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高粱红了
2020-02-24弋舟
弋舟
1
同机落地的葛水平说得有点儿犹豫:高粱应该还没红吧。
她有经验,她是从时间的角度来判断的,在我眼里,此刻她就是权威,就是教科书。
对于农作物的生长周期,我几近无知。我唯一的高粱知识来自于文学,没错,就是莫言那著名的《红高粱家族》。而且,“我爷爷”“我奶奶”的形象也植根于心,于是高粱在我的知识谱系里,除了穗从风动、红接霞光,还差不多有着姜文与巩俐的人形。这就是一个不事农耕的现代人贫瘠的知识结构,却也偶有摇曳的想象,依赖着自己有限的信息,生出许多儿童般的眼光,将严苛的耕作变成了清逸的幻觉。
高粱不是只产在山东吗?说完,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因为我立即想起,还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这样的名曲。你看,同样是来自于文艺的熏陶。有时候,我们对于世界的认知就是这样被建构的。
葛水平以时间为据做出的判断,大致还是靠谱的,而我以地理为据发出的质疑,却实在荒唐。我以为的高粱只能种在高密,与自觉纠偏的原来高粱也能种在松花江上一样,都是绝对的、用文艺的名义已然无从开脱的无知。
身边的石一枫哼哼着不表态,也不知道他是像我一樣的无知,还是多少有些正确的常识暗藏于胸。
我们讨论,只因为此行的名义是——泸州高粱红了。
显然,泸州老窖集团把我们叫来,必定十拿九稳:高粱在七月份也会红,高粱不止种植在高密与松花江上。
此刻我们已经踩在了泸州的土地上,于是高粱问题必须正视。对我,这也是文化采风的价值与意义,我由此一次次走出书房,走向广袤的大地,去正视山川、人民、高粱与常识。我的那种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文艺所建构起的世界观,才得以一次次地被矫正,获得真凭实据的基石。
2
高粱的确是红了。
但红得并不文艺,至少和我心中文艺的高粱红得不同。在我眼里,它似乎更接近褐色。这是物理世界与心灵世界严格的分野。我甚至想,也许眼前的这片红高粱,已经是世界上最红的高粱了吧,我心目中被电影镜头与文学语言所灌输的那种高粱之红,其实都是被夸大其词了的,而真实的高粱被真实地种在真实的大地上,最红,也只能红到褐色。
这想法被季亚娅坐实。
我比照着手里的宣传册提问:怎么没图片这么红啊?
她有些轻蔑地教导我:还是艺术家呢,不知道P图呀?
噢噢噢,是P出来的。一瞬间,我是真的有些羞愧。季亚娅不蔑视我,我也有点蔑视自己。原来,作为一个艺术家,就应当善于P红高粱,P美容颜,P大世界。世界被我们虚构,高粱被我们从褐色虚构成红色。
可世界依然从来有着它未被虚构过的样子,就像是有意降低一个色强,容忍你们恣意将褐色P成红色,乃至鼓励你们虚构,在物理的基石上,展开你们的精神生活。这是世界的宽容,宛如仁慈的父母,永远提供给你基本的事实,但也允许你在事实之上发展自己的想象。它从来就不呈现出没有余地的强度与饱满,给人留下可能和发挥的空间。
但高粱的确是红了。
“泸州高粱红了”——主题词显豁地印在巨大的展板上。我们挥镰学习收割,将割下的穗子在仓斗上摔打,看着米粒洒落成丰收的模样。于是物理的褐色理直气壮地演变为心理的红色,炽热、鲜亮。
这是被天地所允许了的人类的虚构,这属人的欢愉,连接着丰收与劳作天经地义的“红”色属性。
于是,泸州的高粱红了。
3
它红出了一个专有的名字——泸州糯红高粱。
北方高粱多为白、黄高粱,属粳高粱,而泸州高粱属糯高粱,因此泸州百姓和酿酒师傅习惯称其为糯红高粱。——这是不折不扣的知识。2010年9月13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批准对“泸州糯红高粱”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这是知识被确立的凭据。
“粳”与“糯”之间的差别,却是汉语微妙的美好与玄机。至少,在我的意识里,“糯”是要比“粳”高级一点的,这里面几乎就是中国人天然被语言塑造出的口感与情绪,在粳高粱与糯高粱之间,你选哪个?
好酒选了糯高粱。
因为:差异性高粱籽粒中淀粉含量高,特别是支链淀粉含量高,则出酒率高。蛋白质含量适中有利于酒的品质。老实说,这来自宣传册上的科普我并没有完全读明白,但我至少明白了,泸州糯红高粱用于酿酒,出酒率高,有利于酒的品质。
于是泸州老酒的酿酒人种下了这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部批准实施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的糯红高粱——这是天地所给出的酿造出美酒的前提。而这前提堪称严苛,它在地理经度、土壤地貌、水文情况上都有着专门的要求,天造地设,是天地的一次设计与想象,是天地专门P出来的蓝图,只为长出这最佳的作物去用来酿酒。
泸州高粱红了,它便被用去酿酒了。
4
就这样酿造了数千年。以至于,那酿酒的酒窖,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定为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泸州糯红高粱被酿造的过程,在我眼里堪称锻造。水是锻造后才变成了酒的吧?那过程,不啻于铁与火的相遇。不如此,粮食的魂魄不足以凝聚,糯红高粱的精神不足以萃取。在这种锻造一般的酿造中,每一道工序都严苛成了铁律。
大家在座谈中发言,多有言及酒神之精神。在美酒天成的赞美中,我却看到了事在人为。天是泸州的那片天,地是泸州的这片地,而这天地之间的泸州人,同样不可或缺。是泸州老窖人忠诚地承接了天地的美意,是人,让自然的高粱升华为了酒。这里面,是天地的美意与忠诚的人力的相遇,这相遇,化作了被称之为“国窖1573”的人间甘露。
1573,明朝的万历元年。泸州的高粱从那时候起,已经红了446次。人间的事,大起大落,于今早已桑海沧田,换了人间。但446年来,泸州的老窖却持续酿造,绝无停歇。这样一根人间事业的经线,恒定地将破碎的历史从精神上赓续为一条绵延不绝的长河,内在地赋予了历史之中的人所能够焕发出的尊严。
这条尊严的时间长河中,流淌着酒。
5
为了那一滴浓香,世界为你做了什么?
宣传册上印着这样的发问。
此刻我却想回答的是,为了那自由奔放的酒神精神,人做了什么?
——人在精心地栽种,人在精心地收割,人在精心地制曲,人在精心地发酵。这每一道的精心,都与自由无关,都与奔放无关,那甚至是自由奔放的反面,是囚禁一般的规规矩矩,是服刑一般的慎之又慎。
辩证就是这样达成的:人唯有经历了自由与奔放的反面,才能抵达了自由与奔放。若说有一个酒神精神,这或许才是我所能理解的要义。而这样的领悟,全拜此行所赐,全拜广袤的大地,山川、人民、高粱与常识所赐。
大地是地处北纬28°的川南地区。山川是多为浅丘、中低山地貌的泸州。人民是酿造白酒的泸州老窖人。高粱是最终化为国窖1573的泸州糯红高粱。这些都是铁打的常识,是构成我书斋生活中文艺世界观唯一可资信赖的基石。
泸州高粱红了,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