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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微而知
——刘珩的教学与实践思辨

2020-02-24罗薇LUOWei刘妤妤LIUYuyu

建筑师 2020年5期
关键词:建筑师建筑设计

罗薇 LUO Wei 刘妤妤 LIU Yuyu

刘珩,当代知名建筑师(图1),长期海外求学与工作经历,使其对中西文化更为包容和兼收并蓄。回国后成立南沙原创(NODE)——独立的创作型建筑工作室,投身于中国快速城市化进程中的建筑实践,积极参与文化领域的建筑相关活动,并从众多青年建筑师中脱颖而出。代表作品有:虎门梅沙小学、盐田大梅沙村改造(9号、10 号、临时展馆)、深圳留仙洞万科设计公社A3/B4 地块、深圳福田婚礼堂、广州恩宁路永庆坊建筑改造、蛇口大成面粉厂改造、蛇口浮法玻璃厂主入口(图2)等等。此外,她还参与了威尼斯双年展、韩国光州艺术双年展(图3、图4)、广州三年展、深圳双年展、上海双年展等等艺术展览活动。同时,她还在多所国际顶尖建筑高校担任教职,从事建筑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

图1:刘珩

一、游学欧美

图2:蛇口浮法玻璃厂主入口改造

图3:Guangdong Express,建筑装置,韩国光州艺术双年展

图4:Guangdong Express,建筑装置,韩国光州艺术双年展

少年时期,刘珩就对建筑产生浓厚的兴趣,印刷精美的建筑杂志令她对建筑产生了最初的向往,并从中感受到了建筑本体(the essence of architecture)的巨大吸引力。这种吸引力来自于建筑中所蕴含的韵律与张力——艺术与技术的巧妙结合,感性与理性的互相转换,多重力量在博弈中达到微妙的平衡。这种非单一途径的表达和创作形式,契合了她内心的表达诉求。

之后在华中理工大学(现华中科技大学)建筑学院的学习,“学院派”(the Beaux-Art)建筑教育体系为刘珩的建筑师生涯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当时中国的建筑学本科教育,强调美学对建筑设计的重要性。其以古典建筑美学为构图法则,注重绘画的艺术性训练以及制图的基础性训练。刘珩认为这些课程作为建筑学的基础教育非常有必要,并且对于培养学生的经典美学观十分有帮助。但若囿于该规则体系之中,不免会让学生缺失创造力。

刘珩的转折出现在本科三年级,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Technische Universität München,TUM)的Thomas Schmid 教 授来到华中理工大学参与教学,她由此接触到了一种新的建筑教育体系——包豪斯(Bauhaus)体系[1]。与 “学院派”注重古典精神的艺术训练不同,包豪斯产生于工业革命的机械化大生产背景下,注重将设计应用于工业化生产体系之中,实现“艺术与技术的新统一”。

从“学院派”到包豪斯,建筑语言和空间构成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两者基于完全不同的方法论,给刘珩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并提供了另一种创作的思考方向。据此,她希望能够在现代主义的氛围下去学习新的技术、新的思考和创作方式,成就自己的建筑思考,她决定放弃国内保送硕士研究生的机会,赴美读书。

刘珩在美深造的学校是伯克利大学,那里的建筑教育理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基于现代主义建筑的核心和本质,讲究简约(Simplicity),尤其是体现加州地域性的简约。她的导师是加州地域现代主义建筑的代表人物——马克·麦克(Mark Mack)。马克·麦克在作品中追求简约的同时,还添加了很多的“情绪”在里面,有自己的色彩,有一种感性,而这种感性在很多现代主义建筑作品是没有的。伯克利的学习,让刘珩领悟到现代主义放在地域的环境里,是发展,是接地气。把地方性以及它的一些特殊性纳入建筑创作,实际上是建筑师在另外一个层面的转换。这些理论也影响到她今天的很多设计作品,人们会说刘珩的作品都很简约,但同时会发现它只能放在这个环境,有它自己的专 属性。

在伯克利大学完成第一个学期硕士课程之后,刘珩便开始了期盼多年的一次欧洲游学,从书本上的图片到真实建筑,这次旅行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迹。游学首站是英国的牛津大学,课程分两部分,一半时间在牛津;另一半在罗马。在意大利,她参观了万神庙及其他大量古罗马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绘制了许多罗马和佛罗伦萨当地内容速写。之后在Prince of Wales Summer School,她还针对性地选择了一些基础的古典训练课程。这些经典建筑参观和深入学习让她体会到:建筑这种艺术形式能够带来精神性的激励,建筑空间是有神性的,建筑学专业不是一个普通的实用型专业,它有精神高度。

刘珩在某刊为其工作室做的专辑里谈及“致敬经典”的问题,这应是欧洲之旅引申而来。她认为建筑创作需要有一种敬畏感,这不仅是在现实生活中对专业、职业的尊重和敬畏,也是对时间、历史,以及建筑本体一直延续而来的传统和基本美学的敬畏。经典是永恒的,因为它代表了一种高度,在经历了很多沉淀、批判之后,使时间凝固。对于经典的敬畏,能够帮助建筑师提高自身创作的美学高度。当然,这需要很好的基础训练,持续地提高修养才可能获得不错的效果。

经典并不限于几百、几千年前的建筑,当代也有经典。首次欧洲游学,刘珩先后体验了古典与现代两种不同的经典,她至今都对此记忆犹新。在英国和意大利学习一段时间之后,她参加了Sci-Arc 在瑞士的课程——为期一个月的柯布西耶作品之旅。这一路她实地欣赏到了马赛公寓、母亲住宅、日内瓦学生公寓、朗香教堂、拉图雷特修道院等。在经历了几个月的古典建筑洗礼之后,柯布西耶的作品对刘珩产生极大冲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现代主义能够诞生——它是一种自由和释放,人们迫切地想要“放弃”古典,放弃复杂性和装饰性,走向新的技术、新的风格、新的生活方式。这种对简约的渴望,蕴含着更深层次的情感和精神诉求——简单、质朴的生活,实际上也是很美的。

硕士毕业回国后,刘珩开始了在南沙的建筑实践,完成了几件独立设计的建筑作品,例如南沙科学馆、德品书店以及南沙世贸中心大厦。但她觉得这些建筑似乎对形成一个城市并没有起到核心作用。她觉得需要跳出建筑自身,对城市本身——城市和建筑里的人有更多的理解和研究,否则很难继续自己的建筑创作。2003 年,刘珩前往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选择的研究方向就是为了解决她作为建筑师的一些困惑,补充城市设计以及延展的社会学、基础设施和规划等方面的知识。她在哈佛的导师玛格丽特·克劳福德(Margaret Crawford)教授,是美国著名的城市学研究学者,最为人知的理论是 “Everyday Urbanism”。该理论强调社区、城市在人的尺度上发生的事情,简单而言,就是人的日常生活行为。在城市设计中,用比较微观的视角去研究城市空间与人生活的关系,这种研究方法对其后来的研究和建筑实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套理论上是一种自下而上(Bottom up)的研究,掌握了这种方法,就找到了看问题的角度和更加贴切的空间创作思路。在读博士期间,刘珩在华南地区用这套方法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采访了很多人,收集了很多材料。关于快速设计过程中的前端、中端、后端,她一概不放过,全面了解整个快速城市化进程的各个关键节点。

位于广州番禺的大学城是刘珩研究中一个重要的案例。大学城在短短18 个月的时间里就走完了从规划、城市设计及建造几百万平方米的十个校区的竞赛、设计和施工工作,并投入使用。这个速度能很快能成就一座有形的城市,但不能培育出一个鲜活的人文和生活的社区。城市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不是房子堆在一起就能实现的。大学城建好以后,大家发现学生们很少使用那些公共配套建筑,即便专为他们设计的衣食住行的场所,也很少用。因为那些新建筑很大、很空,缺乏内容。反而学生们会去周边的村落,这些村落其实是经历了几百年建立起来的社群。学生们特别愿意去村里跟村民有互动的生活,这才是真实的建成环境。在这里,刘珩找到了中国版的“Everyday Urbanism”,认识到时间的价值——时间滋养出的人文环境的价值。她在田野调查的时候发现,一条高速路穿过整个岛,高架路的柱子直接落在岛上某村宗祠的广场上,就像在人的心脏扎了几根针,对原村落社群的影响不言而喻(图5)。作为建筑师或者说城市规划师,按说碰到宗祠应该让出一定的范围,或者调整自身的设计。然而,许多设计师总是从空中看城市,或者说建设城市,但实际上项目建成后,人的生活是要回归到地面的。快速城市化环境下,建筑设计与建成环境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孵化出一个良性的、健康的社会环境。时间在任何生活或文化的沉淀上都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关键是设计师是否能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

谈到时间的价值,刘珩强调在创作和项目实施的过程中,时间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在不同场合都谈到“城市厚度”,因为厚度有layers(层次)。层次是什么?就是时间叠加起来的、有空间感的东西。例如广州,一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城市,既有古迹亦有新颜。当挖开中山路的时候,露出了一层层的考古遗址,人们才知道原来广州城市历史有千年之久。但没有揭开“Layers”之前,人们又怎么知道自己热爱和生活的城市有这么深远的历史呢?中国城市历史上多为覆盖式的发展,记得一位南方学者曾经讲过,以前广州有许多自然形成的河涌,也就是排水沟,在现代城市建设过程中它们被填起来,修成了道路或者其他设施,然而却导致雨季时城市的排水不畅,道路及附近建筑物积水,其实自然形成的排水系统有它自身的合理性。

通过对华南一些地区的快速城市化过程进行调查,刘珩一直在思考城市建设中哪些环节出了什么问题?会导致建成环境产生怎样的后果?她的博士论文便是关于快速城市化环境下,应对没有足够时间展开城市设计就快速建筑设计、施工的途径,以及因此带来的后果及反思。2008 年,刘珩获得博士学位。这段博士研究经历为其之后的实践积累了重要经验。在快速城市化进程中,作为建筑师,她清晰地意识到要有自己的立场,主动并策略性地选择一些项目,有意识地介入城市化的走向。

二、初期建筑实践与思考

图5:崔氏宗祠与高架桥,广州大学城

刘珩在外求学期间以及毕业后曾在多个境外事务所从事设计工作,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但那时她很难有机会独立设计一个建筑项目。1996年,她从美国回深圳,受聘香港霍英东基金会,在南沙设计一座1 万平方米的科学馆,并由其作为项目负责人主持完成。对于一名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机会在美国是绝无可能获取的,这个offer 对她来讲无疑有巨大的吸引力。南沙科学馆是刘珩在中国的第一件作品(图6),它的落成对当时建筑界产生不小的冲击力,多家媒体对它进行报道。当时海归建筑师并不多,能够在西方接受教育,而后回来做公共文化建筑,建筑语言跟其他人又不一样,引发了很多关注。科学馆的项目完成前后的八年,她又持续在南沙做了德品书店等几个项目(图7)。这段经历对她来说非常的不真实——因为机会太好了,没有人去影响她,不仅自己有机会独立做设计,在施工问题上还有话事权,这是很多青年建筑师梦寐以求的机遇。

那时相对宽松的设计环境也引发另外一方面的问题:南沙相对来说是一座新城,相较于周边的广州、深圳、东莞等地,它的建设发展非常缓慢。刘珩的一个设计项目可以做3~5 年,这在其他珠三角地区城市群是完全不可能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南沙的经历更像是“种”房子,港资独立开发启动时,七通一平[2]都没有,虽然“种”了不少房子,但是实际上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她意识到一座城市的形成实际上跟这些房子没有什么具体关系,反而是那些基础设施齐备了,发展定位清楚了,才能够吸引产业入驻,人们才能够在这里安居乐业,而后才可能引导一个城市的良性发展。此时,刘珩意识到建筑师的角色非常有限,建筑本体的知识需要扩容。在建一座城市的时候,需要很多规划、工程、环境系统以及社会学的知识,需要很多跨界的知识,需要补充建筑本体之外,且与人生活相关的许多知识。只有这样,才能把建筑作为大系统中的一分子,而不是作品自己独大的一个结果。

图6:南沙科学馆

图7:南沙德品书店

2009 年,刘珩将工作室搬至深圳,四年后才有建筑作品陆续问世。搬事务所实际上是为了更接近真实的生活,之前的南沙有点像孤立的王国,缺少互动,缺少城市生活。博士毕业回来以后,她非常强烈地意识到这种城市性、公共性、社会性对建筑创作的重要影响。城市是复杂的综合体,现实环境杂糅,建筑设计要同时解决这些非本专业的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是多元的、跨学科的、因地制宜的,有时也是顺势而为的。

三、职业建筑师的POSITION 及其实践的切入点

每个建筑师切入世界,或者说切入设计的角度都希望跟其他人不一样。勒·柯布西耶、路易斯·康、赖特、密斯都选择了与自己不同的立场和角度,可能有些人的角度实际上加起来还是同一个大体系,但有些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体系。有时候做选择,跟设计师的发展轨迹有关,对于这类思考,设计师会选择成为其中一分子,还是选择第三条道路,这也许就是作为设计者的立场。对于刘珩来说,Position 非常重要,一定要明确自己的出发点在哪里,然后才有可能沿着出发的方向继续向前,有自己的话语权。在这个方向上,别人才会尊重你的角度,才可能会有沟通、交流、交换。她觉得作为独立建筑师可以有选择,如果跟某个甲方没有共识,大家可以互相不选。其实创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物以类聚,大家有共识和理想的时候,做事才会像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并达到双方满意的结果。

南沙原创属于小型独立事务所,不同于主流大型设计机构,能够在建筑这个行业站稳脚跟凭的是作品,而非其他。刘珩觉得自己的优点就是比较“坚持”,也许在外人看来是选择走了一座独木桥,但她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她不在乎项目做得多少,但是一定要在每个项目里找到一些特别有共鸣,或者特别有趣的东西,让她能够很激动地去完成。始终保持着这种对建筑的热情,把每一个项目做好,这是她做设计的初衷。南沙原创的规模一直控制在15~20 人左右,每个项目刘珩都能够亲自坐下来与同事讨论,如果某一天项目多到没有机会再参与讨论了,那就不是她想要的事务所了,做不做这个项目对她来说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刘珩认为自己是很有危机感的人,这种危机感是指自己在职业领域里的位置。如果想一直跑在前面的话,一定要意识到周边发生的所有事情,如果不保有一种批判性,总是顺应主流的话,会缺乏思辨力。批判力和思辨力,并不意味刘珩是反主流的建筑师,她是希望看到现实后面隐藏的一些真相,然后超越这种真相,走在前面。这是她的方法论,也是她对职业的态度。

在谈及是否经常会有人提到女性建筑师时,刘珩觉得与同类事务所横向比较,例如“都市实践”和“南沙原创”,都是比较典型地从城市性作为出发点去介入建筑设计的团队,都市实践比较“阳刚”,而自己作为女性可能在某些方面更加感性和具体,容易捕捉到一些细节,然后把这个细节作为设计灵感,始终保留住一种细腻,建筑作品也许给人的生活带来一些比较柔软的东西(图8)。虽然“女性建筑师”这个标签她并不喜欢,但是如果在采访或看她作品的时候,觉得作品能给人以细腻、柔软的体验,从这个角度讲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就像大家看到的,她的很多作品与男性建筑师的作品确实很不同,女性对某些事物的敏感度更强,由这些灵感引发,做出来的作品可能就与城市空间更为贴切(图9~图14)。关于女性的敏感和细腻,笔者发现她的作品似乎呈现出一种暧昧的态度,存在一个缓冲区(buffer zone),设计师通过观察和思考,巧妙且柔性处理建筑与周边环境的关系,而不是直接的冲击。

图8:广州恩宁路永庆坊万科云

刘珩习惯用微观的视角去研究城市空间与人的关系。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体现出一定的人文性,以及接近日常的生活性,同时要有当代建筑的高度;自己的实践能够既有建筑学本体上探索——也就是实验性,同时又接近生活,能够体现出很多细节——或者说一些“温度”,她的出发点介于这两者之间。刘珩将她的设计思想转化成建筑语言以后,人们可以看到她近年来的作品更多地在思考建筑与城市空间的关系,从建筑的首层、立面包括整个项目的设计,能够让人更多地体会到建筑的城市性与人文性。

基础设施的公共化是刘珩近年来一系列建筑实践内容之一,也是她多年来对城市的研究和思考的一个切入点。她认为基础设施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内核,在整座城市的土地占有量很大,并对其周边环境有较大影响,是不可忽略的空间元素。然而,这些基础设施都无法跟人发生直接的关系,比如污水处理厂、净化厂,它们一般都在海边、河边。从外围看,大家都不知道它是什么,而且建筑或构筑物一般都不美观。但是在中国古代,被动水处理工程同时也营造了很好的环境体验,比如都江堰。古人“天人合一”的理念落实到工程项目里每一个细节层面,而当代设计师往往缺乏对大自然环境的基本常识和审美。

图9: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菜田地展览馆草图1

图10: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菜田地展览馆草图2

图11: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菜田地展览馆工作模型

图12: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10号楼草模

图13: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10号楼总平面肌理(改造后)

图14:深圳盐田大梅沙村改造10号楼概念分析

与这类市政工程相关的项目,往往是需要很多跨学科知识。刘珩现在的一个兴趣点就是与工程师合作,这可能跟她喜欢挑战、喜欢混搭有点关系。工程的部分有些是非常实际的安全性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南沙原创团队可以嫁接给它一些空间的理解,然后利用建筑师的知识、工具、方法等,把它变成一个良好的城市设计,或建筑空间,这种挑战对她来说是特别有动力,也是特别重要的设计方法探索。南沙原创近期的项目研究很多都用到水的技术。水跟中国人的生活,跟灵性有很大关系,作为南方人,这一点她深有体会,也促成了她对水利工程与自然环境和谐共存的理解。比如在污水处理厂项目中,会附加给它很多公共功能,包括教育、活动体验等更加饱满的生活元素,同时让建筑在重要的位置上起到一定的标志性作用,这里所说的“标志性”是指它真正是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其实这类公共基础设施或者工程,经改造后可以对中小学生开放参观,让生活在城市的人们去了解自己赖以生存的城市基础设施。有些时候,市政工程建筑以及此类遗产保护事业比较弱势。社会上需要刘珩这样的建筑师,通过他们的努力,通过建筑师的力量慢慢地转变社会上一些看法。而这种力量,不是通过很强势的形式构筑介入环境,而是最后反映在地表上的、视觉性的亲和力,给人们以启示,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

对建筑师来说,很多项目的起始点,也是最后的完成点,但是中间的过程,需要什么知识以及需要怎样合作,这些在建筑学本体并未探讨,却是职业生涯必须要去学习解决的。当前社会,中间过程知识的缺失或者缺乏效率的沟通是建筑和城市设计的一个弊端。南沙原创在做污水处理厂项目的时候,调查得非常细致,深入了解污水处理厂要经过多少步骤才能够把污水变成某类符合标准的水,排放到城市水系统。在了解的过程中发现项目的意义,这需要一系列工程技术支撑,并且跟建筑设计紧密相关的内容。通常情况下污水经过几十米排放入河,但是经过处理,可能要经过200 米,处理后的水就是符合标准的。而这200 米,建筑师就有机会做很多景观的处理,这段水利工程可望变成整个社区能够体验的、特殊的外部环境 (图15~图18)。

四、实践与教学的结合

刘珩近两年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教学内容,来自于多年来在实践中对城市的研究和思考。她始终坚持并希望教给学生的,确切说是一种方法论——以城市作为出发点的创作,影响她的是伯克利与哈佛大学的教育中一类比较明确的研究方法。他们从微观的事情开始入手,从细节观察引发的问题出发,解决问题的同时,建筑创作也发挥了它的作用。方法论具有普适性和强大的影响力,这种以小见大的过程,让她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逻辑性越来越强。在做博士论文时,导师曾跟她讲:研究者更像是一个detective,侦探总是先接触到一个案件的结果,然后在大量的线索中去寻找真相。这些线索可能都是片段的,然后靠研究与分析把这些线索变成一个网络。所有的内容贯穿在一起,才能找出作案的动机,也就是说一种倒序的研究过程。做设计也是如此,通常先看到了一个非常真实具体的环境,但是发现环境的背后有一连串复杂的事件背景,这其实是研究的价值,要把所有复杂的东西变成很清晰的脉络,然后才知道如何控制它的源头。从微观入手,注重研究和分析问题,成为刘珩感悟建筑与城市的方法,用她的话说“好比开了天眼”。

图15:深圳坪山河南布净水厂概念剖面示意图

图16:深圳坪山河南布净水厂方案设计过程

图17:深圳坪山河南布净水厂折面屋顶平台

图18:坪山阳台-深圳坪山河南布净水厂上部建筑

在香港和国外教授研究生的设计课时,刘珩都会告诉学生,做城市设计要有侦探的洞察力,要做大量的田野调查,然后找到问题,设计实际上是要解决这些问题的。当然还不是纯粹的解决问题,学生们还要用建筑师的眼光跟美学标准,使得解决问题的层次更高。对于她来说,上课的第一阶段完全是反对形式的,形式永远是在逻辑推理后的一个转换结果。让学生理解并执行这种方法是挺困难的一件事,需要多年的教学积累才能让学生理解。建筑学的学生缺乏侦探的洞察力的,总是觉得形式大于一切。他们很快就了解到最新的建筑形式,但是却不了解背后的细节和文化基础。如果学生不知道要解决什么问题,问题的逻辑是什么,不知道设计能够带来更加有意义的附加值的时候,建筑的形式是无效的,这才是设计的本质。作为老师,要引导学生学会独立思考,而不是引导他们仅仅学设计,教育是件挺难的事情。如果不会思考,又怎能懂得设计?她的事务所就秉持这种教学和设计理念——没有很明确的风格语言,但是却从观察分析入手解决非常实际的问题,并且努力创作出美的形式(图19~图21)。

刘珩坚持的这套思考和设计的方法论具有很强的先锋性,因为它能在本质上启发学生摆脱任何建筑教育体系的束缚。不论是“学院派”还是包豪斯,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方法论,能够把很多种类的语言简化。即使学生没有太多的建筑学素养,或者说没有太多感性,只要跟随这套方法,还是可以做出一个不差的建筑。包豪斯能够把很多内容精简成一个必须要有的结果,然后通过一种组合方式成为一个建筑。它建立起了这种体系,其实所谓的体系是个闭环,在这套体系里,学生可以做出一个不会特别失败的作品。如果在Beaux-Art体系,做出来的又是另外一种还不错的建筑,只不过这两种建筑是完全不同的方法论产生的。

图19:2019“深双”宝安分展场空间改造,酷山水-地表的记忆

她认为,建筑界只有一个勒·柯布西耶例外,因为他超越了这个体系。他拥有作为画家的高度敏感性,绘画指引他直接观察生活,捕捉事物的发展与变化。他在建筑上所显示之精神,与所表现在现代绘画上的精神是同一的,而两者的工作基础则是他的空间概念,建筑与绘画不过是他用来表达同一概念的两种不同工具而已。所以这变成一个建筑的意识形态,人们的生活态度、生活方式是与时俱进还是保留在唯美的时代?取决于建筑师的出发点。

图20:2019“深双”宝安分展场空间改造,概念草图

图21:2019“深双”宝安分展场空间改造,折纸草模

坚持独立思考与创作,使得刘珩在近二十年的非本土建筑学习和教学工作中,并未失去其建筑作品的地域性,没有成为在形式层面对建筑文化的浅表诠释,反而由于她对中西文化超出常人的深度理解,更能够从建筑的本体出发。作品往往还体现了很强的时代性,正如她自己所说的“跑在前面”。刘珩没有选择作一个严谨的学者或教育家,是因为他们通常是理性的,有时候会让感性部分消解,而建筑师的感性对于她来说非常有价值,她期待感性的释放,她始终在学者和建筑师之间寻找着一种平衡。

五、岭南地区及粤港澳大湾区的影响

图22:深圳留仙洞万科云设计公社B4航拍照片

图23:深圳留仙洞万科云设计公社B4 概念草图

图24:深圳留仙洞万科云设计公社A3方案模型

作为地道的广州人,刘珩对于岭南有着根的情谊。2015 年,她在深圳双年展上主持一个论坛,叫“再南方”,“再”就是again 的意思,不是位置上的“在”。实际上她一直都很认同自己的南方身份,生于广州,南方的潮湿、潮热的气候就是根深蒂固在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对她来说,南方给人一种生猛的生命力,郁郁葱葱的热带植被、潮湿的气候等。“南方性”这个问题,在她的作品里也有很多体现,比如万科设计公社。虽然说建筑主体是地面以下,但是通风体系以及遮阳等处理方式,获得比地面温度更低的周边环境,它通过一种被动式适应,取得一个良好的、健康的、舒适的环境,这是“南方性”的体现。在珠三角的项目中,她的事务所也处理得很“南方”。还有Buffer Zone,这样的空间处理就是很好地利用了灰色地带,也体现了南方性。Buffer Zone 能够设置通风、拔风这类空间,屏蔽湿热。不同于遗产保护领域的Buffer Zone,刘珩对它的理解是在空间上、立体上的,它是隔离外界湿热环境或者说远离城市嘈杂环境的,努力提供舒适工作环境的空间处理手段(图22~图24)。所以,对Buffer Zone 的理解,其实也决定了她很多建筑作品的南方属性,这些都是她感兴趣的问题。进一步理解南方性是形式的原型,是传承的基础,也是创新的动力;它超越了固定、程式化的样式风格,包含着多元的变化和发展。当然,在北方也有适宜北方的一些处理方法(图25)。

谈及粤港澳大湾区的建筑学教育,刘珩认为应该注重本地区的建筑历史研究,关注本地区历史本身的丰富性。大湾区的高等学府可在建筑板块上形成互联的体系,这是最基本的,也是大家能够达成共识的。比如广州、深圳、香港、澳门的几所位于大湾区的高等学府,每所高校的建筑学学科特点、历史特点都不同,有自己的专长,它们共同成就了粤港澳大湾区的某个局部,如果能够解决一小时通行距离的话,学生跨校选课实际上是没问题的。就像美国波士顿的几所大学,有的离主校区很远,但是学生们的课是可以互相选的,他们的学分也可以纳入自己系统。这种取长补短的做法,在交通允许的条件下对于研究型的专业非常有利。

粤港澳大湾区的高校还可以轮值组织学术的品牌论坛,遍及珠三角地区,在广州、深圳、香港、澳门等城市之间轮流举办,这样能把湾区的学术品牌效应放大。像MIT 和哈佛、伯克利与斯坦福,每个区域有时候都有一些主导的竞争对手,当然他们会有一些共同的活动,有时还不只是学术活动,可以是某种体育赛事等。其实大湾区除了学术,一些公共活动也能形成自己的品牌。这样的高校联动机制可分享更多的优质学术资源,最受益的是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本科生也可以通过跨校选课扩大视野。也许将来能成立大湾区的“常青藤联盟”,这个联盟有几所认定的高等学府,制定联动的机制和操作、运营办法。2020 年疫情期间,“停课不停教,不停学”,各高校通过网络平台组织高水平的学术讲座,突破了地域的限制,也体现了这种最大化分享优质教育资源的理念。截稿之前,刘珩在一场基于网络平台的建筑讲座嘉宾点评时,再次强调了粤港澳大湾区互动学术对于提升高校学术水平和硕士、博士研究水平的重要性。

图25:2022北京冬奥会张家口奥运村N06 & N07

六、小结

作为一位独立建筑师,刘珩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是因为她丰富的海内外求学、实践与教学经历形成了她厚实的人生积淀,为她的建筑创作与文化活动提供精神滋养。从早期作品南沙科学馆到万科云设计公社,再到新近完成的净水厂上部建筑、2019“深双”宝安分展场空间改造,我们看到了建筑师扎根岭南的成长经历,以及在学习、实践、教育中不断转换角色,在创作中坚定Position 的驱动力。谈话中透露出她的坦率与真诚,刘珩曾说海外游学中发现自己是一个擅长举一反三的学生,通过自己的踏实求学,能够不断地反思与感悟,超乎形式,领会建筑本体的精神高度。她的思考与建筑作品高度一致,拒绝被商业化大潮淹没。通过挖掘问题,关注城市,细腻地感知人们的生活,她在研究与创作间始终寻找一种平衡,期待感性的释放。她在处理建筑与城市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与众不同,从细微的观察中产生创作灵感,由此出发获得耐人寻味的建成环境而非单纯的建筑形式,与城市互动,让生活延续。以开放、自信的心态,置身于全球视野中去讨论和思考;有态度地从事教学工作,影响一批学子;她是众多拥有国际化学习和实践背景的建筑师之一,对于自身坐标定位有着较前辈更为清晰、准确的认识。从她的作品中能够感受到一种活力,跨越了东方与西方的文化壁垒,也模糊了传统与现代的时空界限。她本人不纠结于东、西,也不纠结于过去、现在,这场“时间的修炼”使她稳稳地扎根中国,扎根中国南方,从当时、当地、出发,在地设计建筑与城市环境。

注释

[1]“包豪斯”教育体系重视空间的内在功能,强调对结构与材料的忠实把握,并且对几何形体构成表现出极大的偏好。

[2] 指基本建设中前期工作的道路通、给水通、电通、排水通、热力通、电信通、燃气通及土地平整等的基础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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