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机构创建回溯与认知
——兼议大学设计院在产学研体系中的定位与作用
2020-02-24韩冬青HANDongqing李海清LIHaiqing单踊SHANYong高崧GAOSong袁玮YUANWei
韩冬青 HAN Dongqing 李海清 LI Haiqing 单踊 SHAN Yong高崧 GAO Song 袁玮 YUAN Wei
2020 年是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正式成立的第55 年。半个多世纪以来,作为一所大学设计院,它经历了孕育、创建、发展与改革历程。回首中国建筑设计行业的发展,近代中国建筑设计机构普遍是小规模民营企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了国营设计院体制的建立。而在大学开办设计院则是基于办学理念与策略的中国式认知。经过数十年成长与演变,高校企业已经在市场经济中步入新的变革之中。在此背景下,大学设计院的发展难免遭遇矛盾和疑惑:它们从何而来?其初心是什么?又经历了怎样的成长过程?其中是否有始终如一的内涵?大学设计院在当代又该有怎样的使命与担当?所谓“温故知新”,当代的疑惑,其答案的一部分或许已潜藏在历史之中。
既有研究在部分大学设计院发展史及其实践探索等方面积累了许多富有意义的成果,展现了大学设计院在促进中国建筑学发展中的积极作用,而关于在大学开办设计院的初衷与价值思考尚不多见。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是中国最早一批大学设计院的重要案例,脱胎于1927 年成立的建筑学科。本文从机构史视角出发,以学科创建时期的师资队伍调研为起点,循序其孕育成立和发展演变的四个阶段,回溯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的机构创建背景和历程,重温创建大学设计院的初衷,探讨其在产学研体系中的定位与作用。
一、学科创建时期的师资队伍与自组织设计实践
1927 年,“鉴于时代之需求,与夫中国建筑学术之落伍”[1],为“……国内建筑设计,不再仰求外人……”,[2]“将来国内建筑师之产生,及建筑业之进展,均将唯此是赖……”[1].国立第四中山大学(次年更名为中央大学)创立了建筑工程科,其培养“建筑师”的办学目标也同时决定了师资队伍的主干特征。自1927 年南京初创至1930-40 年代重庆中央大学再到1952 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之前,建筑学或土木工程背景出身的教师大多通过早期的自组织设计实践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其后,新增教师也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先辈们的学术基因,体现了研究与实践并重的学术特质。
1.实践与研究并重是学科创建时期教师学术工作的基本倾向
学科创建期教师开展自组织设计实践的状况大体可分为两类:其一是同时持有自营设计机构的专职教师,如刘敦桢、卢树森合组的“永宁建筑师事务所”[3]和“刘福泰、谭垣建筑师都市计划师事务所”[4];另一类是兼职的成名开业建筑师,如抗日战争时期的“四大名旦”[5],其中尤以杨廷宝和童为学界所熟知。那么,他们的学术工作倾向究竟如何?是否仅仅是教学之余做些工程设计项目那么简单?以下试作分类与统计分析。
若以建筑规划、历史和技术教师的学术工作为对象做一考察,可首先就其性质,将学科初创时期教师开展设计实践的组织形式分为“自组织设计实践”和“机构化早期探索”两个时段;其次视其学术工作倾向,可将教师分为纯研究、侧重研究、研究与实践并重、侧重实践以及纯实践5个类型(表1)。
经统计发现:研究与实践并重作为教师学术工作的主流倾向并非短暂朝夕。1942 年前的“自组织设计实践”时段中,近9 成教师属研究与实践并重类,侧重研究和侧重实践的教师均不足1 成,无纯研究和纯实践类;至初创设计院的1960 年(“机构化早期探索”的前半段),新增教师中研究与实践并重类占比仍足7 成,而侧重研究和侧重实践的各占近1 成和2 成,仍无纯研究和纯实践类的教师;自1961 年至设计院正式成立的1965 年(“机构化早期探索”的后半段),新增教师中研究与实践并重类占比超8 成,而侧重实践者占近2 成。若统观1927 年~1965 年“自组织设计实践”和“机构化早期探索”两个时段,也可发现教师学术工作倾向存在着类似以上的分布规律:研究与实践并重类占比7.5成,而侧重研究和侧重实践的各占不足1成和2 成。由此可见,研究与实践并重一直是教师学术工作倾向的主流。
此外,分析早期师资的学术代表作可知,其学术探索整体上覆盖了建筑类学科各领域,且颇能体现研究与实践并重的意识。他们中有9 成以上参与建筑设计实践与理论研究,约2 成参与城市、风景园林的规划设计实践与研究,3 成以上参与历史、技术与美术的实践与研究。具体的范畴所及有:类型建筑、地域建筑、中国古代建筑史、中国古代城市规划史、中国近代建筑史、建筑教育史、中国绘画史、中国雕塑史、日本建筑史、中国民居、中国园林、日本园林、欧洲园林、建筑结构、建筑构造、建筑教育、建筑标准、建筑法规、建筑遗产保护及建筑批评等领域。即便以今日眼光来看,也堪称全面和丰满。学科创建期,教师且教、且做、且论的学术风尚具有开拓性和基础性意义,对日后建筑学科设计实践机构化的影响值得引起足够关注和更多思考。
2.学科创建时期教师自组织设计实践的动因与动机
探寻早期自组织设计实践的真实动因与动机,对于理解后来建筑学科设计实践的机构化具有前置性意义。
首先是内因。建筑学是关于建筑及其环境的认知与实践的学问,设计实践是建筑学术研究的问题源泉,也是研究成果的价值归宿。刘敦桢认为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要从实践中发现问题,他在1953 年曾谈到做建筑史研究的十个必要条件,其中两条就是:“懂建筑设计”和“懂建筑结构,并多少有点工程经验”[6]。刘雪初(1959年至1968 年任南京工学院第一书记兼院长)也曾引用杨廷宝的话强调了教师的实践能力的重要性:“南工教师过去有实际,所以教得活,现在教师缺乏实际,所以教不活。见多识广,脑海里有很多方案,就可以灵活。……现在年轻教师要解决联系实际的问题……”[7]在今日看来,杨廷宝结合长期的设计实践与后来的教学积累锤炼出的这一办学理念依然是合理适用的[8]。
其次是外因。在中国建筑学科创建时期,设计实践也存在着广泛的社会需求。抗日战争前后大量城市建设工程迫切需要专业设计服务,包括大学校园建设项目。其时,中央大学建筑系教师或作为设计者直接主导项目实践(图1,图2),或作为顾问参与工程建设决策(图3)。
或许经济收入也是教师开展设计实践的动因之一。1949 年前,民营事务所提供有偿设计服务。但1950 年代初至中国市场经济体制建立近三十余年间,建筑设计事务并无收费。而这一时期建筑系教师在教学之余还是参与了大量工程设计实践,其中也包括以工程设计作为教学载体的案例[7]。可见经济收入并非任何时期、任何条件下都发挥作用。
图1:虞炳烈、刘福泰合作中央大学南京马群新校区总图(1935年)
图2:虞炳烈设计的中央大学新宿舍(1934年)
图3:1929年聘任刘福泰、刘敦桢、卢树森为中央大学大礼堂“建筑工程委员会”委员的文件
可见在大学正式拥有设计机构之前的建筑学科创建时期,教师自组织设计实践的基本动因还是在于学科内生的产学研互动需求。不仅师资构成普遍存在实践与研究并重的特点,教师自组织设计实践也早已开展得有量有质,并获包括大学在内的社会认同。这就为设计实践的机构化组织探索积累了队伍和专业经验。
二、设计实践机构化的早期探索
建筑学科是密切关联现实生活的学科。不会也不应孤立于时代与社会,而是应敏锐地体察和反映社会的需求变化。东南大学建筑学科设计实践的机构化组织探索正是因应学科特点,伴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迁而逐步萌发。
1.建筑工程系与建设委员会工程组
东南大学建筑学科以组织形式开展工程设计实践的最早案例,是重庆国立中央大学汉渝公路旁小龙坎新校舍设计,时间为1942 年8 月2 日(图4),署名“中央大学建筑工程系”,是运用了地方传统民居研究成果的“战时建筑”作品。
图4:1942年以“建筑工程系”图签出图的重庆国立中央大学汉渝公路旁小龙坎新校舍设计
抗日战争胜利后,学校迁回南京,需大量开展修缮与新建工程。1946 年学校专此成立了“中央大学建设委员会工程组”,主要人员有刘敦桢(组长)和张镛森[9],还先后聘任各地土木和建筑系校友18 名,部分高年级学生也参加工作,陆续完成了文昌桥1~7 舍等新建或修整工程。如学生宿舍加装电灯详图(1946 年09 月),其图签署名“中央大学建筑工程系”,并加盖“中央大学建设委员会工程组”印章。这一时期“建筑工程系”还设计过食堂(1946 年09 月,杨廷宝主持),而“建设委员会工程组”设计第二部男生宿舍工程(1947 年04 月)、电机系电力实验室(1947年05 月)、建筑工程系教室修缮工程(1947年09 月)等。其后工程组又下设“建筑股”,增聘专任技术人员,如陈家墀(中大建筑系1946届)和王光烈(中大建筑系1948届)等,设计建成工学院机械工厂及木工厂修建工程(1948 年07 月)等。
建筑系和工程组有组织的校园建筑设计实践,说明学校建设切实存在对工程设计服务的需求,成为日后成立“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的先导。
2.学校自设“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百废待兴。有组织的设计实践在新时代得到延续和生长。历经一系列社会政治运动和经济建设运动,成立由系科主导的设计机构逐渐水到渠成。
1951 年,杨廷宝受邀主持设计北京和平宾馆(图5)、王府井百货大楼等工程,他带领中央大学建筑系1945 届毕业的巫敬桓等人开展工作,依托“兴业投资公司”,在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一批重要建筑工程设计的同时,也通过工程实践兼顾了人才培养的“传帮带”。1950 年代,杨廷宝等还率领师生,以建筑系为组织单位完成多项重要工程设计,如华东航空学院校园规划与主楼设计(图6)、雨花台烈士陵园规划设计、南京工学院校园中心规划及多项新建和扩建工程设计。这种以建筑系为组织形式,师生共同开展的设计实践在1950 年代末形成一次高潮,先后参与北京人民大会堂、北京火车站、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和南京曙光宽银幕电影院,以及苏州等城市的规划设计等[10]。其中钟训正主创的北京火车站综合方案(图7)、南京长江大桥桥头堡“红旗方案”均为最终获选的实施方案。
1958 年全国高教系统开展“教育大革命”,为适应教育与生产相结合的大方向,具备建筑学科的各高校多于此时起步筹办设计院。南京工学院建筑系也展开多轮教学计划修订,教研组作出调整。由基础部负责一年级设计教学,二至四年级成立系内小、中、大设计院,组织参加生产实践。在此过程中诞生了后来广受瞩目的建筑系、设计院和研究所“三驾马车”式学科机构组合构想(图8)。至1960 年,学校成立由建筑和土木两个学科抽调力量组成的“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童寯任院长,其首要功能即服务于教学实践(图9)[11]。自学科创建以来一以贯之的教学、实践与研究相结合的办学思想,在“教育大革命”的新语境下再次催发产学研结合的种种探索。如建筑系建筑物理实验室于《建筑学报》1959 年第11 期发表“西墙隔热的若干问题”(图10),以民间建筑空斗墙为基础,利用热压、风压在墙内组织通风孔道,设计多种通风墙方案,并与传统的(不通风)空斗墙体对比,进而在南京江东人民公社新建居民点建成并实测热工性能,形成支持性能化设计的结论。
3.面向实践需要的联合研究机构
图5:北京和平宾馆效果图(左)及建成外景(右)
图6:南京华东航空学院主楼建成外景
图7:北京火车站设计渲染图
图8:1959年南京工学院建筑学科“三驾马车”构想图
图9:1960年南京工学院“命令第8号”:成立“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
图10:南京工学院建筑系建筑物理实验室在《建筑学报》1959年第11期发表专文探讨西墙隔热
1953 年,南京工学院与华东建筑设计公司合办“中国建筑研究室”[12],1955 年又与建筑工程部建筑科学研究院合办“公共建筑研究室”。校企、校部合办这两个研究机构,初始动因都在于回应新时代的设计实践对科学研究的需求。其研究工作并不以如今常见的考核指标为指向,而是为了在指导设计实践方面有所作为。如刘敦桢主持南京瞻园修缮和扩建工程,就曾依托其领导的“中国建筑研究室”的研究积累(图11,图12),其成果也在日后助益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国庭院“明轩”的设计[13]。杨廷宝领导的“公共建筑研究室”,不仅做医院建筑专题研究,出版《综合医院建筑设计》专著,同时也开展医院建筑设计实践,配合江苏省卫生厅,先后参加江浦、沭阳、海安、赣榆等县新建医院建设选址、总体布置和初步设计方案,并为其中部分医院绘制了建筑和结构技术设计图。此外,1965 年建筑系还与江苏省建工局建筑工程总公司合办“江苏省装配式住宅建筑研究组”,在高校建筑系科中率先开展预制装配式钢筋混凝土大板建筑设计研究与实践,结合本科生毕业设计,于南京设计建成多栋住宅楼(图13)。
图11:刘敦桢主持南京瞻园修缮和扩建工程之总平面图
图12:1965年12月29日刘敦桢带领参加编写 《中国古代建筑史》五院校青年教师参观南京瞻园
图13:1965年江苏省装配式住宅建筑研究组成果:“宁板住4”施工现场吊装墙板
上述二十余年设计实践和学术研究的机构化组织探索始终围绕着产学研结合的办学理念而展开。其秉持的核心原则为此后“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的正式成立提供了目标指引和建制经验,也在队伍、管理、协作、业绩及业界影响等方面奠定了基础。
三、设计院的正式成立与成长
1959—1961“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基本建设逐步恢复,国家与社会的设计服务需求也渐见增长。经高等教育部指示、推动和批准,“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于1965 年正式成立,在此前数十年艰难创业和不断摸索的基础上,发展成正规化的设计院建制,后演变为设计研究院。此间,产学研的密切结合不仅是动机和需求,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探索性历程。
1.部批成立“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
1965 年1 月,南京工学院向高教部呈报,首次提出筹建“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1965 年9 月8 日学校再次呈报高教部,建议正式成立“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9 月24 日,高等教育部计划财务司批复同意并定名为“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1965 年10 月底,南京工学院院办发文,通知正式成立“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上述程序工作在不到一年内紧锣密鼓完成,实际却经历了充分的酝酿和准备。
南京工学院于1965 年1 月13 日呈报高教部(图14):“在去年部曾指示要我院筹建一个设计院,负责高等院校的一些设计任务。我院拟在今年着手筹建,并提出如下意见:学校办设计院,摊子不宜过大,并尽可能根据学校的特点,对设计项目有所选择或分工。根据这个初步设想,拟在今年暑假后抽调专业教师12~14 名……从基建科抽调结构方面的人员1-2 两名,进行筹备工作……”可见,成立建筑设计院是对高等教育部1964 年发出的指示精神的回应,其直接意图是要通过成立设计院来负责高等院校校园建设的设计。这与设计院创始人之一沈国尧的回忆高度吻合:“1966 年5 月,教育部下达了一个任务,要我们设计院负责北京政法学院在山西建设分校的规划设计工作,当时根据中央的‘指示’,部属的重点院校都必须到‘三线’立分校,建校的第一步工作自然是规划设计。一些自己有力量的学校就联合地方的设计院先行了,而教育部总希望由自己的设计院来做分校的规划设计,并总结一些校园建设的经验,这也是教育部要在有建筑专业的几所重点高校建立设计院的初衷。”[14]
图14:南京工学院呈高教部成立建筑设计院的报告
教育部的指示是一个重要的外部推力和契机,而更重要的动因其实来自学校内部。沈国尧曾回忆当时校党委书记刘雪初推心置腹的一段谈话,深刻阐释了学校成立设计院的内在动机在于学科发展的需求:“这次教育部提出要办建筑设计院,正合我意,你们一、五两系就需要建立设计院这样的机构,作为‘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的基地’。我一直主张理论要联系实际,教学、科研必须与生产相结合,但你们的产品很大,既不能在实验室里生产,也无法在实验室里检测,你们设计的大楼要建到外面去,就少不了要有一个有专职人员的设计院。再从学生实习的需要看,每年为了安排去设计院实习,总要费不少口实,外面的设计院好像不太欢迎学生去实习,即使去了,往往对教学的要求不很理解,如果有了自己的设计院,在那里实习,不但教学与实践的矛盾就容易解决,而且还能总结经验,提高教学质量。土木、建筑二系在学科特点上是有不同的,曾经合了又分,思想没有统一;要承认差距,但在完成一幢建筑的过程中,二者是需要合作的,甚至可以说是密不可分,所以现在你们共同筹建设计院,加强二系合作,增进互相理解,促进学科发展也是十分有益的。”[14]
综上所述,大学设计院最初成立动因确实是来自内、外两方面:内因是专业教学和学科发展需要稳定的设计实践机构,而外因则来自社会(尤其是高等教育系统)的设计服务需求。二者结合,时势兼备。
设计院成立后,起初到位的8 人在土木系“北平房”腾出的一间教室中开始办公(图15),“三结合基地”的作用很快就显现出来。从教学看,“1965 年底开始,设计院就接受土、建两系的学生来实习了,1966 年上半年在我院实习的师生共有十八、九人(建筑系二个组,土木系一个组),几乎接近在职人员,真有点‘教学设计院’的味道。”[14]从实践看,设计院成立伊始,就已开展本校水声实验室、游泳池和下关电厂家属宿舍、江苏省计算所研究楼、江苏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等项目设计。1970 年代末建成的南京工艺美术大楼是装配式技术研究运用于公共建筑的最早案例之一(图16)。
2. 从“设计院”到“设计研究院”
十年动乱中,由于一批创始人的坚守和努力,建筑设计院尤其难得地保持了团队力量,终于迎来了“科学的春天”。改革开放伊始的1979 年,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遵照教育部部署(教计字“367”号文),更名为“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研究院”。增加“研究”二字,意图何在?1979 年5 月29 日至6 月2 日,教育部曾专门邀请六所高校(清华、天大、同济、南工、华南、华中)派员到部参会,讨论高等学校建筑设计院的问题。同年6 月22日教计字“244”号文附件即《关于在清华大学等六所高等学校建立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决定(征求意见稿)》中,教育部开宗明义地指出大学设计院的性质和任务,是包含生产、科研和教学三者的:
图15:1965年“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创始人中的八位在“北平房”留影(左起:刘桑园、王耀亨、陆雷、刘恭鑫、沈国尧、杨洁啸、赵志强、朱同瑜)
图16:南京工艺美术大楼建成外景(上)及窗框式挂墙板详图(下)
“(1)设计研究院既是生产机构,也是科研机构。设计研究院一方面要承担高等学校或其他自选项目的设计任务,另一方面又要结合设计工作,不断研究总结经验,出科研成果,以利于提高土建系的教学质量。
(2)设计研究院应以70%的力量从事高等学校建筑的设计与研究工作,以30%的力量从事自选项目的设计与研究工作……
(3)设计研究院承担高等学校的设计任务时,除总体规划设计外,宜以教学科研建筑为重点。至于一些简单的项目或能够采用定型图纸的项目,则建议仍由地方设计院承担。
(4)建院初期,设计研究院以承担本校的设计任务为主;随着设计研究院规模的逐步发展,承担任务的范围可扩大到所在地区教育部所属的各高等学校,最后,扩大到所在地区的高等学校。
(5)为了提高土建系的教学水平,设计研究院要接受土建系的教师、学生参加某些项目的设计工作。有条件的设计研究还可结合科研课题接受培养研究生的任务。”
可见教育部指示更名,为“研究”二字明确了新的指向,肯定了大学设计院生产、科研与教学的三重身份和综合属性,特别是通过有组织的设计实践提高教学水平和研究水平。南京工学院对教育部指示精神做出积极响应:半月余后,南京工学院在《报送我院对“设计研究院”的讨论意见》中明确提出:
“(1)在学校里建立的建筑设计研究院,它的任务尽管主要是设计,但是同时必须有利于土、建系有关专业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也就是说应该把建筑设计研究院办成一个生产、教学、科研三结合的机构,而不应该办成单纯的生产机构。因此,无论在指导思想上,在具体工作上,都必须朝着‘结合’的方向努力,否则,建筑设计研究院以土、建系为依托就会落空,它在学校里也就缺乏生命力。
(2)从上述指导思想出发,不仅应该要求设计研究院接受土、建系的教师、学生参加某些项目的设计工作,还应该要求设计研究院的技术人员根据需要与可能为有关专业的学生讲授一些专题课程(不一定是系统的课程),对于某些科研工作,也应尽可能把土、建系和设计研究院的力量组织起来合作进行,尽力避免分兵把口、力量分散的局面……”
南京工学院的上述意见获教育部肯定。当年8 月29 日教育部正式下发文件(教计字“367”号文),附件《关于在天津大学等五所高等学校建立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决定》中(图17)的内容与南京工学院反馈意见基本一致。这些都清晰体现了南京工学院与教育部充分互动、深入沟通之后,“三结合”共识得到进一步强化。回溯1965 成立与1979 更名,可见大学设计院之“三结合”初衷和目标在不断被明确和强化。
综上所述,正是在国家日益重视科技的大背景之下,教育部适时做出了大学“设计院”拓展为“设计研究院”的部署。而学校在学科建设层面也另有积极回应与举措——同是在1979 年,南京工学院从建筑系抽调精干力量成立“建筑研究所”。至此,1950 年代末即已构想的“三驾马车”格局终获形成。其后,建筑研究所在科学研究、设计创作与人才培养方面积极进取,在工程实践上与设计院密切协同,完成了淮安周恩来纪念馆等一系列创作精品 (图18~图21),培养出一批在学界和行业担当重任的领军人物。建筑系、设计院和研究所基于天然的血脉关联而凝结成完整的产学研架构,其成效已被历史所证明。
1988年,“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研究院”随学校更名为“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其后,设计院紧紧抓住经济高速增长期之难得机遇,不仅完成了武汉大学人文科学馆、绍兴文理学院、苏州胥城大厦、金陵饭店室内设计等一系列重要工程项目,且培养出一批卓有建树的后起之秀,顺利实现代际传承。同时,设计院还直接参与学院教学工作,开设独立课程,指导毕业设计。设计院领军者沈国尧、高民权更是产学研“三结合”的践行者,始终把创作、研究和育人视为融贯交织的整体,在环境建筑学、校园规划、教育建筑及室内设计等方面均取得了重要研究和实践成果。
这期间,建筑系与设计院的合作互动进一步发展,教师在设计院平台上合作完成大量设计作品,其中以“正阳卿小组”最为典型——既是研究生设计教学联合导师组,也是工程设计创作中枢。十余年间完成南京夫子庙东西市、无锡太湖饭店新楼、兰州敦煌研究中心、甘肃画院、三亚金陵度假村等力作 (图22、图23),并于1990 年代初提出“顺其自然,不落窠臼”的创作主张[15], 所培养的研究生多已成为高校和设计机构领军人才。实践证明,这种依托设计院平台的跨机构“联合导师组”模式能够有效推动产学研融合,至今仍具参考价值。
图17:1979年8月29日教育部发《关于在天津大学等五所高等学校建立建筑设计研究院的决定》
图18:淮安周恩来纪念馆外景
图19:武汉大学人文科学馆外景
图20:绍兴文理学院外景
图21:苏州胥城大厦外景
图22:南京夫子庙大成殿东西市外景
图23:无锡太湖饭店新楼外景
总体而言,1965 年“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正式成立后的数十年间,在生产上起初主要服务于高校自身建设需求,后逐步拓展为面向国家和地方建设。更为重要的是,设计院直接参与了服务于学科建设的产学研体系建构。随着1979 年设计院更名“设计研究院”和建筑研究所的成立,建筑学科“三个支点,两个层面”的产学研体系在机构建制上已完整成形。设计院、建筑系和研究所是各有侧重的三个支点,共同构成产学研互动的第一层面;而三个平台机构在自身建设上同样强调产学研一体化发展,又形成产学研融合的第二层面。两个层面的谋篇布局为建筑学科健康发展提供了具有系统性的机制保障。设计院近年虽经历前所未有的企业化转型,而仍得以进一步发展壮大,与此前长期摸索并确立的产学研融合发展战略以及经验积累不无关联;其作为建筑学科产学研融合发展重要支点之定位与作用也获得了国际建筑教育界的关注与认同——在2019 年11 月举行的“东南大学建筑学专业教育国际评估”中,来自全球著名学术机构的国际评估专家们高度肯定了大学设计院在建筑学专业办学中的积极意义,认为这是一项具有中国特色的建筑教育制度安排。
四、结语:大学设计院的初衷和使命
大学设计院是中国高等建筑教育及学科发展的特有组织形式,而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则是中国大学设计院孕育、诞生和发展历程中的典型案例。它并非只是外部环境影响下的偶发现象,更是土木建筑类学科鲜明的综合性和实践性所激发的内生动力使然——产学研三者互为需求、互为支撑,以资源及目标关注点的相互转化来实现建筑类专业办学的知行合一和共同提高。这种产学研“三结合”办学模式不仅积淀为中国大学建筑教育的经典,也在国际建筑教育领域开创出一种独特的办学模式和路径。而大学设计院在这种学科融合发展格局中具有难以或缺的平台与支点意义,其定位与作用也经受了实践的 检验。
在大学设计院已然汇入市场洪流的今天,回顾其创建和发展历程,别具一番现实意义。大学设计院是当代中国建筑工程勘察设计行业的一分子,作为服务型企业,必须遵守行业制度,关注企业经营,提供高质量设计产品,接受市场洗礼和社会检阅。然而,大学设计院依然有着作为高等教育机构旗下一分子的责任与担当:既是生产单位,也是办学单位;既是用人单位,也是育人环境;既是科技成果使用者,也是科技成果创造者;大学设计院与学院之间并非简单的供需关系,而是共为学科建设的协同单元,共同承担交叉、互补的学科责任。尽管两者在机构建制、人事制度、工作方式、成果形式等方面存有诸多差异,但都应透过互补、渗透和共享而达成有效统筹与协同。正是这种产学研统筹与协同所带来的资源增值和功能增值,定义了大学设计院应有的价值取向和实力内涵,并构成其独特的市场竞争优势,是其获取持续创新动力的机制保障。
如果说1990 年代以来建筑学专业教育评估制度和注册建筑师制度的先后实施,客观上使大学设计院与院系间在专业办学方面大大加强了关联,产学研融合发展的思路得以进一步延展,而其后的企业化改制,则是将黉门之下的大学设计院置于角色转换的境地,从而在客观上面临不同的路径选择。大学设计院从学科种子中萌芽生发,在学科建设进程中与学院和研究机构互动发展,又在市场经济大背景下遭遇路径分流。走在学科与行业两个轨道上的大学设计院,是择一而行,渐离渐远,还是双轨一途,融合共进?或许这并非庸人自扰的疑惑。而无论如何,大学设计院在当下与未来探求中,特别是在时势驱使之下必须面对现实生存与发展考量时,不应遗忘历经半个多世纪风雨历程所积淀的基本认知及其恒久意义——作为建筑学科产学研融合发展中的重要支点,正是其初衷与使命之所在。
[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党总支书记高嵩组织查访资料,前院长孙光初、葛爱荣接受采访,并协助查询有关档案信息,东南大学档案馆、东南大学建筑学院档案室提供资料支持,一并致谢!]
东南大学建筑学科早期部分教师学术信息一览(1927—1965 入职)
附表
续表
注释
[1] 参见:童寯. 中央大学建筑系小史[J]. 中国建筑,1933,1(2):34.
[2] 语出刘福泰撰文《建筑工程系概况》,约成于1933年,现藏于东南大学档案馆。
[3] 参见:童寯. 关于刘敦桢的交待材料[M]//童寯文集 第四卷.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405-407.
[4] 参见:赖德霖主编:王浩娱,袁雪平,司春娟编.近代哲匠录——中国近代重要建筑师、建筑事务所名录[M]. 北京: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知识产权出版社2006. 88.
[5] 参见:刘光华. 回忆建筑系的沙坪坝时期[M]//东南大学建筑系成立七十周年纪念专集.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97.57-59.
[6] 参见:刘敦桢. 致郭湖生函[M] //刘敦桢全集 第十卷.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02.
[7] 参见:南京工学院东方红战斗公社建筑学教育革命小组.建筑系十七年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1949—1966)[R]. 南京,1967.附件四.
[8] 杨廷宝的“办学十条”记载见于:建筑系党支部. 建筑系教改第一次总结 关于开展以教学为中心的第一次双反运动[J]. 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教改专刊,1959(1):1-8.
[9] 关于“复员”南京,学校层面成立的机构是“中央大学复员委员会”,而后改称“中央大学建设委员会”,其改称约发生于1947年5月13日至8月13日期间。
[10] 除散见于《建筑学报》等专业期刊之外,对南京工学院建筑系早期研究与实践比较集中的记载是《南京工学院学报》(建筑学专刊)1958 年第1期。其中设计实践评介涉及南通钢铁联合企业轧钢车间设计、邳州市肉类加工厂设计、综合性钢铁厂设计、南京鼓楼宽银幕立体声电影院设计,以及县一级剧场设计等。
[11] 1960 年6月22日封发“命令第8号”文稿之左侧竖排者,是时任南京工学院党委书记刘雪初的批语,称“学校不单独成立基建办公室,即由此院担负学校建设工作。此事已与张宗福、齐康等同志谈好了。”再结合《建筑系十七年两条路线斗争大事记》有关条目,可见1960 年这次成立设计院,是以满足建筑系教学实践需求和完成学校基建任务为主要目的,依托土、建两系,在学校层面成立的“南京工学院建筑设计院”,而非隶属于院系的纯粹的教学设计院。
[12] 1955年初至1956年5月改为和建筑工程部建筑技术研究所合办;1956年5月至1958年6月改为和建筑工程部建筑科学研究院合办;1958年6月以后成为建筑工程部建筑科学研究院建筑理论及历史研究室南京分室,1965年1月停止工作。参见:东南大学建筑历史与理论研究所编. 中国建筑研究室口述史(1953—1965)[M]. 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13.3-6.
[13] 据1959 年刚从南京工学院建筑系一毕业就在“中国建筑研究室”工作的叶菊华回忆,1978 年9月27日,建筑系潘谷西打电话给她,请她一道去苏州参加“明轩”的设计工作。由于此时她已调往南京市建筑设计院工作,潘谷西刻意言明是“借你一个星期,并请带上修瞻园的施工图作为参考”。有关叶菊华回忆访谈节目见ASSC 建筑频道(“上海市建筑学会”微信公众号)| 从刘敦桢研究室到走向世界的中国古典园林,2020 年8月11日。
[14] 参见:沈国尧. 回忆创业的日子[N]. 东南大学报 东南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建院四十周年专刊,2005.10.29.
[15] 参见:钟训正. 顺其自然,不落窠臼[J]. 建筑学报,1991(3):47-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