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学生在西方国家的文化适应问题
2020-02-24邢奥
邢 奥
(上海零点市场调查有限公司 城市创新事业部,上海 200021)
随着全球化趋势以及中国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将出国留学作为开阔眼界及获得更好资源的重要途径。近十年,中国学生出国留学的人数总体上呈高速上升趋势。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国际学生生源国,学生数量居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等许多国家留学生数量的首位[1]。在留学热潮的背后,这些学生面临着由于文化差异所导致的系列问题。能否顺利适应当地的社会文化,对于其正常的学习和生活至关重要。中西方国家的历史传统、文化习俗、社会规范有较大差异,因此,相比赴日韩等亚洲国家留学的学生,赴西方国家留学的学生在文化适应方面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为了强调文化传统的差异,笔者视那些与欧洲文化同源的国家为“西方国家”,包括现在的欧洲国家以及那些主要由欧洲移民所构成的国家,例如美国或澳大利亚等。很多研究都证实了东西方国家的文化差异,例如霍尔区分了低语境文化与高语境文化。大多数西方国家的文化属于低语境文化,而中国、日本、拉美等国的文化则属于高语境文化[2]71。Kim发现,所谓的高语境低语境文化实际与个体主义和集体主义的价值观差异紧密相关[2]163-183。另一个著名的理论来自于荷兰研究者霍夫斯泰德,根据对来自40个国家的1万名雇员的调查,他总结出了五个维度来区别不同文化:个体主义、阳性气质、权力距离、不确定性规避和长短期取向,通过不同维度的具体得分对比可以看出,东西方国家的差异在“个体主义”“权力距离”以及“长短期取向”维度上体现得最为明显[2]295。
以上研究从不同角度解释了东西方国家所存在的显著文化差异。鉴于此,本文将“西方国家”视为一个总体概念来分析留学生的社会文化适应问题。首先,对“跨文化适应”的相关概念及重要理论进行梳理;随后,从适应状况、影响因素、对策建议等方面对有关留学生文化适应的研究文献进行回顾;最后,对目前相关研究的特点进行总结,并对未来可能的研究方向提出设想。
一、理论梳理
(一)相关概念
在英语中,“adaptation”“acculturation”和“adjustment”都可以用来表示个体旅居者或移民在新的文化中形成的功能上和心理上的适应过程。然而,每个术语的侧重点并不相同。
在概念的区别方面,学者观点各异。对“acculturation”的清晰定义最初来自于人类学家。1936年,Redfield,Linton和Herskovits指出,acculturation(文化适应)意味着这样一种现象: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所组成的团体发生持续直接的接触而引起一方或双方文化模式的改变[3]。Shaffer和Shoben根据这一过程发生的时间长短来区分“adjustment”和“adaptation”,认为前者用于研究短期的调整适应,而后者则侧重说明长期的适应。Zhu从学科视角来区分这三个概念,根据概念的起源和学科使用频率,“acculturation”“adaptation”和“adjustment”分别可以从人类学、心理学和社会融入的分析框架中加以理解,其中,前者用于关注群体文化模式的改变,而后两者则用于说明个体层面的行为[4]。另有一些研究者侧重于澄清这三者的相互关系。Berry认为,“acculturation”意味着跨文化接触中文化和心理层面上综合的过程和结果,“adaptation”则专指“acculturation”的结果,而“adjustment”则仅仅意味着“适应良好(well-adapted)”。Ward进一步区分了适应(adaptation)的两种类型:心理适应和社会文化适应。此后,又有学者提出经济适应(economic adaptation)的维度[3]。Black和Stephen将社会文化适应划分为三个维度:日常适应(general adjustment)、交往适应(interaction adjustment)以及工作适应(work adjustment)[5]。在对留学生的研究中,通常以“学业适应”代替“工作适应”这一维度。
应当注意到,大多数研究并未将“adjustment”和“adaptation”区别对待。因此,本研究将沿用Berry和Ward用于研究社会文化适应的思路,兼顾外文文献中使用“adaptation”和“adjustment”的文章,尽量全面地对该领域相关文献进行梳理。
(二)理论模型
对于海外留学生的系统研究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6]。早期研究侧重于适应过程的描述,例如阶段理论以及曲线假设。Oberg认为个体进入陌生的文化环境需要经历四个阶段:蜜月期、危机期、恢复期以及适应完成期[7]。Adler则指出了文化适应的五个阶段:接触阶段、不融合阶段、再融合阶段、自主阶段以及最终的独立阶段。Lysgaard最初提出曲线理论,他将适应过程描述成一条“U型曲线”,从最初对陌生环境的乐观态度,到一段时间后的“低谷期”,再到最后通向更高层次的适应状态。Gullahorn则认为文化适应过程应当为“W曲线”,加入了旅居者从异文化回到本文化中需要再次经历的反向适应过程[8]。然而,早期的理论并非建立在充分经验研究的基础上,并且不能够解释一切旅居者所经历的适应过程。
由Berry提出的跨文化适应模型在学术界受到了广泛的认可和应用。他从对本文化和外文化的正负态度两个维度绘制出一个二维模型,区分了四种不同的文化适应策略:融合(既保持本文化,也融入外文化),同化(放弃本文化,融入外文化),分离(保持本文化,拒绝外文化)和边缘化(既放弃本文化,也拒绝外文化)[3]。Ward在此基础上提出一个全面的跨文化适应模型,不仅将文化适应分为心理适应和社会文化适应,还从社会及个体层面详细分析了跨文化适应的影响因素[6]。很多经验研究都验证了Ward理论中的影响因素。另一个较有影响力的理论由韩国心理学者Kim提出,该研究将文化适应过程比喻成螺旋式的弹簧,进两步退一步,在压力下逐步向前推进,不断地适应异文化,这一动态模型可概括为“压力—调整—前进”。该模式有着广泛的理论基础,既适用于移民式的长期海外生活,也可适用于短期留学的海外经历[9]。
二、对有关经验研究的分析
在经验研究方面,本文从以下三方面梳理国内外相关文献:对中国学生适应状况的描述,对适应状况影响因素的分析,以及对提高适应策略的建议。
(一)适应状况方面
在英国,Spencer-Oatey,Xiong通过定量研究的方式,分析了中国留学生的心理适应和社会文化适应。文章指出,大多数中国学生都认为社会文化适应相当重要,其适应状况的具体表现在不同维度具有差异。留学生在日常生活方面的适应状况最好,而在交往方面的适应问题最为突出[5]。Zhou,Todman等人采用问卷和访谈结合的方法从学业、日常和社会三个维度对留英中国学生的适应状况进行调查。该研究侧重探讨适应状况随时间的变化,并比较团体出国和个人出国学生适用状况的差异。结果显示,不同维度的适应状况随时间的变化具有差异性。语言问题贯穿始终,而日常生活、学业适应状况则随时间而好转。同时,集体出国留学和个人出国留学学生所面临的最严重问题也具有差异[10]。在美国,留学生同样存在不同程度的文化适应问题,学业压力、经济压力、心理问题、语言障碍、饮食习惯、文化差异是学生面临的主要问题,在新鲜期、蜜月期、危机期、恢复期有着不同的具体表现[11]。在德国,余卫华、王姝的研究指出,中国留德学生主要采取“融合”和“分离”的文化适应策略,采取此种策略的原因为中德两国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和民族文化差异[12]。Guan的研究认为,语言困难、学习不适、经济问题以及与本土学生交往难是留德学生所表现出的主要适应问题[13]。
部分研究专门就社会文化适应的某一方面进行分析。对留学生来说,学业是其主要任务,因此,很多研究详细分析了留学生学业适应的状况。Zhang将美国学生形象地描述为“有准备的、积极的、投入的学习者”,中国学生不适应这种学习模式,从而产生问题[14]。Zhu在其博士论文中以时间为线,从四个阶段(出发前、到达初、发展期以及成功适应期)详细分析了留德中国学生学业适应过程。留学生每一阶段适应状况不同,总体来看适应情况随时间而好转[4]。金闪闪、张珊珊通过李克特量表研究留法中国学生学业适应的状况,结果显示,学生的学业适应困难感较强,其中,课堂发言、考试优秀、寻找实习机会、参与公共演讲及撰写论文是学生面临的主要困难[15]。在关于留美学生的研究中,王电建指出,中国学生在美留学初期所遇到的跨文化适应问题主要是语言冲击和学习冲击,该研究同样强调了学生在课堂演讲和学术写作方面的具体困难[16]。
欧美学术体系强调教学灵活性,注重学生的独立思考、勇于表达;而中国教育则更强调知识的接纳和掌握。此外,留学生在使用第二外语时会产生语言障碍,均导致中国学生在课堂参与和演讲能力上明显弱于当地学生。许多欧美国家从中学起就开始进行严格的学术写作训练,而中国学生则较晚接触到专业的论文写作。写作规范不一致、学术训练少,使得留学生在学术写作中产生较多的问题,导致其适应状况较差。
(二)影响因素方面
相比有关适应状况的研究,对影响因素的讨论似乎更加热烈。
Spencer-Oatey,Xiong的研究显示,中国留学生与英国本地人交往的困难主要来自于价值观的差异和共同兴趣的缺乏[5]。Zhang则用霍夫斯泰德文化维度中的权力距离、风险规避、长短期取向差异来解释中国学生在美国留学所遇到的困难[14]。孔文静以质性研究的方式,以浙江某学校与德国的“2+3”项目为例,重点探讨语言能力对于留学生跨文化适应的影响,文章指出德语能力的不足,在学习方面影响其课堂参与程度及学习效果;在生活方面则会导致其难以交往德国朋友、融入当地生活圈[17]。
一些学者则认为定量方法能够更好地对影响因素和其相互关系进行分析。这类研究更多是针对个体变量的讨论。Zhang调查了在德国的139名留学生,认为情绪稳定性以及开放程度对社会文化适应(sociocultural adjustment)状况影响显著。随和性及对当地的文化适应(mainstream acculturation)仅与日常适应(general adjustment)相关;而责任感仅与学业适应(academic adjustment)相关。情绪稳定性及责任感与心理适应(psychological adjustment)的各方面均有相关性[18]。有学者采用心理学的成人依恋理论来分析留学生的社会文化适应状况,该理论包含对依恋焦虑和依恋回避程度的测量。Wang, Mallinckrodt认为这一理论可以解释中国留美学生的社会文化适应。区别来讲,中国学生的社会文化适应(sociocultural adjustment)问题与心理焦虑、依恋回避及焦虑正相关,与美国文化适应(acculturation)和中国身份认同负相关,依恋焦虑与美国文化适应负相关,而依恋回避、依恋焦虑及美国文化适应对学生心理适应(psychosocial adjustment)影响显著[19]。陈熙的研究主要探讨在美中国留学生的自我监控类型、文化智力与其跨文化心理和社会文化适应的关系。结果显示,不同的自我监控类型可以有效预测不同的跨文化适应结果及不同的文化智力,动机性文化智力在高自我监控对总体心理健康和社会文化适应的影响中,起到显著的中介作用[20]。其他研究还涉及到有关学习动机、支持网络以及在东道国居住时间等影响因素的讨论[21-23]。
(三)相关建议方面
个人自身的努力、学校的教育教学及来自外部的社会支持对于提高适应程度均能起到一定作用。
从个体自身来看,个体出国前对东道国的了解、充分的准备将有助于学生的适应状况[4]。做好准备,明确目标,接受相关培训和辅导[11],这是良好适应的前提条件。
从课堂教学来看,学校和培训机构应当通过教学培训帮助学生做好留学准备。其中,语言能力是留学生能否顺利适应国外环境的重要影响因素,在具体教学中,应当注重培养学生专业外语的应用能力,进行学术写作的专项训练[16,17]。同时,应当优化传统授课方式,鼓励课堂讨论及交流,以适应西方国家的授课模式[15]。除此之外,还应向其传授有关文化方面的具体知识,包括跨文化意识的培养、目的国的文化介绍等[24]。
在社会支持方面,留学生需要来自双方国家教员、朋友以及东道国机构的帮助。具体建议包括促进留学生和当地社团接触[5],寻求同胞的帮助[11],提供导览项目[5],组织一些适合中国留学生参与的活动[23],培训更有针对性的咨询专家及教员[19,23],以及利用互联网来促进学生对当地生活的适应[22]。
三、总结与讨论
关于社会文化适应的研究最初兴起于对于移民心理问题的讨论[6],之后出现关于旅居者的研究[8]。留学生群体则是旅居者研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类。研究的主要理论框架包括适应阶段理论、适应策略理论以及“压力-调整-前进”模型。专门针对中国留学生的研究兴起较晚,部分文章将中国学生纳入整体亚洲学生的范畴进行分析。21世纪后,学术界出现大量关于中国留学生的文章,这些研究多是在海外的中国研究者主导进行,西方学者参与指导,大多数研究应用西方国家针对移民融入适应的成熟理论框架对中国留学生的跨文化适应状况进行描述及解释,尽管近十年来,此类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均有所提高,经验研究不断丰富,但依然未能在理论中实现突破,形成自身独特的解释框架。
具体来看,目前关于西方国家中国留学生跨文化适应的研究存在如下特点:首先,研究大多在英语国家进行,对在法国、德国等非英语国家留学生的适应状况关注较少。尽管由于英语作为通用语的优势,英语国家对中国留学生的吸引力更大,但近年来,由于国际课程的普及以及信息渠道和选择方式的多元化,前往非英语国家留学的学生数量持续增长。不同国家的文化及政策环境各不相同,学生在不同国家的适应状况也将呈现差异性的特点。其次,从方法上看,定量研究占主导地位,而访谈法大多仅仅用作补充,研究的深度不足。再次,从学科视角看,大多数研究是在心理学或教育学视角下,以提高心理状况或学业成绩为出发点,而社会学领域的研究相对较少。留学目的国的社会环境及社会支持对于留学生在当地的适应状况有很大影响,因此,社会学层面的分析将使得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更加深刻。最后,需要指出的是,目前的研究对于留学生的分类尚不够明确。多数研究都将中国学生整体作为研究对象,并未区分研究生或本科生。部分研究证实了不适程度会随着时间而发生改善,但这类研究却是在不同阶段选取不同组学生作为研究对象,而非进行同组跟踪研究[4,23]。将留学生内部群体进行区分是否具有意义、其标准是什么,同样是未来研究应当考虑的内容。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该领域的研究尚存在很多提升空间。不同国家、不同学科的研究者应当相互配合,研究方法应当多样化,研究重点应当更加清晰。同时,笔者建议以跨国比较研究的形式可以更好地分析由文化差异而引起的社会文化适应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