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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中山与北方文化圈关系补论

2020-02-25陈光鑫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华夷文化圈燕国

陈光鑫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历史所,北京 100101)

20世纪80年代,李学勤先生把东周列国分成7个文化圈:“在中原北面,包括赵国北部、中山国、燕国及更北的方国部族,构成北方文化圈。”[1]11李先生根据文献和考古学文化的特征,在地理上把东周列国分成7个组成部分,显然兼顾了文献、考古学和地理位置三方面的考量。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从考古学看,中山属于北方与中原的过渡地带,根据地理位置,李先生把中山、赵北放在北方文化圈中,尚可以理解。

后来陈平先生提出燕文化圈的概念,并分成两个亚文化圈:一是燕文化亚圈,属中原华夏系;另一个是中山、赵北(即代戎)文化圈,属北方草原戎狄系。并特别强调,燕文化包括中山和赵北两地。[2]3显然,陈先生更侧重从考古学文化的角度来继续推进李先生的观点,陈先生的上述观点包含以下几个要点:(1)东周的北方文化圈就是燕文化圈,包括中山、赵北。[2]3(2)东周的燕文化圈属于中原华夏系。(3)东周的中山、赵北属于戎狄系。本文着重从这几方面谈一些看法,请方家指正。

一、燕文化圈是北方文化圈的组成部分

上文提到,陈平先生认为七大文化圈中的“北方文化圈,实际上就是燕文化”[2]3。

“北方文化圈”,李学勤先生的表述是“在中原北面,包括赵国北部、中山国、燕国以及更北的方国部族,构成北方文化圈”,其特征是“北方原为游牧生涯的少数民族所居,受中原文化浸润而逐渐华夏化”[1]11。北方文化圈的主体是正在华夏化的少数民族族群。

根据李先生的表述,北方文化圈中,燕国与赵北、中山是并列的,从国别上看是很容易理解的。东周时期,三家分晋,赵国成为一个独立的邦国,中山也作为一个独立的“千乘之国”,燕国更是自西周以来的独立邦国,都见于史籍和考古资料。

以国来作为区分标准,陈平先生也是提倡的,他指出:“西周燕文化更多强调的是国文化的因素……春秋以降,燕以大国的身份活跃于历史舞台,并对燕文化的发展施以重要影响,这更加巩固了国文化因素在燕文化中的主导地位。东周时期,燕文化打破国界,形成了以本国为中心、包括多国的文化圈。其中包括中山、赵北。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没有后来雄踞一方的燕国的存在,就不可能有燕文化的存在。总之,燕文化首先强调的,仍然是国文化的因素。”[2]2所以,陈先生也是接受以国别界定燕文化的。

但是,陈平先生又认为,“燕文化圈”的范围大于燕国的范围,甚至等于“北方文化圈”的范围,这就与上述表述相矛盾,既然已经承认国作为区分标准,但又否定以国来划分“燕文化”的范围。不仅如此,从考古学文化内涵看,把北方文化圈等同于燕文化也是不合适的。

首先,从考古学角度看,中山国与燕国有明显的差异,这是陈平先生已经指出的“北方文化圈中的燕文化与赵北、中山文化还有一定的区别”[2]3。中山国文化与燕文化有差异是一定的,但问题是不同点与共同点谁占主流?

中山国的考古学文化与中原各国更趋一致。通过中山王墓与河南辉县固围村的魏国墓比较,李学勤先生已经指出:“平山墓葬群反映出中山与华夏各国的文化已相当一致了……我们认为共同性是主要的。”[3]中山与三晋(特别是魏国)文化面貌极为一致,不仅如此,从中山国出土的铜器铭文看,中山国的文字也属于三晋文字体系,与魏的关系更加紧密,这是专家们已经指出的。①参见朱德熙、裘锡圭《平山中山王墓器铭铭文的初步研究》,载《文物》1979年1期;李学勤《平山墓葬群与中山国的文化》,载《文物》1979年第1期。这就印证了中山国文化与魏的密切关系,魏国属于中原文化系统。那么,至少战国时期,中山国文化与燕文化存在明显的差别。所以,中山国文化应该不属于燕文化圈,或是单独列在北方文化圈中,或直接与三晋文化合并。

另外,李先生的“北方文化圈”概念中,还包括更北的方国部族,也就是具有北方草原考古学特征的族群,这也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只能说受到燕文化的影响,但不能用“燕文化圈”概念来概括。

综上,我们认为,“北方文化圈”中的中山、赵北和北部的方国部族不可和“燕文化”进行合并,更不能用“燕文化圈”来代替“北方文化圈”。

二、东周燕文化圈属于北方文化圈

如上文所说,陈平先生认为,东周燕文化属于中原文化圈。

西周早期的燕文化,从琉璃河墓葬群(特别是青铜器及铭文)可知,此时的燕国文化深受西周王朝的影响,这是学界的共识。但还有几点需要注意。

首先,除周文化因素,西周早期燕文化中还包括商文化、土著文化和混合文化因素。[4]虽然周文化、商文化占据主要位置,但还不能把西周早期的燕文化纳入“中原华夏系”,只能说西周早期燕文化深受周文化影响。

第二,西周中期以后,商周因素逐渐融合,燕文化开始独立发展。韩建业先生指出:“西周中期燕文化陶簋由矮圈足商式簋向高圈足周式簋的转变,虽是周文化因素继续深入影响的结果,但关中地区典型的周式簋圈足更低,有的还腹饰绳纹,又像是在商式簋基础上发展演变的结果。”[5]126又比如昌平白浮村墓葬,主体以商遗民性质墓葬为主,同时出现北方青铜武器和工具。同时,西周早期的带有长铭文的青铜器在中期已经很少看到。尤其是西周后期到春秋时期,在西周早期的燕文化基础上继续独立发展。

第三,西周中期以后,西周王畿的文化面貌,即所谓的“中原华夏系”②学界多以西周王畿地区(今关中地区)考古学文化的特征为标准,与之关系密切的考古学文化可划分到“中原华夏系”当中。,发生了巨大变化。熟悉青铜器铭文的同仁都了解,从西周中期穆王开始,周王朝自身的礼乐文化才逐渐建立起来,从铭文上,可以看到格式更加严格的册命铭文,器物组合上的等级性更加明显等,都是所谓“中原华夏系”文化在西周中期的典型特征。需要特别注意,燕文化并没有参与到西周王朝制礼作乐当中,也就是说,燕文化还是融合着西周初期的周文化面貌继续发展。可以说,西周中期以后,“中原华夏系”与燕文化的发展已经渐行渐远了。

总之,从西周中期以后,周王朝核心地区的考古学文化,更加强化西周礼乐制度的影响,而此时的燕文化还在不断地融合周边文化而继续前进。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周中期到战国时期,燕文化的内涵已经与“中原华夏系”完全不同了。我们认为,东周燕文化应该作为北方文化圈中的一支独立文化。

三、东周中山属于中原华夏系

陈平先生认为,东周时期的中山属于“北方草原戎狄系”,不属于中原华夏系,陈先生所说的“中原华夏系”,应该是以自西周以来周王畿地区(今关中地区)及周边诸侯国考古学文化特征为标准的概念,与之关系密切的考古学文化,就可划分到“中原华夏系”当中。

从文献看,对于中山国的族属,学界一直存在争议,众说纷纭,归纳起来有两大观点:一是鲜虞说。《左传》及杜注均持此观点,另外,《史记·赵世家·索隐》云:“中山,古鲜虞国,姬姓也。”二是非鲜虞说。陈恩泽《国策地名考》、雷雪淇《竹书纪年义证》、沈钦韩《汉书疏证》均持此说。所以,根据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中山国族属到底是不是鲜虞,尚难定论。

如上文指出的,李学勤先生曾作过中山与魏的考古学文化的比较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中山和华夏各国的文化相当一致。同时,李先生指出,中山国的墓葬群“北方的特色就很淡薄了”[3]。这都说明,从考古文化的角度看,中山国的墓葬群和遗址都与中原诸国更接近。

中山一直与三晋保持密切的联系,中山一度成为魏国的属国,中山国的国君要魏来册封。最能够说明中山国文化特征的还要属文化领域,中山王墓葬出土的三篇带有长篇铭文的青铜器,为我们提供了了解战国时期中山国思想文化的素材。

首先,从现有史料看,当时的中山国上层似乎受到过系统的周王朝礼仪教化,这一点是我们以往在夷狄文化中看不到的。比如,方壶铭文出现“不敢怠荒”,见于《诗经·殷武》“不敢迨遑”;又如“夙夜匪解”,出自《诗经·烝民》“夙夜匪解”。鼎铭见于《诗经·皇矣》《礼记·乐记》之“克顺克比”。圆壶铭文又有《诗经·大明》之“其会如林”等句,这都是之前学者已经指出的。[3]这些细节至少说明,撰写铭文之人对《诗经》《礼记》都很熟悉。不仅如此,鼎铭曰:“与其溺于人,宁溺于渊。”学者指出,这是出自《大戴礼记·武王践祚》的“盥盘之铭”:“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3]说明周文化在中山国流传甚广。

第二,从思想角度看,中山国也深受西周王朝思想的影响。如中山王方壶铭文中,中山王批评燕王哙让位子之一事的时候,说到:“适遭燕君子哙,不顾大义,不旧诸侯,而臣主易位,以内绝召公之业,乏其先王之祭祀。外之则将使上勤于天子之庙,而退与诸侯齿长于会同,则上逆于天,下不顺于人也,寡人非之。”

中山王认为燕王哙不顾“大义”,不亲近周之各邦国,不遵循君臣之礼,废弃了周初分封召公时的伟业,不再祭祀周代的先公先王,让子之代替燕王朝见周天子,与诸侯会盟,这些都是悖逆于天人的行为。可见,中山王完全从西周王朝文化的角度来批评燕王,表现出他对西周礼制的熟悉,对西周王朝统治思想的了解,并运用到对燕王的批判上。能刻在铜器上,让这篇文字传播开来,也说明中山国的国君对西周王朝思想的支持态度。

从考古资料和出土文献看,至少战国时期的中山国应该属于中原文化系统的组成部分。

综合上述三个部分的讨论,“北方文化圈”中的中山、赵北、北部的方国部族与“燕文化”具有相对独立性,不可简单合并。东周时期的燕文化应该属于北方文化圈,与中原华夏系无关。战国时期的中山国文化可以归入中原文化,也可作为一支独立的文化列入北方文化圈。总之,“燕文化圈”不能包括中山国文化,更不能等同于“北方文化圈”,是一支以燕国为中心的考古学文化。

四、补论

上面我们讨论了中山、“燕文化圈”与“北方文化圈”的关系,特别讨论了燕文化与中山文化的关系,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意见的分歧呢?我们认为,华夷关系及华夷观念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

从二重证据法看,传世文献、出土文献和考古资料都要兼顾。根据考古发掘材料,李学勤先生看到了中山文化与三晋文化的一致性,但又兼顾传世文献中鲜虞与中山的关系,才作出一个折衷的判断,既把中山列入北方文化圈中,但又不把中山文化与燕文化合并。

陈平先生的讨论中,华夷观念的影响更大一些,考虑到燕国是西周王朝的分封国,在“华”“夷”的列队中,把燕国放在“华夏文化圈”中是合理的,考虑到中山与鲜虞的关系,所以把中山放在“夷狄”的队伍中,也是可以理解的。

与陈平先生的讨论相比,我们只是刻意回避了文献中的相关记载,单纯从考古资料的角度来重新讨论这一问题,才得出了与陈平先生不同的结论。

这样,我们才看到,两位学者在作出判断时,既要考虑文献中的华夷关系,又要考虑考古材料,特别是两方面出现矛盾时,以哪方面作为主要判断依据呢?这是此讨论背后更加实质的问题。

换言之,在考古学研究中,由传世文献引出的华夷观念究竟扮演什么角色?这就要从华夷观念与华夷关系本身说起。

在传统经学中,“华夷之辨”是一个重要问题,由于和历朝历代的现实政治紧密相关,以至于讨论几千年而不衰。华夷之别也确实是我国古代看待不同族群关系的一个视角,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主体民族与少数族群的区别,同时由于判别华夷的标准多以文化为主,又起到了缓和民族关系的目的。

但是,从产生的顺序看,华夷之辨当是华夷观念之后才出现的。也就是说,我们先有了华夷之分的观念,以此观念来看待不同族群的关系,才出现了所谓的“华夷关系”,具体到先秦历史,由于《公羊传》等古书出现了华夷观念,后代学者加以发挥,才出现了所谓的“华夷关系”,这就决定了华夷关系的主观性。比如从西周王朝看,中原诸国显然是华夏范围,楚国无疑属于南蛮,但是楚国以自己为中心,周边都属于戎狄,建立了楚国自己的华夷体系。从西周分封看,燕显然是华夏诸国,中山应该是夷狄,但从平山三器看,中山自认为代表中原华夏文化,燕倒是因长期与中原隔离,失去了周文化的属性。所以,以华夷观念来界定华夷关系,具有极大的主观性。

同时,判断华夷的标准,是以当时的情况,还是以历史起源来判断,也具有极大的主观性,比如燕国,从历史来判断,是属于华夏集团,但以战国当时情况来说,已经与周王室的发展大不相同了,中山从族属看,文献中认为是鲜虞的后代,无疑是夷狄政权,但从战国的情况看,中山又与中原政权无别,所以主观性是华夷关系的重要属性。

由于华夷观念和华夷关系这种天然的主观性,影响到现代历史学,甚至考古学,会使我们看问题也具有不确定性,不利于学术讨论的客观性。

唯物史观要求我们历史地看问题,也就是,尽量以当时人的视角来看历史事件。从先秦时期看,华夷观念的产生为时人观察当时的邦国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华夷关系才由此产生。在实践上,华夷关系的使用有相当的灵活性,中原诸国可以用,所谓的塞外夷狄也可以用,更因为华、夷的区分标准无法统一,时人用华夷关系来观察当时的政治局势,各国之间更加无法达成共识。所以,由先秦当时看,华夷关系的判定是混乱的,不统一的;由后世来回看先秦历史,华夷关系逐渐趋向一致,但要注意,这不是先秦时人的观念,而是后见之明。

总之,根据李学勤先生提出的“七大文化圈”概念,战国时期,燕文化应当属于北方文化圈的一部分,不能把二者等同起来。中山国属于中原文化系统。燕国、中山国与北方文化圈的关系是比较清晰而确定的,北方文化圈包括燕国文化、北方族群文化,而中山、赵北可归入中原文化圈。这个问题长期存在分歧的根源在于传统华夷之辨的作用,这个问题给笔者的启示是,华夷之辨是经学史上的经典问题,但不应该作为现代历史学、考古学观察先秦历史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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