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山東博物館、天津博物館所藏甲骨文的整理研究*
2020-02-24宋鎮豪
宋鎮豪
(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安陽師範學院計算機與信息工程學院甲骨文信息處理教育部重點實驗室)
殷墟甲骨文是中國獨特的最早成文歷史記憶文化遺産,新世紀以來甲骨藏品長期被“冷藏”在有關單位庫房的現狀出現了很大改觀,全國性的甲骨藏品家底清理及其保存狀況的調查,甲骨文材料的全息整理研究與著録逐步展開,研究者有望比較容易地賞析甲骨文資料。山東博物館和天津博物館收藏殷墟甲骨文合計達一萬二千片,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甄選進入“世界記憶名録”。我們前後相繼與兩館合作,承擔了這两大宗甲骨文實物的整理研究與著録工作。現將我們的先期調查與課題進行情況報告於此。
第一宗是“山東博物館珍藏殷墟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是2014年11月5日立項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項目批准號: 14ZDB055),在我主持下,由山東博物館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甲骨學殷商史研究中心合作承擔,預期在2020年結項。
山東博物館前身是山東省博物館,爲國内大宗收藏殷墟甲骨文的單位之一,據著名甲骨學家胡厚宣師早先的統計,館藏甲骨文有5 468片,謂其來源“多得自傳世名家的材料,如明義士、羅振玉、柏根氏等”,又云:“山東省博物館: 所藏包括原羅振玉藏1 315 片(山博84盒+山圖1盒+文會3盒共88盒,133片+2片=1 315片),内多精品,《前》、《後》未著録,已著録中有未拓全,有剪裁,缺正反臼等(如《後》割裂,左後上12.9+右後下37.3;《前》6.38.3大骨只拓兩行字);又有原明義士藏八千餘片,有字者實3 668片,其中一級357片,二級195片;又廣智院藏(柏根氏)74片,廣智院舊藏52片,共126片;又山東文管會70片,山博舊藏140片,齊魯大學移交65片,館藏碎片50片。”(1)胡厚宣: 《大陸現藏之甲骨文字》,《中研院史語所集刊》第67本第4分,臺北: 中研院史語所1996年版。簡言之,山東博物館今藏有明義士舊藏3 668片,羅振玉舊藏1 315片,柏根氏(廣智院)舊藏126片(方法斂轉讓,《柏》著録摹本71片),博物館原藏215片,齊魯大學舊藏65片。又有原山東圖書館藏黑色長方形布盒9片(兩片可綴合,實爲8片),盒蓋有傅斯年題箋“殷商契卜甲骨”,爲益都金石陶瓦收藏家孫文瀾舊藏,盒蓋裏面裱有拓本,署“甲骨九片,均河南安陽縣殷墟故地出土,皆商代灼卜刻辭。山東省立圖書館藏”,鈐印“山東圖書館藏”。(2)參見胡厚宣: 《臨淄孫氏舊藏甲骨文字考辨》,《文物》1973年第9期。另外還藏有山東省文管會收購濟南王惠堂原藏品70片。
不過,以上的統計並不能完全落到實處。譬如説,加拿大人明義士舊藏3 668片一説,疑問甚多。明義士所藏甲骨有 3萬片以上,現主要分藏在南京博物院、加拿大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故宫博物院及山東博物館四處。此外加拿大維多利亞藝術博物館也收藏了5片。(3)方輝: 《明義士和他的藏品》,濟南: 山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頁193—194。山東博物館的一批,1936年明氏返國度假,甲骨先寄存於他的好友William Meclure(羅維靈)醫生家的閣樓上,後又轉移藏入校園金庫,1937年“七·七事變”抗戰爆發,齊魯大學内遷成都,友人將之埋藏校園地下。1945年抗戰勝利,藏品從地下挖出,移入濟南明義士故居。不久,國民黨挑起内戰,在加拿大的明義士寫信託其女兒及Lsabelle Mctavish(麥克特維)醫生等友人將所藏古物重新裝箱,分别運往上海、青島,部分藏到校園圖書館地下室。1952年原明義士的140箱古物從地下室等處找到,後來就歸了山東博物館收藏。山東大學方輝教授《明義士和他的藏品》一書有詳細考述。(4)方輝: 《明義士和他的藏品》,頁166—175。
此批甲骨的下落及數量有種種傳聞。據胡厚宣師《五十年甲骨文發現的總結》一書云:“我在齊大任教七年,日本投降後,隨學校自成都返濟南,因種種原因,此批材料,終没有得到一看,實在遺憾萬分。”(5)胡厚宣: 《五十年甲骨文發現的總結》,上海: 商務印書館1951年版,頁26。1945年9月14日胡氏致校方信説:“此批重要材料,約二三萬片,除二千片外,十之八九皆尚未發表。”(魯檔J109-0.3-8,p.35;方輝p.174)建國後,1952年5月20日《光明日報》李毅報道説:“明義士……殷墟出土甲骨文一萬多片,埋藏在齊魯大學校舍内的,最近才挖出來,時間太久,都已腐爛成粉。”1952年5月21日《大衆日報》田牧文章則説:“其中有甲骨文8 080片。”但其後移交山東博物館收藏的140箱明義士舊藏古物,據1959年9月蓋子逸所統計造册登記,“甲骨類: 8 168片”。這就比胡氏説的3 668片,多出了4 500片。
再如,羅振玉舊藏甲骨1 315片,也有出入。來源包括兩批: 一批,1945年抗戰勝利後發現於大連日企榨油廠内的一個密封焊死的大鐵箱内,後運到棲霞、海陽、萊陽,最後入藏山東博物館。這大鐵箱裏有“小木盒42,大木盒31,大布盒10,小布盒1,總共84盒1 234片”,(6)嚴强、席偉: 《甲骨入藏山東記》,《文物天地》1986年第1期;胡厚宣: 《甲骨入藏山東補記》,《文物天地》1986年第3期。今缺失88片,實爲1 146片。另一批是黄縣王惠堂舊藏三布盒79片(羅氏原物,王惠堂題署“商貞卜文”)。合兩批共計 1 215 片,較 1 315 片少了100片。
胡厚宣師主編《甲骨文合集》,又曾經先後四次造訪山博(1953、1956、1961、1965年),謂“只有山東博物館所藏是從未發表過,由數量及品質看,山東博物館藏甲骨之重要意義不言而喻”。當年歷史所派人前往選拓明義士舊藏甲骨548片、羅振玉舊藏甲骨1 101片、零散甲骨68片,計選拓1 717片,後被《合集》著録1 461片。劉敬亭《山東省博物館珍藏甲骨墨拓集》(7)劉敬亭: 《山東省博物館珍藏甲骨墨拓集》,濟南: 齊魯書社1998年版。著録1970片,比《合集》多出509片。
承蒙國家文物局委託,2013年6月5日,我約了宫長爲研究員一起赴山東博物館,調查並指導該館整理所藏甲骨文工作,郭思克館長、楊波副館長接待。楊女士介紹了過去因舊館庫房窄小,明義士的140個古物箱,保藏在箱内的文物其實没有真正清點過,現在遷入了新館,條件改善,庫房寬敞,可以進行徹底清點整理了。楊女士又請庫房于芹主任和保管員張媛碩士,介紹了古物箱的清理情況,説新發現甲骨5 000片。隨即我們進入庫房察看,箱内文物用舊紙相裹,上有墨書某某文物題簽,字迹與明義士在齊魯大學任職期間的《甲骨研究》講義一致。甲骨大小不一,所見真品占絶大多數,有一二僞品摻雜其中,並没有發現像過去傳言説的“腐爛成粉”(當年胡厚宣即指出:“所謂‘腐爛成粉’,只不過是‘三反’運動的誇飾之辭,在安陽殷墟的甲骨,埋在地下三千年還没有腐爛,現在裝在箱子裏,埋在地下室才十多年,怎麽就會腐爛成粉呢?”),正在做新編號,每片甲骨裝一個小塑膠袋裏,同時繪一摹本。細細揣摩甲骨,不少尚黏連泥土,未見墨拓痕迹,一至五期都有,或係1923至1926年小屯村中村南盜掘出土,皆未經著録。余謂此是建國以來又一次室内考古,建議詳細做好清理紀録,照相存真其原貌,保存好原始物據,亦有利於後期整理。
以上所述,山東博物館所藏甲骨,舊紀録在案的是5 468片,來源自明義士、羅振玉、柏根氏等傳世名家,已著録者不到二千片,約3 400多片没有發表過,而明義士舊藏品清理中新發現的5 000多片,均是未經著録過的。目前已知山東博物館總共藏甲骨文10 588多片,當年《合集》和《山東省博物館珍藏甲骨墨拓集》兩書,總共才收録了1 970片,未發表的有8 000多片,内容可觀,史料價值極高,彌足珍貴。
山博原羅振玉所藏甲骨
山東博物館藏甲骨文
山東博物館藏卜甲保存現狀
課題自立項迄今5年來,我們已經完成了全部甲骨文的多角度高清晰拍攝及原藏品對應編號、整體性氈墨傳拓、摹本製作、辨析材質、别其組類、分期斷代、殘片綴合、釋讀文字、縷析文例、詮解史實,時下已進入著録工作的最後階段,不久可望完成。
課題組成員在山東博物館傳拓甲骨的情形
我們在山博甲骨文整理釋讀中,已經發現新見字與新見字形120多個,可大大充實甲骨文字庫,同時又糾正了過去不少誤釋,還有一批新見辭例,也有助於甲骨學與殷商史的探索。現舉12例如下:
2. 山博8.33.19:“□□[卜,貞: 翌]日戊辰王[其射]祝。”可隸寫爲“”,从从巿,新見字。
再一宗是“天津博物館藏甲骨文的整理與研究”,2016年12月21日批准列爲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託項目“大數據、雲平臺支持下的甲骨文字考釋研究”之子課題(立項號: 16@ZH017A5),也是在我主持下,由天津博物館與中國社會科學院甲骨學殷商史研究中心合作承擔,預期2021年結項。
天津博物館珍藏甲骨文數量近1 800片,主要爲王懿榮、王襄、羅振玉、王福重、陳邦懷、方若、魏智、徐寶祠的原藏品,其中王懿榮、王襄兩位是甲骨文最早發現者。據胡厚宣師《大陸現藏之甲骨文字》一文説:“天津市歷史博物館: 所藏包括原王襄藏1 166 片(三批1 153片+逝世後捐13片),陳邦懷《零拾》精品150片,方若(藥雨)藏68片,魏智藏12片皆精品,原王懿榮藏331片,爲最早一批,購自王西鉻51片,‘文化大革命’後新收56片(原文物公司20片,原徐寶祠藏8片,李鶴年藏28片。李氏所藏爲原孟定生廣慧藏,亦爲精品)。”又云:“天津市藝術博物館: 所藏包括原巢章甫藏3片,文物公司藏22片。”天津市歷史博物館與天津市藝術博物館,在2004年底已合併爲天津博物館。文中提到的孟廣慧,是與王懿榮、王襄相先後的一位最早甲骨文發現者,他的部分甲骨後歸了李鶴年收藏,文革中曾經一度以“抄家物資”入藏天津博物館。現經我們的調查,文革結束落實政策,已全部退還李氏後人,2004年上海崇源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徵集到此批甲骨,於6月5、6日兩天先後在北京國子監和安陽舉行了巡回展出,又於7月4日在上海崇源拍賣公司拍出,現甲骨文下落不詳。故三位最早甲骨文發現者的藏品,津博所藏只有王懿榮、王襄兩位的,不禁令人感慨殊多。
王襄的一批甲骨文,1925年王襄曾編入《簠室殷契徵文》,(8)王襄: 《簠室殷契徵文》十二卷附考釋,天津博物院1925年石印本四册。然因“印刷不精,且多割剪”,書出之後,曾蒙受不白之冤,遭到一些學者詬病,多以材料可疑,摒而不用。譬如1930年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9)郭沫若: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上海: 聯合書店1930年版。中即説:“此書所列幾於片片可疑,在未見原片之前,作者實不敢妄事徵引。”商承祚也説:“王書紙厚墨重,筆畫侵蝕,字形惡劣,訛誤百出。”1932年商氏在《甲骨文字研究》(10)商承祚: 《甲骨文字研究》二卷,北京師範大學講義1932年石印本;又收入北京圖書館甲骨文硏究資料編委會編: 《甲骨文研究資料彙編》,北京: 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又商志校訂本: 《甲骨文字研究》,天津: 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一書中還懷疑説:“殆王(襄)氏摹刻而自欺欺世也。”但到1935年,郭沫若在《卜辭通纂》“述例”中對自己的看法作了鄭重糾正:“余曩聲言其僞,今案乃拓印不精,文字多上粉,原物不僞,特坿正於此。”孫海波撰《簠室殷契徵文校録》,(11)孫海波: 《簠室殷契徵文校録》,《考古學社社刊》第6期,1937年;又影印本《考古社刊》下册,上海: 上海書店1981年。力證其片片皆真。邵子風在《甲骨書録解題》(12)邵子風: 《甲骨書録解題》,上海: 商務印書館1935年石印本一册;又收入《甲骨學論著提要目録三種》,臺北: 永和華世出版社1975年版。也辨析説:“今觀書中所録各版,頗多訛誤,去真已遠,故書初出時,論者見其文字契刻殊劣,疑爲贋品。然……王書材料非僞,惟因各版割裂剽奪之處甚多,復由作者手加摹寫,故文字失真,有似於僞耳。”著名甲骨學家胡厚宣在《殷墟發掘》(13)胡厚宣: 《殷墟發掘》,上海: 學習生活出版社1955年版;又《古代研究的史料問題、五十年甲骨文發現的總結、五十年甲骨學論著目、殷墟發掘》合訂本,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一書中更明確指出:“王氏精於鑒别,書中並無僞品。”
這課題也是在與天津博物館精誠合作下進行,嚴格遵循“保護第一,整理第二”的原則,就甲骨藏品展開保護性整理和研究。
課題組成員在天津博物館傳拓甲骨的情形
斷電中用手機照亮繼續傳拓甲骨
我們在2017年4月至8月,先後7次赴天津博物館,已經完成了全部甲骨文的墨拓。即將展開高清晰拍攝、摹本制作與甲骨釋文等。
津博所藏甲骨文,與山博甲骨一樣,其實也未徹底系統整理和全面公布過,經過幾十年的“冷封”,有的骨片面臨破碎粉化,有的文字漫漶殘泐,有的污垢蟲蠹嚴重。
津博甲骨風化骨皮剥落,文字漫漶殘泐情況
津博骨片破碎情況
津博甲骨破碎情況
津博甲骨人爲污濁清理後情況
津博甲骨粘貼污濁情況
天津博物館甲骨急需進行搶救性保護整理,否則將因人爲物故或一些自然原因而招致“甲骨文收藏之日即澌滅之期”的時代遺憾,更不要説對甲骨文研究、出土文獻學與中國上古史研究所將造成的損失了。
天津博物館甲骨保護性整理後照片及拓本等舉例:
津博原誤拼拆開重綴墨拓卜骨
津博-王懿榮原藏“狩獵”半龜照片、摹本、拓本三位一體互校
(1) 甲午…翌… 一
(2) 甲午卜,貞不其禽。一月。一 二告
(3) 乙未卜,今日王狩光,擒。允獲虎二,兕一,鹿廿二,豕二,麑百廿七,豹二,廿三,雉廿七。一月。
(4) 乙未卜,貞弗其禽。一 二告
(5) …麋…廿…
(6) …犬…允… 二
(7) 一
津博-王襄舊藏“多子族撲周”卜骨彩照與拓本
津博-王襄原藏人祭“五百”卜骨彩照與拓本
津博-王襄原藏“月有食”卜骨彩照與拓本
津博-王襄原藏卜骨彩照與新拓
津博-王襄原藏征伐“象方”卜骨彩照與拓本對照
(3) ……象方。十一月。
要言之,山博與津博兩館的甲骨文整理與研究,將奉獻給學界的,是編著完成兩部融學術研究與資料著録爲一體的《山東博物館藏甲骨集》與《天津博物館藏甲骨集》,争取早日向學界提供兩大宗殷墟甲骨文珍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