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

胡竹峰

好大一朵菊花，泡在玻璃杯里。浅浅，淡淡，浮浮，沉沉，仿佛向日葵。一杯黄，从金黄到浅黄到淡黄，喜气在焉。喝了几口，微苦泛香，香、甜、润，不独喜气在焉，几欲喜心翻倒。

冒鹤亭为胡汉民诗集求序陈衍，作书力称胡诗大好：“公读其诗，当喜心翻倒也。”石遗先生不快，感慨冒鹤亭天资敏慧，可惜专心并力作名士，未能向学用功。说喜心翻倒是喜极悲来意思，出自杜甫“喜心翻倒極，呜咽泪沾巾”一句，冒鹤亭误认为喜极拜倒，岂老夫膝如此易屈邪？到底老夫子，倔强固执。

喜心翻倒，是说喜而不能自持，并不一定是拜倒，与膝易屈无关。袁枚尺牍中也用过此语，宋人陈与义诗《得席大光书因以诗迓之》中有“喜心翻倒相迎地，不怕荒林十里陂”句。查良镛先生《书剑恩仇录》说周仲英老夫妇晚年得子，自是喜心翻倒;《鹿鼎记》中康熙乍闻父皇尚在人世，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盛开在水里的菊花，让我喜心翻倒。

花叶的流年，一杯漂浮着菊花的澄净之水。花有流年么？

《述异记》上说：西海中大食王国，有一方石，石上多树，树干红色叶子倒是青的，枝上总生小儿，长六七寸，见人皆笑，动其手足，头着树枝。使摘一枝，小儿便死。这果子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西游记》中人参果之来历，当即本此。

地仙之祖镇元子的万寿山五庄观有人参果树，是一棵天开地辟的灵根。那果子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只得三十个，短头一万年方得食。果子模样，就如三朝未满的小孩，四肢俱全，五官兼备。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一闻，能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能活四万七千年。

猪八戒食肠大，口又大，馋虫拱动，却才见了果子，拿过来张开口，毂辘地囫囵吞咽下肚，白着眼胡赖，问行者、沙僧：“你两个吃的是甚么？”沙僧回：“人参果。”八戒道：“甚么味道？”行者道：“悟净，不要睬他！你倒先吃了，又来问谁？”八戒道：“哥哥，吃的忙了些，不像你们细嚼细咽，尝出些滋味。我也不知有核无核，就吞下去了。”

书上说唐僧自服了人生果，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

《西游记》是喜心之书。《红楼梦》也是喜心之书，读得人心里满是光明喜气。韶华之美，景物之美，风月之美，皆是人间大美。《红楼梦》之名繁多，《红楼梦》红楼二字有韶华之意，《石头记》石头二字得景物之旨，《风月宝鉴》风月二字自有良辰美景。

存有一套程乙本《红楼梦》。近年迷恋线装书，买了《金瓶梅》，买了《红楼梦》，买了《论语》，也请回了佛经。线装书美在古朴素雅，藏青色封面，竖式的题签，一份沉静浸润而出，如芝兰之香，如清茶之味，如古琴之韵，弥醇弥厚。

《红楼梦》每年会翻一翻，很久没有读《西游记》了，也很久没有读《封神演义》。电灯、油盏、蜡烛下，神魔共舞，莲花盛开，仿佛昨日，实则过去了二十几年。

喜心易碎，流年似水，喜心仿佛是风化多年的朽木，一碰就散落一地。我庆幸遇见那些个书，读了几十年，人生跌宕起伏，心里平平安安，时有欢喜。

汉光武帝在舂陵城中。望气者说城中有喜气，赞叹：美哉王气，郁郁葱葱。舂陵一带我去过，植被丰茂，郁郁葱葱。古人以为皇帝不是凡人，又说汉光武帝出生时一屋子红光，大放光明。这一年来了凤凰，有水稻一茎九穗，不同一般禾苗，县界大丰收，因此取名刘秀。

古人术数中有望气者一类。墨子说凡望气，有大将气，有小将气，有来气，有败气，能得明此者，可知成败吉凶。《史记》对望气占卜法作了介绍，仰望云气能达三四百里，登高则能看得二三千里。观测云气，预测吉凶顺逆。气色光明则发兴，气色暗淡则败落，气呈红色则巨富，气呈黑色则有祸，气呈紫色则大贵。据说曹丕出生时，有浓郁的青色云气，圆如车盖，终日笼罩其身。望气者说这是至贵征兆，非人臣之气。

三国时候吴王孙晧在位时，望气者说荆州有王者之气，将破扬州，不利于建邺宫。孙晧为此迁都至武昌，压制荆州的王气，后来又大肆征发民众，掘开界内大臣或名家坟墓，以泄王气。实不知损了自家福报，终是做了亡国之君。素车白马，两手反绑，衔璧牵羊，大夫衰服，把棺材装在车上，率领太子孙瑾去晋军营门投降去了。

北魏拓跋焘在位时，望气者说上党壶关大王山有天子气。拓跋焘至此地巡狩，以压制 “王气”，又用巨石在大王山上堆砌，厚达三层，断绝王气了。王气是帝王运数的祥瑞之气，王气里该有喜气。大动干戈本非祥瑞，损了喜气。拓跋焘终是死于宦官之手，享年不过四十五岁。

北京有王气，游故宫、颐和园，处处可见王气，尽管是前朝王气，喜气隐隐闪动。王室喜气如红茶，内敛。民家喜气是酒，热闹。乡下春节，红衣红帽红灯笼，并无王气，喜气却足。苏轼诗里说：“门前人闹马嘶急，一家喜气如春酿。”春酿是春天酿的酒。贾思勰 《齐民要术》上说：“冬酿十五日熟，春酿十日熟。”

古人十月获稻，初冬时以新米酿酒，春时方出，是为春酿。我老家至今有此风俗。五谷收仓，稻草垒垛，六畜在栏，地旷天清的日子里正适宜酿酒，是甜甜糯糯的米酒。春酿稀少难得，故有春酿贵如金之论。唐人有诗道：“春酿正风流，梨花莫问愁。”到底此中有喜气，冲淡了梨花白里的春愁。宋人周密也感叹：“薰然四体知，恍若醉春酿。”

春日里喜气多，柳芽第一喜，桃花第二喜。柳枝发芽了，初春在路边散步时遇见，心头一愣，马上欢喜起来，春色来了。流水清澈无邪，映照得春日风月没有一丝轻薄。

春意渐浓，桃花渐渐出了花苞，慢慢开了，像欢喜的少女。风吹过，拂动一树的光芒。即便下了雨，润湿的也仿佛是锦瑟华年，心情都是晴天。

桃花的喜气大抵在颜色上，白色的桃花却也见得喜气，说是白，花瓣也微微泛着红晕，白里泛红，是少女的气息，有人称之为甜白。桃花开时，杜鹃亦是红艳艳的，它的红里有种寡欢，红得落寞。偶见挑夫折一枝放在担子头上回家，倒是添了喜气。

一大片桃花，向暖而生，喜气沉重地涌动。腾飞穿过田野进入眼帘，清澈的花，是红色的，红得丝丝暧昧也红得暖意融融，汇聚着春天的清淡和情欲。如果是一株桃花，那喜气一缕一缕，跳动着弥漫。

桃花盛开的时候，乡野春色饱满喜气饱满，喜气是地气、水气、山气，勃勃生气。人活一口气，气足则意足，气浅则精神颓然。春日里偶有颓然则去看桃花。未必是桃花，只要是红花，映山红、牡丹、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静寂里的热闹，最合我心意，扑面盈怀的春色，入眼化作胭脂红，境味尤佳，喜气胸次渐生。

春日在村野闲逛，田间地头村口井旁，常有一株或者两三棵桃，春事烂漫，不管不顾，一朵朵花又简静又欢喜，欢喜的简静，简静的欢喜。如同檐下的春风。春天一点点深，桃花的红渐渐地淡下去了，深红的颜色变成了绯红，绯红又变为浅红。最后，当这一切红都消失了的时候，大片的绿则呈现出一片肃穆葱郁的神色。喜气不改，欣欣向荣。欣欣向荣四字大好，是我心头好。

欣欣好，向荣更好，欣欣一好，向荣更好，好在喜气，欣欣向枯如何？菜籽、芝麻、大豆之类榨油后有渣滓：菜枯、麻枯、豆枯。

小时候学校旁边有榨油坊，醉人的油香味滚滚冲冲，觉得喜气。油香是贫瘠岁月里的膏腴。茶里有喜气，酒里有喜气，油里有喜气。

乡居时，家里来客，邻人说话亦含笑，举止也多了礼。母亲在厨下，无山参海味，煎炒之声响连四壁。这是村落人家现世的安稳华丽，也是日常的欢喜。

吃满满的饭菜让人欢喜，换一碗素白的米饭也有喜气，儿童的喜气。查慎行有诗说得好：“半月前期传父老，一家喜气到儿童。”儿童的喜气混沌又浑然。有老先生回忆小时候做客，饭碗被鱼虾鸡鸭堆满了之后，突然把筷子一放，宣布吃饱了。直等到主人劝了又劝，才说：那么请你们给我换一碗白饭来。

倘或逢老人做寿，越发欢喜。浅口的竹篮里装一层寿桃，堆在里屋，又富贵又安详。寿桃有两种。一种为夹层松糕，大小不一，将糯米、粳米、红米磨粉加糖加玫瑰酱，和成团，放甑笼蒸熟。糕皮松软，色泽红艳。还有一种将糕粉做成桃形寿桃，与寿糕一起，更添喜气。有时候配以寿星佬模型，越发多了欢喜。寿桃多为摆设，然后分送亲朋好友，共沾喜气。吃口清甜，夹层多为豆泥、果仁。

日常欢喜，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闲来两盏茶，三杯酒，推门是生，闭户是活，生与活凝结成人间烟火。人间烟火不多见了，炊烟是安宁药，疗乡愁疗清愁。远远看见那些炊烟，炊烟里是柴火饭的清香。

我老家岳西有吃新的习俗。所谓新是说秋天新米烹成的饭。劳作了半年，稻谷丰收了。晒干的稻谷，脱去糠皮，变成白花花的大米。一口大铁锅，煮一锅颗粒晶莹的米饭，有沁入脾胃的糯软新香。一家人围桌而坐，吃出风生水起的欢喜来。

饮食里总有欢喜，香甜的欢喜，暖意的欢喜。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每次回寓所途经栗子铺，总会放慢脚步，细细听师傅操着长柄铁铲炒栗子的“擦擦”声，深深嗅那桂花糖和砂子混合散发的香气。假日与姑姑上街，总会买上一些，用牛皮纸裹了边走边吃。

有一年，在秋浦河边遇见几个乡农，他们提着半旧竹篮箩筐，在石阶上卖栗子。彤红的栗子，饱满喜人，剥开栗子外壳，色泽如玉，滋味鲜活，吃得出清脆吃得出欢喜。

山边野果如豆，江南的水墨山峦中，它们饮风吸露，恣肆而长。

河边几个妇人掬水浣衣，棒槌一声一下捶打着衣物。河底水草袅袅婷婷，随波逐动。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看晾衣服，湿漉漉的衣裳，晾在绳上，残留的水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阳光升过屋顶，穿衣而过，水滴声音渐渐停息，衣裳慢慢干了。傍晚收衣回家，忍不住埋头去嗅那衣物的阳光味道，觉得真好闻。

《枕草子》录有快心的事，献卯杖时的祝词，神乐的舞人长，池里的荷叶遇着骤雨，御灵会里的马长，奠礼里拿着旗帜的人。卯杖是官员献给朝廷的木杖，以桃、梅、柳、松之类的木材制成，用五色丝线包裹，有驱除邪气的功效。献卯杖时的祝词我没见过，庙里跪在蒲团下的妇人，喃喃自语，让人觉得欢喜。

《枕草子》还有使人惊喜的事，小雀儿从小的时候养熟了的。婴儿在玩耍的时候走过那前面去。烧了好的气味的熏香，一个人独自睡着。在中国来的铜镜上边，看见有些阴暗了。身份很是上等的男子，在门前停住了车子，叫人前来问讯。洗了头发妆束起来，穿了熏香的衣服的时候。等着人来的晚上。听见雨脚以及风声。

惊喜与快心是大欢喜。

让人欢喜的还有，雨天穿过小巷，行人寂寂，处处市井。老人路边卖挂面，竹篮里白生生的挂面用红纸缚就，齐齐躺着，人弯腰问价。

青菜挂满雨滴，青翠剔透。守菜摊的妇人一脸宛然。

欢喜事在野外，山重水重，一眼看见自己喜欢的绿与红，还有赤橙黄青蓝紫。

欢喜事是小时候撕扯布料的声音，犹如弦乐，叱一声入得耳里，绕心三日。

欢喜事是众人饮酒喝茶作乐，是一个人看书，习字，睡觉，做梦。

微雨薄寒天气，烟柳袅娜，花事繁盛，坐船游湖。这是欢喜的。

大热酷暑天气，正走得热了，见一大树，径自荫下坐着，解衣敞怀，有风吹来。这是欢喜的。夏日雨后的空山，一树林木香气，有松脂与树叶混合的幽香，人迎面走過去，肉身都消弭无影了。

秋天，天渐渐变冷，去别人家做客，在阳台上喝茶。忽然看到屋子正对着的一个个连着的小山。那些低矮的山，黛青色的山，有错落的乐趣。晴朗的夜晚，黑压压的山影上映着明晃晃的月。月明星稀，月晦星亮，都让人欢喜。

冬天里，在家烧饭，牛肉萝卜汤在锅里翻滚。抬头，窗外下了很大的雪，屋子里都是牛肉与萝卜的气味。春节将至，一屋子吉祥，一屋子喜气。

那日在川蜀，过简阳乡村，见一大片枯荷，枯到极处，不存一丝绿意。冬日里水田残水盈盈，是另一种生机。水里的枯荷与水上的枯荷互映。是一幅长卷。

枯到极处的美，心里欢喜起伏。

枯荷边是菜地。青青的小白菜，曲线玲珑。甘蓝半藏住绿色的菜心，莴笋呆头呆脑在风中，肥大的萝卜露出半截地面，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绿的葱蒜，芹菜茂密，一畦畦。一农人用锄头挖地，红薯一丛丛一串串，紫红色，躺在褐色土上，有干净的富贵。想起往事，忍不住接过锄头，挖了半块地。远方有水，更远处灰蒙蒙起了雾，像一片青烟，给人以悠然居家的欢喜之感。

窗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迎面走来，又背身而去，让人看见岁月更迭。世人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其中有大欢喜，一言以蔽之：热。热心、热闹、热衷、热烈、热情，这是烟火气，这是世俗。

一个人剥食坚果，果壳成堆。烟火的日子，让人舒心让人欢喜。

欢喜有四境，人生四境：

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老夫聊发少年狂。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