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翠娥云鬓为谁容
——论张爱玲作品中头发的象征意义

2020-02-24

四川文理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刘海张爱玲头发

黄 娣

(四川文化传媒职业学院 科研处,四川 崇州 611230)

在此之前大家对于张爱玲的小说中的意象研究主要在月亮、镜子、服饰、色彩等方面,很少有人注意到张爱玲作品中对于头发这个独特意象的描写。语言文字和衣冠发饰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前者是内涵,后者则是外在表现。头发在中国人心里占有独特的地位。孩子出生后剃下的胎发要妥善藏好,保佑婴儿成长;男女双方定情时常常以青丝传情,做结发之盟;父母死亡后,孝子守孝期间不准剃发,以表示对父母的哀悼之情。头发特定的文化内涵和政治功用,在民族心理沉淀为丰富的资源,并被赋予了许多象征意义。[1]

大文豪鲁迅先生就曾经通过对辫子的描写,塑造了“清国留学生”阿Q”“假洋鬼子”等人物形象批判国民劣根性。张爱玲也“关注人的生存状态,人的悲剧命运,人性的本真面目”,[2]她小说中大量关于头发的描写并非无意为之,而是用这一独特意象来传达她在那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对人生特有的内在体验。这篇文字将探讨这位传奇女性的小说中头发如何作为文化符码,象征符码和内涵符码为其作品增彩添光。

一、头发作为文化符码——是容貌仪表美的重要标志

头部作为身体部位的最顶端的部位,也是容貌仪表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在顶端部位之上的头发更显重要,成为人们装饰的重点,美丽的头发是人们审美的重要标准,是容貌仪表美的重要标志。古代文学作品中对于女子头发的赞美多次出现,《左氏·昭·二十八年》:“昔有仍氏生女,发黑而甚美,光可以鉴。”《陈书· 高祖记》:“张贵妃发长七尺,鬒发如漆,其光可鉴。”《诗经· 鄘风· 君子偕老》:“鬒发如云,不屑髢也。”都从长、黑、光滑的方面描写了女子头发的美丽。

张爱玲的小说中有这么一段描写专门描写那时女性对梳头的重视——

伍太太笑道:“看我这头发稀了,从前嫌太多,打根大辫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说不能剪,剪了头发要生气的,会掉光了。”……荀太太笑道:“那阵子兴松辫子,前头不知怎么挑散了卷着披着,三舅奶奶家有个会梳头的会梳,那天我去刚巧赶上了,给梳辫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来只好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晚上,没上床,不然头发乱了,白梳了。”[3]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普通家庭的女孩剪发烫发本是不可想的事,可是上海受到西方的影响,越来越多的女孩选择烫发或者卷发。为头发变稀懊恼的伍太太和因为梳了好看的辫子不想弄乱而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荀太太都是当时女性的缩影。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个女子都希望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梳一个当时流行的优美的发型。张爱玲代表的上海女人在空前丰足的物质文明下长大,讲究穿衣打扮,她对头发的情有独钟从小就有了,她看着母亲梳头是就已经仿佛等不及自己长大似的,发誓八岁要梳爱司头。上海女人的美丽时髦素来出名,在上海度过少女时期的张爱玲也非常爱美,在其书中的人物描写中大量出现头发作为美丽的女性和男性必备条件之一,正是她对美的执着。

《小艾》中有一段对少男少女懵懂感情的描写,有根喜欢小艾,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来一趟,在厨房坐坐,后来突然绝迹不来了,隔了一两个月,用已经养长的梳的光溜溜的头发的形象又再次出现,文中说“大概前一向他因为头发刚刚养长,长到一个时期就矗立在头上,很不雅观,所以没有来。”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用在男子身上也合适,觉得头发半长不短的样子有损形象的有根宁愿不去找小艾,也不愿意小艾看到他不好看的一面。

《诗经·鄘风·柏》中赞颂男发:“髧彼两髦,实特我仪。髧彼两髦,实特我特。”可见不仅女子以拥有美丽的头发为美丽的代表,美男子也需要美发来为自己的风姿锦上添花。

(一)刘海

刘海之所以受女性喜爱是因为它不仅能修饰脸型,还能在眉眼之间制造一层头发做的帘,制造一种含蓄的美,女子眼波流转在刘海的帮助下能更具风情。《郁金香》中的女主角就将刘海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金香的前刘海与浓睫毛有侵入眼睛的趋势,欺侮的一双眼睛总是水汪汪的。”《怨女》中银娣的媳妇则是一个反例,“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剪刘海可谓是技术活,一不小心剪长了,剪短了,整个发型气质都会发生改变。“在当时的‘女界’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前刘海撩上去,过了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评的。”[4]这种不成文发似乎是在告诫女性只有年轻女人才可以打刘海,所以要珍惜可以打刘海的时光。

《小艾》中五太太就很喜欢剪刘海,“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里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她这一把还是特地从杭州买来的。”民国时期有一段时间流行人字形刘海,与现在流行的日式刘海、空气刘海虽然样式不同,但是难剪程度可见一二,需要五太太专门从杭州买来能剪刘海的剪刀,也表现了刘海对她的重要性。

《半生缘》中翠芝和叔惠坐船的时候水溅到翠芝身上,翠芝立马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均匀。这个细微的拨刘海的动作显示出翠芝对叔惠上心,她在意叔惠眼里自己的形象,一定要一直美丽才行,刘海作为她发型中最重要的部分更加需要格外在意。

(二)烫发

民国时期“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形的头发贴紧在头上。”[5]《半生缘》中的石翠芝是将刘海与卷发结合的最好的女主角,她嫁给世均之前“额前打着很长的前刘海,直罩到眉毛上,脑后却蓬着一大把鬈发。”世钧和翠芝在一起后,世钧看着镜子里的翠芝“额前依旧打着很长的前刘海,一头鬈发用一根乌绒带子束住了。”

《小艾》中五太太不受宠,而五爷专宠的三姨太太就是一个“头发剪短了烫的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遮住半边面颊”的女人。会打扮的女人多半不会丑,三姨太太不但剪了头发,还烫了发式,这在当时可谓是最时髦的发型。《色戒》中王佳芝需要利用美貌深入易先生府宅,就是以后发齐肩,云鬓轻扫这样有时代特点,有些许分寸感的烫发形象出现的,在电影中汤唯的发型则是加入了些许盘发增加其妩媚的角色特征。

《小团圆》中汤孤鹜看到蕊秋挂在墙上的大照片,“蕊秋的头发已经烫了,但还是民初的前溜海,蓬蓬松松直罩到眉毛上。汤孤鹜注视了一下,显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时代。”烫发见证着一个时代,那种蓬松的发型俨然已经成为老上海的一个烙印,深深烙在每一个老上海人的心里。

(三)花尖

张爱玲似乎对花尖有种偏爱,她小说中,花尖几乎是帅气美丽的代名词。《连环套》中霓喜在药店碰见伙计崔玉铭,他“年纪不上二十,一表人才,头发生的低,脑门子上剃光了还隐隐现出一个花尖。”《小团圆》里的燕山,“浓眉大眼长睫毛,头发有个花尖”。“安竹斯头发生得很低,有个花尖”。“竺家二房的维嫂嫂是个美人,一张‘俏庞儿’,额上有个小花尖”。《色戒》中易先生“前面头发微秃,褪出一只奇长的花尖”。《花凋》川嫦一开始不喜欢章云藩,可是后来觉得“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性的男人”所以爱上了他,“她喜欢他头上的花尖。”

后来看到了张爱玲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头发光滑的梳到后面,漏出一个花尖。我明白了,恋父情节,不能升华,只能转移和宣泄,张爱玲的方式则是书写。

后来的胡兰成,赖雅,无一例外的都有花尖。幼时的张爱玲曾经将父亲作为她情感投射的目标,随着父母离婚,父亲再娶,父亲这个角色对她来说痛苦和难过的回忆更多,于是,原本感情投射目标的消失让她爱人的心开始退缩,并逐渐演变成自爱自怜又有些自卑的心态,张爱玲的恋父情节是黑暗中的毒药,在潜伏期间是一个伟大的模仿者,在身体的各个部分以其他疾病的方式出现,有不受约束和反常的行为。

二、头发作为象征符码——象征角色性格和命运

(一)象征人物性格的发式

发式是人类重要的装饰形式。各民族发式的不同,往往成为人们区别民族的重要依据和标志。特别是中国,由于历史悠久,地区广大,民族众多,文化各异,全国各民族的发式比起其他国家更加丰富多彩。中国的发式可以用三句话概括:源远流长,蕴藏丰富。博取众长,多姿多彩。内涵丰富,形神兼备。[6]

上海人似乎喜欢拿头来说事,挂在嘴边的话是搞花头,玩噱头,这里“花”的不是手,“噱”的不是脚,而是“头”,肯定是有来头的。张爱玲对头的那种执念从小就有,看着母亲在梳头,就仿佛等不及自己长大,急吼吼地赌咒发誓:我八岁要梳爱司头。张爱玲在小说作品塑造了许多不同性格的人物,她非常善于用不同的发式来激活她小说中生活在纸面中的人物。

《同学少年都不贱》中有点男孩子气的赫素容是“短发齐耳,在额上斜掠过”。《创世纪》中潆珠看到了穿着泳衣的女人,她的羞涩是“头发里发出热气,微微出汗,仿佛一根根头发都可以数得清。”《小团圆》中性格开朗,稚气未脱,还是小女孩的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肩的鬈发也跟着一蹦一跳。”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年轻有点稚气的初恋玫瑰是一个“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剔出一个小小的尖子”。的女孩子,她的头发没有遮住脖子,所以振保说“她是个口无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与振保相识的虚荣的艾许老太太,认为英国人比中国人高人一等,即使在丈夫是在中国出生的第三代,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家在中国,总以英国人自诩。她“帽子底下镶着一圈灰色的卷发,非常像假发。”也符合她那虚荣的性格。

《留情》中这样描写女主角敦凤,“她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的高高地,脑后做成一个一个整齐的小横卷子,和她脑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这样一个出生在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商家的极有根底的女子,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寡方才嫁给了米先生的女人,她那经过岁月之河冲刷的光滑的性格就像那整齐的小横卷子,有条有理,按部就班,就连快乐都不会很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

关于书籍设计,电子设备的应用使得电子书籍迅速在阅读载体领域占据一席之地,电子书正在给阅读消费者提供越来越多便捷而实用的阅读体验。书籍设计课程教学也已经将电子书籍的设计作为一项主要内容和重要课题,但是,电子书籍的内容编辑和排版安排通常只需要操作电脑软件进行制作便可实现,所以,大多学生关于电子书籍设计的认识还只局限于传统书籍的设计理论内,在设计内容和方法上并未有所创新。书籍设计教学的目的不仅是要求学生掌握书籍设计的技能,而且还要求学生具备通识观念,因此,书籍设计课程中手工书籍制作的引入,一方面可以让学生换个角度来进行书籍的制作和阅读,另一方面还有利于学生创造思维的培养以及书籍形态的塑造。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哥儿达先生是一个小气的洋人,他的浴室里有“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的由粗齿到细齿……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脱发的哥儿达就像担心自己的头发一样担心自己在和女人交际时利益受损。来找哥儿达的舞女“脑后一大圈卷发撅出来多远,电烫得枯黄扎结,与其他部分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这东西是死兽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这样对舞女不客气的描写蕴含着作者对这种吝啬到极点的外国男人的强烈讽刺。

《鸿鸾禧》中玉清不知如何回应两位小姑子的咄咄逼人,“随即匆匆换了衣服,一个人先走,拖着疲倦的头发到理发店去了。卷发里感到雨天的疲倦。”玉清的疲倦不能说,也没人可以倾诉,只有自己的头发能够诉说。

《五四遗事——罗文涛三美团圆》中的密斯范,“含着微笑坐在那里,从来很少开口,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前刘海齐眉毛,挽着两只圆髻,一边一个。”她那种静物的美,温柔的气质需要齐刘海和两只圆髻来突出。

《封锁》中讲述了宗桢与崔远的这段发生在封锁道路的电车上的故事,翠远是一个“穿着白洋纱旗袍……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的女性,千篇一律式样的头发可长可短,可直可卷,这也是她平淡无奇的性格的写照。在宗桢眼里,翠远除了白皮肤外再无其他,她也只是一个千篇一律的女人,无法吸引宗桢。这段露水情缘正如文章末尾所写“整个上海打了个盹儿,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二)象征人物命运的辫子

《倾城之恋》中有一个外国女性角色—萨黑夷妮,是范柳原以“公主”的名称介绍给流苏的,流苏“先注意到那人漆黑的长发,结成双股大辫,高高盘在头上”。萨黑夷妮的公主身份我们暂且不讨论,但是用高高的发髻作为她出场的形象则是和她希望自己能够高高在上的心理契合,两股盘起的发辫状似两条蛇,充满着欲望,萨黑夷妮的欲望就是有无数男性为她倾倒,为她提供物质条件,让她成为公主一样的人。然而世事无常,香港发生战乱,流苏与柳原在街上买菜时碰到萨黑夷妮公主,她在小说中最后一次出场的形象“蓬松的辫子胡乱编了个麻花髻”。与之前高高盘起的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的头发描写合乎其身份的转变,暗示其性格也不得不从高高在上变成市井小民。这里的头发描写颇具有讽刺和悲悯的味道。

《花凋》这篇作品的最后,女主角川嫦受不了被章云藩抛弃的痛苦,就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想在自己身上花医药费,独自外出时又受到路人骇异的眼光,对生命彻底失去了信心的她“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直了的卷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郑夫人让她歇歇,“川嫦把手一松,两股辫发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病了很久的川嫦用力梳理卷发,想让自己变得美丽起来,似乎只要自己病好了,云藩就能回到她身边,然而这两个人就像这两根辫子,已经缓缓的自己分开了,就算再强把他们扭在一起,只要一松手,还是会分开。病入膏肓的川嫦至此,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也与这个世界缓缓的分开了。

《桂花蒸阿小悲秋》中的阿小是一个帮佣,她意识到婚姻并不牢靠,所以她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经济独立,并非父权社会的应声虫,她莫名的有种讲究不愿意在水缸照自己的影子,“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粘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梳着辫子头,脑后的头发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绞得它完全看不见了为止,方才觉得清爽相了。额前照时新的样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紧,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因为要做家务,要照料孩子,她没有办法每天都有空闲的时间打扮自己,梳漂亮的头发,可是她有美丽的权利,不能被轻易剥夺,所以她聪明的选择了辫子头,是当时流行的样式,而且绑紧紧的就能够保持一段时间,三四天梳一梳就可以了。这样的发型塑造了一个与其他依附于男人生活的女人不同的形象。

《怨女》中银娣原本是一个漂亮活泼的女孩,一再拒绝哥嫂帮她说媒说亲的婚事及骂退藉买麻油来挑逗她的邻里男子,却因哥嫂多方鼓弄,透过媒婆将银娣嫁给了大户姚家既瞎又驼的一个痨病鬼作二少奶,从此开始一生的痛苦、挣扎和愁怨。这篇表现开篇这样写:“天热,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东西在他背上游下去,他直跳起来。第二次跳的更高,想把它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掸。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辫子滑落下来。”描述的是木匠因为辫子而发生的诙谐的一幕,暗示的是人生如戏。她的人生恰恰如这个男人的辫子一样,一个麻油店的姑娘,嫁入有钱人家,从此开始了悲剧的一生,她挣扎游走的时代从此变成了“一条长而凉的东西”。与丈夫弟弟三爷的纠葛,丈夫死后分家产时的侮辱,促使银娣万念俱灰,其内心把儿子当做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全方位控制其儿子,对儿媳也及其恶毒;中年以后的银娣在她全力经营的小天地中,与依赖她的儿子玉熹及二媳冬梅过着暗淡苦闷的日子。

(三)剪发与话语权

《怨女》中银娣的侄女还没有出嫁,可是头发却比起从前少了不少,于是被银娣嘲笑是想婆家了,当被问及为什么不剪头发的时候,银娣说肯定是婆家不让剪。那时候的新女性流行剪头发,各家小姐在学校接受新式教育与西方思想,用剪头发这件事情来表示自己思想的解放与进步。按理说,头发是自己的,是否剪头发要自己说了算,然而银娣却说是婆家不让剪头发。或许是因为婆家是旧式家庭,认为女人应该长头发,或许是婆婆要求儿媳妇仪容端正,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连头发长短都是由婆家才能决定的女人一定没有话语权。

娇滴滴的卜二奶奶改成自己下厨后“总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时候进来,热得脸红红的,剪短了的头发湿黏黏的,掠在耳朵背后。”在没有佣人之后,自己料理家务的卜二奶奶那原本精心修饰的头发只有剪短,唯一的装饰是湿黏黏的汗水。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嫁了人的女人,就连头发都要为婆家牺牲。

《半生缘》的翠芝可谓是张爱玲小说中少数过得平稳的,她的爱情献给了叔惠,而她剩下的一切都留给了自己。结婚前她是大小姐,结婚后她是沈太太,和世均相敬如宾,平平淡淡的婚姻不用她过多为生计忙碌,并且在家有足够的话语权,所以她能够随心所欲变发型。“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些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今天她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那丰秀的面庞。”翠芝爱美的性格即使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也没有改变,她最爱的人也许不是世钧,但是世钧给了她一个安稳的生活,让她能够继续美丽顺遂。

(四)脱发与抛弃

张爱玲的小说中,头发脱了的女性几乎都会被抛弃,《小团圆》中的三姨奶奶就是个缩影。“三姨奶奶头发秃了,戴个薄片子假头发壳子。头一秃大爷就不理她了。”

《等》这部小说中张爱玲这样描写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轻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虽然是新女性,剪了头发,可是丈夫似乎在内地有了小的,并不怎么寄钱,所以过得辛苦。现在也不打扮了,她说:‘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这一段看似描写的是奚太太的发型,实际上借着对于发型的描写暗示这位女子的生活状况。轻薄的刘海适合秀气的女性,剪发是新女性的代表,而烫发是家里有钱的象征,头发脱落意味着人老色衰。奚太太虽然是秀气的小家碧玉,接受新思想所以剪发,可是没有丈夫在身边,家里困窘,没有闲钱可以烫发,打扮自己,头发的脱落估计也和其为生计思虑过多有关。

《小艾》中的三姨奶奶忆妃,本来是一个“头发剪短了烫的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遮住半边面颊”的女人。可是后来“她大概是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掉光了。”在她乌发如云的时候,她是受宠的姨太太,当她人老色衰,头发都掉光了之后,丈夫马上就不要她了。胖胖的五太太很久没见五爷,却在去老太太那请安的时候见到五爷,紧张的她“疑心自己头发毛了,可是又不能拿手去掠一掠,因为那种行动仿佛有点近于搔首弄姿。也只好忍着……一走出来,立刻抬起手来拢了拢头发。”在那种家庭中,头发掉了,就会被丈夫抛弃,头发毛了,婆婆要骂不好听的话,掠一下毛头发,则是搔首弄姿。头发间接隐射了那种封建家庭中女人生活的辛苦,其实和我们现代社会人们脱发一样,忧思过多,压力过大等都是脱发的原因,与其说是因为脱发导致女性被抛弃,倒不如说因为当时封建的压抑,丈夫的忽略,不平等的家庭关系导致女性的脱发。

三、头发作为内涵符码——代表着两性之间的性欲望

发在中国人心中除了装饰意义,民俗观念,还有历史文化的积淀。头发又称青丝,“青”与“情”谐音,清代时即有订婚时以发作为信物的民俗,男女之间以青丝传情,做结发之盟的传统也历史悠久,男子的第一任妻子被称为“发妻”。在张爱玲笔下,头发也成为情感诱惑的象征,她以头发为介质,串联起男女从暧昧到分崩离析的感情状态。

(一)头发是性欲望的导体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用头发作为性欲望导体描写最明显的作品。男主角振保第一次在巴黎嫖妓的妓女“她有很多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这是他第一次的性经历。振保回上海就职,租了同学王士洪的房子,描述他第一次看到王太太娇蕊,就重点描述了她洗头发的样子“堆着一头的肥皂泡子,高高砌出云石雕塑般的雪白的波卷。双手托住了头发”和丈夫说话。这里佟振保初次被吸引,后来他在浴室看见对着镜子理头发的王太太,虽在抚弄头发,但是散发出的女性妩媚性感却在一下一下拨弄着佟振保的心,烫卷的头发梳起来有些费劲,有些洒落在地上,“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这时候的振保已经被娇蕊吸引,于是她“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因为喜欢,因为有欲望,于是那弯弯曲曲的头发就仿佛是钩子,是细铁丝,一下一下钩动牵绊着振保的内心。然而爱情和名誉,后者对振保的吸引力更大,佟振保不爱娇蕊了,于是“她烫得极其蓬松的头发像一盆火似的冒热气”,从曲曲绕绕的细铁丝到冒热气的火,正如娇蕊从被呵护到被抛弃的过程,他们的情感欲望以那丝丝绕绕的卷发为起点,又以冒着热气的头发为终点。

《茉莉香片》中传庆就是张爱玲的替身,传庆的家几乎是张爱玲父亲家的再现。聂传庆与言丹朱在公车上碰见时“言丹朱大约是刚洗了头发,没干,正中挑了一条路子,电烫的发梢不很卷了,直直的披了下来,像美国漫画里的红印第安小女孩。”传庆喜欢丹朱,而他本来可以和他的美丽善良快乐的丹朱相爱的,可是传庆自卑,压抑,嫉妒,并且伤害无辜的丹朱。这也是张爱玲恋父的深层表现:对爱的消失的遗憾和愤怒。

《怨女》中三爷找账房先生拿钱时,第一次对他进行了关于头发的描写:“现在的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上这么一排刺。”这种在我们现代看上去有点奇怪的半秃的满天星发型都能“打扮的不难看”,三爷一定有着极高的颜值,所以嫁给一个瞎子而一直郁闷的银娣才会在三爷的逗弄下对三爷生出爱慕之意。

后来“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头发留得长长的,像女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两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她这些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银娣爱慕三爷的时候,即使是怪异的发型也是帅气英俊的,而随着两人之间的渐行渐远,对于剪了辫子后更加不伦不类的三爷,银娣就正眼也不愿意看了。

(二)头发可以作为女子羞涩的借口

面对想要告白的世钧,曼桢有点害羞“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曼桢来到南京看望世均,因为风大,她用一条湖绿羊毛围巾包着头,然而,没有一会功夫,她又把那绿色的包头解开了,世钧说“还是扎着好,护着耳朵,暖和一点。”曼桢道:“暖和不暖和,倒没什么关系,把头发吹得不像样子!”她拿出一把梳子来,用小粉镜照着,才梳理整齐了,又吹乱了,结果还是把围巾扎在头上。曼桢面对自己喜爱的男人,紧张,怯场,谨慎,通过这一段头发的描写中全都显露出来了。面对喜欢的人,羞涩时,紧张时总是不住梳理头发,比如听说豫瑾要来,有点紧张的曼璐“坐在椅子上,不由得欠了欠身,向对过一面穿衣镜里张了一张,拢了拢头发。”再比如因为新婚之夜,不知所措的翠芝“坐在梳妆台前面刷头发,头发上全是人家撒的红绿纸屑。”翠芝刷着头发时想和世钧说的话题都是婚礼上爱咪的头发样子,“很特别……据说是上海最新的样子。”翠芝借梳头来挑起的话题,一方面是拖延睡觉的时间,一方面也是她是对未来婚姻生活的茫然。

小艾遇见了她爱慕的冯金槐,“冯金槐微笑着向她点了个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近乎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与其说扶头发的动作让小艾做出羞答答的样子,不如说此时头发帮助娇羞的小艾表现了她内心的真实反映。

(三)对头发的接近是关系亲近的表现

《小团圆》中代表张爱玲母亲的蕊秋常说“年轻的女孩子用不着打扮,头发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卷,不那么笔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发不听话,她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所以“蕊秋替九莉把额前的头发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发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这是母亲对她难得的温柔,所以她舍不得碰母亲为她梳的头发,即使头发看起来“痴头怪脑”,这是九莉对母亲的依恋,是她对这份不明显的母爱的珍惜。邵之雍在九莉家遇见比比,告诉比比“九莉的头发梢上分开的,可以撕成两根。”九莉觉得很不好意思,觉得这是在炫耀他们的亲昵,对九莉来说,只有亲密的关系才可以连都发分叉都知道的这么的仔细。

《心经》是张爱玲恋父情节表现最明显的作品,小寒帮父亲拔白头发时“凑在他头发上闻一闻,皱着眉道:‘一股子雪茄味!’在这段描写之前小寒被赋予的是调皮活泼少女形象,她有一个溺爱他的父亲,是这段小寒闻父亲头发的描写让小寒与父亲的不伦恋情浮出水面。正如《第一炉香》女主角薇龙来到姑妈家时“忍不住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薇龙对乔琪有爱慕之情后,张爱玲这样描写“她想去吻他脑后的短头发。”当一个女子爱慕一个男子,就会不自觉的想接近他,而头发人身体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只有亲近的人才可以碰触。

不仅女子这样,男子对于心爱的女子也会想要抚摸她的秀发。《第二炉香》中四十岁的教授罗杰安白登要结婚了,“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这里对愫细的头发的颜色和触感细腻的描绘是罗杰安白登对他这位新娘的爱慕,她的新娘年轻,美丽,连头发都带着温柔的风。婚礼上,教堂里的他看着他爱的愫细走向他时,发现“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成了玫瑰色;走过了蓝色的窗子,她变成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这里为什么是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而不是她和婚纱,和眉毛,和眼睛燃烧,一定是头发呢?因为只有头发是诱惑的象征,是激起男性欲望的象征。

《创世纪》中潆珠和毛耀球玩闹追逐着要回自己的照片时“她靠在电线杆上,风吹着她长长的卷发,吹得它更长,更长,她脸上有一层粉红的绒光。爱是热,被爱是光。”潆珠对毛耀球感情在毛耀球的一步步追求下越来越深,就像那被风吹起的长发,在风的拉伸下仿佛在长长,这种被爱的得到满足的虚荣心也在成长。毛耀球约她看电影的约会,虽说她表面是因为能穿新雨衣便去了,实际上她为有人追求她而沾沾自喜,这一天“她的卷发,太长太直了,梢上太干,根上又太湿。”这种对头发特别又亲密的触感让潆珠觉得“她是西洋电影里的人,有着悲剧的眼睛,喜剧的嘴。”看完电影,潆珠去了毛耀球家听留声机,“她用手帕揩揩她的脸,她的鬓角原是很长,潮手绢子一抹,丝丝的两缕鬓发粘贴在双腮,弯弯的一直到底,越发勾出一个肉嘟嘟的鹅蛋脸。”本来就年轻美丽额脸蛋在那两鬓弯弯曲曲的勾勒下更具有吸引力,那两缕鬓发仿佛长进毛耀球的心里,让他心里痒痒的,所以这天耀球吻了她。头发让两人感情升温,迅速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头发于女性而言,是情思,是密码,是故事的传递者。《金锁记》中的长安软弱自卑,是一个被畸形家庭教育毁灭的女性代表,她在母亲不断的被侮辱与被剥削下压抑地生活着,长期的自卑,使她羞于用语言表达感情,在面对心仪的对象童世舫时,她“到理发店用钳子烫了头发,从天庭到鬓角一路密密贴着细小的发圈”。近30岁未婚的她在那个年代是一个失败的女性,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女性,可是她的头发可以说话,她用那细小的发圈表现对爱情的渴望和重视,正如张爱玲作品中多次借头发来讲述故事,这里头发传递的是无法言说的感情,亦是已知的悲剧命运。

猜你喜欢

刘海张爱玲头发
以小见大 以情动人
我的头发『断了』
九月雨
Establish a Three-dimensional Fluorescent Fingerprint Databas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s
我的青春期很“刘海”
头发飘起来了
头发剪坏的你可以这么办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
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