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組卜辭中所見戰争分類分期初探*①
2020-02-24鍾舒婷
鍾舒婷
(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一、研究回顧
到目前爲止，有關甲骨文中所見商代對外戰争的研究主要有三種形式： 一種是早期對某一方國作戰的研究，如胡厚宣先生《殷代方考》；一種是以董作賓先生爲代表的對某一戰争進行的排譜研究，董先生在《殷曆譜》的《武丁日譜》中排了四年半征伐方、土方的進程；第三種是對甲骨文中所見戰争的綜合研究，陳夢家先生在《殷虚卜辭綜述》第八章中，對相關方國進行了整理。(1)王宇信、楊升南主編： 《甲骨學一百年》，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頁497—500。武丁時期的卜辭數量最多，對外戰争的記載也最爲豐富，以往學者的研究亦多集中於此。而有關武丁時期戰争綜合研究最重要的論著有以下幾種：
1. 林小安《殷武丁臣屬征伐與行祭考》，林先生根據同版、同事劃歸同一代臣屬，以出現的臣屬是否同代爲分期標準，將武丁臣屬分爲早、中、晚三期，即： 早期雀組、中期婦好組、晚期組。根據每組人物參與的軍事行動，將武丁時期的戰争也分爲早中晚三期。(2)林小安： 《殷武丁臣屬征伐與行祭考》，《甲骨文與殷商史》第2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 王宇信《武丁期戰争卜辭分期的嘗試》，王先生僅就賓組卜辭所記載的戰争進行了分期研究，以武丁妻婦好的活動時間爲標準，將武丁時期的戰争分爲前葉、晚葉兩期。凡有婦好參加的軍事活動時間較早，反之時間較晚。(3)王宇信： 《武丁期戰争卜辭分期的嘗試》，《甲骨文與殷商史》第3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3. 范毓周《殷代武丁時期的戰争》，范先生利用學界對於師組、歷組卜辭的分期研究，並結合“雀”這一人物的活動，將武丁時期戰争也分爲了早中晚三期。與雀活動相關的卜辭定在中期，歷組卜辭(父乙類)以及未見雀活動、YH127坑外與歷組(父乙類)相應部分爲晚期，剩下部分則爲早期。(4)范毓周： 《殷代武丁時期的戰争》，《甲骨文與殷商史》第3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4. 西南大學李發博士論文《商代武丁時期甲骨軍事刻辭的整理與研究》，後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擴充、增加了相關内容成書《甲骨軍事刻辭整理與研究》，由中華書局出版，是商代軍事刻辭的最新研究成果。在書中，李教授運用兩系説與按字體分類斷代的理論(參考了黄天樹先生的《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與楊郁彦先生的《甲骨文合集分組分類總表》)，對商代軍事刻辭進行了整理與研究，並以表格的形式列舉了商代所有敵國以及戰争的相對時代。(5)李發： 《商代武丁時期甲骨軍事刻辭的整理與研究》，西南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1年。又《甲骨軍事刻辭整理與研究》，北京： 中華書局2018年版。
而在李發教授之前，李學勤、彭裕商二位先生《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一書也以字體爲分類標準，並在此基礎上進行分期斷代研究，在書中的第七章第一節“戰争”中有關於對外戰争的初步探究。(6)李學勤、彭裕商： 《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由以上梳理我們可看出，對武丁時期戰争的分期研究先是以主要人物的活動時間爲標準，到現在首先根據字形對卜辭進行精確分類，再在分類的基礎上進行分期斷代研究。
雖然李發教授《軍事刻辭整理與研究》是學界對於武丁時期戰争綜合研究的最新成果。然而這一時期的對外戰争分類分期研究依然存在問題。首先，對賓組卜辭的分類不够準確。(7)如對龍方的戰争，李發教授(《甲骨軍事刻辭整理與研究》)書中52頁賓一類所舉的幾版，其中《合》6586屬典賓、《合》6592—6594屬賓三類。又如頁51《合》6870歸入一類，頁57又歸入了賓出。其次，在以前學者研究的基礎上，我們對典型賓組卜辭進行了進一步的劃分，因此戰争的分類分期能够進一步細化。第三，根據字體分類，依照月份、干支及同版關係，我們發現同一時期的對外戰争在時間上也有先後順序。因此，對於武丁時期對外戰争的分類及時代依然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二、賓組所見戰争分類整理
在討論這個賓組所見戰争的分類之前，我們首先要理清楚賓組卜辭的分類。本文參考李學勤、彭裕商兩位先生的《殷墟甲骨分期研究》。書中將賓組卜辭分爲三個大類： 師賓間組、賓組一類(包含一A、一B兩小類)、賓組二類。雖與黄天樹先生分類的稱呼不同，但實際上與黄先生所分師賓間組、賓組一類、典賓類、賓組三類範圍大致相當。不同的是我們根據字體將一B類(典賓類)又進一步分爲一B甲、一B乙兩小類，其中一B甲類字形介於一A類、一B乙類之間，過渡性特徵明顯。(8)鍾舒婷： 《典型賓組甲骨文分類新探》，《甲骨文與殷商史》新8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頁76—96。因此，我們將賓組卜辭分爲了有五個小類： 師賓、一A、一B甲、一B乙、二類。
根據我們的分類，賓組所見戰争從師賓間組到賓組二類的分布如下表：(9)由於有許多小版、殘片，卜辭内容殘缺，我們只列明確爲敵國的地區或方國。
1 、、、 《》6754《》8704+16487A 、、 《》151B、、 、《》6733B、《》67422、《》6599、 、、 《》6619A㲋、、《》202B、㠯、 、㲋、、、、、、、、 、 《》171B、、、 、、 、㲋《》5013《》6657B、、、《》68134《》6841+39923 《》6839A5、《》6905《》6843A6《》70227《》6464、 、《》7410A、、《》6476B、《》332B8 《》65639、、《》768110《》702811《》702012 、《》6960
根據上表的分類，我們一共總結出賓組88個敵國或敵對地區，並且每組敵國的數量逐漸減少。
三、戰争分期試析
1. 賓組卜辭總體時代
根據《殷墟甲骨分期研究》，各類賓組卜辭的時代如下：(10)李學勤、彭裕商： 《殷墟甲骨分期研究》，頁117—128。
ABB
原書中將賓組一類分爲A、B兩類，一A類往後發展爲數量衆多的一B類。我們後根據字體又將B類進一步分爲甲、乙兩類。那麽，甲乙兩類的先後順序是怎樣的？首先，我們在上一小節已經提到，從字體上看，一B甲的書體風格介於一A與一B乙之間。且一B甲與一A有同版現象，如《合》6959。很明顯是由一A發展演變而來，書體風格接近一A，早於一B乙。其次，在涉及人物方面，一A類最活躍的人物之一“雀”到一B類時活動明顯減少，其中多出現在記録貢納的甲橋刻辭中，這類卜辭均屬一B甲類，而乙類卜辭未見該人活動。又如“侯告”，見於一A、一B甲伐尸方，而乙類征伐尸方卜辭以及其他活動不見該人。因此，賓組一類是由一A發展到一B甲再到一B乙的，甲類的時代應該早於乙類。
每類所屬戰争的時代見文末附表1。
2. 主要戰争時間先後試析
以往學者們關於戰争時代的研究，著眼於一個整體。但實際上在準確分類後我們發現，能够根據卜辭所記載月份以及同版關係，對每一類所屬的重要戰争進行先後次序的分析，這種先後順序在一A類表現的尤爲明顯。
以上基方、缶等國是一A類重要敵國，且具有同版關係，記載月份較詳細，分辨作戰的先後次序較容易。
我們以對缶作戰爲中心。與缶有關的卜辭記載時間是從一月到五月。其中，一月(《合》1027)卜缶是否會來覲見商王。可見此時商、缶還未開始作戰。從二月(《合》6860)開始便有了作戰記録，最晚的月份記録是五月。可見商、缶之戰的時間在四個月左右。
具體情況如下：
10. 庚申卜，王，貞余伐不。三月。 /庚【申卜】，王，貞余勿伐不。
11. 庚申卜，王，貞余伐不。 /庚申卜，王，貞余勿伐不。
12. 【庚】申卜，【王】，貞隻缶。
13. 庚申卜，王，貞雀弗【其】隻缶。
24. 【辛巳卜，争，貞基方弗戎】。 /辛巳卜，争，貞基方戎。
25. 癸未卜，内，貞子商翦基方缶。四月。 /癸未卜，内，貞子商弗其翦基方缶。
26. 乙酉卜，内，貞子商翦基方。四月。
40. 貞自今壬寅至于甲辰子商翦基方。
材料出處：
1： 《合》6830
2—4： 《合》1027+《乙補》4919(見《醉古集》350)
5： 《合》6860—6863
6： 《合》6864
7： 《合》6867
8： 《合》6834正
9： 《合》4165+5366+《合補》1678+《乙》4464+5206[見張惟捷： 《殷墟YH127坑賓組刻辭整理與研究》(上册)276頁]
10—12、18： 《合》6834正
17： 《合》6832
19、30—34： 《合》6573+13514+14956+9069+9073+9071+9070+9072+8066+《合補》2354+《乙》1119+3479+8163+ 9136+《乙補》862+ 1683+ 2054+ 3228[見張惟捷： 《殷墟YH127坑賓組刻辭整理與研究》(上册)202頁]
20、21： 《合》6577
22： 《合》6580
23： 《合》6581
24、25： 《合》6572
26、28： 《合》6570
27： 《英藏》605
29： 《合》1363+6576(見何會： 《龜腹甲新綴第五十九則》，先秦網2013·6·29)
30： 《合》15948+15949(見黄天樹： 《甲骨拼合集》46)
36—40： 《合》6571
41： 《合》8445
到一B甲時，亘已是商臣屬，爲商朝卜人。在對亘作戰的同時，《合》10184卜問亘是否在禍，説明亘已經被商收服。然而三月辛卯、壬辰與戰争干支月份不和，説明不在同一年。
其具體情況如下：
6. …于商酒缶。
7. 缶隻，用。
29. 弗我翦埶。
30. 弗其翦埶。
33. 貞亘隻。
34. 【己亥卜，争，貞令】隻執亘。 /己亥卜，争，貞令弗其隻執亘。
38. 乙巳卜，争，貞雀隻亘。 /乙巳卜，争，貞雀弗其隻亘。
材料出處：
1： 《合》6928
2： 《英藏》604
3： 《合》6943
4—6、9： 《合》3061正
7： 《合》3061反
8： 《合》6926、6927
10、13： 《合》6934
11： 《合》6944
14： 《合補》2008
15、16： 《合》6945
17： 《合》6937
18： 《合》6940+4994(見林宏明： 《契合集》79)
19： 《合》6931
20： 《合》6939
21： 《合》6904
22： 《合》6954
23、28： 《合》6946
24—25、31、32： 《合》6947正
27： 《合補》1995+《英藏》422(見張宇衛： 《甲骨綴合第一百五八～一百六十則》，先秦網2017.3.13)
29、30、33： 《合》7076正
34、35、38、39： 《合》6952正
36、37、40： 《合補》5121正
41： 《合》10184
作戰先後見文末附表2。
一B類： 下危、巴方、尸方、龍方、方、方、土方
而對土方的戰争僅見一B乙類，説明開始的時間很可能晚於對巴方等國的戰争。對方的戰争並不見於一B甲類，而見於一B乙、二類和出組。但在更早的師小字(《合》8583就已經見對方的記載)，然而都是殘辭，並不能看出是否處於敵對狀態。比較詳細的記載是在《合》5445中，字體屬一B甲，占卜“協王史”、“來”，可見在這時候是臣服於商的。到一B乙就有了大量對方作戰的記載，數量衆多，參與將領也最多，到賓組二類時記載已經變得比較少了，對其作戰應該接近尾聲，最晚的記載在出組，僅見一例(《合》24145)，記載“方”。
對以上方國作戰分組舉例如下：
師賓間組：
1. 囗卯卜，叀囗寅征尸，翦。
《合》6464
2. 囗寅卜，王，今來囗辰出，正尸…囗月。
《合》6458
一A：
《合》6460正
2. 貞王叀侯告比正尸。六月。 /貞王勿隹侯告比。
《合》6460正
一B甲：
《合》6480
2. 貞王令婦好比侯告伐尸。 /貞王勿令婦好比侯【告伐尸】。
《合》6480
3. 貞王【叀望乘】比伐【下危】。 /貞王勿【隹望】乘比【伐】下危。《合》6480
《合》32+乙補1653+乙補6022(見林宏明： 《醉古集》33)
《合》32+乙補1653+乙補6022(見林宏明： 《醉古集》33)
(見林宏明： 《醉古集》33)
7. 辛酉卜，争，貞王比望乘伐下危。 /【辛】酉卜，争，【貞】王勿隹望乘比。
《合》6476
《合》6476
9. 貞王叀龍方伐。 /王勿隹龍方伐。
《合》6476
《合》5445正
《合》5445正
《合》5445反
一B乙：
1. 甲午卜，賓，貞王叀婦好令正尸。
《合補》332
2. 今者王勿正尸。
《合補》332
3. 貞勿乎婦妌伐龍方。
《合》6585
《合》6469
《合》6201
6. □□卜，賓，貞今者収正土方。
《合》6413
《合》6413
《合》6553
二類：
《合》6593
《合》6073
出組：
《合》24145
作戰先後詳見文末附表3。
四、關於賓組戰争的一點思考
羅琨先生在《商代戰争與軍制》一書中提到“武丁最主要的功績在於他四處用兵，首先平定了周邊小國的叛亂，再向距離較遠的方國發動了進擊”。(11)羅琨著： 《商代戰争與軍制》，宋鎮豪主編： 《商代史》卷八，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頁118。我們通過對賓組戰争的整理發現確實如此。在賓組的戰争中，敵國或敵對地區越來越少，但戰争規模越來越大，這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從第二節的賓組戰争分類表來看，除去對方、羌的戰争(因爲二者是商朝的勁敵，整個賓組都有對它們作戰的記録)，整個師賓間組的敵國雖多，但作戰記載並不詳細。從作戰時間上來看，絶大部分的戰争時間都在兩個月左右。如十月伐(《合》6960)，十二月伐歸(《合》7030+7049)，三、四月伐。較大的戰争是伐敖，從一月到三月，時間在三個月左右。然而到了一A類，對敵作戰的時間明顯增加，對作戰從十二月到來年三月，對作戰從六月到九月、對缶作戰從二月到五月、伐亘從七月到十二月。主要戰争的時間都在三個月以上。到一B類，作戰規模就更大，時間更長，記載最多。就一B甲對巴方作戰來看，從五月一直到九月，而這還不包括乙類伐巴方作戰到時間。當然，一B類最典型的是伐方的戰争，參與的將領最多，歷時最長，一直延續到祖甲時代。但到了二類，敵國數量降到了賓組最少，最重要的依然是對方的戰争。
第三，從商王參與程度來看，師賓間組除去記録武丁參與征伐敖戰争外，其他基本上是諸侯對外作戰，商王參與程度很低。到一A類，像對缶、尸方等重要的戰争商王都有參與。不僅如此，一A雖然没有武丁之妻婦好直接參與作戰的記載，但《合》7283等記載“婦好収人”，是軍事活動的一部分。而到了一B類，武丁、婦好、婦妌聯合諸侯作戰的卜辭已經很多了。這可以從側面反映此時敵國的勢力已經不像早期敵國，僅是諸侯的力量便能與之抗衡，而是需要借助各方力量對敵作戰。
以上是對賓組戰争分類分期粗略的探析，尤其是依靠月份進行戰争先後次序的探究，但除了月份，我們還能根據干支進一步對戰争卜辭的排譜繫聯，進行更深層的研究。此外，在細緻研究的基礎上，雖然第四節有對賓組戰争的一點思考，但對於該組戰争的研究，依然缺少整體性的總結。這些都有待我們進一步的整理與研究。
附記： 本文蒙導師彭裕商教授審閲指正，謹致謝忱！
A、 、
附表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