论并没有得到广泛运用。但是,由于副文本概念在打破公共经验、凸显主体经验、呈现作家主体独特性等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理论优势,所以运用副文本理论来研究孙犁这样一位内向型作家更具特殊意义。随着孙犁研究的不断发展,其生平和创作的外延研究的必要性和重要意义日益凸显,关于孙犁边缘文本的阐释还拥有广袤的潜在空间,对其副文本创作进行发掘研究有助于人们解读更多的孙犁“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