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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笔记

2020-02-24张炜

美文 2020年3期
关键词:齐国楚国屈原

张炜

超越怪力乱神

随着向南,歌声中的神巫气息愈发浓重,南国如此,东方亦如此。鲁国东面的齐国,素有谈仙论道的传统,那里的人追求长生不老。在浩淼的大海深处,在缭绕的海雾之间,云开日出之时,一些迷离的岛屿隐约可辨,它们被称之为“蓬莱”。杜牧《偶题》诗云:“今来海上升高望,不到蓬莱不是仙。”白居易《新乐府·海漫漫》中描绘:“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那里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有仙人腾云驾雾而去,上达灵霄,据说不仅仅停留在传说之中,而是时有发生。这一切具有多么大的诱惑力,曾经使一个个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如秦始皇等,一次次奔向那里,做着永生之梦。那个地方虽与儒家传统思维多有忤逆,可是孔子所推崇的周公等人,对于传说中的宗族先人和山川诸神,都充满了敬畏,经常祭祀祝祷。

这一切仍然与“怪力乱神”脱不了干系,尽管它们中间还有一些严密的界限,但无论如何还是超越了现世人生。至于诗人屈原所生活的楚地,人神交集、穿梭往来之频繁深入,思绪之飘逸、飞扬和烂漫,又远远超过齐国。神巫之声震耳欲聋,它们在生活的许多角落里滋生茂长,在一些固定的祭祀场合里,简直成为最隆重的旋律。这一切是传统,是风俗,是现实生活之需,它在人类生存的许多方面都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神巫之事业,庙堂不可以超越,权臣不可以超越,礼法、政事、体制,都充斥着它们的色彩。

我们深受儒家文化熏染,对于“怪力乱神”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会产生拒斥心理。然而,儒家之“不语怪力乱神”,并不表明一概否认和无视,只是“不语”而已。那些儒家的代表性人物,其知悟力和思辨力还不至于一概否定某些未知领域,他们没有这样武断。他们的“不语”之中就包含了某种敬畏,为复杂难言的神秘事物保留了一个空间,置留了一个余地,仿佛留下了未来言说的可能。比如在孔子“不语”之时,我们会听到他的另一种声音,感受到他对于上天的肃穆神色。他不回避苍穹中的那种力量,而且相信梦境、宿命,相信冥冥中那些不可忽略、具有决定力的元素,也谈到了“知天命”。而在东方齐国,在烟涛迷茫的沿海地带,更有南方楚国,在长江淮河流域迷蒙的山雾之中,这一切却逼到了眼前。一方水土培育一种认知,楚人不仅要言说,而且还要放声歌唱,旋律之中满是“怪力乱神”,这种传统比齐国更为盛大和持久。

楚地可以找到许多“灵媒”,这一特别的角色在人世与神鬼之间打开了一条通道,以便自由来往,互通有无,互为借助。在人类虔诚的祈祷中,在丰盛的筵席间,神鬼领受和享用了尊荣与美味,它们常常是携着人间犒赏,甚至是贿赂满意而去。人与神鬼之间达成了谅解,各取所需,是一次美好无间的合作,这个过程大致是愉快的,并且是有效的。人类生活的苦难,被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给平衡、消解和驱除了,尽管还不是全部,但已经是至为宝贵的援助了。

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深受神巫文化传统熏染的诗人屈原,当然相信这一切。他是一个参与者,实践者。他在《离骚》《天问》《九章》和《九歌》中,都毫不隐讳地表达了这些意绪,而且沉浸其中;在这些诗篇里,他作为一个杰出的呈现者,比民间那种浓烈的色调更增添了一份坚信、确凿和理性。但屈原也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谨慎而忠诚地事君,他对于社稷的强烈责任,他的拘谨与恭敬,他对于周代礼法与体制的恪守,又说明思想深处仍然是一个儒者。只是他诗篇中所表现的神巫之氣,似乎与儒家意识形态存在着较多差异。

对于“怪力乱神”,屈原不仅是能言,而且还做出了丰沛的表达,这一点多少给我们带来了一些迷惑。他在形式上不断吸取和借用南国祭祀之歌,甚至跟随灵媒的牵引,走入那个时而欢乐、时而阴森、时而怪异的非人世界。他需要神巫的帮助,就像生活在贫穷困境中的劳民一样,那么无助、惶惑,甚至是恐惧。生活的不可预测性、危险性,一次又一次逼近了他,让他产生了一种绝望感。在这痛苦的挣扎中,他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投向那个鬼神的世界。他实在需要寻找,需要询问,需要这份慰藉和支援。“欲从灵氛之吉占兮,心犹豫而狐疑。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离骚》)

屈原离开宫廷,踏上流浪之路,走向了民间。民间生活所依靠和借重的那些“怪力乱神”,使他感到耳目一新,进而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他与现实中大多数人一样,认同了这种精神依托,用他们的音调吟唱,顺着他们的途径前行,在精神的攀援和寻找中,渐渐走向了自己。这个“自己”与民众还存有不少的距离,看起来相似,实则又有许多区别,有超越性。诗人越过形式和表象,走向了自己的世界观,靠近了自己的理性主义。他自身的修养和遵循的礼法,使他的歌咏与民间仍然不同,在地域文化以及审美特征上产生了许多差异。总而言之,诗人还是归入了一种个人的自由表述,这对于神巫之歌是一次突破和创造。

诗人穿行于神巫之间,与其交集往来,但挂念的依然是个人的政治立场,贯彻的仍旧是自己的道德伦理。就这个层面来说,他顽固而执拗,只是求助于它们来验证自己、说明自己、大声宣示自己而已。他将这其中获得的一份自信、纯粹而坚定的信念,带回现实的使用和判断之中,在与民间相类似的形式里,塞入了个人的内容。这是一个贵族诗人的取向,是一个儒家臣子的诉求。这一切当然是其出身及所属阶层所决定的,是宫廷和民间文化的结合。正是由此,产生了我们所看到的这样一位诗人。

诗人是一个集大成者,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他把自然和鬼神、民间和宫廷,把丰富而繁琐的巫术祭祀、庄严齐整的宫廷礼法,把悲观绝望、刚直不屈、委婉低沉与山野星空下的求索叩问等,全都囊括一体,完成了复杂纠结而又悲愤庄严的一生。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仍未放弃那份刚倔与自尊,它们成为他吟唱中最为惊心的部分,就是这个部分,让后来的倾听者变得心情肃穆,泪水潸潸。

在铁与绸之间

屈原的一生是政治的一生。他是一个政治诗人,一个庙堂里诞生的抒情者。我们可以设想,如果他没有走入逆境,就可能成为西方的那种“桂冠诗人”,咏庙堂之趣,歌庙堂之德,而且不乏强大、绝美和华丽。他将领受一切王权的光荣和恩惠,获得崇高的世俗地位。以他的资质、能力和身份,完全谐配那顶桂冠。然而屈原走向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他是一个政治失意者,一个被排挤和倾轧的庙堂忠臣,进而成为一个流放者。记载中至少有过两次流放,一次比一次悲苦,一次比一次不堪,压力加大,苦难加重,最后穷途末路,一死了之。

这一切的根源颇为复杂,有政见之争,有个人恩怨,还有其他种种难言的一切,但政见分歧可能是一个症结。楚国宫廷内部虽然纷争繁复,却有一个基本而重要的选项,它将朝臣分成两大派别:亲秦派与亲齐派。秦国与齐国构成了一西一东两大存在,一个是军事强国,一个是经济强国,有着不同的文化结构和生活指向。在七雄竞逐的政治版图上,领土阔大的楚国具有至关重要的地位,它倒向和倾斜于某一方,后果将是致命的。

诸侯割据、四分五裂的战国时代,催生了一大批“合纵连横”的摇唇鼓舌者,即所谓的“纵横家”,最著名的代表人物为张仪和苏秦。这些巧舌如簧之流走马灯似地穿梭于各诸侯国之间,使整个社会局面更加动荡。从一段段奇妙的历史记载中,便能感受那个充满了戏剧性的特殊时代,那些记录简直不像真实的历史,而更像一出演义和小说,像埋下了伏笔的戏剧设计,像一支挂在墙上必要打响的枪,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戏剧理论中所规定的格局:既惊心动魄又过于巧设。可是真实的历史确是如此,张仪和苏秦之辈屡屡得手,他们以一人之力搅动天下,无论是秦國、齐国,还是其他五个大国,无论多么神圣庄重的盟约,多么足智多谋的臣僚,多么威赫的文武班底,竟然都难敌一人口舌之力。他们时而唇枪舌剑,时而声情并茂,其巨大的说服力诱惑力简直令人不可想象,叹为观止。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当时的政治、外交、军事与经济,甚至影响了一个民族的未来,并且直到几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都要承受当年的历史后果。

当时中华民族曾面临许多选择,或是将命运指针拨向穷兵黩武的西部强秦,或是拨向繁华富庶的东方齐国。齐地海风吹拂,物质富裕,昌明而奢华,其强劲的物质主义和商业主义在战国时期最为突出。它与秦国那种严苛、凛冽的高原性格相距甚远,与现代物质主义的挥霍奢糜、与强大娱乐主义的末世情结,倒是颇为接近。当时处于齐国腹地的东夷族已经发明了炼铁术,从而使冷兵器时代发生了一次飞跃,出现了更加锋利的刀剑和箭簇,于是战争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原来铜锡合金为主的金属兵器,得到大幅度的跃升和改良,杀伐之力大为加强。

在发明者的故乡齐国,由于财富的巨量积累,科技水平遥遥领先于其他诸侯国,所以齐人拥有非同一般的军事力量,甲胄闪亮,军服炫眼,马匹强壮,战车坚固,可以说齐国的一切,无不令出使该国的屈原惊叹。记载中鼎盛时期的齐军气象非凡,所向披靡,只是到了后来,齐国的繁华和富裕走向了反面,它的豪奢浮华、物质主义、娱乐至上使国民慵懒颓废,国家政体变得虚浮无力,精神涣散,心理颓荡。于是历史记载中又出现了另一种描述:这些装备精良的齐国士兵徒有很强的观赏性,一旦拉到战场上,战鼓一响,弓箭一发,他们即扔下武器四散而逃。这都是后话了。除了铁的发明,齐国人还发明了丝绸和纺织术,柔软华丽、轻薄到不可思议的丝绸,成为天下最精美、最令人惊叹的物产。有了丝绸才有后来的“丝绸之路”,让整个世界为之惊艳。通过那条蜿蜒曲折、悠长遥远的道路,才有了汉文化的西进传播。

当年齐国的丝绸会对诗人屈原产生多么大的诱惑,它不同于冰冷的铁,它不是坚硬的、单调的,而是滑润的、五彩斑斓的。直到今天,丝绸的代表作仍然存于齐国故地周村,可见这个传统是多么顽固而深远。如果说铁器代表了生硬与残酷,那么丝绸就代表了享用和安逸,它是日常生活中柔软的代表,是享受和娱乐的象征。后来人们几乎可以忽略齐国与铁的关系,却牢牢记住了它与绸的关系。

位于长江流域的楚国,面对秦国和齐国伸出的橄榄枝,也就变成了“铁与绸的选择”。丝绸的柔软、起伏如大海之波,与三面环海的齐国气质更为接近。铁虽然产生于东方,最大受益者却不是发明者东夷族,不是齐国,而是西部高地上的秦人。铁的冷硬锋利使人想起凌厉严酷的西北风。就文化血缘上的亲近感而言,屈原自然会选择齐国,这缘于那种浪漫的文化血脉。齐国松弛开放,神仙文化源远流长,有迷人的《韶》乐,更有思想的都会稷下学宫。鱼盐气息代表着富足,屈原向往东方,向往大海,在今天看来,似乎更接近于一种现代思想和审美方向。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浑身挂满鲜花的纯美诗人会选择西部强秦;那些海雾迷茫中的仙山与放逸,与冲淡的老庄思想有着某种相似之处。还有齐人邹衍关于大九州的浪漫想象,显然都在预示一条自由开放之路。

在齐、秦、楚三国鼎立时期,楚国的任何选择都举足轻重。楚国拥有长江淮河流域的广大土地,物产丰富,气候湿润,景致优美。楚人倔犟、强悍,具有非同一般的心智和力量。楚国有一句传播很远的民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其意是,即便楚国只剩下三支氏族,也能灭亡秦国。这是多么雄壮的豪志,令人恐惧,与陶醉在物质享受和消遣娱乐中的齐国是多么不同。后者拥有最先进的技术和巨量财富,有着令人迷恋的音乐艺术,甚至还发明了足球。记载中,齐国都城临淄的居民,生活优越闲适,趾高气昂,这在战乱频仍、争夺惨烈的冷兵器时代,这是多么危险的一种生存状态。实际上这种繁华与优越最不堪一击。正是在这样一种历史情势之下,楚齐联合多么明智和重要,那将是财力与强悍的结合,并体现了伦理的优越性。相对于冷酷、粗蛮和血腥的强秦,这种联合将是中华民族的理想选择,是楚人获取最大利益、拥有美好未来的一个决定性步骤。

作为外交大臣,诗人屈原几次出访齐国,并且有过长长的滞留期。在那个舒缓富裕的国度里,他感受了人性的舒畅与自由,其情感的靠拢是自然而然的。一个明晰洞察的诗人,对于齐国当然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只是在记载中我们没有看到留下来的相关文字。总之,以诗人为代表的亲齐派一度占了上风,最终却由于各种原因失败了,楚国竟然选择了秦国。其结局就是楚怀王被强秦囚禁,楚国惨败,国破家亡,楚国都城被迫迁移,群臣溃逃。

这段历史不堪回首,与国家共存亡的诗人也走向了自己的末路,投向了大江。水波像丝绸一样起伏抖动,抚摸、缠裹着诗人,一起奔向那个遥远的所在。冰冷坚硬的铁割裂了绸,战胜了绸,从此,一个民族不幸的未来便依次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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