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寧”考
——兼論“”字的象形意義
2020-02-24郭静云
郭静云
(臺灣中正大學歷史系)
一、前 言
二、釋 “寧”
首先甲骨文“寧”字無疑是表達某種祭禮活動。例如《合集》1475載：
可見“寧”是一種祭法，不宜用現代的字義去理解它。
進一步，從“寧”字不同的文例分析，可以發現，雖然有“寧雨”的記録，但並不能簡單將其理解爲安寧大雨，如《合集》34088載：
在歲祭禮中，祈禱寧雨和祭祀土。
甲骨文中“歲”，是指祭祀社稷、祖考之法，該卜辭與《墨子·明鬼下》所云的意思相同：“歲於社者考，以延年壽。”孫詒讓間詁：“‘社者’當爲‘祖若’。歲於祖若考，言薦歲事於祖及考也。”郭沫若先生依此推論：“此與卜辭可互證也。祭名曰歲者，殆因歲舉行一次而然。”(4)(戰國宋) 墨翟著，張純一編： 《墨子集解》，成都： 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頁212；郭沫若： 《釋歲》，郭沫若著作編輯出版委員會： 《郭沫若全集·考古編》卷一，北京： 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頁150。其説毋庸置疑。换言之，歲是與收成有關的大祭禮活動，而收成離不開神靈雨的滋養。
從現代語言來讀，“寧雨”似乎是請求雨停，但這是否符合當時祈禱的意思，還需要進一步思考。如看以下文例：
《合集》14482
〔丁〕丑，貞： 其寧雨，于方？
《合集》32992
寧雨與祭祀岳和方應有一定的相關性。《合集》21115載：
癸巳，巫寧土、河、岳？
巫師用寧祭法祭祀土(社)、河、岳，這種“寧”顯然不能理解爲使寧停不表現自己的意思。《合集》34229曰：
丁亥卜，寧岳燎牢？
丁亥卜，弜(勿)寧岳？
岳是自然界崇拜對象，近乎山靈形象，丙戌這天在山上可能發生灾害，所以第二天丁亥祈卜寧岳，用牢進行祭祀。這些例子中的“寧”字，都没有停寧之意，而具有安寧、保護的意思。所以，“寧”這個動詞並不是針對灾禍表達停止動作，而是在表達一種對被保護對象施加的保護動作。前面幾個文例，即是在表達安寧和保護土(社)、河、岳，以及對滋養收成的神靈雨進行保寧的祭禮，雨跟土、河、岳一樣，不是被排除的對象，而是被保護對象。
先秦傳世文獻中，“寧”字雖然不表達祭禮的意思，但其含義可以被用來參考。《書·大禹謨》曰：“野無遺賢，萬邦咸寧。”孔安國傳：“賢才在位，天下安寧。”《詩·周南·葛覃》曰：“歸寧父母。……歸寧父母。”《左傳·莊公二十七年》曰：“冬， 杞伯姬來，歸寧也。”杜預注：“寧，問父母安否。”《逸周書·嘗麥》曰：“保寧爾國，克戒爾服。”(5)(漢) 孔安國傳、(唐) 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十三經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134―135；(漢) 毛公傳、鄭玄箋、(唐) 孔穎達等正義： 《毛詩正義》，《十三經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73、76；(晋) 杜預注、(唐) 孔穎達等正義： 《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臺北： 新文豐出版公司2001年版，頁443；黄懷信、張懋鎔、田旭東撰： 《逸周書彙校集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頁743。前述文例中，“寧”字皆作動詞，表達保護安寧和善的狀態，這並不意味著停寧。從這種用意我們可以考慮，寧的祭禮可能是在祈求和善，如和善吉祥的甘雨；祈禱崇拜對象寧靈，並保寧王室、事情的和順、一切安定。如《合集》11006曰：
丁亥時商王準備狩獵，而祈求和順。
《合集》36421載：
明顯追求保寧商王。《合集》24991有如下記録：
貞： 今夕王寧？
卜問鬼的出現，而祈禱今夕保寧商王，不受鬼的傷害。《合集》26157—26175、26730都有“貞： 今夕王寧？”的記録，在晚上很多無名之鬼、魍魎出現時，需要特别加强保寧王。《合集》36480載：
丁丑卜，貞： 王今夕寧？
戊寅卜，貞： 王今夕寧？
己卯卜，貞： 王今夕寧？
此爲每天祈禱保護王在晚上安寧無禍。所以這種祈禱的意思可以與先秦傳世文獻“寧”字的含義比較。
《英藏》2529載：
癸巳〔卜〕，〔貞〕……天邑〔商〕……
在保護王都祈禮中，祈禱無咎而問安否。
劉源先生梳理包括有寧的典禮的卜辭時，發現其與四方概念關係密切，都屬於“殷代祭祀四方禳除灾疫的典禮”，傳世文獻有很多祭祀四方以祛除灾禍的祀典記録，如《春秋左傳·昭公十八年》：“七月，鄭子産爲火故，大爲社，祓禳於四方，振除火灾，禮也。”劉源先生認爲，這類祀典的淵源“是殷王室‘寧于四方’以祛除灾禍之禮儀”。(6)劉源： 《周承殷制的新證據及其啟示》，《歷史研究》2016年第2期，頁4—19。這種觀察準確，只是從甲骨文來看，殷商時期的“寧”禮儀不僅是被動地祓禳，也是預防灾禍，巡察四方，預先祈求保護與和順。
前文已用寧岳、寧土的卜辭，甲骨文另有以四土爲祈禱對象者(如《合集》21091曰：“求四土”)，所以“寧土”也帶有空間方向概念。卜辭中也有直接表達“寧方”、“寧于四方”祈禱目的的記録：
《合集》322022
《屯南》2380
己丑，〔貞〕： 其寧于四〔方〕？
《合集》32006
丁未，貞： 告其〔出〕，于河，五牢？
庚戌卜，寧于四方，其五犬？
《合集》34144
同時甲骨文中有以下記録：
《合集》30258
癸未卜，其寧，鳳，于方，有雨？
《合集》30260
丙辰卜，于土，寧鳳？
……土，寧鳳？
王求雨，于土？
《合集》32301
曰： 唯寧鳳，于四方，三犬、三彘，既吉，兹卜用？《周公》(7)周公廟考古隊： 《岐山周公廟遺址去年出土大量西周甲骨材料》，《中國文物報》2009年2月20日。
一般認爲，卜辭“寧鳳”的意思是停寧大風灾害。但是殷墟這地方少風，不見得會有破壞力的颶風。如果解釋爲停寧由鳥類造成的灾害，恐怕也不符合實際。所以“鳳”應該不是被停寧的對象，而是寧方典禮信仰的形象，即四方神獸的概念。《合集》30257曰：“其寧，呼大鳳？”鳥類在天空飛向四方，所以能巡遊四方，巡察四方之吉凶，並傳達祈禱之禮，故而呼之。
在寧的祈禮中，鳳是受祭祀者，如《合集》34137載：“甲戌，貞： 其寧，鳳，三羊、三犬、三豕？”《合集》34139指出方向：“癸亥卜，于南寧鳳，豕一？〔癸〕亥卜，〔于〕北寧〔鳳，豕〕一？”在祈禱南與北保寧的祭禮中，用一隻猪祭祀這兩方和祭祀鳳，以求其傳保寧之禮，使其到達被祈求保寧的對象。
幾件卜骨記載寧的祭禮與鳳、巫的關係：
癸酉卜，巫寧鳳？
《合集》33077
辛酉卜，寧鳳巫，九豕？
《合集》34138
戊子卜，寧鳳北巫，一豕？
《合集》34140
巫師進行寧方之祭禮，寧鳳與寧方的意思基本一致，鳳是幫助巫師保寧四方的神禽。巫師概念本身帶有四方的意思，而鳳是巡遊四方的神禽。筆者認爲，在其他雖然不提及方的“寧鳳”卜辭中，(8)如《合集》13372：“癸卯卜，貞： 寧鳳？”《屯南》3787：“乙丑，貞其寧鳳？”《屯南》2772：“辛巳卜，今日寧鳳？”《懷》249：“……□辰〔卜〕，貞： 我寧鳳？”《合集》34152：“弜寧鳳？”《合集》30259：“其寧鳳伊……？……鳳伊奭一小牢？”《合集》34151：“乙丑貞： 寧鳳于伊爽？”等。依然有保寧四方的祈禱目的。因鳳是四方神，(9)郭静云： 《天神與天地之道： 巫覡信仰與傳統思想淵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頁417—468。被祈禱巡察吉凶而保寧。
據上可見，要寧的對象一般是正面的。不過與此同時，部分卜辭裏被寧的對象似乎表達負面狀態：
《屯南》1059
……寧疾，于四方？
《屯南》493
不過在此寧疾的意思可能就是安寧肇造疾病的大神、鬼和無名魍魎，祭祀四方以祈禱掃除疾病。當然也可以理解爲“停寧”，但是與上述文例比較，或許也可以推論這種理解。
三、甲骨文“”字義考
《合集》14364
《合集》33348
《合集》33229
《合集》28206、28207、33230等幾件卜骨皆有類似“其告，上甲二牛？”記録。從上述卜辭可見用燎祭法祭祀，若爲蝗蟲，難道會是祭祀蝗蟲這種農耕者的天敵，而且把它跟河、岳排在一起？所以，前例中，將其理解爲祭祀秋季以求禾的意思，似更貼切。
《合集》33281載：
辛卯，貞： 于夕令，方帝？
甲辰卜，其求禾于河？
甲辰卜，于岳求禾？
在方祭上帝的同時，求河、求岳保祐收禾豐腴。在此祭禮活動裏，還有祈禱，從整個祭禮的内容來看，“”無疑是指收禾季節——秋。
《合集》33230
《合集》33231
《合集》14773
《合集》28205
“屰”(逆)在甲骨文中有迎受、預祝的意思。上述記載顯示預收米穀前用禘的祭法來祭祀秋。禘祭秋的同時，也祭祀地區的社稷。所以禘秋的祭禮也是一種農耕秋年之禮。
禘祭與四方的關係，受禘祭的對象一般是四方，另有巫、鳳等，都是帶有四方意思的對象。(17)郭静云： 《天神與天地之道： 巫覡信仰與傳統思想淵源》，頁471—476。爲什麽秋也是被禘祭的對象？首先是因爲禘祭四方概念，離不開禘祭四季的意思，就是因爲如此，禘祭四方或方祭中帝涉及到求年的目的。上帝是天中，而四時表現爲四方之鳳圍繞着天中循環。天上黄道四宫星星之循環，在天地之間變成四季的循環，而循着四季在地上有出萌芽、長莖葉、秀穗、結果、枯萎、死亡、又出萌芽……而在四季之中，秋季既是結果之季，亦是死亡之初，同時因有結果而孕含着來年之萌芽。所以禘秋的意思，應該涉及到整個死生周期的重點。
《合集》32028記載在丁卯、辛未和乙亥三天的占卜，先祭祀所有的祖先，後多次求禾，而最後祈禱寧(秋)：
辛未，貞： 于河求禾？
辛未，貞： 求禾于河，燎三牢，沈三牛，宜牢？
辛未，貞： 求禾于岳？
辛未，貞： 求禾于高祖，燎五十牛？
辛未，貞： 其求禾于高祖？
《合集》33233
《合集》33234
《屯南》861
《屯南》913、930、1171、1538等卜骨亦有殘缺的“寧”記録。
《屯南》930載：
不過無論如何，從上述系統的分析可見： 寧的祭禮包含保寧、祈求和順無灾的意思。其中包括“寧秋”。(秋)字並未見用作負面的意思。在此基礎上，我們可以嘗試再思考甲骨文“”字的象形意義。
蝗蟲
螽斯
螽斯的前、後腿爪
現代城市人可能感覺不到蝗蟲與螽斯之間的差異，但對古代農民來説差異很大。前者對農作物有大破壞，後者因爲食量不大也没有群居模式，基本上不會損毁農作物。或許如果某一年繁殖特别多，到處飛，形狀象蝗蟲，所以古人們會考慮這是否是不好的迹象，如《合集》14157所言：“庚戌卜，貞： 有(庶)，隹(唯)帝令？”“”字均視爲一種損害之義，(21)于省吾主編、姚孝遂按語編撰： 《甲骨文字詁林》，頁183—184。或許因爲看到螽斯衆多就卜問，這是否由帝所命灾禍的迹象？但該卜辭恰好没有提及秋季和求禾的事情。因爲螽斯不象嘴饞的蝗蟲，螽斯衆飛對農作物不會有很大損害。
進一步思考，不僅從字形，還可以從螽斯的生活周期以及文化中的意義，發現螽斯形象與秋季和豐收的關係。螽斯生命周期爲一年，幼蟲生於晚春，春夏時經過4—6次蜕皮，大概在夏中時第三蜕皮後，開始有小翼，但還不能飛，此時只能發出較弱的鳴叫聲。立秋時螽斯成蟲，完整地羽化，其雄蟲開始多種音節地大聲鳴叫，因此，可以將其螽斯響鳴視爲入秋標誌。在整個秋季是螽斯成蟲最活躍的季節，這也是他們的交尾期。
螽斯外形象蝗，但也有一些明顯的差異。這些差異在朱熹《詩集傳》表達得很清楚：“螽斯，蝗屬。長而青，長角長股，能以股相切而作聲，一生九十九子。”
《詩·周南風·螽斯》云：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22)(宋) 朱熹集注： 《詩集傳》，北京： 中華書局1958年版，頁4。
螽斯不僅是自然界秋季的聲音，在古傳統文化中亦被視爲多子孫的象徵。是故，古“秋”字以螽斯爲象形。古人用其形象祈求豐收，年年生生不息。
